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仙侠 吉川英治·宫本武藏前传(套装共3册)

  

  一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连花街上的妓院也都安静下来,管瑟之音骤然停歇。由夜晚的钟声可知,现在是丑时三刻,光悦一行人已经走了约一刻钟了。

  武藏独自坐在外间门边,似乎打算这样待到天亮。

  现在的他,就像一个俘虏。

  客人走后,吉野仍回到原位坐好,并向炉内加了些牡丹柴薪。

  “那边很冷,请过来坐吧!”

  她已说了好几遍了,可每次武藏都说:“别管我,你先去睡吧!天一亮,我就回去。”

  他坚持不进屋,而且连看也不看吉野一眼。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连吉野也有些羞怯,平时能言善道的她突然变得拙嘴笨舌。如果时刻想到男女有别,那就根本无法从事妓女这个工作——也许,一些低俗的嫖客就是这样想的。可他们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被称为“松位太夫(30)”的妓女,其教养、礼仪都堪称绝佳。

  尽管如此,整日周旋在男人堆里的吉野,还是大大不同于武藏的。就年龄而言,吉野要比武藏大一两岁;就感情和眼界而言,她也比武藏知道得更多——可是,在此夜深时分,对方竟强压悸动之心,不正眼看自己,一动不动地坐在外间。吉野也不由紧张起来,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初恋的时候。

  两名侍女不明就里,在隔壁房间铺好被褥后才离去。那被褥十分考究,完全不输于皇家之物。从缎面枕头一角垂下的金色铃铛,闪着耀眼的光芒——使得吉野和武藏更觉得不自在。

  偶尔,从屋檐及树枝上掉落的积雪,会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两人不由心头一惊。在他们听来,那声响仿佛是人从墙上跳到地上发出的声音,简直震人心魄。

  ……

  吉野偷瞄了武藏一眼。他就像一只全身紧绷的刺猬一样,处于高度戒备状态。那如鹰一样锐利的目光,就连发梢也没有一丝懈怠。此时,如果有什么东西靠近他,肯定会被立刻斩为两段。

  ……

  吉野想到这儿,不由打了个寒战。人们都说天将破晓时,最为寒冷彻骨,可她却不是因为天气寒冷才战栗。

  战栗再加上面对异性时的紧张,这两种情绪在她心底里翻腾着、冲撞着。牡丹柴薪依旧在二人中间静静燃烧着。当炉上架着的锅里,发出“咕噜噜”的沸水声时,吉野才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她静静地沏好了茶。

  “天就快亮了吧武藏先生,过来喝杯热茶吧!顺便也烤烤火!”

  二

  “多谢!”

  武藏只答了一句,而后依然背对着吉野。

  “请!”

  吉野心想再多说也是自讨没趣,只好沉默不语。

  本来精心沏的茶,现在已经凉了,那只小茶碗可怜兮兮地摆在绸巾(31)上——不知吉野是真的生气了,还是觉得跟这个乡巴佬儿多说无益,她突然撤掉绸巾,把茶水倒在了一旁的水罐里。

  然后,她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武藏。而武藏依然没改变坐姿,从背后看过去,他全身仿佛披上了铜盔铁甲,毫无可乘之机。

  “武藏先生!”

  “什么事?”

  “您是在防备谁呢?”

  “我并没有防备谁,只是不想疏忽大意。”

  “要是敌人呢?”

  “那就更不能懈怠了。”

  “我觉得,如果那些吉冈门弟子找到这儿,您可能还没起身,就被他们杀了。您真是个可怜人!”

  “……”

  “武藏先生,我身为女子,对武学一窍不通,可是自从入夜后,我就发现您的举止、眼神与死人毫无二致。说得更贴切一些,您的脸上已显露濒死之相。无论是游学武者还是武学家,那些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之人,无不是面对腥风血雨依然能谈笑自若,只有这样的人,才堪称人中魁首!您说是吗?”

  吉野连珠炮似的话语,不仅显出对武藏的怜悯,那含笑的表情更流露出一丝轻蔑。

  “什么?”

  武藏走近屋内,规规矩矩地坐在了炉前。

  “吉野姑娘,你是在嘲笑武藏浅薄?”

  “您生气了?”

  “因为你是女人,所以我不会生气。你刚才说我会做刀下鬼是什么意思?”

  尽管武藏说没生气,可他的眼神却毫不温柔。在这段等待天亮的时间里,他时刻都能感觉到吉冈门弟子的诅咒,以及他们手持利刃、剑拔弩张的气势。即便吉野没有预先派人去打听,他也丝毫不敢懈怠,准备随时应战。

  之前,当他击败吉冈门传七郎,离开莲华院之时,也曾想过先躲起来。可是这样一来,对方很可能对光悦下手,并且他已答应灵弥会很快回来。再说,别人也会说他因为害怕吉冈门报复才躲起来。思虑再三,武藏还是回到了扇屋,若无其事地继续和众人一起饮酒作乐。其实,他表面从容自若,内心却忍受着极大的煎熬。可是,吉野为什么说自己的行为幼稚,又说自己面露垂死之相呢?

  如果那些话只是妓女们随口的玩笑,也就罢了,可如果对方真的这么想,武藏就不能置之不理。即便此刻,这间小屋已被刀山剑海包围,他也要问个究竟。他的目光坦诚而直率,逼视着吉野。

  三

  武藏的眼神宛如刀锋般犀利,一动不动地盯着吉野白皙的面庞,等待着她的答复。

  “你是在开玩笑吧?”

