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秋风萧瑟,月光在水中搅成一团粼粼。
两位当朝国相幕天席地而坐,都是宽袍大袖,有如神仙中人,时不时地传出几声悠然长笑。
陆丹青举杯:“齐相爷的国书公函,我已经收到了,一切都按照相爷提议的办理。三十万石秋粮,九千石谷种,十日内必定送到,你大可放心。请请请——”
“客气了,我代江西百姓谢过陆相爷。”齐河鋈举杯,极其温文“青城陆氏,齐某是领教了,你杀我名将毁我义士,漂流民逃个干净,秋汛将至才同我互通江防……从此之后,十六家视我如仇,长相城再无宁日,青城里还是处处风流。陆相爷!只盼有一日,苍天开眼,天下太平,齐某能亲赴青城拜谒,诛你陆氏满门哪。”
陆丹青哈哈一笑:“齐相爷说笑了,苍天真要开眼,你我都是天诛地灭,谁还能跑了不成?”
“不错,不错。”齐河鋈又斟上一杯酒,“齐某只有一事不明,还望指教。”
陆丹青忙道:“不敢。”
齐河鋈扣了扣杯沿:“自从陆相爷与廉将军暗通款曲,迫得我将那批江湖人送向无端沉屿之日起,齐某就日也算夜也算,算来算去,陆家这一步棋,要杀的本来应该是我才对。廉将军在朝中策应,木兰州饥民大乱,江湖客恨我入骨,齐某本来定无生理,也做了玉石俱焚的打算。实不相瞒哪,我自问在陆氏谋算中,要比廉长平略重一筹,不知道陆家……究竟为何变局,这不杀之恩,我应该谢谁才是?”
陆丹青眼光一扫:“七郎,齐相爷问你话哪!”
陆展眉走上前,温文尔雅一拱手:“陆展眉见过齐相爷。”他嘻嘻一笑:“陆氏出棋,素不空手,马马虎虎算计一个廉长平,这个……意思到了也就行了。”
这叫什么话!齐河鋈毕竟没有陆家那么厚的脸皮,杯子一放:“陆七爷欺我无知?”
“天机不可泄露,呵呵,齐相你慢慢复盘吧,恕我不便相告。”陆展眉挤了挤眼睛,像个调皮的孩子,“大哥,来日方长,走吧走吧,齐相爷还要收拾残局哪。”
望着陆家兄弟并肩离去的背影,齐河鋈隐隐生惧:“陆氏天演棋鬼神莫测,这倒也不足为惧,只是……这样的一家人,如何就能做到百年来君臣父子兄弟毫无嫌隙猜疑?不明白呀不明白。”
侍立一旁的齐家福忍不住多嘴:“相爷,小人也有一事不明……这陆家哥儿俩看起来也没带多少随从,即便带了,也未必是我的对手。这大好时机,人不知鬼不觉的,为什么不杀了他们了事?陆家人再多,也是杀一个少一个的!”
“莽夫之见!陆丹青既然谋定而后动,焉能不留余手?”齐河鋈一拍地面,拈了拈长须,“阿福,你终究是太年轻,多用用脑子,少用点拳头。”
齐家福抓了半天脑门,终于点点头:“是……我好像明白了……”
轻舟破浪,陆展眉一离开齐河鋈视线,就四下催促:“快,快,快!那老东西明白过来,非追我们不可!”
陆丹青在他背后,负着手,很不是个滋味:“齐相似乎也不过四十上下,怎么,很老了么?”
陆展眉“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陆丹青面前,半晌,嗫嚅着:“大哥,我领家法就是了。”
陆丹青举起巴掌,真想家法伺候,只是看他形销骨立,几天下来半人不鬼,黯然一声长叹:“七郎啊!你好不懂事!爹爹用了多少多少手段,那王翳桑才肯找来二灵野火助你修为?我陆家已经多少年没有出过文武全才?你……你还笑得出?你至少少活了二十年——”
陆展眉低着头,揉了揉鼻子:“我求你求成那样,你非要我去……我我,反正你要打要杀,悉听尊便吧!”
陆丹青被他呕笑了:“还是一身江湖气,跟我放什么话!我东相国国相,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陆展眉一抬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大哥?”
“趁着灵儿没出阁,你就让大哥享两天清福吧。”陆丹青单手把他拉了起来,“岂有执棋手不为国相的道理?展眉啊,当年我就很想问爹爹,陆家执棋手到底看见的是什么?”
“终局。”
“我知道是终局,只是终局若是不好,我们何必如此?终局若是够好,为什么总不能说?”
“大哥……”陆展眉闭上了眼睛,“不该问的,你还是不要问了。”
“好,换个该问的——齐河鋈能追上我们不能?”
“现在还没动静,恐怕是追不上了。此人善防不善攻,少了三分赌性,陆家最不怕的就是这种精于算计的。倒是他身边那个小子,齐河鋈哪里捡来的?真是馋死我了。” 陆展眉咬着牙琢磨,“我迟早要把他逼过木兰江来。”
“这恐怕不容易吧?”陆丹青点头赞许,“不过一招即至的人物,我陆家也看不上就是了。”
“陆丞相。”船舱里,走出一个十岁少年,正是花园里玩耍的那个“天儿”,手里捧着一个青瓷骨灰坛。他平步走到兄弟面前:“父皇说,为君之道,在于臣不臣之心,果然有理。”
陆家兄弟齐齐跪倒:“殿下!”
“历代太子入陆府三年,我原先还不知道是什么道理。”那孩子走过来,将手里的瓷坛交到陆展眉手里:“我代父皇送老丞相一程。”
陆展眉不敢起身:“殿下千金之躯,两度身临险境,陆展眉死罪。”
“七叔,起来,我上岸才是殿下呢。”那孩子扶起陆展眉,“七叔当年上“七可七不可”渡江之策,有一条是——西相武林血性犹存,虎狼之野隐于林泽,一旦兵燔举动,必千里奔赴,不可也。父皇当时深不以为然,不想长相城一役,果然被七叔言中,司空之龙天纵之才,死在暗箭之下。七叔,如今……我们可以突破江防了么?”
“是。”陆展眉颔首:“余脉犹存,但是从此之后,朝野相疑,如若再动兵戈,这千里奔赴的江湖令,是再也发不出来了。只是过江毕竟是下策,还是那句话,以攻势为守势,静不露机,坐观其变,江东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兴兵。”
他们走到船头,西边屠杀的战火渐渐远去,而东边一江流淌的花灯辞赋璀璨如星河。
陆展眉扬手,白茫茫的骨灰随风飘入木兰江里,没入远方,他一字一字地说:“木兰树下风雪之盟,至此方休。青城陆氏,代代信守此诺,君不负陆,陆不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