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寓
一
武藏与伊织连夜攒程,赶过川崎的宿头,所以不曾与由利公主和森都在路上碰面,就此一路下去,到了京都北野神社附近的寓邸。
他的寓舍中没有女佣,只交给两三个门人经管门户。他的主意是大厦千间,夜眠七尺,所以家具既极简陋,所谓武坛,也只是正屋旁增建的一个二十席榻榻米的地板间罢了。这在武藏,真是名实相符的寓邸,不是久居的家宅。兴之所之,一出门便是三月四月不归,像一个云游的行脚僧。因此虽立门户,却非正式的武坛之主。
武藏平日未明即起,先用冷水漱口,再挥舞木刀至汗出为止。然后洗脸,用冷水拭身,入室静坐。禅宗和尚有坐禅一道,但武藏不是学的他们,静时不忌杂念。他只是调节身心,使自己进入斗争的姿态,静静地面对敌人。而武藏所面对的敌人,也不是固定的,只是存在于云烟远处的什么东西。
敌人虽不现形,却千变万化,想从武藏的眼中遁形。有时化为飞禽虫虺,有时变成各种人像……
可是,武藏现在已参透万里一空之理,他的心眼能在空中自由飞翔。他的心眼能不误方向,用剑尖指住敌人的真像。
这样静坐半小时,武藏的胸中自能涌起自信与斗志。
“好了!”
于是,他便出室与伊织共进早膳。他的一日三餐,也简朴得如同禅僧的,当然哪,真正的斗争不在静思之中,而在日常的生活里。早餐后,门人来了。武藏不使用竹刀,给门人只指点架势。午前指点伊织与门人练习。有客来便让他们等着。接见来客,须在午后。
来客多半是进修兵法的剑士,有仕途的武士,也有普通的浪人。
武藏亲身体验过浪人兵法家物质上的匮乏。据他的传记上说,他的卧室中经常准备着装有金钱的小袋,吊在壁上,碰到穷困的浪人兵法家来访,便举以相赠。
武藏当然并不会富裕,但他的生活朴素,是他把门人所送的东西、大名诸侯所赠的馈遗积储以飨同好之士罢了。
他当然也有外出的时候,但很少叩访兵法家之门。回京后第一天去访问的,是京峰本阿弥光悦的画室。
二
武藏被领进茶室。
光悦已八十二岁。春寒料峭,他的头上仍戴着头巾。脸色红润丰腴,虽称不上矍铄,却也安详骀**,俨然有长者之风。那时,他仍是工艺美术界的前辈,潜有势力。
武藏去时,已有两个先客:一个是认识的大阪商人,另一个是河内刀冶匠永国。
光悦亲自给武藏沏茶,道了久违。永国也是跟武藏习艺的门人,两人间自有一番话旧。
“怎么样,武藏先生,最近江户有没有什么新的画师出现?”
见面的话告一段落,光悦问道。
“不,一向没有听人说起。不过将军脚下,诸侯会集的地方,街道也很宽敞,不久也许会有号称江户派的绘画出现吧。但京都的传统,想该不会因此衰退哪。”
“是吧,文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看起来是崭新的文化,骨子里还是离不了传统的精神。可是,足下近来也有作画吗?”
武藏接口说:“正想下功夫来画几幅试试看哪。不仅有绘画,还有雕刻和金石,也想一试……”
光悦点头说:“这样便好,足下本有画才。这不单就技巧而言,足下的兵法,与我们画师探究美的态度有相似之处。不,严格地说,更为认真。”
武藏倾耳谛听,不住点头。
光悦眯细眼缝说:“足下原是兵法一途的,能把一切活现在兵法上。在绘画或雕刻中,也能表现足下的心境。无论如何请你画画看,画成时的快乐,是无法形容的哪。而且绝不会妨碍你的兵法修行的。”
“诸承教益,惶恐之至。”
武藏叩头致谢,随即辞了出来。
刚出门,永国追了出来说:“先生,今天我是受人之托,去请光悦先生鉴定刀剑去的,回头本来想去府上拜谒,还不知道先生已去过江户呢。”
光悦原是刀剑的鉴定专家。
“哦,因为偶尔想起来,便去了。近日,业务如何?”
“先生,我把给您老的佩刀打好了,是多年来一直悬在心里的一个愿望……”
永国欣然指着肋下的木盒说:“鉴定的刀,我把它寄存在光悦先生处了。这就是我为先生铸的……”
“噢,那倒想先睹为快哪。”武藏加紧脚步说。
永国,三十二三岁,黑脸庞,是目光锐利的长身汉子。
三
“呀!”
