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缘
一
武藏偕同伊织,踏上一别二十年的小仓。与佐佐木小次郎的船岛决斗,是武藏一生中最大的转折点。今日旧地重游,自是感慨良深。
当日的小仓,城主细川家已迁国肥后。继其后者为小笠原家,也与武藏渊源甚深。
到了小仓,武藏父子立即晋谒忠真侯。伊织正式拜命,食禄三百石,并赐城内邸宅。于是娶黑田家浪娘为妻,组织新家庭。武藏当然也在他们家中暂住下来。
办了伊织的喜事之后,忠真侯特为武藏举行一次大规模的欢迎盛宴,邀集了百数十名的宾客。
到小仓后,武藏仅见过忠真侯及其左右的重臣与黑田家的亲戚。在这次宴席上,忠真侯无限欣愉地把他向家臣们介绍着说:“我与武藏一直深交,因此伊织做了本藩的人,武藏目前也留在小仓,你们在兵法上可以尽量请教。武藏,希望你能宽心多住些时候。”
家臣们一一到武藏面前通报姓名,举杯敬酒。
这其中,有一个较武藏年轻四五岁的壮年武士。
“宫本先生!”
施礼之后,他微微笑着。
“唷,高田先生!”
那武士便是高田又兵卫。又兵卫仕于小笠原家已有八年,武藏当然早已知道,与忠真侯谈话间,也曾屡次提起又兵卫的名字。所以这次来小仓,能与又兵卫见面,也是武藏引以为乐的一件事。
武藏与又兵卫是宿命的敌对。二十三年前武藏打垮佐佐木小次郎前往长崎途中,在肥后的小城街道刀劈又兵卫的枪尖之后,又兵卫便以击败武藏为目标去磨炼枪术。
第二次交手,是九年前在纪州和歌山偶然相遇,且在城中纪州侯面前比画。那时,又兵卫虽抱着必胜的信心和气概,但用枪挺了半个时辰以上,终于无隙可乘,只好罢手。
“武藏先生,真是一日千秋,专望足下惠临。”
虽是敌对,却是互相敬爱的敌人。
“我也以能与足下见面,引为无上的快乐。养子伊织年事尚轻,以后务乞多多指教。”
“说哪里话来,伊织世兄的功夫,早由殿下处得悉备细。少年老成前程无可限度,将来自为本藩柱石。”
两人正自谈得投机,忠真侯一径前来,在两人之间坐了下来。
“武藏,先敬你一杯。”
忠真侯给武藏倒了满满一大杯。
二
“谢殿下。”
那是足容三合的大杯,武藏仰头一口而干,把杯子交还忠真侯。
“那么又兵卫,你也来一杯。”
“是。”
也是仰着脖子,一口气喝干了。
“再来一杯。”
“是。”
又兵卫接连干了三杯。武藏虽不嗜酒,看时候也斗酒不辞。又兵卫则是有名的酒豪。
“高田先生,好酒量!”
武藏笑着称赞。
又兵卫却说:“只有这个,该不会输给武藏先生吧。”
然后,爽然一笑。
忠真侯满心欢喜。他知道两人在兵法上是对头,每逢必战,对于今天的见面,很有点放心不下。
“你们两位想,我该是多么满意——枪术上天下第一的又兵卫归了本藩,而剑术上天下无敌的武藏,又是本藩家臣之父。小仓城足以自豪!武藏,不要客气,倘能久居于此,便是本藩之幸。”
但他们两人却不肯就此罢休的,待忠真侯离座之后,又兵卫冲着武藏说道:“宫本先生,在和歌山向先生请求的事,在下迄今未忘。”
“我何尝忘记,正在等着有这么一天哪。”
他们说的,是在纪州侯面前交手时的约定。当时又兵卫抛了手中的枪,向武藏请求“有机会再请赐教一次”,而武藏也慨然答应了的。
但两人都没有提起在宴会中立即交手,他们同意留待最近有机会,先得殿下的准许——便是这样约定了。
高田又兵卫字宗伯,是宝藏院流胤荣嫡传,纪州家家臣中村市右卫门的弟子,枪法在继承胤荣门户的胤舜之上,且是大坪流马术名手。
小笠原家于任命当时,曾专使通知其师中村市右卫门。其时,市右卫门即问:“贵藩任命又兵卫,是用他的马术还是枪法?”
