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仙侠 小山胜清·宫本武藏后传(套装共2册)

  

  一

  假如宫本武藏不知道丸目藏人佐依然健在,假如不是在长崎亲眼看见雷电源太郎所使传自藏人佐的双刀法,他是绝不会不远千里南下球磨的吧。

  九州自古号称武勇之地,不论哪一个时代,莫不名将辈出、勇士如云。而其时以纯粹兵法家、剑客驰誉日本全国者,除了武藏,也唯有丸目藏人佐彻斋居士一人罢了。

  而这位藏人佐,竟屈居为小藩相良的家臣,真是浅水潜龙,令人诧异。但你如知道藏人佐幼年时代相良家的势力,便知事非偶然了。

  当时的相良家,正是一代名将义阳的时代,威震八代、苇北、下益城而至天草,与虎视眈眈垂涎肥后的萨摩藩岛津义久战,真是百战百胜,从来没有吃过败仗。

  在肥后,与义阳并肩的,唯有御船城主甲斐宗运一人,是九州屈指可数的雄藩。缘此,当时的相良家臣中是不乏猛将豪杰的。

  在这相良家称雄的时代,藏人佐出生于八代,是与三右卫门的长子。他少年时代便喜剑术,弟兄三人整天玩枪耍棒、剑不离手。他十六岁时初上战场,参加击退萨摩入侵的大畑之战。

  翌年十七岁,他寄寓天草本渡城主天草伊豆守家,进修兵法二年有余,为仰慕当时号称天下第一的兵法家上泉伊势守,离开天草。

  那时,伊势守在京都设立武坛,广收门徒。藏人佐拜在门下,不数年而业艺大进。当时同门习艺的,有柳生新左卫门(但马守)、疋田文五郎、穴泽净贤、羽饲意心斋、矶端伴藏等人,可谓集天下英豪于一堂,后来都成了第一流的剑客。而藏人佐是俨然以第一人自居的。

  一天,武坛里来了一个倔强的剑客,傲然叫道:“我乃南部盛冈人氏大泷市郎右卫门,无论如何要向伊势守先生请教几手。”

  而那天伊势守刚巧一早出门,带着门徒看花去了。武坛中只留下藏人佐一人。

  二

  传报的人把这话一说,那个大泷市郎右卫门竟恶狠狠地嚷道:“哈哈,想该是听见我的名字怕了,躲着不敢出来!”

  说着,不肯离去。上泉伊势守是当时被推崇为近代剑法始祖的人物,无名剑士假使能够与他交上一手,已是无上的光荣,纵使落败亦是登龙有术了。所以若非权威人物的介绍,要与伊势守交手,真是谈何容易!

  大泷之所以故意口出污言,赖着不肯离去,其目的即在于此。传报的青年被他缠得无法应付,只得把这件事告诉留守的丸目藏人佐。藏人佐经过几年的苦练,虽然满有自信,但在八个高徒中他是最后进门的,每次有人来武坛比画,伊势守没有一次让他露过脸。这在他是引为遗憾的,大有脾肉复生之叹。就在这时,大泷出现了。

  藏人佐心想——幸好师傅和师兄们都不在家,了不得只是个乡下兵法家,让他进来,揍他一顿也好。

  “什么,胆敢侮辱师傅!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等我丸目来让他知道厉害。”

  “丸目先生,不要紧吗?武坛里的规矩,师傅没有在家是不许同别派比武的,会不会挨骂?”

  “放心,不要紧。只要你不说,师傅怎会知道?带他进来吧。”

  这时,藏人佐还不到二十岁,正是少年气盛时,加之他原是一个不多思虑而意气用事的人,因而自信力也极强。初入门的时候,他也自以为是九州第一流的剑客,向伊势守堂而皇之登门请求比试来了的。

  那时伊势守见他倒是个有出息的少年,便答应了他的要求,取出套着布袋的竹刀;这是伊势守为免妄杀无辜,别出心裁发明的东西。藏人佐见了竹刀,不服气地说:“先生,这样软绵绵的东西怎能对敌,我是用木刀的哪。”

  伊势守笑着说:“不必替别人担心,尽管来吧。”

  “那么,放肆了!”