由利公主低喊一声,立住了。
“怎么了,公主?”
森都不安地问道。
“武藏先生!”
他们两人走得慢,今天才到京。顺便瞻仰京里风光,正在清水寺的途中。公主在人群中偶然见了武藏与永国的背影,不觉惊呼起来。
“什么,武藏先生?”森都也驻足惊问,但立即改口说,“公主,请勿呼唤。昨夜在宿头卜了一卦,似乎武藏先生也快到九州去了。武藏先生本来与九州有缘,再加伊织哥又不日出仕小仓。公主,倒不如到了长崎,安定下来再慢慢地与武藏先生和伊织哥见面吧。”
“唉……”由利公主悄然点头。
在由利公主和武藏背后的人丛中,把脸藏在军笠下,盯着他们看的一个武士,正是松山主水。他比武藏早一步抵京。京里是他的旧游之地,住着许多熟人,便逗留下来了。
主水并不知道富岳一伙当天被町奉行一网打尽,但知道富岳与公主之间的破裂。
“这样看来,公主也溜出浪人馆了。”
他心想。但与森都搅在一起,使他不满。
“唔,是武藏那厮差拨森都拐走了公主的吧。”
这样一想,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情绪,又激动了起来。看两人,没有跟着武藏的样子,可是他还是牢牢地盯在两人后面,直至傍晚,看他们两人进旅舍。主水这才觉察自己的多疑而不禁苦笑,便即回头踅回旅馆去了。
武藏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被由利和主水发现,偕永国回到寓邸,立即取出永国所铸的长刀。
“哦,永国!好家伙。”武藏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沉吟着说。
“先生,是否合意?”
“浮在刀面上的杀气,已经沉底了。在有些人,初看或许像把钝刀,我却中意了。永国,今天起我用它作为佩刀。”
“是,谢谢先生!”
永国激动地说。
“永国,你的努力没有白费哪!”
“是。但那时假如没有碰见先生……”
“哦,已经有几年了吗?”
“正是造酒之助先生辞世之后。先生,已经三年了。”
“是吧。”
武藏感慨地闭上眼睛。
四
那年,武藏为了造酒之助的丧事去了姬路,归途在大阪耽搁了两三天。一天深夜,去探访朋友经过淀川沿河边上,迎面碰到一人;不是武士,却腰插长刀。武藏无端地感到杀气,便潜身隐蔽的地方,看他过去。那汉子过去大概二三十步,见对面来了一个商人模样的人,便手按刀把,眼看擦肩走过时,霎时拂鞘挥去。但在间不容发之际,被武藏抓住了手腕。
“做,做什么?”
那汉子掉转身躯,向武藏扑来。
商人吓得一溜烟跑了。
武藏松手问道:“是路劫吗?”
“不是。”
“那么试刀?”
“要你多管!”
那个汉子又挥刀向武藏砍来。刀尖也颇凌厉,但在武藏前,简直视同儿戏。他也不闪躲,一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腕。大刀随着落地,是连刀柄仍是白身未髹的新刀。
武藏看那汉子慌忙俯身去捡,便抢先捡它起来,映着夜色一看,竟是新出硎的。武藏伸手把对方腰间的刀鞘也一起夺了过来。
“这把刀我拿走了。你想要回,可到京都找宫本武藏。”
“哎,武藏?”
那汉子吃了一惊,仰头望着武藏。正待开口,武藏却不理睬,顾自走了。
武藏回京寓的第三天,门人通报说:“一个商人打扮的人,无论如何要见先生。”
“叫什么名字。”
“说是见了面,当面奉告。”
“好吧,带他到这里来。”
不久,一个年约三十岁、黑脸庞、目光炯炯的长身汉子,一进来便跪在榻榻米上,伏地不起。
武藏睨视着问道:“尊驾何人?”
“先,先生!”
那汉子抬起头来嗫嚅着说:“是在淀川河岸上见过先生的……”
“噢,你就是那个冶匠?”
“是。想该先生见了刀铭早已知道,在下是住在河内国四条的,名叫永国的乡下刀匠。”
“不,我还不曾看你那刀铭。但永国不是最近出名的一个冶刀匠吗?为什么鬼迷心窍,无辜杀人?”
“在下只是想试试新出硎的刀锋如何……”
“哼,你既是冶刀匠,对于自己所铸的刀,不试锋竟无把握?”