使者回道:“又兵卫先生的马术虽是古今的名人,但君上所命,专在枪法。”
“不亏我教他一场。”市右卫门这才喜形于色地说道。
三
数日后,武藏与又兵卫联袂晋见忠真侯。
“殿下,又兵卫同时商得宫本先生,有所请求。”
又兵卫先开口说。
“什么事呢?”
忠真侯讶异地问道。
“又兵卫与宫本先生的比武,伏乞准如所请……”
“什么,比武?”
武藏接口说:“请君侯听武藏一言。早年我们在和歌山见面,因有约在先,便在纪州侯之前比武。那时我们又约定,下次有机会再度交手一次。”
又兵卫接着说:“和歌山那次是又兵卫败了,以后又苦下功夫,想再请宫本先生的教示。”
忠真侯稍露踌躇之色。他也曾听到前次比试的事,但现在踌躇,是不愿有任何一方受伤。
可是,既双方当面请求,又不得不答应,不,对于已圆熟的名人间的比试,假如太过拘束,反显得看低了双方的价值。而就他的地位来说,这一比试真是不可多得的盛事,为了兵法,为了鼓舞藩下的士气,都是难逢的良机。于是忠真侯乃断然言道:“好吧,我同意了。名人间的比试,我也是先睹为快哪。”
接着,就得商定比试的时日与场所。
又兵卫性急,提议说:“今天,就此借府巷院中,在殿下面前……”
武藏截断他的话说:“请等等,我想决定明日巳刻(上午十时),在城内跑马厅中。”
“什么,在跑马厅中?”忠真侯感到诧异。
又兵卫却说:“宫本先生,您的意思是不是骑马比试?”
武藏坦然说:“正是这个意思。记得二十二年前,在肥前小城街道,足下跃马绰枪,那电光般迅捷的一刺,枪法之妙,至今未忘。且一旦战起,为将者的兵法,本来是马上功夫。武藏不佞,亦当骑马相对。当然用的真刀真枪。”
“哦,宫本先生到底所见不凡,咱们决定马上相对。”
待知道武藏的真意,又兵卫极为感叹。但要知道这不是坐在榻榻米上瞪眼相对的事,而是非见输赢不止的生死搏斗哪!
四
忠真侯霎时变了脸色。当然,他并无遗憾,也不是对武藏有何成见,更非对武藏有什么不满。但提议的武藏,和慨然答应的又兵卫,都有着秋霜似的激昂情绪。这两个站在兵法最高峰的名人,倾其所有的秘传和精神,加上年轻的热情,意欲为武道而赌着一切的死斗。
忠真侯虽为两人的气魄感动,但绝非畏怯。不,他自己都被惹起武将的气魄。
“好,双方如无异议,明日巳刻,在城内跑马厅内比试,就此为定。”
他这样吩咐了后,赠武藏取名“皋月”的黑斑名马,给又兵卫也赐了名叫“明石”的棕色骏马。
府上的管事立即奉谕着手准备去了。这一场比武,虽禁止市井平民参观,但谕知本藩藩士得以尽量观摩。全藩中因为这一消息而沸腾起来了。
二十二年前,武藏曾与当时的小仓城主细川忠兴家臣佐佐木小次郎决战,竦动了天下视听,现在他又在小仓,与小笠原家的家臣高田又兵卫作殊死战。人们推想起来,把这种因缘结在一起,认定这次两虎相斗,必有一死。
至于孰败孰胜,更是议论纷纷、所见不同了。谁都知道武藏是百战百胜、从未落败的剑士。他们也知道实战的经历以武藏为优,而前次的比画也是武藏占先。
但若谓马术,则均认为又兵卫远在武藏之上。当时的武士,固然都考究骑马,不能遂说武藏不精马术,无奈又兵卫却是名闻全国的大坪流马术的大家。
“可是,马上比武不是宫本先生提出的吗?对马术倘无把握,怎肯自动提出?”
