归宗六大怒,喝道:“符天,在哪?”
符天就是总堂护卫的首领。
符天在赤阳帮中地位超然,除了帮主,谁都不往来,除了帮主,谁的命令都不听。符赤阳是帮主,归宗六也是帮主,平时符天也只听令他们两人,归宗六正是想到总堂有符天和他的铁卫护卫,所以才放心前来,没有做过多的防备。
没有应答。
符渊腾冷笑:“符天,归帮主你忘记他也姓符?他若阻拦,这里谁进得来?”
符天跟符鹰一样,本来并不姓符,符赤阳收服他们之后,才改姓符。
那一群赤阳帮中举足轻重的堂主香主,面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变故都象泥人土像一般视而不见,一言不发。
归宗六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突然明白一切,仿佛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两脚一软,重新坐回椅子,他的手依然指着符渊腾没有收回,说话的声音也几乎颤抖得不成句:“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符渊腾在他身前停住脚步,冷冷笑了笑,笑得残忍而冷酷:“你不是说轮不到我说了算吗?不错,我的确没有这个资格。可是现在你在赤阳帮中也不能说了算!本来我父亲一死,自然以你副帮主为尊,是该你说了算,可是你忘了在帮会规矩中还有一种情况下帮主的话是无效的,这种情况就是全帮兄弟都决定抛弃他们帮主的时候。”
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一种诡异的讥嘲。“而现在,好象就是这种时候到了。一个帮主是应该死在武士刀下的,这也是帮会规矩,而我,就是由各位帮中兄弟共同推举出来与你对决之人。”
他的手指一一指过一直沉默着如泥塑菩萨的赤阳帮各位堂主和香主,他们显然早已经被符渊腾收服了。
归宗六恍然而沉重。
今晚这个会议就是个陷阱,要对付的仅仅就是自己一人。
符渊腾要踏着自己的尸体理直气壮地爬上去,他甚至没有给自己一个主动退让的选择机会。
他一定要自己死!
他跟他并无私仇,也许并不是一定想要自己死的,他早已看出了自己的软弱和无用,自己根本不能妨碍他,可是他要在仓促间名正言顺地坐到他父亲的位置,只能用自己副帮主这个名义来帮助他完成了,这是武士帮会的规矩。
归宗六感到一种被欺骗的疲惫、被抛弃的无助和无可奈何的悲哀,他后悔没有听雷野的话了。
符渊腾不再理会沉思着仿佛呆了似的归宗六,他挥了挥手,一个面无表情的武士捧着武士长刀送了上来。
他先走到了归宗六面前,躬身。
归宗六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到两把武士刀上。
百年前,燀帝时大司命芊舜余为了对付星帷武士团,在主管兵事的“秋宫”外另设“殆屋”,招揽天下剑术名家研习剑道。
从燀帝到焕帝共达三十年的乱世之中,天下击剑之技盛行,最多时竟有二百多个剑派。大多数的武士都在修习剑术,整个洛洲大陆,从北海到南渊,随处可见都是佩剑的武者。
至到后来武帝南征,一败涂地,加上北狄南下,肆虐北海,从军卒到武士都发现,除了极少数武功高强的武者,对于一般的武士来说,长刀在战斗中远比长剑实用。
帝都最有名的铸剑师阿骨,曾经在草原上游**了整整二十七年,在那二十七年里,他没有铸过一把剑。几乎所有的蛮族武士,都选择长刀做为武器,他们认为剑只是冀人佩在腰间的装饰。
阿骨解释,刀不只是比剑看起来威猛凌厉一些,他在在呼尔海看见过蛮族的骑兵冲锋,即便是最普通的长刀和枪矛,在那种速度奔驰之下,也是不可抵挡的,第一次上阵的人,光是看见那种冲锋的气势,就可能会被吓呆。
