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八
听完本位田又八的讲述,行脚僧问道:“你没胡说吧?”
本位田又八低着头,老实地回答:“没有。”
沉默片刻后,行脚僧突然拔出腰间的短刀,抵住本位田又八的脸。本位田又八大惊失色,歪着脑袋问道:“你,你要杀了我?”
“正是!我要取你的性命!”
“我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了。那个印盒也还给你了,印可也可以还你。至于那些钱,我现在虽无力偿还,日后必定如数奉还,你为何还要杀我呢?”
“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是上州(5)下仁田的人,那个惨死在伏见城工地的武士名叫草雉天鬼,我是他的随从,名叫一宫源八。”
此刻,本位田又八自知前途未卜,他根本没听对方说了什么,只是在考虑如何脱身。
“非常对不起!我的确罪该万死。可当时,我从他身上拿走那些东西,并没打算据为己有。因为那人临终之时,一直在说‘拜托’。所以我想应该遵从他的遗言,将那些遗物送到他亲人手里。不过,当时我手头正紧,就动了那笔钱,我真是该死!你怎么惩罚我都行,只求你饶我一命!”
“不行!你道歉也没用了!”
行脚僧强忍内心的悲愤,轻轻摇了摇头。
“后来,我曾去伏见城调查过那件事,也看得出你是个老实人——不过,我必须要带点东西回去,才能对天鬼大人的家属有所交代。虽然我多方查询,还是找不到杀害大人的元凶,这让我备感遗憾。”
“不是我……不是我杀的……喂!你可别枉杀好人哪!”
“我知道!我知道——关于这一点,我非常清楚。不过,远在上州的草雉一家还不知道天鬼大人已在伏见城遇害。他是被那些搬砖运石的苦力所杀,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很难对他的家人启齿。尽管你拼命哀求我,但形势所迫,我也只能把你当作杀害大人的凶手了!现在,我源八就要为主人报仇,你听清楚了吗?”
听了行脚僧的话,本位田又八都要急哭了。
“胡说、你胡说什么……不要、我还不想死呢!”
“你不想死也没有用!刚才你在九条酒馆,连酒钱都付不起,留着这样一个躯壳不是活受罪吗?与其忍饥挨饿、遭人唾弃,还不如早些看破红尘!另外,我会拿出一笔钱,帮你安顿后事。如果你不放心双亲,我会把这笔钱送给他们。如果你想把钱捐给宗祠,我也一定会照办。”
“岂有此理……我不要什么钱!我只要活命……不要!救命啊!”
“就算你不想死也不成啊!现在。我只能把你当成杀害主人的凶手了,只有砍下你的脑袋,我回到上州后,才能对天鬼一家和乡亲父老有所交代。本位田又八阁下,这都是前世注定的,你就认命吧!”
说着,源八再次握紧了刀。
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有人突然喊了一声:“源八!刀下留人!”
如果喊声来自本位田又八,行脚僧即便知道自己枉杀人命,也会痛下杀手。
“啊?”
他抬头看了看夜空,又侧耳听了听树梢的动静。
于是,那个声音再一次从树上传来。
“源八,不要滥杀无辜!”
“啊!是谁?”
“我是佐佐木小次郎。”
“什么!”
又一个自称佐佐木小次郎的家伙,这家伙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熟悉。世上到底有多少个冒牌佐佐木小次郎呀!
源八心想:这回我可不能再上当了!
他飞身跳到一旁,用刀尖指着上边说道:“你光说自己是佐佐木小次郎有什么用!你是哪里人?姓甚名谁?”
“我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一派胡言。”行脚僧一笑置之。
“冒充佐佐木小次郎这招已经不好使了!你看看下面这个人吧,这就是冒牌货的下场……哈哈哈!想必你和本位田又八是一路货色吧!”
“我真的是佐佐木小次郎——源八,我这就跳下去。你不会趁我立足未稳时出手吧?”
“哼!要是冒牌货,再来多少都没问题!你下来吧,我们一决高下!”
“要是被你砍到,就不是佐佐木小次郎了!真的佐佐木小次郎是不会中招的——我要下来喽!源八!”
“……”
“准备好了吗?我要跳到你头上了,你尽管出刀吧——你要是想杀我,我背后的晒衣竿可不答应哟!它会像劈竹一样,把你砍成两半。”
“啊!且慢动手——佐佐木小次郎先生,请等一下……我记起你的声音了。而且你还带着这把晒衣竿宝剑,那一定是真的佐佐木小次郎。”
“你终于信了。”
“不过——您为何会在树上?”
“这个一会儿再说。”
话音刚落,源八突然一缩脖,原来佐佐木小次郎越过他的头顶,飘然落地。他裤脚卷起了地上的松叶,飘落在源八身后。
面对眼前千真万确的佐佐木小次郎,源八反而有些迷惑。此人与主人草雉天鬼是同门师兄弟,当他还在上州跟随钟卷自斋学武时,自己也见过几次。
不过,那时的佐佐木小次郎并不像现在这样出众。他的五官自小就带着一种执拗劲儿,十分威风。不过,钟卷自斋不喜欢过于华丽的服饰,佐佐木小次郎穿着十分朴素,皮肤也很黑,就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乡下少年。
简直是判若两人哪!
源八有些看呆了。
佐佐木小次郎坐到了一个树桩上,说道:“来!过来坐吧!”
