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行天和大多数上了年纪的朔北人一样,恪守着传统中的大部分东西,默默地抵制着现在道德沦丧这种瘟疫一样曼延的不良风气。
茶很好,墨七并没有仔细品尝,因为楚行天显然不是一个喜欢把时间浪费在客套中的人。
北海汉子不喜欢象女人一样多说无用的废话,何况象楚行天这样日理万机的人。墨七进来的时候,看见廊下的厢房里等候着很多各色衣饰的人,很知趣地告辞。
他被安排在楚府右侧一个单独的小院中暂时休息,老人含蓄地告诉他,等他先查一下中午的袭杀什么来路,再出外不迟。他在雷氏客栈的行李也送了过来。
小院的布置也跟大厅一样,简陋而质朴,体现了老人一惯的风格,也正是墨七所喜欢的。
“小院半年前住过一位名满洛洲的名士,只知道舞刀弄他蛮子,你真好福气。”
小五陪着他到小院,吩咐了佣人先自离开。她还要去跟受惊的姆妈说话。
“多谢。荣幸。”
墨七笑了笑,小五也是典型的北海人,热情,豪爽。
佣人提醒了他别去后院右边,那是楚府女眷所在,其它可以自由走动,然后告退。
等到只有他一个人了,慢慢走出房间,立在小院中仔细打量四周的假山林木,阳光这时虽然将灰蒙的天空照得亮了一些,风却依然寒得渗人,墨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轻轻叹了一口气。
朔风刮过小院茂密的林荫,宛如春夏时天拓河面轻轻起伏的波涛,也正如他现在的心情,极不平静。
墨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冷清,让他的精神振奋,他慢慢地吐出,让心情慢慢的平静下来。他要仔细地再想一想他的计划和今天发生的一切。
十年前雁北堂风雪惊变,他逃出雁北,历经艰险,最后幸运地得到墨门钜子收留,传授一身武功。十年后回到雁落城,自然是要替父报仇。
仇人势力强大,他计划中最重要的有利因素,就是一切可以在暗中进行。
谁都不会知道当年的雁北堂堂主铁木鱼会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他出生的时候,铁木鱼正在跟北狄蛮族作战的军伍中。
——他童年少年,正是大战之后恢复时期,蛮族需要的各种物资,铁,盐,茶,粮等,从洛洲各郡源源不断地向雁落集中,然后由大大小小的商队接手,翻越雁苏山,卖到北狄的各个部族。这个时期也是武士帮会崛起壮大的时期,铁木鱼领着一武士厮杀打拼,成立雁北堂,渐渐压服其它武士帮会,成为雁落城里第一武士帮会。
——铁木鱼没有时间来陪伴儿子,把铁小树寄养在他的管家陆古渊老家,一个位于雁苏山中的山村。或者,这位心雄万夫的武士当时就已经在心底里预感到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他这种生死悬于刀口之上的人,应该为他自己的儿子设下一个安全的保护吧。
——至到雁北堂独霸雁落,那年庆典,陆古渊派人接了铁小树进城,准备在庆典上以少堂主的身份跟堂中众人见面,然后惊变陡起,雁北堂中两大重要人物反叛,陆古渊舍命掩护他逃出,十五岁少年的人生完全改变。
哪知甫到京师,就遇到了小五遇劫这件事,露了一手墨门武功,现在又糊里糊涂住到雁落第一人楚行天家里,听楚行天说些意外的话,莫非一切都是仇人们设下的圈套?
不,绝不可能。
墨七摇头,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一边暗笑自己疑神疑鬼。
倘若是仇人,早就直接动手了。他们手中有的是亡命的武士,对付自己一人,不用复杂。
那么,楚行天所说的一切看来都是真的?
雁落城里暗流涌动,他真的遇到了麻烦,想找自己帮他的忙?
这位北海黑袍,倒也算是慧眼,对传统的坚守,令人钦佩,只是自己肩负大仇,无暇他顾,不然……可是,以楚行天的地位和权力,却向他这么一个陌生人求助,这背后,真是因为他的武功不凡吗?敢于向楚行天挑战的武士帮会,又岂是易与之辈?这背后,又牵涉到多少人和事?
