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行天又站在了后花园假山那平台上眺望着远方。
当面临重大抉择之时,阿野就会来到里。也许那种极目远眺,会让他的心旷神怡,冲淡命运的重压。
可是此时,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黑云如铁,覆压在城,象一只倒扣的桶,把天地捂得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丝声音。
楚行天固执地眺望着,等待着。
然后,终于有一丝丝,一点点的薄薄的,惨淡的白光闪现,渐渐聚成一团银箔似的光盘,看上去虚幻不实,但那股碜人肌肤的寒意却又是那么不容置疑。
----桑落。
这个特殊的日子,荒月出现。
桑落下面,一条光带在慢慢浮现,铁屑般阴暗,刀锋般森寒,从穹苍的深处延伸下来,又折向宇宙的尽头,循着传说中的冰冷弧度,和冥冥中不可知不可睹的天机。
——那是殆光。
黑暗之川和死灵之月。前世的月亮伴着前世的星河。
楚行天凝注着桑落,眼中渐渐有了生气。
他的身后,远远地站着楚纯臣、文笃璜和都彝叹,西越保镖静静地默立一角,如雕像。
他们都凝注着他们的家主楚行天,凝注着那个迎风而立的瘦削身躯。
风吹动他刚刚换上的崭新而整齐、用非常高级的洛南绸缎制成的武士服装,闪着光。发髻仔细地梳理过了,一丝不苟。
他的身影在苍茫天色下,在凄寒朔风中,显得那样孤独,那样寂寞,却又是那样坚挺和傲岸,那样卓尔不群,就像疾风中傲立的一株不屈的雪杨。
他忽然悠然长叹一声,回过身来,淡淡地看着楚纯臣,文笃璜和都彝叹,淡淡说道:
“他是不会回来了。”
楚纯臣他们也慢慢点头,没有反驳。
“他”当然就是雷野,他们已经等他很久了。
楚行天淡淡一笑,叹道:“阿野是个好孩子!”
他再一笑:“但也还是个孩子。他以为这世上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情,这一次倒可以给他一个很深的教训。”
“我们再等等消息吧。”楚纯臣宽慰道:“雒先生还没回来,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应该轻易死心。”
“没有用的!”楚行天缓慢而坚定地摇头:“如果光是喻明秋,阿野也许还应付得了,可是再加上阴险果断的苏鹰愁,这就像一条船中你一晃我一晃,互相激**,终会控制不住地把船弄翻的!”
“他们会对阿野怎么样?”楚纯臣小心地问。
“他们最多扣留他而已。”深谙武士帮会规矩的都彝叹军师说:“阿野毕竟是他们的帮主,他们没有充分的证据之前,是不敢乱来的!”
“如果有证据呢?”楚行天忽然问,他盯着都彝叹军师的眼中闪出了锐利的寒光。
“他们怎么会有证据呢?”楚纯臣画蛇添足解:“参与计划的只有我们几个人……”
“如果就是我们几个人中哪一个泄露出去了呢?”楚行天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这,这,这怎么可能……”都彝叹军师结结巴巴地说。
楚行天慢慢地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默然伫立的拿多,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再不下决心,只怕阿野就会很危险了。”
“先生准备怎么做?”楚纯臣问。
“这事,你们都不行,只有我亲自去做。”楚行天沉思着用力点头。
片刻后,楚行天的马车在缉捕房门口停下。
楚行天在拿多的陪伴下进门,其他的人,如临大敌地守在门口。
楼高阳有些愕然在听着脚步声直接从大门走到他的公事房,没有问话,没有阻拦。
然后门被推开,风雪扑进。
楼高阳站起身,躬身道:“楚先生。”
楚行天走进屋,拿多进来,轻轻掩住门,立在门口。
楼高阳延请楚行天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拉过椅子坐了下首,恭敬地等候楚行天说话。
楚行天代城守之职,算是他的上司,所以能够直入缉捕房,没有捕快会阻拦。楚行天身份特殊,本身也“微”,算不上微服私访,但是可以随便询问缉捕房工作,所以他静静地等着发问。
楚行天沉吟一下,却是转头对拿多说:“你出去吧。”
拿多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拉门出去,无声地关上门。
整个过程都寂静无声,可是看在楼高阳眼里,心里却是一震。
----只怕在拿多心里,也是一震吧!
楼高阳知道这位西越人一直深受楚行天信任,这些年任何场合都带在身边,很少避他,今天突然如此,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楚行天对拿多不再信任,要么是今晚楚行天和自己要说的话相当绝密而重要,不能让第三者知道。
再想到两人虽然名属上下级,实际对立,这些年来勾心斗角,你来我往的暗招无数,一个背景深厚,有恃无恐,一个大权在握,游刃有余,看起来相安无事,不分胜负,实际上是楚行天长袖善舞,楼高阳一事无成。
但是现在,意外的楔机出现了。
楼高阳这两天也全力施展,希望由此整肃雁落城这些横行的武士帮会,进而将隐身幕后的北海黑袍掀翻。
谁知就在这样一个夜晚,楚行天突然找上门来。
“我想请楼捕头找一个人。”
楚行天缓缓开口说话。
“楚先生但请示下。”
“墨七星。”
楚行天淡淡地说出这个名字。屋子中有一会沉默。
“墨七星刺杀符赤阳与雷积石,挑起本城帮会战争,缉捕房已经撒下人去,全城张网,不须楚先生多加吩咐,这也是楼某份内之事。”楼高阳沉静地说,“只是此犯狡诈,今日传书楼某,言道报国寺欲与城守苏晋大人见面,解说其中缘由,楼某午时已向楚先生告知,哪知后面酿成如此幡天大波,赤阳帮清月堂一番血战,死伤上百,为十年来最大事端……”
“你就告诉我,现在墨七星在哪。”
楚行天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当时我带领十数名捕快,原想将墨七星当场缉拿,可是遭遇那样激烈的武士血战,有心无力,只有眼看着墨七星逃之夭夭。”楼高阳依旧将自己的话缓缓说完,才回答楚行天的问题,“至于墨七星现在何处,楼某不知。”
楚行天眼睛在楼高阳脸上停留半晌,才缓缓道:“楼捕头,报国寺一场血战,始作俑者,也有你吧?”