最简单的原因,上阵交兵,万人军中斩敌人的首级,用长兵器会占一些便宜。
所以从三十年庄帝中兴开始,长刀开始在武士中流行,渐渐成为大多数武士的选择,陪伴他们在洛洲大陆闯**,成为他们一生的伴侣和羁绊。
没有谁能说出武士刀和武士的密切关系,说出武士刀在武士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就像少年和情人,就像儿子与母亲,就像虔诚的信徒和神,就像大海和雨水、雨水和万物,所有的比喻都不能说出其中的万一。
因为北海郡特殊的位置,渐渐成为武士聚焦最多地方,尤其是雁落,甚至超过了柔然国的都城柔然。
因为武士众多,雁落城也渐渐聚焦了众多的铸剑师,----虽然他们以打造武士长刀为主,还是沿用习惯的称呼。甚至大的武士帮会,还有自己专门的铸剑师,洛南名师的铸造工艺加上蜀山铸造的精铁,锻炼出一把把完美的武士长刀,但是对于武士来说,他们最大的梦想还是拥有一把燀帝前名师铸造的长刀。
他们认为现在的武士长刀,因为需求过分,铸剑师追求利润而变得偷工减料,即便是坚守原则的名师,也会因为量产而不可避免地精神不足。
而在燀帝以前的熙朝,整个洛洲大陆的铸剑师是最崇高的工匠,一把长刀打炼的工作,尤其是铸剑师接受重要的订制,或者得到一块好铁,是一项宗教仪式,虔诚地在圣殿举行。
打炼者每天用冷水淋浴净身,只允许寺庙的高僧和至高无上的大君进入他的打炼场,打炼完成以前,他戒绝所有肉食、酒和女人。
一把刀的冶炼,有时要好几个月:先将铁炼成钢,再仔细地将软钢及硬钢缎接成一条钢柱;将钢柱折起,再焊接,然后再将它打炼成原来的形状,并待其冷却。这项艰难的工作,要重复二十遍,经过千锤百炼之后,终于制成一把纯粹的长刀。
在一连串的锻炼与琢磨之后,铸剑师开始审查他的杰作,要是找到一点瑕疵,这把刀就要在别人看到之前,重新熔化、捣毁。因为传统的洛洲名师,只打制一种刀:完美的刀。
经过无数的尝试与错误,洛洲历史上最强盛的熙朝时,公尚过、赤硕、随巢子等铸剑大师,使武士刀的制造趋于完美。尽管后来因为需求的增多,才智平平的工匠不断地加入铸刀行业,武士刀的实用性增加,工艺的精美和整体刀性能的降低,但那个时期出产的武士刀,依旧不失去完美的水准。
所有关于武士刀的一切知识归宗六都很清楚,他年轻也曾凭着一把武士刀在这个圈子里闯出过名声。
这两把武士刀他也很熟悉。
这是赤阳帮保持下来最好的两把:一把是由正国大师亲手打炼的,而大师是熙朝时居炼刀界第三把交椅的大师,这把刀据说是他平生打得最好的一把刀,名叫平云;而另一把历史悠久的却是平朝时制刀名匠曹公子大师的杰出作品,名叫一本道。曹公子不仅是铸剑师,也是围棋国手,所以从围棋中借了这个名。
两把刀的刀鞘都是裟罗木制成的,并未上漆,平平沉沉的,刀在鞘中,看起来就像两支狭长的木盒。
归宗六忽然出手!
武士刀的出现就如一道闪电划开了他心中的层层黑幕,软弱、悲哀、愤恨和恐惧所有的感情都被一种全新的平和、崇高、壮丽、庄重和愉悦所代替,他衰老的身体忽然像充满了新生的活力。
他伸手抓住木盒,装着一本道的木盒。
一本道!
武士刀并不像女人,越年轻越好,它有时反而像酒,年代越久劲道更足。但是一本道和平云却显然是一对足以匹配的好刀,并不因年代的不同而差别有高下之分。
归宗六一刀在手,猛然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手一合,一种陌生的熟悉、生硬的柔软、不适的舒服的感觉立刻奇异地抓住了他-----他这时已不能再说什么也不想再说什么了,他准备以武士的精神来面对一切。
他几步跨进场中,双臂直伸,将木盒直立于胸前,大吼一声:
“来吧!”
