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给自己重新起了一个名字。这是列缺城里的金大师教给我的办法,他说过,新名字意味着新的开始。大师让我向东走,一路向东走,直到看见青荻野的那一刻为止,他说我会找到答案的。我翻查过资料,关于青荻野有许多有趣的传说,那是一个沼泽和荒原的世界,据说,只要向东走,一直向东走,走到空气里已经有海风气息的时候,回过头,看见一轮落日跳进眼睛,那时候,就走到青荻野了。
这是我五年来第十二次占卜,每一次占卜的结果,都指向那个遥远的东方。
我喜欢占卜,谁不喜欢占卜呢?命中注定是个好词儿,无论命运是好还是坏,它至少说明了,早在我出生之前,冥冥中的神祗曾经费心为我谋算过。我尊敬卜算者,他们是替神灵代言的人,他们每天倾听黑暗、忧郁、焦躁和恐惧,他们说出厄运,指点希望,独自承担着窥破天机的孤独——当然了,我不喜欢测字的,我小时候新学了字去算命,那些人扯了半天,最后居然不认得。
可是耶雄并不这么想,在他的身上,我看见了没有敬畏者的嚣张——他要我带着他去拜会我最尊敬的皇家祭司、执掌星盘的阿铎拉,我高兴地带他去了,并高兴地看见他泡在阿铎拉的神殿里,终日终夜地探讨自己与国家的命运。十天之后,我见他容光焕发,好奇地向他打探,他居然对我说——“寡妇滚三滚,神仙站不稳,古人真他妈的诚不我欺”。我无法忍受,实在无法忍受,这个混蛋把我的祭司给睡了,还要对我说,这就是命运。我和耶雄绝交了,和他交朋友是我最大的错误,(他出生卑贱、心怀阴暗、手段毒辣,行为低俗!)这些年来我从未从他的嘴里听到过一句对旁人的赞美——我理解他,但没法赞同他,我得去走我自己的路。
耶雄疑似认真的时候问过我,“那个姑娘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我懒得搭理他,这种问题他本不该再问的。
他嘲笑我,说“爱情真是种术法,能让傻子变成疯子,聋子变成瞎子。”
我告诉他我的事不用别人管。
他继续嘲笑我,说我所有的事情都是别人在管的,如果我没有一个好父亲,能活这么大都是个问题。他说军中很多人都在看着我,至少有一半人等着看我的笑话,如果不是给我大哥三分面子,手指头早就戳到我的鼻子上来了。他说你明白不明白,只有拳头硬才有道理,你是司空之龙的儿子,就得有种一点,拿出司空家族的硬气。
于是我就拿出了司空家族的硬气,我抓起紫陶酒罐砸在他头上,他被砸蒙了,巴拉巴拉的一通话被砸回肚子里,我看着他用手掌抹掉眼睛里的血渍,咧着嘴咕哝了句什么,然后转身离去。看,这就是最别扭的地方,如果我不像一个司空家的人,他们总说我是废物;一旦我像一个司空家的人,他们就寒心、生气、小姑娘一样转身就走。
我很遗憾,但并不后悔,金大师上个月说过,我会在这个月失去一个朋友,对此我早有所准备。
更何况,就算别人不知道,耶雄也应该知道,我最讨厌的说辞,就是别人拿我的家族说事儿。我和我的家族有什么关系呢?可能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仅此而已。我父亲很忙,直到他死,我们一共见过四面,其中有三次他骂我是废物,另一次则在全家人面前打了大哥,顺便骂我是废物。
司空家不比陆家能生,我这一代,只有我们兄弟三个。大哥比我大了九岁,小弟比我小了十三岁,他们都是从小就被寄予厚望的天才,尤其是小弟,从他一出生就被大家夸奖——甚至有人借着酒意说过,老天把他生下来,是为了弥补我为这个家族带来的缺憾。说这话的人,已经被大哥痛打一顿,不知赶到什么地方去了。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当着我的面嘲讽我,至于背后的议论,我大可以当做听不见。他们喜欢打仗,我不喜欢,他们害怕被人骂做没用,我无所谓,我们根本玩的就不是一个游戏,他们很多人,我只有自己一个,可没关系,在我的世界里,他们所有人都是失败者。
耶雄终于去了他们那个世界,那就去吧,我要去青荻野,我想看清楚另一个世界。
准备行囊的日子里,我学会了一首青荻野的歌,我很喜欢,时常挂在嘴边哼哼:
落日沼泽里一片泥泞,
旅者向着海,与风背道而行,
一步一步,脚印里积着一汪海的宿命。
风停了,请坐下休息。
风起了,请试着走下去。
大海说,第二次出发才是真正的起航。
那面“我在”的三角旗,挂在所有残骸的风帆上,
无人追你,也无人等你,无人爱你,也无人恨你,
天黑了,请闭上眼睛,
天亮了,请试着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