“不错,既有天下第一兵法家之誉的宫本先生,在马术上想该已达名人之域了。”
“不,若说马术,总得首推高田先生啦。纵使宫本先生的技术已达名人之境,还得看平日的练习。在京里,谁也没有看见宫本先生骑马的吧?可是高田先生一直到今天,每天早上总是驰骋一周,从无间断。”
人们一聚首,便为此喋喋不休。
那天,武藏先到侯府的马廐里检视所赐的黑斑名马。回来后也不向儿媳浪娘提起,直至伊织下衙回家才说:“伊织,明天可以痛痛快快地一显身手了。”
他高高兴兴的,病后苍白的脸上,今天也分外光耀,像年轻了十岁似的。
五
“父亲,刚才殿下吩咐,要我早些回家帮着父亲准备,已告诉我明天的事了。”
“哦,坐骑已由殿下见赠取名‘皋月’的黑斑马,刚才到廐里看过,好骏的脚力,非常合意。比试过后,马就是你的了,还得盖造马房呢!你也不能老是走路上衙哪!”
伊织微笑说:“是。好久不骑马了,马上去叫人来盖马房。马鞍是从京里带来的,不知道是否可用?”
“那已够了。”
“那么,服装呢?”
“也是从京里带来的,不戴头盔,单穿铁甲。”
“铁甲?”
伊织一听,眼睛张得大大的。这不仅武藏过去不曾有过,兵法的比试而穿盔甲,更是空前的了。马上比试,也是耳目一新的。
武藏肯定地对伊织说道:“兵法逐渐离开实战,愈有独辟蹊径的趋势。所以如此,是有其充分理由的。可是,偶仿实战的情况,也很不错。这次既是马上比画,穿上铁甲,增加实战的气氛也好。世界虽是渐臻太平,却也不能就此松懈。到时候,你得多多注意比试时进退的火候。”
“是。”
伊织对这次的胜负,好像毫不为意,心情显得很轻松。他相信父亲,坚信父亲必胜。不,每逢这样场合,他都能追随着父亲的心境,超脱生死的界限。
这当然是由于武藏的熏陶。且伊织生来的烈性和大胆,也有很大的影响。他也像武藏一般沉默寡言,年纪虽轻,却沉得住气,临大事而不慌。
伊织当然对武藏的骑术也知道得很清楚。武藏的骑术不属于任何派别,但跨上马背,绝不输给专门的骑术家。也与剑术一样,武藏没有从师学过骑术。七八岁,他便跨上没有鞍缰的裸马,在村道上任意驰骋,但真正得到骑马的奥秘,是十五岁的时候。
武藏于十三岁时,在播州姬路,剑斩当时有名的兵法家,新当流的有马喜兵卫之后,有志于武艺修行而流浪各国。那一年,到了江州的琵琶湖畔,在路上碰到一个马夫,结伴同行。那是一个身躯并不高大、十三四岁的少年。两人谈得投机,方知道少年原来是这一带有名的骑手,在一年一度举行的八幡神社赛会的赛马中,去年荣获优胜的少年骑士。
那天晚上,武藏便住在这少年家中。但到了半夜,被一阵喊杀的声音惊醒了。
六
少年武藏——当时名叫弁之助,踢开被褥站了起来。待他手提钢刀,循声来到庭院,可惜已迟了一步。少年骑手(名与一)躺在地上,几个彪形武士正拟骑马逃去。
“等着!”武藏一喊。
他们回头看是一个少年,便不理睬,纵马而去。
与一的父母也出来了,把晕倒在地上的与一抬进屋里。不久,少年虽转过气来,右腕却被折断了。
问起缘由,原来是这样的——
偷袭与一的那群野武士,是江州数一数二的马贩头子,鬼仓武平所雇的无赖汉。
八幡神社的马赛,鬼仓让自己的儿子出马,年年得胜,去年却为一个无名的农夫之子与一所败。而与一的坐骑,又是与鬼仓素来不睦的新田村的长者五左卫门家所养。
鬼仓怀恨在心,再过一个月便是今年赛马的日子,他虽多方恐吓,要与一不再出场,却不为其所接受。这才雇来野武士突袭与一,折了他的右手。
第二天早上,武藏动身前去看视与一时,与一却说:“我真不甘心!弁之助哥,昨天一路谈来,才知道你也是骑马好手,能不能请你代我出场?”
“没有别的骑手了吗?”
