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
一
武藏反复地叫唤着,最后突然停步,愕然独语着说:“岩块该不会动!石头该不会动!”
接着,他大喝一声:“惭愧!”
他叱咤着自己,同时全神贯注,瞪着丈余前面刚从地上涌出来的一头凶猛的野牛。
“岩石勿动!”
他提丹田之气大喝一声。随这一声大喝,眼前的野牛便戛然静止,变成了仿佛牛的一块怪石。同时,刚在眼前晃动的一群妖怪,都烟消云散般不见踪迹了。
“哈,哈,哈……”
武藏自嘲地大笑起来。
“好没来由!”
接着,他便把眼睛盯在那块如牛的怪石上。
“唷唷,有人!”
主水像青蛙似的,伏在怪石上面,高举的双手好像两只牛角。
“哦,原来是这家伙在作怪。可是手法倒也不错,到底是什么人呢?”
武藏正想向那个怪石头扑去,突然感到身后一阵飒飒的剑气!刹那间,武藏沉下巨躯,一摆腰身,大刀脱鞘,轻轻地向秋草丛中拦腰一划。
同时,一声惨号!松野三九郎从杂草中往上挺立,双手摸个空虚,肩膀上血如泉涌。武藏看都不看,蓦地向怪石冲去。
但主水似乎不知道自己的妖法已破,仍匍匐在岩石上。
“喂!”武藏提声一喊。
主水吃了一惊,抬起上半身子。
“你是什么人?”
“……”
“看你还是个少年,但好俊的手法,武藏也险些着了你的道儿!”
主水愕然震惊!张大两眼,但随即从岩石上跃身而下,长刀斜劈,宛如电光一闪,看准武藏的后脑……
二
“呀!”
武藏抽身后跃,但主水的长刀已掠过他的喉管边缘,其间相去,间不容发。而武藏的豪刀早已追到,迎着长刀砍去。
“咔嚓!”火花四散,主水的长刀“啪”的一声落入草丛中去了。
主水向后跳去,手按小刀刀把。武藏却不追击。
“刚才的刀法与佐佐木小次郎的‘燕子翻身’一模一样,是不是与小次郎具有渊源?”
主水对武藏的问话,绷紧了脸答道:“错了!佐佐木小次郎本人从未见过。哪,来,来,武藏!”
“把刀捡起来!”武藏故意退后两三步,指着地面说。
“不要!落了的刀……”
“蠢货,那是你的失着,刀有何罪?不要让宝刀埋没在荒野里。”
武藏近前,俯身捡起主水的长刀,映着月光说:“哦,是‘长光’,好俊的名刀!喏——”
武藏把长刀朝主水抛去。
主水凌空接住,随即拟具正眼。
“来吧,武藏!”
“报个名来。”
“肥后,八代的乡士,松山主水。”
“师匠何人?”
“没有。”
“刚才的妖法,也是独创的吗?”
“对了。”
“主水,那种邪法以少用为妙,易招杀身之祸!”
“不劳多管!”
“不,易惹邪念。”
“武藏!不必唠叨,看剑!”
“你为什么恨我?”
“强者谁不为敌!”
“哦,那倒不错。”
“武藏!可勿误解。所谓强者,非单指兵法家而言哪!”
“那么……”
“在我,剑只是一种手段而已,我最瞧不上兵法家的浅见!”
“主水,好好进修业艺!手段即目的呀!”
“废话……来吧!”
武藏只是微笑着,望着这个大胆无敌,而且胸怀野心的怪少年。但武藏并非对这个少年徒然感叹而已,他早已警觉到了后面围成半圆,渐渐挨近过来的白刃圈子。而他们的动态,从主水的五体间反射过来,一一映入武藏的眼底。
主水哪知就里,却拼命向武藏挑战,意在让背后的同伙有偷袭的机会。武藏对此已了如指掌,将计就计,用的是以毒攻毒的战术。
武藏身后的荒草,簌地一动!
说时迟,那时快!武藏的巨躯踢地而起,迅如疾风,大刀一闪,吞噬了主水。
三
随着武藏迎头劈下的一刀,主水的身子像是被击落入地底去了。但武藏却扑了一个空。
“逃得好!”
武藏本来就没有杀死主水的意思,他的目标是别有所在的。
事实上,随着主水的隐身,武藏的巨躯也像被大地吸了进去似的,同时不见了。
这时,追踪在武藏身后的甚内一伙十余人,霎时失去了目标,茫然不知所措。甚内很不高兴。
“搜!”他立即下了命令。
孙六插口说:“鸭先生,不忙!主水自会来告。”
他到底懂得“忍术”,所见与众不同。
果然,主水像是从地底涌着上来似的,突然出现在甚内眼前。
“噢,主水,我们正自担心呢!”