他只是个武士,不怕刀剑,却明白权力的争夺中,多少的杀机更甚于刀锋剑刃。
蓦然之间,脑中闪过小五亦嗔亦怨的娇靥,心里一悸。
他在蜀山,七年苦练,声色之娱杜绝,后来帝都一行,因缘际会,相识神医衣白云,一段孽缘,各自西东,他以为他这一生,至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不会再惊心动情,可是小五出现了,就像她在天来河山,横横地杀出,对他直呼“搭我”,突然就闯进他的心里。
人生自是有情痴。
墨七叹了口气,转出小院,旁边是罔天大神的祭祀之祠,当年雁北堂扩张,把这座雁落城香火稀落的小庙也圈了起来,墨七十年前在雁落城呆那几天,唯一能够溜达的,就是这里。
楚行天接了这里,也没有修缮也没有开放,只是任它这么荒废着,直到哪一天自己坍塌。
墨七缓缓踏雪而入,远远看着堂上立着的罔天大神塑像,停下脚步。雪变得小了,如粉如絮,风吹起他的白衣,年轻人的眼中突然有了伤感。
一声轻轻地呼唤声惊醒了他的遐思:“阿都,快去温一壶秋露白送到前厅。”
“哦,是少爷回来了?”阿都随口问道。
“知道还不快去。”
悉索的脚步声,两个人都快速离开。
声音虽轻,墨七听得清楚:应该是小五的哥哥回来了。
他感到好奇,小五上面,应该有四个兄弟姐妹,可是她说是唯一的哥哥?楚行天说他“只会玩几下刀”,只怕是谦虚,他应该是听说小五遇劫,赶回府来,他平时在雁落城里做啥?从军?经商?还是衙门中做事?
墨七沉吟半晌,转回小院。
他来了,他看了,倒也用不着非要走进去揖拜香火,佛宗不是有说心到吗?
傍晚时分,云色变得浓重,云层像要压到遥遥可见的前厅歇山翘翅上,风雪虽然停了,灰蒙的天穹,偶尔洒落几点冷得透骨的雨点,触面一个寒颤。
这几个时辰墨七都在屋里打坐练气。
这种艰苦和寂寞的自我修炼,是他这十年生活的全部,也是一位墨门武士一生的坚守。只有四周那陌生的环境,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里已是雁落。
无声无光,四周沉寂,恍若天地初生的安静,以前独自在蜀山青城天师洞里,也是如此。他喜欢这种安静,以后也会,可是命运将他抛入这种残酷而血腥的仇杀,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一片宁静的乐土?
脚步声向小院走来,有三个人。
比脚步声更早感觉到的,是食物的香味。
这很奇特。
墨七无奈地摇摇头,由俭入奢易,这是人之天性,而墨门,其中一种修炼就是对抗世俗的享受。
他站起身,走出屋去。
小五带着两个佣人走进院门,前面一位挑着灯笼,后面一位担着食盒,灯光映着小五的脸,小五得意地笑道:
“一顿丰盛的晚餐,做为回报。”
食盒打开,菜肴一一摆上屋中小桌,的确很丰盛。
几道色香俱美的大菜,还有北海的特产逆麟鱼。这样冰封雪压的隆冬可是比夜空的朗月疏星还要难得。
油烛点燃,佣人退下,小五陪着墨七坐下,说:
“下午哥哥回来,敬东园的事查了,是赤阳帮所为。他们已经派人向清月堂送了他们的威胁:如果我父亲……还不退让,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
墨七默然,无奈。
他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卷入两个巨人的斗争?他自己的事就够难了。
小五看见墨七脸上沉重的表情,声音放低安慰说:“父亲已经安排解决与赤阳帮的事了,不久就有结果。他让我告诉你,这两天最好不要外出。”
墨七摇头:“谢谢你父亲,只怕我无法接受他的好意。”
“怎么?”
“我来雁落,是来收债,不是游玩,耽误不起。”
“可是,你……那些武士帮会对我会客气,对你,你阻了他们的事,他们一定报复,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小五睁大了眼。
“我能够保护自己。你见过我的武功。”墨七避开小五的目光。
“知道你会不听。”小五埋下头,无聊地挑着鱼肉,很久才又抬起头问:“你做的事很困难吗?”
墨七看着小五忧虑的目光,轻松地笑了笑,笑道:“也许,也很简单,就象去敬东听琴一样愉快和轻松。”
小五悠悠叹气:“有时,也真不想回来。呆在柔然虽然无趣,却也……”
墨七心里一疼,正要开口安慰,这时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的走廊传来。一个人不紧不慢地穿过厢房,往小院走来。
两个人同时停止动作,互看一眼,小五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快乐,站起身,抢先奔出屋外。
墨七起身跟出,一个人走进院门,小五奔过去,抓住他的手,笑道:
“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