武藏瞪着他问。
五
永国被武藏一瞪,不觉又双手着地,俯伏下去。他的两手不住地哆嗦。
“先生!”永国定了定神,这才开口说,“那天晚上,在下回去想了一夜。虽是为了要试验自己全神贯注铸成的刀剑,但无辜戕害人命,我知道罪孽深重,就是死在先生刀下,也是孽由自作。承先生不杀,只是没收了那把刀,意在点醒在下……”
永国的额上渗着汗油。
“先生刚才的指示,身为刀匠,而竟不知道自己所铸的刀剑锋利与否,深愧艺技未精。先生此语,在下自当深铭肺腑。”
武藏伸手从刀架上取下白鞘的一刀。
“喏,永国!仔细去看你自己所铸的刀是否锋利?再拿我的佩刀来比较,看是如何?”
武藏把白鞘递给了永国,再把自己的爱刀“伯耆安纲”拔了出来也放在他的面前。
永国肃容端坐,先拔出自己所制的刀,静息凝视了一会儿,再把视线转向“安纲”。
武藏沉静地说:“永国,‘安纲’是已有定评的名刀,你休急躁,静下心来看看。”
永国对两把刀交替看着,突然眼睛一亮,说:“先生,在锋利上,我敢说我的刀也不在宝刀‘安纲’之下。”
武藏一边收刀入鞘,却说:“还有呢,永国?”
“是……但永国的艺技未精,仍只是钝刀罢了。”
“好,那么从此再下功夫,待你有了得意作品时,再让武藏作为佩刀。”
“是。”
永国是烈性汉子,剑术上也颇有功夫。冶刀师而竟杀人试锋,就是他那烈性使然。但那烈性,却中了武藏之意。
自此永国常出入武藏的寓邸,接受武藏的教诲,剑术上做了武藏的门人。他所铸的刀,进步甚速,渐渐地为武藏所赏识。但制做出可以进献武藏为佩刀的刀,却不容易;武藏所佩的是名刀“安纲”哪!而在三年后的今天,好不容易才偿此夙愿。
武藏这天显得很高兴,特别叫了酒肴款待永国,且说:“永国,回去再替我铸两把,是打算奉赠小仓的小笠原侯和肥后的细川侯的。”
“是。限期到几时为止?”
“哦,今年年底。”武藏答道。
他这时偶然想起,决定自己也随同伊织到九州去一趟。
六
武藏后来也常去叩光悦之门。光悦家中有窑灶,而他的住宅四边,住着漆工、画师、塑造匠和金石工,有很多优秀的工艺家,形成一个艺术新村。
武藏能以轻快的心情,而且快乐地向那些工艺家请教基本的技艺。他把艺术的境界看得很高,但没有把自己视为专家,只是想向他们学习些自己所想制作的有关那些作品的必要技术罢了。
他是佩刀的武士,对刀锷特别喜爱。他想亲手制作,乃下功夫去学习这方面的技术。武藏不是佛教徒,他仅为了兵法的立场而酷爱不动明王的塑像;改向塑佛匠学习这一方面的技术。他也时常作画,除达摩之外,喜画翎毛。鸟中,他画斗鸡、画鹃(伯劳),也画水鸟。斗鸡是战斗的鸟,伯劳亦然,水鸟则是啄食活饵的鸟。
在武藏,人生便是战斗,而且是仗剑的战场。当他掉头向自然界物色画题时,便成鹃、成水鸟、成斗鸡,是当然之理。当他处理这样画题时,不会像过去那样,因作画而与兵法发生矛盾感到困惑。画境、兵法、人生,完全一致,成为三位一体了。
这一年,九月间造酒之助三周年的忌辰,他去过姬路一趟,便没有出门了。十月间,对江户参觐的小笠原忠真侯来说,明年参觐期满归藩时,即刻正式任命伊织,而在最后写道:
希望足下亦能随伴伊织前来一叙积愫。
同时,细川忠利侯也有了同样邀柬,使武藏大为心动。就在这时,夜半常觉心窝疼痛,不能安眠。武藏自己并不为意,伊织却不放心,常问:“父亲,近来脸色不佳,是否有什么不豫?”
“唉,近日半夜常闹心疼,但这一点小毛病,怎会影响脸色呢?”
