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十一
由利公主身穿绵服,装束朴实,在年轻武士引导下,缓步走到伊豆守跟前。她未施脂粉,微黑,但依旧美丽高贵,而且全身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刚健之气,热情染红双颊。
“哦,由利小姐!好久未见啦!”
伊豆守先开口说话。公主静静地就座。
“的确好久未见了。”
“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去年十月……因为被逐出长崎……”
“此事,我也知道。因奉行要求,不得不如此。不过,说实话,我也认为你该离开长崎了,为了自身的安全。”
伊豆守有点为难地辩解。公主微笑着说:“是的,殿下的意思,我很了解。的确已到离开长崎的时候了。殿下谅必知道,在我接到上谕的一个时辰前,我所领养的孤儿全被岛原天草的天主教武士夺走。”
“哦,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也许是此地暴动的关系,神尾的报告没有提到你的事。”
“殿下!”由利公主正身危坐,凝视着伊豆守的脸,说:“天草四郎的母亲已被带到本营来,是不是真的?”
“不错,确是如此。”
“殿下打算怎么处置四郎的母亲?”
“说实在,我正在考虑此事!”
“生杀予夺,全凭殿下的心意。殿下是不是想用四郎母亲的性命来换取四郎的投降?”
“是的,我已想过。”
“这可不行。这……这样反而只会激起暴徒的反叛心,提高他们的气势。不能反用母子亲情。应遵从自然之情,慈爱地以真理对待四郎和他的母亲。殿下,城内有非天主教徒的异教徒,也有妇女和孩童。让四郎母亲去劝告四郎,把这类人放出城来。”
“欸!”
伊豆守双手环抱胸前,张大着眼睛。
公主胸有成竹地继续说:“殿下!无论用什么方法对付他们,天主教暴徒都绝不会投降的。最重要的莫过于降低暴徒的悲愤气势。这可用真理与爱情……”
十二
对由利公主热烈的说辞,伊豆守说:“由利小姐,你的意思是先安抚参加暴动闭锁在城里的异教徒!如果从城里出来,就饶恕他们……”
“对,就是这样,诉诸四郎的正义感,要四郎的母亲求他释放城里的异教徒。这样可能瓦解城兵的团结,也是对天主教徒无言的威压。”
“嗯,真是妙法!我没想到这一点。”
伊豆守似乎松了一口气。由利公主却加强语气说:“不过,殿下,仅此并不充分。那些在城里的天主教徒之妻也应让她们在家经营生业,改变信仰的人可饶恕他们,再者,城里的妇孺若改变信仰从城里逃出,亦应宽大放过。”
伊豆守紧咬着嘴唇说:“但这有违天主教禁令啊!”
“殿下,禁令归禁令,现在岂不是非常时期?以这种慈悲心肠瓦解暴徒的气势,进而使其妻子转信,岂不是达到了禁断的目的?”
伊豆守仍在思考,过了一会儿才答应道:“好,那就以将军特典给四郎,令其履行此一约定!”
公主像妹妹对哥哥撒娇般缓缓说道:“殿下!我认为不管多恶的人的孩子,孩子本身是无罪的。因此才在长崎设立白百合寮。这次到岛原来,也是为了拯救父母参加暴动、家为松仓兵所焚的孩子。我目前已在某地收容这类孩子,给予食物。”
“哦……”
伊豆守睁大眼睛,似乎表示理当如此。
“但松仓手下目前仍在各村不断审问天主教徒,并利用禁令蛮不讲理地虐待良民。”
伊豆守深深颔首。
“由利小姐,知道了!我将依据方才所言,发出军令,不许随意欺压良民。此后,由利小姐……”
伊豆守说着,鼓掌唤近侍的家臣,拿来出入军中的木牌,交给公主。
“现在,我只能这样做。”
“这就行了。”
“你也可以借助武藏呀!”
“哦,武藏先生?”
“他在细川的军营。”
公主尽力压抑内心的激**,平静地回答:“啊,那也许可以见到他!”
十三
次晨,伊豆守叫人唤来四郎的母亲与家人。伊豆守见四郎母亲人品沉稳,内心隐含坚毅志节,而重新体认了与由利公主约定的方略实为至当。他觉得用威吓与明显的怀柔都终究动摇不了这妇人。
“你现在还信奉天主吗?”
这是伊豆守的第一问。
“是的。”
四郎的母亲毫不踌躇地回答。
“据说,四郎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年,理应无法精通教义,一般认为是老天主教徒抬出四郎做首领,是不是?”
“四郎已是十六岁的少年,我不认为他是被人哄抬出来做首领的。”
“那么,他是一个虔信的天主教徒了?”
“是的。他比城里任何人都要虔诚。”
四郎的母亲玛尔丹不亢不卑,冷静地回答。伊豆守内心深为其态度所感,进而问道:“你对这次暴动有何看法?”
“我认为这是守护我教的圣战。”
“不错。但参加暴动防守城池的百姓中,据说也有非衷心信奉基督的异教徒,是吗?”