“没有了。不,即使有这样的人,惧怕鬼仓,也不敢去骑五左卫门爷爷家的马的。”
“喔——”
武藏涌起斗志。他只是跨在裸马上乱骑瞎跑,从来没有参加过赛马。但他有自信,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尽够练习的了。不仅此也,要做一个兵法家,也可借此机会练习骑术。
“好,我替你去吧。”
武藏就此答应了下来。于是与一的父亲领他偷偷地到了邻村五左卫门家说明原委。五左卫门也是个不肯认输的硬汉。
“噢,那就拜托你了。今天起便住在我家,先得把马溜熟了。”
他满口答应。
那坐骑是夺自鬼仓手中,从牧场抢购了来的棕色的骏马。自此武藏差不多热心地与那匹马寝食与共,猛烈地练习起来。武藏的练法自与常人不同,不只是纵缰驰骋,且运用兵法上的天才智慧,心领神会,别出心裁。
七
八幡神社赛马的日子终于到了。那天,武藏躲过了鬼仓一伙人的挑战,轻松地独得优胜。从此,他一有机会就骑马骋骑,到了年轻时代,已自体会得骑术的精妙了。
这正是武藏的修行法,不仅剑术,就是绘画或工艺,都是靠自己努力,多下功夫,以致无师自通。
伊织的骑术也得自武藏传授,所以对方虽是骑术大家的高田又兵卫,他也毫不为意。
翌晨,跑马厅中武藏的帐幔在东,又兵卫居西,中央面南的是忠真侯的座位。周围已站满了本家藩士,在等着比试开始。不久,忠真侯率领重臣,在中央椅上落座。接着,报告巳刻已到的战鼓,咚咚咚催着双方出阵了。
“啊!”
观场的藩士,不觉一齐张大了眼睛。从东西两边的帷幔中出来的武藏与又兵卫,都是全身披甲,飞身上马。武藏穿的是黑丝衬底的铠甲,腰插大刀;又兵卫是黄白相间的甲底,手绰双刃十字枪。两人一催坐骑,静静地进至忠真侯之前,并肩立马,各施一礼。
“双方辛苦了。为弘扬兵法,幸各展秘奥,尽量施为。此乃武艺揣摩,胜负之事限于当场,不许怀恨记仇,希各凛遵!”
忠真侯庄严地宣示后,两人同声回道:“谨领钧谕。”
说完掉转马头,向左右分开。先是放辔缓步。慢慢地由缓而疾,旋即一紧丝缰,两骑马绕场驰骋,待机而动了。
绕场散匝,又兵卫突如疾风骤雨,跃马前躯,斜袭武藏。武藏双脚一紧,擦身避过。
但转瞬之间,武藏立即兜转马头,紧蹑又兵卫马后追去。又兵卫似是成竹在胸,让过武藏,双腿一紧,旋马驰开。如此这般,双方虽未露兵刃,但两匹马倏近倏远,若即还离,沙尘滚滚,烟雾迷茫。坐下马惹得性起,也自磨牙露齿,各不相让。
忠真侯以下两边厢观战的藩士,各自捏了一把汗,两眼直跟着场战中马旋转。突然间,众人一齐紧张地屏住了气息。一旦分开,各走东西的两匹马霎时掉转马首,从正面又渐渐挨近了。两马翘首疾走。踢得黄尘弥天,势如离弦之矢。
又兵卫手中长枪迎风呼啸。武藏也已拔刀在手。
八
十丈,五丈,一丈……险险正面相接的那一瞬间——
“哎呀!”
又兵卫手上的十字枪,疾如紫电穿云,猛刺武藏的胸板。间不容发之际,武藏的大刀斜挥过去,霎时间火星乱飞,长枪向空滑去。两马相交,势如流星……就在这一刹那——
“噢!”
一声其锐无比的呼啸声出自武藏的肺腑,同时大刀凌空,向又兵卫迎头盖下。
这时,围观的人都以为又兵卫必被斩于马下。但他却伏鞍躲过武藏的凌厉一刀,跃马向前,抬起身躯。可是,额上的头巾却被斩断,飘然落地了。
“伊织!”
忠真侯向坐在一旁的伊织叫道。
“是。”
“传令着即停手!”
“是。”
忠真侯并非事先便做此打算,是目睹刚才的剧烈情况,直觉到如再继续下去,必有一死,故此传令停战。
“殿下,马!”
“用我坐骑!”
座位幕后,系着忠真侯的爱马初霜。伊织翻身按鞍,一系缰绳,冲出帷幕。
这时,一旦交错而驰的武藏和又兵卫,又拨转马头,迎面冲杀过来了。
伊织双膝一紧马腹——
“上谕!着即停手!”