  藏人佐举起木刀进攻,但木刀立即被打飞。接着,脸上、腕上、腰上,都挨了竹刀。这才惶恐地服了输。他原是这样一个气焰万丈的少年。

  不久,大泷来到武坛。此人年龄在二十三四岁之间,目光炯炯,是身材拔群的伟丈夫。藏人佐在练武艺的人中是身材矮小的,却也毫不畏怯,仰头瞪着大泷。

  “我是伊势守的高足丸目藏人佐,师传他出,由我来讨教几手吧。”

  “哦哦,门徒虽不够味。伊势守先生既不在家,却也没法。那么借枪一用……”

  说着,便从木架上选取一杆练武用的平顶枪,站在武坛中央。他便是后日大泷流枪法的始祖,也是有名的豪者。拿着枪掂了两掂,霎时立定架势。

  “好,来吧!小娃儿!”

  三

  “什,什么?!”

  藏人佐愤然,提着木刀向前。他那木刀,又粗又长,足足有三尺七八,拿在矮小的藏人佐手上虽很不相称,但左右抡转,却使得极为灵巧。伊势守的门下,有面目的,少说些也有八十多人,论腕力是无出藏人佐之右的。

  藏人佐拟刀正眼。大泷的枪,一直对准藏人佐的胸前。双方都在调整呼吸,暂时间沉身不动。旋即,藏人佐的木刀轻轻地颤动起来了。他使的是积极的刀法,施用压力,先动摇敌人的气魄,再乘虚而进。

  但对方的大泷,不愧先前的大言壮语、气魄之强,反有压倒藏人佐之势。藏人佐虽频频颤动着木刀,急欲举刀进击,但枪尖老在眼前晃动,竟使他不能越雷池一步。

  大泷最初轻视他是个年轻小伙子,但虽居弟子末席,伊势守门下的英俊岂能轻易制伏?他双手提枪,静等着进击的机会。藏人佐的心中,却慢慢地焦躁起来了。

  这个乡巴佬武士!他正想着要给对方拦腰一击的那一瞬间,不知怎的有了破绽。

  “啊——”

  一声叱咤,大泷的枪尖如电光火石般滑进藏人佐的胸前。他正想腾身后跃,随手挡开枪杆,可惜迟了一步,肩上已自着了一枪。

  “输了!”败得干脆。藏人佐抽回木刀,低头叫道。

  “哈哈……小娃儿,这可知道厉害了吧?可是你刀法不错,多下些功夫,倒是有成之材。那么请转告伊势守先生,改日拜访。”

  大泷市郎右卫门说着,扬长而去。

  藏人佐深悔孟浪,知道自己的技艺未熟,但始终想不透那一枪是怎么挨上的。他正在垂头丧气,伊势守带着弟子回来了。藏人佐虽然脾气暴躁,却不会说谎,便把前后经过一五一十禀告了师傅。

  弟子们莫不愤然,口口声声地叫道:“追上去,给他一刀两断!”

  伊势守却静静地制止着他们,带了藏人佐一人进入武坛。武坛的上首设有神座,供奉着鹿取、鹿岛两尊武坛正神。

  伊势守先向神座恭恭敬敬磕了头,才回过头来说:“藏人佐,坐下来!”

  四

  武坛的定律是严峻的:师傅外出,绝对禁止与外流比武!平时,无论有了什么差错,师傅虽然从来不说一句责备的话,但今天,藏人佐却抱定被逐师门的决心,在神前端坐着等待责罚。

  “师傅,对不起。”

  “哦,你这可知道自己的业艺未精了吧?”

  “是。”

  “把当时比画的情形说一遍看。”

  “你可领会了落败的缘由?”

  “是,气浮性躁,想勉强进击,我想就是招败的原因。”

  “好!藏人佐,记住了。以前你练的刀法只是对我一人,等于是做独角戏。碰到没本领的对手还可侥幸取胜,遇上强手便自陷死地了。藏人佐,拿枪上来!”

  伊势守蓦地站起,取了木刀。藏人佐知道师傅有意亲手传授,便欣然取下练武用的平顶枪。

  师徒两人到了武坛中央,照例行了礼,分左右而立。伊势守拟刀“正眼”,在调匀着呼吸。霎时,藏人佐找到了师傅的破绽,便大吼一声,鼓足全身的力气,身随枪进,一枪刺去。这一枪他用了十分力量,简直可以刺穿铁壁;但“咔嚓”一声,只是扑了一个空。

  “唉唉。”

  他踉跄地退后两三步,正想掉转枪头、绰枪再进时,不觉呆在当地。师傅不见了。同时,他听见伊势守在他的背后,朗声叫道:“藏人佐,适才传授给你的,正是新阴流刀法奥妙,细细思索,变化无穷,好自为之!”

