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柔井兵。

　　他自然是早就知道的，楼高阳早就报告了他，请他定夺。楼高阳在这里呆了十年，有时候消息只怕比当事人还要清楚。

　　这也是尚公公一直呆在雁落的原因之一。

　　趁着这时雷野说出来，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尚公公故意发问，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柔井兵踌躇起来。

　　“朝廷与北狄修好，也不禁止商旅往来，但若是来的使者，可要前往迎接？请国公示下。”楼高阳行礼道。

　　他紧跟尚公公，将柔井兵一军。

　　若是蛮族使者，必是出使朝廷，或者柔然大君，最少也要雁落城守苏晋接待，其他人等，无论是贵族公卿，帮主商贾，都是僭越，都是图谋不轨。

　　四年前符赤阳私下跟达玉部接触，只是启母使者的身份谁也不能肯定，符赤阳现在身死，可以不再追究，若是符渊腾继续他父亲的行为，那就是大逆不道了。

　　柔井兵脸色变了几变，起身道：“走，出去问个清楚。”

　　当先而出。

　　若是雷野不在这种场合公然揭破，大家尽可假装糊涂，可是现在摆上桌面，他身为柔然国公，自然不能无视。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起身，紧跟而出。

　　在所有人的预想中，他们要等外面七位帮主谈出一个结果，再现身参与，雷野现在抛出的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一下就把这次谈判引到另外一个方向。

　　如何结束帮会战争，暂时放在一边，他们得首先面对这件更重要，更紧迫的事。

　　柔井兵跨进亭子，七位帮主连同他们的军师都站了起来，躬身为礼。

　　柔井兵缓缓走到场中，看着符渊腾，问道：“符帮主，蛮族使者这事，可是有的？”

　　符渊腾沉声道：“回禀国公，小的不知此事。小的也不知雷帮主是何居心要将此事扯在赤阳帮身上，请国公明察。”

　　刚才雷野突然袭击，他一时怔在当场，马上反应过来，矢口否认。

　　私自沟通蛮族，这罪名担当不起。幸好这事没有证据，不管楚行天有何能耐，从什么地方听到风声，肯定无法坐实。

　　“没有最好。”柔井兵缓缓点头，“你们谈得怎样？”

　　他也不想当着尚公公的面，追究这事。

　　无论如何，接触蛮族使者，即使是柔然大君，没有上报朝廷，也要落人话柄，符渊腾既然否认，他顺势错开话题。

　　“各执一见，难以协同，正要请国公定夺。”杜仲躬身道。

　　“你等各人立场不同，自然争执，可是粮食之事关系朝廷，也跟我柔然一国影响甚深，你等应该公忠体国，心念朝廷……”柔井兵缓缓点头，扫视众人。

　　“要大家公忠体国，立场一致，小的倒有一个好法子。”符渊腾插口道。

　　众人一怔，都把眼光凝注在他的脸上。

　　“哦，你说。”柔井兵道。脸上表情如常，不以话被打断为悖。

　　“说什么七大帮会，七十大帮会也无所谓，倘若雁落城这大大小小的武士帮会都成为一处，大家就不要再争什么你的我的，都是一起的，粮食生意，也不用争来夺去，管它海运陆运，也只是钱多钱少的事，岂不是好？”符渊腾昂首道。

　　“符帮主此言何意？”柔井兵脸沉下来。

　　“我听说有人想让雁落城大大小上近百家武士帮会一统，成为一家，不知国公可曾知晓？”符渊腾毫不畏惧地迎着柔井兵的目光。

　　柔井兵选择雷野，就是与他为敌。哪怕是他柔然国公，他也只有背水一战。

　　“符帮主休得胡乱猜测。”祈师我斥道。

　　他受祈家家主之令，前来雁落处理这次纷争，不料钱庄和粮食的事没有头绪，突然听闻柔井兵属意雷野一统雁落武士帮会，这可是釜底抽薪，彻底将祈家在雁落的帮会势力抽掉，他这几天心乱如麻，无计可施。