随后,两人谈了起来。其内容不外乎是老师的外甥,也是佐佐木小次郎师兄的草雉天鬼,带着中条派印可四处游学,结果走到伏见城工地时,被当成奸细而惨遭杀害。
直到此时,真假佐佐木小次郎的闹剧总算真相大白了,真佐佐木小次郎不禁拍手称快。
十
佐佐木小次郎告诉源八,那个冒名顶替的人不过是个废物,杀这样的人毫无意义。
如果想惩罚他,还有别的方法。要是担心没法向天鬼的家人交代,自己可以亲自去上州,保证给他们一个既合理、又能保住死者颜面的解释,同时自己还会设法周济他的家人。总之,佐佐木小次郎希望由自己处理这件事。
随后,他问道:“源八,你以为如何?”
“既然您这么说,我也没有异议。”
“那么,我们就此告别吧!你可以马上回上州。”
“好的,就这么办。”
“其实,我正要去找一个名叫朱实的女孩。不知她去哪儿了,我很着急。”
“啊!请稍等一下,您忘了这个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是先师钟卷自斋委托天鬼转交给您的中条派印可。”
“哦!是那个呀!”
“是这个叫本位田又八的冒牌货从天鬼大人身上拿走的,他说印可还在身上——那是自斋老师留给您的……也许是自斋老师和天鬼大人在冥冥中指引我们相见。无论如何,您要收下这个印可。”
说着,源八伸手从本位田又八怀里取走了印可。
此时,本位田又八觉得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即使印可被拿走,他也丝毫不在乎,反而顿觉轻松。
“就是这个。”
源八将印可递给佐佐木小次郎,他终于完成了天鬼的遗愿。他想,佐佐木小次郎必定深受感动,涕泪横流。
谁知——
佐佐木小次郎却说了一句“我不需要”,并未伸手去接。
源八感到很意外,连忙问道:“欸……为什么?”
“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要!”
“请您不要狂言。自斋老师生前就已决定,在众多的弟子中,只有您和伊藤弥五郎一刀斋才能获得印可——他在临终前,托付外甥天鬼大人将这个印可卷轴转交给您,主要是考虑到当时伊藤弥五郎一刀斋已自立一刀派,您虽然是师弟,但自斋老师还是决定将印可和中条派秘籍传给您。难道您不懂恩师的一片苦心吗?”
“老师的恩情,我自然知道,但我有自己的抱负。”
“您说什么?”
“源八,你不要误会。”
“恕我直言,您这是对先师不敬啊!”
“绝无此事。我觉得,自己在武学上的天赋超过先师,所以一定能取得更伟大的成就。我不想当一名安于穷乡僻壤的剑客,而老此一生。”
“您真是这么想的?”
“当然!”
一谈到自己的理想,佐佐木小次郎没有丝毫顾忌。
“虽然先师要将印可传给我,可我自信自己的功夫早已超过先师。况且,中条派这个名字太过土气,会妨碍我们年轻人的发展。师兄弥五郎已自创一刀派,所以我也想自创门派,并命名为岩派……源八,这是我的理想,所以我不再需要这个东西了。你就帮我处理掉吧!”
十一
佐佐木小次郎的言语极为张狂,简直不可一世。
源八狠狠瞪着那两片薄薄的嘴唇。
“源八,请代我向草雉一家表示问候。改天我去东国时,一定去拜访他们。”
自己的告别话说得如此彬彬有礼,佐佐木小次郎不觉露出了微笑。
如此高傲自大,又故作客气,简直可恶至极!源八怒不可遏,本想大声责骂他,但又一想,这么做实在无聊。
于是,他快步走到书箱前,将印可卷轴收好。
“后会有期!”
丢下这句话后,源八拂袖而去。
看着源八的背影,佐佐木小次郎自语道:“哈哈哈!脾气还不小!这个乡巴佬儿!”
他又对着绑在树上的本位田又八说道:“冒牌货!”
“……”
“你这个冒牌货,哑巴了?”
“是。”
“你叫什么名字?”
“本位田又八。”
“是浪人?”
“是的……”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你该学学我,主动退还师傅的印可,若没有这种气概,就无法成为一代鼻祖……你盗用他人姓名和印可到处招摇撞骗,真是下流!不是太子,你穿上龙袍也不像啊!现在落到如此下场,这回你可长记性了吧?”
“我以后不敢了。”
“我会饶你一命的。不过,为了惩罚你,绳子你就自己想办法解开吧!”
佐佐木小次郎一边说着,一边掏出小刀刮掉树皮,碎屑落了本位田又八一身。
“呀!没带笔和墨盒。”佐佐木小次郎嘀咕着。
本位田又八马上讨好地说道:“我身上有。”
“既然你有,那就先借我一用!”
随后,佐佐木小次郎在树上写了一段文字,又读了几遍。
岩派——这是我突然想到的名字。因为我经常在岩国的锦带桥练习刀斩飞燕,才得到岸柳这个剑号,而岩派作为武功门派的名字,再合适不过了。
“就这么决定!以后我的武功门派就叫岩派,这个名字远胜过伊藤弥五郎一刀斋的一刀派!”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
树上一张纸见方的树皮被刮掉,上面写道:
此人冒用我名讳、剑号四处招摇撞骗。今日将其抓获,特绑缚此地示众。本人名号、流派天下独一无二。
岩派佐佐木小次郎
“好了!”
突然,松林中响起一阵风声,佐佐木小次郎的听力非常敏锐,他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动。此时,他已顾不得自己的壮志雄心,那双豹子般锐利的双眼,紧盯着黑漆漆的松林。
“咦?”
也许是发现了朱实的行踪,他突然朝那个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