  说过之后,伊势守便一声不响径自进去了。

  “多谢师傅栽培!”

  藏人佐慌忙丢下木枪,俯伏地上,目送着师傅进去。但他的心中,还是惘然若失的。自此,他把自己紧闭在斗室中,贯注全神来苦思了好几天,终于想通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绝非笔墨所能书尽。勉强的譬解,就是借对方之力为力,浑而为一的一种刀法。所以藏人佐猛力前刺的一枪,伊势守用木刀随手一拂,就在那刀枪接触的一瞬,借着枪势,向前腾身而上。依理来说,枪的速度和伊势守上跃的速度应该相等,同是电光石火令人目眩的速度。

  当然,要真正能够运用这一玄妙刀法,还得下功夫去磨炼。藏人佐却练得得心应手,运用自如了。而更重要的是,他因此领悟了兵法之道,是阴阳、虚实、有无的交错,与大自然的妙理浑而为一的大道理。

  藏人佐在伊势守门下修业了五年,得了新阴流的真传,被推为新阴流四天王的首座。

  五

  上泉伊势守在京都立坛授徒,是从永禄元年至五年这五年间,是应当时的将军足利义辉的邀请去的。藏人佐在伊势守门下修业,是从十九岁开始。那时,宫本武藏尚未出世,后来被武藏所杀的将军家武术指导吉冈兄弟,也未崭露头角。时代进入战国,成了群雄割据的局面,但足利将军家在京都仍能保持着权势。

  最后那一年,永禄五年三月十日,将军义辉替伊势守饯行,设筵将军府中。宴会之中,在府中的振武殿里举行伊势守高足的分组比试,最后并由伊势守亲自登台,做新阴流的示范表演。其时被指定的对手,便是丸目藏人佐。

  这一指定,是至高的荣誉,等于是由伊势守本人指定了他是门下第一人了。事后将军义辉颁发奖状,誉上泉兵法为“古今无比,堪称天下第一”,且称伊势守的刀法为“天下之瑰宝”。这张奖状,一直保藏于丸目家,且记载于藏人佐的传记之中。

  这年六七月间,伊势守离开京都,遄返故乡上野国。丸目藏人佐也回球磨,出仕相良家。他在那里的职务,是指导藩下子弟的武艺,兼理肃清间谍。

  那时的相良家是肥后的雄藩,有很多各藩的间谍潜入境内,侦伺藩下动态和机密。据藏人佐的传记所载,当时经他斩杀的间谍,共有十七名之多。

  这期间,相良与岛津之间屡启战端,藏人佐也曾从军上阵,屡建殊功。但年壮气盛的藏人佐并不以此为满足,抱着以兵法家称雄全国的野心,遂于永禄九年,率领门人木野九郎右卫门、丸目吉卫门等,辞了相良家再度上京去了。

  六

  前一年的永禄八年,将军义辉为叛将所暗杀,弟义昭继立;自此足利家的势力虽渐走下坡,但京都仍不失为当时文武的中心。各地的兵法家,荟萃于此,冀一举成名者,比比皆是。

  藏人佐到了京都,竟树立起“天下第一兵法”的高牌,希望有人前来挑战。恩师伊势守壮其志,专差给他送来新阴流兵法的印可证。但京中群雄,知道他是伊势守门下的首座,竟无一人敢来尝试。他便于第二年又回球磨去了。

  回球磨后,他再仕义阳公,想不到于数年之后的永禄十二年,竟招致了意外的大失败。

  永禄十一年,岛津为夺回被相良占领去的大口城,两军战于初栗之野,岛津大败。翌十二年,岛津再大举进攻,萨摩勇将岛津家久率兵屯于大口城附近之砥上,伏兵诱敌。其时,藏人佐独排众议,率守卒数百人前袭,遇伏大败,死武士三十人,杂兵二百余。主君义阳公大怒,以藏人佐轻躁误国,谕令“永不召见”。