符渊腾缓缓上前,抓住平云木盒,向场中稳稳走了几步,立了个同样的姿势。
两个人互相怒视着,就像两只斗牙的猛兽,恨不得将对方一口吞了下去。
两个人几乎同时伸出左手抓住到鞘,慢慢地从武士刀上退出,十二寸的刀身刚刚退出三分之一,两个人左手猛然往外一扔,刀鞘被抛了个优美的弧线扔到了远方的地板上,沉闷地响了一下。
然后两个人再将刀身稍微向身体左侧倾斜,现在,两把完美无缺的武士刀就完整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刀柄也是裟罗木制成的,因为上百年无数人手汗的浸渍,变得茶黄,在灯光下显出麦子般柔和的光彩;刀身是幽蓝的,犹如月夜下的一汪湖水,而波光闪过,又如湖面上一弯动**的新月。
两个人忽然同时怒吼一声,前冲两步,高扬起的武士刀猛然由左至右划了个优美的弧线同时劈下。
“叮”的一声响,两把刀在两个人头顶的正中猛然相交,撞出一点点星火,然后两把刀又飞快地滑向对方腰部,又是一声响,两个人同时后退两步,喘着粗气,狠盯着对方。
两个人慢慢地逗了半圈,交换了一下位置,互相窥视着对方防守的破绽。
这是一场力量、机智、反应、招式以及精神和信心的较量。
符渊腾忽然一只脚上前,刀平举于左肩,使了一个刺的刀式,归宗六不慌不忙地应招,武士刀由上而下转圈准备去格,但符渊腾蓦然变招,前脚变后脚,身子一转,将刺向半途的武士刀猛然收回,再一个箭步斜斜向外跨出,武士刀划了一个美妙的蝴蝶招式,刀锋从归宗六防守不及的左腰上拖过。
一直沉默观战的人一齐松了口气,因为他们知道即使是这轻轻地一拖,不能致归宗六于死地,也能使他完全丧失战斗力。
可是他们跟着马上又是一声惊呼!
只见两人分开后归宗六丝毫没有受伤的样子,而符渊腾的背上却给归宗六划开了一条半尺长的口子。
他们马上明白过来归宗六身上穿着软甲一类的东西。
归宗六也本是故意卖个破绽引诱对方上钩,乘对方自以为得手大喜之际重创对手,虽然符渊腾占着反应快及时躲过了他这阴险的一刀,却也受了伤。
符渊腾显然也明白过来了,他被受伤的耻辱和痛苦激怒了。
他稍微调整姿势,就像一只发狂的野兽猛扑上去,使出暴雨招式,一刀接一刀用尽全力向归宗六头上砍去。
一本道!
这几乎算是围棋中的一本道:没有退路的必行之着。
归宗六仿佛被对方这种不要命的气势吓倒了,或者是老年人的体力终究不如一个受伤的年轻躯体突然爆发的那种伟力,他的招架一刀比一刀软弱,每抵挡对方一招就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借以消解对方仿佛无穷无尽的猛力。
终于在符渊腾这轮猛攻的最后一刀,他虽然也准确地架住了对方的刀式,但力量却远远及不上对方强大,全身脱力,无以后继,双腕一抖,符渊腾的刀已如灵蛇般脱开他的锁刀式,再如闪电般在他身体前一晃,然后,符渊腾向后跳出几步,以刀拄地,喘着气冷冷地瞪着他。
归宗六的握刀的手腕忽然与胳膊分离,连同那把武士刀一起“当啷”落下,他被划开的咽喉也涌泉似地出血,他的眼睛和符渊腾对视着,仿佛毫无感情又仿佛有说不尽说不清的感情。
大厅中一遍沉寂,连呼吸也仿佛停止。
然后,归宗六直挺挺地向后倒下,脸上的肌肉扭曲而抽搐着,不动的眼珠子空茫地盯着大厅的屋顶,慢慢地小声而清晰地挤出一句话:
“如同雨水重新回到海洋。”
他说出这凄美的武士诗名,脸色立刻变得平和而安详,眼睛也慢慢地闭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