　　这是柔井兵的想法，柔然大君的亲弟弟，柔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国公，他如何对抗？

　　崇天武前几天私下去找他商议粮食生意，他自然想与这位洛南豪客联手，但现在的情势下，他如何敢冒然行事？只能敷衍，跟着就闻听崇天武投了雷野一边。

　　思前想后，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对付雷野，还是需要符渊腾，只是不能公然站在符渊腾一方跟柔井兵为敌。这时眼见符渊腾口不择言，登时出言相责。

　　“祈老，我又不是反对，我赞成。”符渊腾对祈师我点点头。祈家是赤阳帮在柔然朝中强援，一向交好，他自然不能怫逆。“只是即便要一统雁落武士帮会，咱们也得按江湖规矩来吧？江湖中事，不比庙堂，可以私相授受，楚行天想一统雁落，也没有仗势欺人，空手就夺大家的刀，也是老老实实地打杀血拼，所以，谁想做这个帮主，只怕也得从这亭子里咱们这些人刀下过过，国公，是这个理吧？”

　　雷野将符渊腾视为帮主的直接对手，所以抛出蛮族使者之事，想让符渊腾成为众视之敌，符渊腾打的也是同样主意。

　　他这么一说，立刻将其他帮主拉到他这一边，几位帮主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看着柔井兵，脸上露出戒备和凝重之色。

　　这个消息倘若是真，那可比现在赤阳帮和清月堂开战严重得多，无论代表柔然大君的柔井兵属意谁，帮主只有一个，他们这些号称七大帮会的帮主，首当其冲要成扫除的目标。

　　连早就听到风声的杜仲，这时也深深呼吸，露出同仇敌忾的表情。

　　柔井兵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却在发苦。

　　他还真小看了符渊腾，以为他只是一味莽撞的武夫，谁知竟是跟雷野一样机敏多智。

　　再加上墨七星，这些年轻人啊，个个都不是善若茬。

　　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符渊腾，缓缓说道：“符帮主，你所说的有人，就是我。”

　　他转头，扫视众人，淡淡地说：“我为何来，各位心里自然清楚。你们各位今天为何在这里谈判，自然也是有原因。看起来，是因为赤阳帮与清月堂的冲突，但是各位不妨想想这背后有什么？”

　　他缓缓踱了一步，继续说：“十年前是雁北堂，难道这一次又要像十年前那样大动干戈，一城血火？我不想这样。”

　　“甚至，这不是十年来一次，这些年，虽然有楚行天坐镇，也不是天下太平，几乎每天都有武士拔刀相斗，每一年，大的血拼少说也有十来次，死伤的武士，数以百计，为什么要这样？”

　　柔井兵深沉地叹气，摇头。

　　“武士，不应该这样。”

　　“当年炎照大帝与星帷武士团驱逐风厣，建立大冀朝，感念星帷武士团之功，所以与洛洲武士相约，允许武士带刀，赐予武士特权，上千年过去了，虽然这些特权有些改变，但武士，依然是洛洲大陆特殊的一群人。师匠家狩，武士不在四民之列，实际上地位却超越四民，为什么，因为武士拥有特殊的能力，武功，他们是一群有武功的人。”

　　“因为武功，你们无论从心理还是实力，都凌驾于一般的人之上，能够轻易地过上一种超过一般人的舒适生活，当然，你们同时要冒更大的危险，随时准备奉献生命。”

　　“这是一柄双刃剑。权利和责任，对于你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如此，都是相同的。”

　　“所以武士在享受尊敬和舒适的时候，也要承担职责，也要付出。具体要求到雁落，除了少数站在塔尖的杰出者，大部分的武士都要承担商队的护卫，要冒着风雪和危险跋涉北上南下的路上。”

　　“这是大部分武士的本分，他们的主要职责，应该是与山贼，马匪和风雪搏杀，而不是举起刀对着同样的充满护卫的同类。”