  假如换了一个别人,也许就此意志消沉,或者逃亡,甚或自杀见志。但藏人佐非寻常人物可比,对此折辱不仅坦然置之,且更燃起旺盛的斗志,隐忍自重,静待着雪耻复仇之机。

  藏人佐确是乱世的英豪,功名心特重,但生性暴躁,只知勇往直前,因此屡遭失败。以他的个性而论,假如不得师傅伊势守的理解,也许不能臻于大成。伊势守对他的粗暴作风虽感棘手,但从来没有深责,反谓际此战国乱世之时,非有此气魄,不能自成一流的兵法家。

  这期间,岛津藩整顿内政,积极备战,实力渐增,与相良之间时有接触,互有胜负。直至天正九年二月十四日水俣城包围战中,相良家被迫订了城下之盟,遂此一蹶不振。

  是年冬,相良义阳因岛津义久的威迫,为保留球磨一郡,俾免相良家沦于覆亡,毅然与盟友御船城主甲斐宗运兵戎相见。但在出兵之先,义阳公便决心为保全相良的基业且践昔日对宗运的盟约,为两全其美而杀身成仁了。

  自此,苇北、八代、下益城、天草等地,尽为岛津所夺,幸赖老臣犬童赖安、深水宗方等之策划,好不容易保有球磨一郡,得以安然无恙。丰臣秀吉讨伐岛津之际,亦以处置得宜,得保独立,以迄于今。

  七

  这几年间,相良家多事之秋,剑豪丸目藏人佐为雪大口城砥上之耻,大小各战虽亦迭建奇勋,但“永不召见”的禁令却仍未因此解除。但藏人佐与其说是战场上的勇将,毋宁说是超绝的兵法家——剑客,在这期间,与恩师伊势守仍不断地文札往来,以炽热之心,在钻研兵法方面下功夫。而且在新阴流中,掺入自己从实战上所获的经验和研究心得,另创了“泰舍流”一派。他的剑术声望本来已经很高,各藩子弟投入他的门下,不远千里前来受业的人便慢慢地多起来了。

  日月如逝,他的年龄已逾五十岁。这一代剑豪,似乎在这山国的小藩里终其一生,别无建树了。但庆长三年,当他五十六岁的时候,因偶然的机缘,使他名震京洛,赢得关西日本第一剑客的荣誉。

  藏人佐的门下,有一个叫有濑外记的徒弟,心想新阴流的始祖既是上泉伊势守,倒不如从伊势守直传来得简捷,上江户投入了伊势守门下。其时,德川家康已从三河播迁江户,伊势守便是因家康之邀,担任着武艺师范的。

  有濑外记习艺数年,回来时给藏人佐带来伊势守的亲笔函。略云:

  前年入京,曾将新阴流奥秘悉数相传,以西国传道授艺之事委诸吾弟,谅已洞察……余于最近又参悟另一刀法,亟待相授,适吾弟门下有濑外记就余习艺,略有心得,乃嘱其回国时,辗转相授,幸垂察焉。

  对于如海师恩,藏人佐虽是铭诸肺腑,但向曾是自己徒弟的有濑传授刀法,终是耿耿于怀,便决心上京亲灸师训,带着两弟——寿斋和吉兵卫,弟子木野九郎右卫门、神濑军助及小田六右卫门三人,日夜兼程到了江户。但迟了一步,伊势守已于前一月病逝了。悲痛之余,他便去找到师兄——柳生但马守的府邸去了。

  但马守这时已继伊势守之后,做了家康的武艺师范,在木挽町的邸宅是够堂皇的,俨然是诸侯的身份了。

  藏人佐却不管这些,带着一伙人踏入府邸。

  “喂,新左卫门!”

  他仍用少年时的称呼嚷着说:“好久不见了。要在你这里耽搁一个时期哩。”

  八

  伊势守门下的四天王是柳生但马守宗严、穴泽净贤、疋田文五郎、丸目藏人佐。据丸目家所传藏人佐的传记上说,承袭新阴流的正统,继伊势守之后担任德川家武艺师范而声势显赫的,唯有柳生但马守宗严一人而已。其他三人,自然而然便与新阴流分开了:穴泽转为长刀(18),疋田发明枪术,藏人佐则自创泰舍流。

  藏人佐住在柳生家中,见了宗严的剑法,跃跃欲试。

  “新左,咱俩比画比画,也可以知道同根所出的两个流派孰优孰劣。”