“头领,糟了!妖法只能骗人一时,不会持久,你们迟迟不前,给他识破,险些遭那厮毒手。”
“哦,难为你了。但主水,你看武藏的剑法怎样?”
“当然,与各位大相径庭。”
“同你呢?”
“头领,我不是使剑术的,我的世界比他们更为辽广。”
“哦,所以你的本领比他还差一段吧?主水,心思太多了也没有用,你最出色的还是兵法。主水,好好地磨炼剑吧。可是,武藏到哪里去了?”
“武藏,仍在原本那条路上走着。”
“哦,那么……”
甚内便向浪人下了“仍回原路”的命令。
浪人们踅回原路,果然看见武藏同从前一样,离轿子两三丈前,悠闲地走着。
“这厮真了得,见面胜似闻名。”
浪人们刚才目睹他一刀了断松野三九郎的手法,已自惊得跷舌难下。那一瞬的火候!那手法之快!他们知道自己绝非一对一的敌手。
但对方愈强,自己斗志愈炽——虽明知道是飞蛾扑火,但既已寄身于一剑,死中求活,死而无悔,是当时兵法家的气魄。平时以一派师门自任的这些浪人,不禁煽起如火的战志。
四
武藏伺机脱身突围。此时云脚更低,骤雨来了去,去了又来,一阵紧似一阵。武藏在阵雨中,渐走近目的地阎王岩。这台地的胜景,以此为最,堪称叹为观止。
后年,览胜的游客曾称这一带为“羊群高原”,奇岩怪石点缀其间,确像三五成群的山羊。不仅此也,好几条狭谷蜿蜒曲折其中。据说狭谷中有着不少洞窟。
到了羊群高原,甚内又吹响报警的竹笛。看了附近险恶的形势,他警告一伙人须得提高警觉。
而武藏,却利用他的这一信号;笛声初起的一刹那间,身子一闪,跳进了右首的杂草丛中。
“呀!”
甚内以下,所有的浪人都刹住了脚步。不,像是被钉在地面上一般。武藏就此不见。队伍假如前进,说不定在哪里会遭他出乎意料的袭击。
“头领,怎么办呢?”三九郎死后,接替浪人领班的梶野景道向甚内请示着说。
静静地沉思了半晌,甚内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断然说道:“各位,不必畏惧!刚才以前是我们跟踪武藏,现在是我们被他跟踪,怕什么呢!”
“一点不错!”景道接口说,“既有戒备,怕他怎的!本人愿为前导。”
“我来担任殿后。”梅轩也紧了紧腰刀说。
“头领,让我跟着轿子走吧。”主水寓意深沉地望着甚内道。
一伙人略做部署,把阵容转为守势。
“前进!”甚内断然叫道。
而在这时——
“甚内!”
有人唤他的声音。
“谁?”
“是我!”
从旁边的巨石后面倏地出现的,正是武藏!
“啊!”
为摆脱武藏的跟踪,好不容易调整起来的阵容。想不到武藏的出现竟如此迅疾,是谁也不曾想到的。事实上,这期间却有了可乘之虚,就是从攻势转为守势的那一丝空隙。
“啊呀!”
“啊啊!”
不让人有拔刀的工夫,早有三四个人倒在武藏的剑下了。
五
“散开!散开!”甚内力竭声嘶地高喊。
他们虽整备阵容,但不是战斗队形,排得太整齐了。
但武藏雷霆千钧的气魄,不让他们有疏散的余裕。有五六个人,来不及拔刀,已被杀倒在当地。待梶野景道好不容易拔出大刀,已是第八个人了。他感到武藏的剑指向他的前额,便把剑拟于正眼。但武藏的巨躯却在他的身前一闪而过,跟着又是一声嘶号。
景道望着武藏的背项,大吼一声,猛砍过去。
“咔嚓!”一声令人战栗的声音。是武藏回头,用左手小刀把景道的脑袋从脖子上连根砍断了。
前队已全军覆没。武藏往回跑到轿子旁边。那里也倒着五六个人,轿夫早已不见踪影。
“公主!”武藏向轿中叫道。
“武藏先生!”
轻装打扮的悠姬,从轿子中飘然而出。
“公主!不必管我,快去!”
“是!”
她循着武藏拉开的一边血路,跳进了荒野之中。
但这时——
“悠小姐,等着!”
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武藏挡开迎面砍来的梅轩的大刀,眼瞟着悠姬的去向。
“危险!”
他不觉脱口而叫。铃姑站在杂草丛中,正用短铳瞄准着跳入草丛的悠姬胸前。
悠姬也不觉呆住了。
“铃小姐,住手!”甚内凛然唤道。
刹那间,不分敌我,双方都忘了动手,一齐盯在铃姑与悠姬二人身上。
“铃姑,打我!”武藏唤道。
“武藏!这娘儿竟有这么可爱?”