过去,武藏连伤风咳嗽都不曾有过,但心痛渐剧,连口味都倒了。过不了几天,突然腹泻,全身乏力,虽是那么刚强的武藏,也敌不过病魔,躺下来了。心痛也不敌夜半,愈见厉害了。
叫村医来看,说是肠胃病,并不严重。但武藏仍是日见衰弱,食欲是当然没有了。伊织心焦,为了每天的饮食,煞费苦心。可是伊织对病也没有经验,只是看着养父食欲不振、身体衰弱,干着急而已。
一天,武藏说:“伊织,暂时不要吃东西,也许好些。”
自此,每天只喝汤水和药,过不了几天心痛倒渐渐痊愈,食欲也有了。大概就是今日所谓胃溃疡或十二指肠溃疡吧。
七
到了年底,病体完全恢复。几个月的病床生活,虽给武藏带来痛苦,却也让他有了自我检讨的机会。结论当然还是他那信条“万事皆无后悔”,倒也成为生活上的一个转机。
武藏决定离京,便告诉伊织与他同去小仓的事。
武藏在京只是临时住所,所以他从来没有把京都作为自己的久居之地。但事实上,京都一直是他的生活根据地。他现在决定把这根据地抛弃了。
小笠原忠真侯于开年二月归国,武藏便决定于三月间离京。他把这个决定通知了知交和门人,并亲自到光悦处辞行。
“什么,房舍也不要吗?”光悦依依不舍地说。
“本来是临时的寓邸,没有什么家具。而且看什么时候高兴,还会飘然回来的。”
“足下原是随遇而安的脾气,倒也无所谓,只是我已如此高龄,真有点舍不得你就此离开哪!”
光悦眨着眼睛说。
两人是几十年来的老友,这期间每逢武藏有生死的决斗时,光悦也不知担待了多少心事。
“幸好师匠身体壮健,今后随时仍可见面。”
武藏对这份深厚的友情,也深为感动。
“但愿如此。到了九州,千万不要丢开画笔,我等着要见到你能画出独步古今的作品哪!足下尽可不必拘于技法末节,也像兵法一般,不需师匠。金工、雕刻也一样。”
“承教。”
“矢野吉重在肥后,已是大有成就的画师了,堪为足下良友。”
光悦边说着,边从文具盒中取出一挺墨,郑重地用纸包好,递给武藏。
“到偏僻地方最难到手的是好墨,这是特别托人采购来的唐墨,作为光悦的饯别之礼,请足下笑纳。”
当然不必推辞,武藏便高高兴兴接了过来。
辞了光悦回来,冶刀匠永国正在等着。他是送去年武藏定做的两把大刀来了。当然,他早已接到武藏南下九州的通知了。
“噢,看样子已经好了。”武藏一坐下来便说。
“是的,总算没有误事,请先生一看。”
武藏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
“哦,好极了。”
武藏很满意地收了起来。
八
这时永国却双手拄在榻榻米上,敛容言道:“先生,永国有不情之请。拟请先生准予随同前往九州。”
“什么,同去九州?”武藏出乎意料地问道。
“是的,我舍不得远离先生。”
“这却奇了。我过去不是一直都在远地旅行吗?”
“是。可是这次的情形不同,是搬住九州,我觉得先生是不会再回京都来了。”
“唔——”
武藏深深地沉思。这次对他前往九州,有这样感觉的不仅永国一人,光悦如此,别的人也都这样想。武藏原没有久住小仓之意,看高兴仍回京都。但静下来,京里对他确是已无所留恋,也不感兴趣了。
武藏掉向永国说:“不错,我也许不再回京,但也未必久住小仓,还得去肥后,去长崎。永国,待我决定在长崎住下时,再邀你前去吧。”
“那么先生是答应了?”
“哦,到那时一定叫你,放心等着。”
“谢谢先生。”
永国满怀高兴地走了。
临动身之前,天天有门人故旧前来送别,或者设宴饯行。旧知中有兵法家、僧侣、商人,也有文人墨客。
在这扰扰中,森都突然来访。
“是从江户的归途。原以为不必再去江户了,因伊豆守殿下的召唤……”
及至听到武藏要去小仓,便说:“武藏先生,这才有趣,我的卦象中早就出现了。”
接着,森都便把前次他们离开江户以后的情形,做了一次简短的说明。
岩田富岳以下,浪人馆的干将,多半被捕入狱。但浪人还是一样跋扈。
苍龙轩的计划将实现,定于本年内会集全国兵法家,举行御前比试。
波多野自创了武坛。
最后,他又诉说去年与武藏相前后,陪着由利公主,离江户前往长崎的经过情形。他说:“公主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连伊豆守殿下送的津贴也辞退了。专借教授茶道和插花,过着幽静的生活。”
“亏得能平安脱离了浪人馆。森都,还得谢你了。”武藏高兴地说。
森都微笑着说道:“为什么谢我……”
“公主不是伊织的未婚妻——浪娘的救命恩人吗?”武藏淡淡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