  藏人佐终于提了出来。

  “我早晓得你会来这一手。但藏!咱们有什么好比试的?我们同门习艺,现在都是指导人家的身份了。师尊早已给你京都以西,关西师范的印可。而我得的,是京都以东,关东的印可。你是西日本第一,我是东日本第一!这样不是很好了吗?二虎相斗必有一伤,倒不如互保体面,光大流派,才对得起我们的师尊哪。”

  藏人佐听宗严说得入情入理,便也无话可说,自此断了比试的念头。每天,他也到练武场,给弟子们指点刀法了。

  一天晚上,师兄弟俩照例对酌时,宗严的脸色显得郁郁寡欢。

  “新左,怎么了?像有什么心事哪。”

  “不,没有什么大事。今天上殿,南部公要我去试一个兵法家的本领,看情形想破格任用。但上头是不许我与别的流派比武的,试本领不就是等于放对吗?万一失手,有玷家声。不,连上头的面子也无光彩,以此踌躇……”

  “新左,你也气馁了?”

  “也许是的,但我今日的立场,又不得不慎重。”

  “那倒是的。对方是什么人呢?”

  “号称东北之鬼,自创独门枪法的大泷市郎右卫门,是第一流的兵法家。”

  “什么?大泷!”

  正是藏人佐弱冠之时,在京都伊势守的武坛中,师傅外出时交手落败的对头人。藏人佐的胸中,涌上年轻的热血,叫道:“新左,我替你来。不,无论如何让我对他!”

  “哦,你……”

  “我曾败在他的手中。”

  “啊,想起来了!不错,不错。这倒应该让你了。”

  宗严也不觉拍膝叫道。

  九

  为了这场比试,柳生家和南部家的使者往来磋商了好多次,方才决定了日期。到了那天,南部信浓守亲自领着大泷市郎右卫门,到了柳生的武坛。

  是时,大泷年五十八九岁,身躯魁梧,目光炯炯,一望便知是功力深湛的伟丈夫。但马守宗严是位至列侯的人物,大泷虽在远远的末席落座,但一点没有畏怯的样子。

  信浓守给他引见之后,大泷便郑重其事地报了自己的流派,说道:“辱承宠召,敬请为后学示范一二。”

  “知道了。但本坛坛规,须得先与门人交手,未知尊意如何?”

  这是武坛一般的惯例,不仅此处如此,可是但马守还是先征求了对方的承诺。

  “谨遵台命。”

  “那么……”

  但马守向列座的高徒,以目示意。那里坐着的,虽有但马守长子宗矩及村山作右卫门、木村助九郎等很多高足,却都屹然不动。只见丸目藏人佐提着木刀,站出来了。仍是那根又粗又长的大木刀。大泷也借得丈余的平顶枪徐徐地进入武坛中央。彼此互施一礼。

  “我乃丸目藏人佐藤原长惠是也,仅遵本坛坛规,专诚求教。”

  “什么?丸目藏人佐先生。”

  大泷一愣。他也非等闲的兵法家,数十年前,在京都伊势守的武坛中比试虽是胜了,但对这一个不寻常的少年,绝未忘怀。不,他也知道丸目是伊势守门下四天王中的出色人物。

  “不错,本人忝列本坛教练之一,大泷先生该不致拒人于千里吧?”

  “言重了,鄙人是求之不得的。”

  大泷黝黑的脸上,霎时抹上一片红润。年轻时代的回忆和新的斗志,像是无端地涌着上来了。藏人佐虽不能列入柳生的门第,现在如或拒绝比试,就显得示弱了。当然,假如能战胜被称为柳生之上的藏人佐,大泷的目的可谓如愿以偿了。

  两人一声吆喝,向左右分开,站定架势。大泷的枪,好像一条活生生的游龙,指着藏人佐的胸前。而拟在“正眼”的藏人佐的木刀也像在喷着烈焰的火舌。他们的这一架势,不期而然地与前次同出一辙,但三十余年的岁月中,双刀的精练是惊人的,简直是势如龙虎,令人惊心动魄。

  但马守及南部公以下列席的高足们,谁都屏息静观、悄然无声。

  十

  双方都是经过长时间磨炼过来的第一流大剑客,彼此虽伺机而动,但找不到对方的一丝空隙。然而,生命之流是瞬息不停的,或高或低,或强或弱,或粗或细,长波短波,迭相起伏……这是生命的对立,要是有可乘之懈,唯有从生命的起伏中去寻找。不知谁能先抓住对方的生命之流。

  藏人佐“嚓嚓嚓”向前逼进时,大泷便相应后退。大泷前进,则藏人佐后退。不久,两人同时向右移动……好像双方都抓住对方的激流水花,长枪和大刀的尖端上,同时透出一股杀气。

  “哎——呀!”