  吉野不轻易开口,所以武藏故意用话激她。此时,吉野原本严肃的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怎么敢呢——”

  她满面笑容,轻轻摇头说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这个武学行家开这种玩笑呢?”

  “你为什么说我幼稚,还说我马上就会成为别人的刀下鬼——请告诉我原因。”

  “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武藏先生,刚才吉野为各位弹奏的那首琵琶曲,不知您是否用心听了?”

  “那个琵琶曲跟我有什么关系?”

  “看来,我不该问这个问题。您始终处于高度紧张中,根本没认真听那首曲子中巧妙的音阶变换。”

  “不,我听了。只不过没有那么投入。”

  “那么我问您——琵琶只有大弦、中弦、清弦和游弦四根琴弦,为何能任意弹奏出轻重缓急各种曲调呢?这些您在听曲时注意到了吗?”

  “我有必要知道这些吗?我听得出你弹奏的是平曲(32)中的《熊野》,这不就足够了?”

  “的确如此。如果我将琵琶比作一个生命体,请想想看,仅有四根琴弦和一块木板构成的肌体,竟然可以弹奏出如此变幻多端的音符,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想必您也知道,中国唐朝诗人白乐天的《琵琶行》吧!他对琵琶的音色描写可谓是淋漓尽致,要比任何乐曲更生动地展现出琵琶那千变万化的音阶特色——我来念给您听吧!”

  说着,吉野微蹙蛾眉,低声吟诵起来: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

  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

  幽咽泉流水下滩。

  冰泉冷涩弦凝绝,

  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

  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

  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

  四弦一声如裂帛。

  “一支小小的琵琶,竟然可以弹奏出如此复杂的旋律。当我还是侍女的时候,就觉得这种乐器十分不可思议,所以我把琵琶剖开后,又重新组合了一遍。虽然我并不聪明,但我仔细研究了琵琶的结构后发现,在其内部有一颗琵琶心。”

  说到这儿,吉野轻轻站起身,拿过刚才用过的那把琵琶,坐回原位。她提着琵琶的柄部,放到两人中间,一边看着琵琶,一边说道:“它之所以能具有如此神奇的音色,只要劈开琴板仔细观察一下就会明白。琵琶心的结构一点也不奇特。我想让您看一下!”

  说着,吉野手持一把细长而锋利的劈柴刀,灵巧地朝琵琶砍去。“啊——”武藏深吸一口气,说时迟那时快,刀刃已深深嵌入了琵琶的一角。接着,她又对着琵琶背和桑木面板接连砍了三四下。武藏觉得,刀刃仿佛刺入了自己的身体,甚至觉得有血流了出来。

  可是,吉野却毫不吝惜地将琵琶纵劈为两半。

  四

  “请您过目!”

  吉野收起刀,面带微笑对武藏说道。

  在烛光的照耀下,断为两半的琵琶的内部构造,一览无遗。

  “……”

  武藏看看眼前的破琵琶,又看了看吉野,心中暗想:一个女人怎会有如此刚毅的性格?刀劈琵琶的声音犹在耳畔,他觉得很心疼,而吉野却面不改色。

  “如您所见,琵琶里面是空心的。可是,那千变万化的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呢?正是来源于架在琵琶内部的一根横木。这根横木就是支撑整个琵琶的骨架,同时也是它的心脏和大脑——这根结实、笔直的横木,将整个琵琶绷得紧紧的,既不软又不弯。为了产生更多的变化,工匠们特意将横木打磨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可是,仅靠这些依然无法发出真正美妙的声音,而好音色的关键就在于如何巧妙控制横木两端的力道——我将琵琶劈开,多少有些暴殄天物,但我想让您明白,我们的人生之路与这琵琶是何其相似呀!”

  “……”

  武藏默不作声,一直盯着眼前的琵琶。

  “这道理似乎谁都明白,可人们却很难拥有琵琶横木一样的修为——四弦齐拨,则如刀枪共鸣、风起云涌,而这种强音正是靠调节横木的松紧力度来实现的。我不禁想到,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应像这根横木一样,做到张弛有度。尤其是今晚,一见到你的样子,我觉得更应该把这个道理告诉你。我当时觉得,这是个多么危险的人呀!他只有紧张,丝毫不懂得松弛。如果弹奏这样的琵琶,一定无法自由变换出各种音符。如果勉强弹奏,那它的弦一定会崩断。虽然很失礼,但看到您的样子时,我的确想到了这些。我绝没想戏弄您,总之,请原谅我的狂妄无知,您不要放在心上。”

  此时,远处传来鸡叫。

  朝阳映在雪地上发出的刺眼光芒射进门缝里。

  武藏始终专注地看着地上的白色木屑和断掉的四根琴弦,他并没有意识到鸡叫,也没有留意射进门缝的阳光。

  “哦?天何时亮了?”

  吉野似乎很珍惜破晓的短暂时光,又向炉内加了些木柴,但牡丹柴薪已经全部用完了。

  远处传来开门声、鸟叫声,而清晨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吉野一直没有打开防雨门,牡丹柴薪虽然烧没了,但她并不觉得冷。

  屋内一片寂静,没有吉野的召唤,侍女们绝不敢贸然闯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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