　　“那又是为什么呢？我想主要原因就是，没有一个统一的武士帮会，或者说，没有一个统一的规矩，让所有的充当商队护卫的武士遵守，减少纷争。”

　　“因为武士帮会众多，每个帮会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争得更多的商队护卫，不得不与其它武士帮会争斗，争夺利益。”

　　“只要这种状态一直存在，这种互相拼杀的情况就会一直存在下去。这就是我想整个雁落的武士帮会成立一个统一的帮会的原因。或者，制订一个统一执行的规则，大家遵守，利益共享，平均公正。”

　　“我本来想考虑好一些，再与各位商量，现在符帮主问到了，索性就在这里商量一下如何？”

　　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准备用在某个时刻，却在这时候逼着说出来。

　　他身份高贵，用不着在这些武士帮会帮主面前撒谎。

　　何况他这几天约了不少人商量，自然会有风声泄露出去，可不像蛮族使者那样空口无凭，符渊腾可以咬死不认。

　　众人一阵沉默。

　　都没想到柔井兵居然坦承其事。

　　事先知道的倒是镇定自若，可是几位帮主中除了雷野，符渊腾和杜仲，竟然都不知这事，孟横断他们面面相觑，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都是：

　　开战了。

　　他们这些帮主，自然不会一听柔井兵有令，就要乖乖地俯首称臣，哪怕是军队出面，他们也要负隅顽抗一下，那么，无论谁想一统雁落武士帮会，都只有武力征服，都是要以一力扫平其它武士帮会，谁敢这样做？谁有实力这样做？

　　雷野？

　　符渊腾？

　　“国公明鉴，赤阳帮是赞成一统雁落武士帮会的，只是想请示国公，如何一统？”符渊腾问道。

　　这也是所有的人，不仅是帮主，包括站在柔井兵身后那几位雁落城里举足轻重的各方势力。所有的人都身在局中，都想知道这位宁国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方法尚未想好。”柔井兵微微一笑，“不过象楚行天那样说打就打肯定不行。”

　　“武士帮会，呵呵，要合在一起，总得有个章程。倘若不打，那还……比人多？比钱多？还是请大君颁旨任命？”龙海王道。

　　他是所有人的年龄最大，资历最老，也是最不想开战的帮主，没想到今天一个如何停战的谈判突然冒出一个一统武士帮会，他自然反对。只是恪于柔井兵身份，不能公然指斥，也想知道这位宁国公到底如何打算。

　　柔井兵又是微微一笑，对于这些身在局中的武士帮会帮主心思洞若观火。笑道：“我明白这个想法对于各位非常突然，也理解各位此时此刻心情，我要跟各位说的是，我希望一统后的武士帮会，不会损害各位现在利益，不会剥夺各位现在的权力，甚至不用动各位帮中武士，只会减少各位的纷争，减少整个雁落城武士互相拼杀死伤，这就是我的目的和初衷。”

　　“国公高瞻远瞩，令人佩服。”杜仲击掌道，“只是按照国公所想，这些都不动，岂不是跟以前的武士帮会联盟一样？一统后的帮主，岂不就是现在帮主中的帮主？虽然，符赤阳帮主之后，现在还没有这个帮主中的帮主。”

　　以前赤阳帮是雁落城武士帮会第一大帮，符赤阳是雁落城中所有帮主中的帮主，可以按照约定对其他帮主发号施令，现在赤阳帮换了符渊腾，他们自然不会承认符渊腾能够坐上那个位置，而杜仲，却对这个帮主中的帮主怀着热望。

　　“我前面说了，可以成立一个统一的帮会，有相同的帮规，或者，制订严格的规矩大家遵守，差不多也能够有此效果。”柔井兵道。

　　“这倒好办，可以以前联盟的规矩上进一步完善，但是这个地盘，生意如何分配？由谁来分配？”龙海王笑笑，“莫不是楚行天不在了，以后由苏城守来给大伙分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