他边嚷着,边向两骑中间纵马而去。
但他的嚷声,被两边厢围观的嘈杂声给盖过了。
这期间,武藏与又兵卫的间隔急速缩短。两人之间,已迫近十余丈了。又兵卫再度绰枪在手,武藏也举刀过顶。这一次,怕会有一方受伤落马……
啊啊,只剩下不到一丈的短距离了!刀与枪,宛如两条凌空的游龙!
这一瞬间,围观的人群顿时被吓得鸦雀无声——是伊织向疾冲面前的两马中间,跃马进去了。
九
“上谕着即停手。”
伊织的绝叫,在杂沓的蹄声中,冲进观众的耳鼓。初霜被夹峙在直立的皋月与明石之间。
但围观的人们都看得非常清楚:马上的伊织,用左手抓住又兵卫的长枪,旋展右手大刀挡开了武藏的大刀……
但这是一瞬之间,又兵卫疾即抽枪,武藏也收了大刀,两人同时在马上欠身回道:“谨遵钧谕!”
“恕罪!”
伊织一扭身躯,拨转马首,回到忠真侯面前复命去了。
“遵谕传令,双方业已停战。”
他沉着地躬身禀道。
“辛苦了。”
忠真侯的眼中满漾着惊叹之色。
一边,武藏与又兵卫骤马各回幔帷,换上常时服色,进至忠真侯座下。两人都面不改色,一点没有生死搏斗过来的神情。
“唷,两人都是好俊的功夫!想必双方手底各已了然,故着伊织传令停战,幸勿介意。”
忠真侯满心欢喜,边说着边站了起来。
“有话,咱们到书房再谈。”
外书房里,忠真侯正面设座,武藏与又兵卫比肩坐于一旁,伊织坐在两人后面,其他家臣分侍左右。
“武藏,又兵卫!今日比武,依我看是平分秋色、各无输赢的哪!”
“殿下明鉴,正是如此。”
武藏叩头回道。
但又兵卫却紧接着说:“不,殿下!是又兵卫输了。头巾被砍落地,便足为证。能够保得一命,是宫本先生手下留情。又兵卫自二十六岁时,与武藏先生前后三次,始终不能取胜。今日方知先生确是天下无双的兵法家,非常人所能及。又兵卫不胜之喜。”
“噢,原来如此。武藏,是吗?”
武藏静静地回道:“殿下,侥幸留得一命的却是武藏。”
“怎的?”又兵卫诧异不解。
“足下不愧骑术名人,马上一枪,妙绝天下,鬼神莫测,况在武藏……”武藏望着又兵卫说。
十
又兵卫仰头看着武藏:“可是先生不是轻轻地躲过了我那一枪?”
“不,高田先生!”
武藏盯着又兵卫说:“这一点,真是深为可惜。”
“我是指你所用的枪。假如不用十字枪,改用直枪,鄙人怎能挡得?”
“噢——”
宝藏院的枪,原是一字笔直的枪尖,又兵卫偶尔一次看到破扫帚,便自出心裁,发明了十字枪尖。
武藏仍以谦逊的态度,继续说:“二十二年前,足下在小仓城街道上向我骤马刺来的一枪,鄙人当时若不知道足下用十字枪尖,怕也不易招架。我的掉转身躯去枪尖,足下若非用的十字枪尖便难以奏功。但身形不动而用刀去挡,十字枪尖易于防御。一切武器,各视使用场合而功不同。我的兵法也是一样,即如我的双刀流,有些场合,运用起来反比不上单刀方便。利于双刀的,是一人而敌多人,尤其是被围困的时候。”
“哦,这样说来,先生便把我的使用十字枪尖,放在考虑之中了?”又兵卫反问着说。
“当然。在小仓城街道上,我虽是背朝足下,但已认定足下使的必是十字枪尖,所以跳得远些,直至最后界线……再远,距离拉长了,便来不及挥刀。今天也一样,计算好横伸的枪尖长度,望着那个枪尖挥刀挡住。足下大概只估计着用中心的枪尖,向我的胸板刺来的吧?今天的比试,假如我有占先的地方,就是这一点点空隙了。”
“惶恐之至。”又兵卫肃然叩下头去,脸上充满着感激和喜悦。
忠真侯也拍膝叫道:“噢,想不到兵法竟有如许奥妙。”
小笠原家乃是将门世家,不乏精于兵法的老臣,没有一个不心折武藏的见地之高。
忠真侯更爽朗地掉向伊织叫道:“伊织,近前!”