“武藏听着!现在得让你知道所爱的人被杀的悲哀、痛心、遗憾……”
“铃小姐!打武藏!打武藏!”甚内嚷着,再掉向武藏叫道,“武藏!你的死期到了!”
“哦,铃姑!向我发枪吧!”武藏双刀朝下,两臂垂腰,挺着胸板说。
浪人们见了这突变的光景,慢慢地向武藏背后围上来了。
六
“你那女子,向我开枪吧!”悠姬也挺胸叫道。
“呀呀,你这公主,对这一介浪人的武藏,竟也那么垂爱?唉唉,教我如何是好?”铃姑嘲笑着说。
“铃小姐,快收拾武藏,这是唯一的机会,静下心来好好地瞄准。”
“鸭先生!想不到你也这样偏爱公主。”
“铃姑,甚内说的不错,赶快向我胸前发枪,替小次郎报仇雪恨!”
“不行!”铃姑眼露凶光,嚷道,“让咱们娘们来算清这笔账,公主!”
铃姑瞄着悠姬的胸前,扣下扳机。但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突然铃姑脚下的杂草中伸出双手,抓住了短铳的中段。
子弹已经出膛,但从悠姬的胸前飘了过去。
“公主!快逃!”武藏大嚷。
“快,不要让她逃走!”甚内也紧紧叫嚷。
浪人们向悠姬轰去,但被武藏拦住了。
悠姬拼命前奔。两三个浪人逃过武藏追了下去。
“啊啊!”
悠姬一声惨叫,是脚下钩住藤根,扑倒了。
“抓住了!”
一个浪人跑上前去,正待伸手去抓。但电光一闪,连肩斜劈,倒了下去。
“公主,随我来!”
年轻的声音。一个覆面的武士,扶起悠姬,牵着她的手,一溜烟跑开了。
武藏和浪人,还守在原来的地方拼命。
铃姑咬牙切齿地说道:“是谁出卖了老娘?是谁?快出来!有种的出来!”
——简直像疯了一般。
甚内扳住铃姑的肩头,安慰着说:“铃小姐,静静!悠小姐逃走了,咱们的人连一个武藏都应付不了,看情形巡检浪人的五人团怕也会加入战圈,反刃相向。”
“都是你,从中作梗,横加阻止。”
“可不是嘛,我哪能让你闯下大祸,做了通缉的凶手?不只武藏,还有五人团,正在后面亮着眼睛哪!快快,不能再犹豫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七
甚内半拖半抱,拉着铃姑没入荒野中。风力更劲,冷冰冰的雨水打在两颊上。铃姑渐渐地平静下来了。
从身后传过来剑戟铿锵的雄壮声。
“甚内哥,又告吹了。”
“哦,时机未熟哪。”
“第一流的剑客四十名,统统成了供奉武藏的牺牲。”
“无可奈何,但这怨恨齐归武藏一人。”
“可是,不知主水怎样?”
“那厮倒不劳牵挂,一定早溜开了。看那厮年纪虽轻,真个了得。”
“喂!鸭先生!”后面有人叫唤。
“好像是岸孙六?”
“哦,是孙六,等他吧。到京时,还用到他哪。”
浪人已死了一半,剩下的却也不打算逃走,只是已经没有积极进攻的气魄,远远地围着武藏叫喧。
武藏虽惦挂着悠姬,一时又脱身不得。幸好事先已与悠姬约好,要她去投奔森都。
这时,一直闷声不响袖手旁观的,浪人巡检的五人团——由新太郎领头,径至浪人面前,高声叫道:“各位,胜负已分,各请收刀!你们的头领鸭甚内业已遁逃,如不服输,本人等职责所在,绝不饶恕!知趣的,早早退去!”
同时,他掉向武藏,躬身说道:“先生请便,就此告别……”
武藏点头。
“哦,再下去,杀生无益!”
浪人们经此一喝,顿失斗志。
“今日留汝等一命,快快去吧!”
经新太郎这最后一喝,便一齐抽回兵刃。
“寺尾、山东、野田、和田、官胁!”
武藏一个一个叫着他们的名字。
“别了!为我问候相爷!”
“先生!我们知道。先生与甚内、孙六原是仇敌,今夜之斗,事出无奈,相爷自能见谅。只是元凶在逃,是我们的失策,有亏职守,自当上天落地追缉归案。”
“不必了,迟早逃不过我的刀下。”
“是。”
“悠姬公主的事,请毋挂念——务须转达相爷!”
在力尽声嘶、茫然不知所措的浪人面前,武藏与五人团在依依地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