“楚先生何出此言?”
“楼捕头一直希望将雁落武士帮会打压甚至剿灭,费尽心思,这些年都是因我而一筹莫展,恨我吧?”
“谈何剿灭!只是不想这些武士帮会坐大,酿成风云会那样的祸胎。楚先生也应该明白,这并非楼某固执,而是朝廷意思。”
“我以一介布衣之身,行城守之职,发号施令,权倾雁落,楼捕头心中早就不以为然,改之后快?”
“这倒不算什么。再说楚先生政清治明,雁落城这些年繁荣日盛,众所周知,皆拜先生所托,----这也是楼某一再隐忍,不想大动干戈,强行施为的原因。”
“楼捕头尽职尽忠,令人钦佩,可是现在为何为了一已之利,要与墨七星沆瀣一气?”
两人温和坦诚地说话,如同两位肝胆相交多年的老友。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这样说话,但是这句话让楼高阳停了下来。
他不能因为坦诚就应答下来,如果反驳,只能证明他真的跟墨七星沆瀣一气了。他没有这样简单就会招认,也没有必要现在就急着暴露自己。
“我是我,墨七星是墨七星,只不过恰巧因为他是你的敌人之子,我是你的敌人,所以我们勉强算是同一立场。就这么简单。”
“那么,我要你今晚动用所有的力量和手段,楚府和清月堂也会配合你,在明天日出之前,找出墨七星。”
楚行天加重了语气,用力地说。
“这是楚先生的要求,还是以城守的名义发布的命令?”楼高阳眯起眼问。
“都是。”
“我想楚先生……首先,不应该轻视我的情报工作。清月堂不会配合。我知道他们刚刚把雷野,你的儿子软囚在清月堂,而且喻明秋他们正在找楚先生策划这次行动的证据,所以,楚先生目前的状况相当不利,或者,这就是你现在来找我的原因吧。”
楼高阳冷冷一笑,不卑不亢地说。
楚行天默然,长叹一声:“果然不愧是楼高阳。我还想趁你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从你这里拿到一些。”
楼高阳:“看来要让楚先生失望了。”
“那你自然也知道宁国公给我的十天期限了吧?现在还剩下九天,那么,我现还有城守之权,我命令你呢?”
“同样要让楚先生失望了。我会磨磨蹭蹭,敷衍塞责。”
“楼捕头,咱们做个交易吧?”楚行天沉吟一下,似乎下了决心。
“请楚先生明示。”楼高阳身子微微一挺,似乎来了兴趣。
“你帮我今晚找出墨七星,不用你出手,楚府自己解决。以后雁落城的武士帮会,我来帮你解决。”楚行天缓缓说。
“解决?请问楚先生如何解决?”楼高阳不露声色地问。
“但凭楼捕头所想,我配合你。无论剿灭,打压还是整编。”楚行天表情诚挚地说。
“可能还是要让楚先生失望。”楼高阳淡淡道:“首先这次事后,楚先生还能代城守之职?即便十……九日之内,楚先生能够大显身手,解决这次帮会血战,当年几家大姓与柔然大君的十年之约也快到了吧?除非奇迹,楚先生不可能再以布衣身份代城守之职,所以,楚先生对我的承诺,不过一纸虚文。”
“是的,楼捕头,这些你都知道,你说的都是。”楚行天一瞬间露出衰老和虚弱的无力感,他叹了口气:“那么,我的威胁同样对你无效了?”
“楚先生这身武士装束,不会是向我举刀挑战吧?”楼高阳冷冷地看着楚行天。一进屋他就觉察到了北海黑袍这身罕见的打扮,但一直没有表示惊诧。“决斗的话,我不知道楚先生武功如何,因为这些年从未听说过楚先生用过刀。帮会?清月堂很可能不会再受你和你的儿子节制,即便能够再次掌控,一个武士帮会威胁不到我,我这些年天天就是跟他们交道,只有我名正言顺地威胁他们。至于楚府,我知道有一些高手,但是我是捕头,代表的是朝廷。我可以不接受你们那些破规矩。”
“更重要的,楚先生。我们都是有信仰的人。”楼高阳的声音依旧平淡。
楚行天沉默。
两个人静坐半晌,楚行天喟然长叹:“希望对身处绝望的人来说,不是解药,而是毒药。”
“所以楚先生还是想要饮鸩止渴?”
“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