“是。”
“近前来坐。”
“是。”
伊织从两人背后进至君侯之前。
十一
忠真侯的声调中,满含着对伊织的钟爱和信赖。
“伊织!你今天也了不起哪!”
“是。”
“哪,武藏,又兵卫!你们以为如何?”
又兵卫以赞叹的目光望着伊织说:“真了不起,好个气魄!单就他能在宫本先生和又兵卫的兵刃铁石之间催马而入,岂是寻常?这不是仅凭手上功夫便能臻此。那判断,那沉着,绝非常人所能为;倘无主命之下水火不辞的丈夫气概,怎能做到?”
“哦,我也这样想。武藏,想你当无异议?”
忠真侯更是满心欢喜。
武藏回道:“多承谬奖,不胜惶恐。今天伊织所为,虽是我这为父的,也非预期所及。”
兵法上的力量,当然武藏也认为伊织已堪称当代第一流,但像又兵卫所说,他那份沉着、那份判断,却也出乎武藏的意料。武藏对伊织最嘉许的,是高喊“上谕着即停手”时,那坚毅的态度。其时,他的心目中唯有君命,眼中既无父亲,也无前辈。这才是恪守君臣之义的武士哪!
武藏看了一眼伊织,心想——自己的眼睛到底没有错,与其要他承继兵法做个无禄的浪人,倒以仕进为宜。
看这情形,做大名的家臣,他必能伸展大志,鹏程万里了。
“各位以为如何?”
忠真侯再环顾在席的重臣问道。
黑田左膳看娇婿得此荣宠,喜在心里,自是不便开口。
上席的家臣回道:“殿下明鉴。对宫本、高田两先生和伊织世兄兵法上的神乎其技,同僚莫不叹为观止。”
忠真侯于是肃容端坐,开口宣道:“伊织,你以出仕未久,一直不曾分派得职司,现在委派你为本藩大番头。时势虽日臻太平,但怠于武备,必为各国诸侯所轻视,尔后望你能成藩军基干,发扬本藩威武。”
“哎哎?”
伊织愕然望着武藏。大番头便是藩军首长,极重要的地位,今以新进后辈而膺此大任,怎不使他迷惘?未知应否接受任命,却费踌躇。
十二
以处事神速果断著称的武藏,对这破格的拔擢,竟也——
“哟,这是……”
嗫嚅着无法即时回答。
重臣们亦各面面相觑。不错,以伊织本日所表现,不仅兵法出色,就人物论,也是出类拔萃的。但以新进之士,遽膺大番头重任是否得宜,却又不无疑虑的了。现居大番头之列者共有六人,都是四十岁、五十岁的壮年。可是,刚才回答君侯盛赞伊织之后,却又不能出尔反尔提出异议。
忠真侯却不管这些,紧追着问:“伊织!该无异议吧?”
“是是。”
伊织只是叩头不答。
这时,高田又兵卫以半向着家臣们的口吻说:
“噢,不愧是我藩贤君,怎的不赏识伊织世兄的真价?大番头固然是举足轻重的要职,却也不能单视年龄论断。伊织世兄得宫本先生兵法秘传固不必论,就是军学(军事学)想来也有充分传授。谅各位亦必知悉,宫本先生与甲州流军学宗师北条安房守殿下有鱼水之交,并互为师徒——兵法上宫本先生为师,军学上安房守殿下为师,岂是寻常?伊织世兄既集兵法、军学于一身,且思虑判断亦有过人之处,卓然丈夫气概,虽在弱年,担任大番头之职,窃谓毫无愧色。”
忠真侯俨然环顾着群臣说:“又兵卫,亏你说得明白。九州自古以武勇著称,且多大藩。余入小仓凡二年,见得世情并不安稳,急欲励精藩军以备万一,进为九州北端之屏藩。此次任命弱年的伊织为大番头,意即在此。各位谅无异议?”
臣僚至此方知君侯真意,便一齐俯伏称贺。忠真侯再将目光掉向伊织道:“伊织!我任命你为大番头的本意如此,非为奖赏,盖寄汝重任,俾使本藩有磐石之安也。”
武藏低声向伊织说:“拜受了吧。”
“是,主上既对微不足道的弱年后进寄以如许期望,伊织受命之日,自当竭驽钝以报知遇之恩,且负殿下寄望之重。”
伊织俯伏禀明,接受了新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