“是的。无论是岛原的松仓先生或天草的寺泽先生,不仅向天主教徒,也向老百姓征课重税,老百姓为此而濒临饿死的局面。也许有人为了这个缘故而参加暴动团体。”
“哦,原来如此。你昨晚已看到,攻城军有十多万,而且有大炮、小炮、铁盾等,攻击的准备已经很充分。不过,将军认为与百姓作战而损兵折将,愚不可及,故只围城,以饿死贼徒。衷心信奉天主的人也许乐于做个殉教者,我无意救助这些殉教者。如果其中有异教徒,我实不忍心,所以想设法帮助他们。你认为我这样做对不对?啊,不,我不只问你,也问你的女儿蕾西娜、女婿小左卫门及其子小平等。”
伊豆守胸有成竹地问。
母亲玛尔丹回望家人的脸,彼此会意,都点点头。小左卫门小声说:“请母亲随己意回答吧。”
玛尔丹正襟危坐,说:“依我所见,城兵都在等待饿死。又如尊言,我相信,最先推重四郎的人都已决心做殉教者。不过,如果城里有异教徒,那……”说到这儿,她咽了一口口水,略做停顿。
“嗯,如果有异教徒,又怎么样?”伊豆守尖锐地问道。
玛尔丹仰首说:“如果有异教徒,四郎也须加以考虑,因为使异教徒跟天主教徒同样走上殉教者之路,那是违背神意的……”
伊豆守稍微和缓了语气,“这意思我也懂。这么说来,即使以前是天主教徒,若有改变信仰之心,要他殉教,也是违背神意啰。”
“确是如此。”
玛尔丹垂目颔首,旋即仰首说:“有件事想请教殿下。殉教者的妻子即使不再信教,是否仍依往年的规定,连刚出生的婴儿也要处死?”
“嗯……”
伊豆守略事沉思后,缓缓答道:“规定是不能歪曲的。但秉承将军以慈悲待民之意,即便是殉教者的妻子,只要宣誓转宗,也可宽恕。因而,请四郎务必把异教和转宗者放出城来。你能否为我和四郎居中处理此事?由于战争,连无罪的人也一起被杀,实在残忍。”
“好,我答应。”
玛尔丹一口答应,又附加一句说:“但我们可不是因为爱惜生命才答应。”
“啊,不,我绝不这么想。玛尔丹,我要先告诉你,四郎毕竟还是一个少年,万一他不是心甘情愿的殉教者,无论什么时候离城,都会得救。”
伊豆守这么说的时候,玛尔丹的脸上浮现嘲弄般的微笑。不过却温和地回答:“我会把这一切都转告四郎。”
于是外甥小平次日进城,把玛尔丹记述这些问答的信交给四郎。
城内,以四郎为中心召开参谋会议,拟定回答伊豆守的回信,把它交给小平。
四郎还特别写了一封信给母亲玛尔丹,也同时交给小平,信上说:
手谕已拜读。母亲平安无事,至感欣慰,此处亦然。城中众人已决心为天主奉献生命,而且绝无压迫他教信徒转奉基督之事。若有改信离城者,亦皆任其逃逸。
十四
也许是伊豆守与四郎此一决定的结果,从那以后即有从城中逃出向幕军求救者,但为数极少。伊豆守给这些人金银,放他们离去。
后世史家对伊豆守此一谋略评述说,尽管没有直接获得成效,但对城里统一的士气一定有不少影响。
城兵虽为十多万大军所困,却毫无屈服之意,而且好整以暇,有时甚至击鼓狂舞。
晚上,歌声还传到攻城军的军营里。从最近城的细川军瞭望楼望去,城内广场上,男女老幼都无忧无虑地跳舞。
脾气暴躁的大名中,有人忘了前次的教训,主张发动总攻击,要求道:“伊豆殿下,何必迟延呢?”
但伊豆守不为所动,安抚道:“伊豆受命时,将军说,‘别为老百姓无谓牺牲武士的性命’,请忍耐一下。”
不过,伊豆守绝非坐待敌人饿毙。他在各重要地方新挖壕沟,以防城兵突围作战,同时向荷兰要求出动军舰。由于幕府的强硬政策,西班牙、葡萄牙和英国已被逐出长崎,只有荷兰是唯一获许对日贸易的南蛮国。
荷兰商馆的馆长因伊豆守的要求,在莱布号上安置了十五门大炮,从原城外海域猛烈地加以炮击。
然而,城内粮食、弹药已日益匮乏。四郎等天主教徒领袖自接到玛尔丹来函后,已知胜利无望,决心殉教赴天国。但一般城兵依然相信神父的预言,仍奉四郎为不死的天使。
不过,随着粮食配给的日益减少,又眼见城外尽是敌军,城兵对是否能获胜已越来越觉怀疑,逃出城外的人也日益增加。四郎及养父益田甚兵卫见此情景,与领导人员相商道:“情势已到此一地步,要求他们殉教,是否为至当之举?”
芦冢忠右卫门等浪人团仍逞强坚持,激烈反对说:“如果这样做,大半城兵都会变成异教徒,逃出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