  随着大泷的一声大吼,疾如流星似的,枪与刀相击,人与人擦身而过。藏人佐的身法快如飞燕,随着挡过长枪的余势,转到了大泷的背后。

  大泷也不弱,旋身后转;但可惜迟了半步——在他旋身之际,藏人佐横挥的木刀不偏不倚已进击大泷的腰眼了。

  大泷随着仆倒,半晌挣扎不能起来。但藏人佐的这一击,只用了五成力,幸未受伤。

  “输了!足下刀法,非某所及也。”

  大泷丢了手中枪,垂头说道。

  “啊,好俊!好俊!”南部公看呆了,连连赞叹。接着,他不解地问道:“刚才一手,疾如迅雷,真是初见。想该是新阴流极奥秘的绝技?”

  藏人佐望着但马守,浮上快意的微笑说:“请但马先生解说吧。”

  “是的,刚才一手,是奥秘中的奥秘——鸽子翻身的绝艺。当今能够使这一手的,只有藏人佐与本人罢了。宗矩!助九郎!你们要谨记!”

  但马守接着便把三十余年前,藏人佐在京都伊势守武坛被大泷击败的一段关节说出。

  “大泷先生枪法的犀利,除了使用鸽子翻身刀法,怕是谁也要他不得。”

  这使大泷的脸上也不致难堪。他虽为藏人佐所败,仍得南部公重用,这是后话。

  藏人佐在柳生的武坛里住了半年,因但马守的斡旋,从将军德川家康得了“丸目藏人佐的兵法,为关西日本第一”的定评。

  藏人佐于是向柳生告辞:“那么,就此登关西,绕四国,下九州,去访各流各派剑豪,以弘扬吾道。”

  带领着门徒,意气昂扬离开江户。那正是战国末期,英雄豪杰之士如灿烂的繁星般散居各地的一个时代。

  十一

  在大阪,天真正传神道流的田熊左卫门以下,他踹破了五个武坛。正当名震京阪一带的时候,得明石的武将酸浆(19)之邀请,与之比试。酸浆果然不是藏人佐的敌手,便许藏人佐以高禄,劝他出仕明石。但藏人佐以自己得罪主君,形同放逐,不愿再仕二君。于是以客师的名义,担任了明石五十石的武艺师范。

  这时,主君相良长每公适居大阪,无意中得知这个消息,说:“一个与柳生但马守平分天下的名人,原是相良的家臣,天下诸侯争相招致但以不顾二君而拒绝受命,是今日不易多得的高洁之士。”

  此时,长每公还是才交二十岁的青年,听到这个传闻,却也足以自豪。而藏人佐的获罪,乃先世义阳公手上的事,大石砥上之败,长每公还是刚出世的婴儿,怎能知道?只是砥上一战,对相良家的影响太大了,虽然新君继立,殿上重臣,谁也不敢提起。所以在长每公而言,丸目之名既是初闻,对丸目的兵法更是茫然的了。”

  听了近臣的一番说明,他便黯然说道:“当时的敌国岛津,已成今日的盟友,而对一时的失错便这样酷责,也忒煞无情了。何况是卓绝的兵法家,徒显得国小藩量仄,惹人耻笑。”

  于是,立即派人召见了藏人佐。

  待藏人佐到行辕参谒时,他更推诚相见,吐露真情:“藏人佐,近前!远自父祖以来,同甘共苦的患难君臣,而竟长年不许觐见,是我的不明,委屈你了。希望你把过去的事付之东流,仍旧归来!”

  “是是。”

  藏人佐俯伏着不敢抬头。想起二十年来把自己埋没在球磨山僻,无非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每有战事,他必挺身而起,立功赎罪。但事不如愿,一直过着迍邅的生活。这次失望之余,请长假前往江户,原是决心不再回来了。然而对故乡,谁不依恋?而且他是性格豪爽的人,既得主公谅解,且以善言抚慰,叫他怎不感激?

  他抬起头来,谢了主公的知遇之恩,接受了归藩的面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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