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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在路上

相国 飘灯 6506 2024-10-17 04:48

  

  我上路了,临行时袖中暗卜一卦,宜东方,宜出行。

  我没有出过远门,于是吩咐老管家替我准备行囊和车辆,我知道他一定会告诉母亲,就在他走出我房门的同时,我带着小包裹匆匆离开了家。我一路狂奔,像个疯子,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直到一口气跑到筋疲力尽,才停了下来。没有人追我,这让我有点欣慰也有点意外,我猜测着家里头母亲的反应,时而凝神,时而焦虑,但总归是什么都不再想,天黑了,行人也渐渐少了,我明白过来,不会有人来找我了。

  上路其实比想象里容易多了,由于事先做了太多的功课,我甚至准备得过分了一点,以至于走了一整天,还没有发现一个衣衫比我更破烂的人。去青荻野有两条路,一条是水路,从木兰江一路入海,再从入海口转头向北即是,一条是陆路,陆路要艰难得多,但所有的修行者留下的笔记里,他们走的都是陆路。我想依靠自己走过去是不可能的,于是沿路看见马车就上去询问价钱,第三辆马车的车主和我说定,送我到射天丘,给他十元钱,我常常听说沿途打劫之类的惨案,一路上总把手藏在衣服底下,握着柄小匕首,大概握了一顿饭的工夫,我放弃了,总不能就这样一路捏着刀到青荻野,再说普通农人盗匪我总可以对付,而传说中的那些大盗……万一遇上了,也不是我的脑子能想出办法来的。

  我东张西望,试图看到一点不同的风土人情,但这一带已经是北相国的最南边,是出兵的必经之地,土地又贫瘠,青壮年要么去北边参军要么去南边谋生,留下来侍弄土地的,也都懒洋洋的、随时准备抛荒的样子,我脖子都快要看崴了,也没看出什么稀奇。于是我和车主攀谈,他是个四十多岁的无城人,正要去射天丘看望女儿,能顺路赚到点外财也很欢喜。他在前面滔滔地说着,我看着马粪从马尾下面一坨一坨地滚出来,这是以前坐家里马车从未见到过的。风很大,马车上没有遮拦,很快我浑身都被吹得冷透了,车主递给我一壶酒,酒既薄又酸,没有泡发开的麦粒还浮在酒面上,我喝了两口,觉得于事无补。车主邀请我去他女儿家过夜,我欣然答应。

  快要到地头的时候,我们在河沟边的草地上遇到了车主的三个外孙女,最大的只有九岁,最小的还在最大的背上,都赤着脚,想必十分贫寒。车主去放马的时候我跟在女孩后面回家,我见大姐的衣服已经被湿草浸透,手脚冻得红肿发亮,很想上去帮忙,走过去的时候,倒听见两个女孩子正在叽叽喳喳,说是隔壁的阿虎肯定是跟邻村的阿花好上了,她们说得起劲,时不时爆出一串又快又脆的笑声。他们一家和我心里的贫苦家庭很不类似,他们没有积蓄,也不会有书读,但一家人都在笑,我听到的笑声比我在列缺城里一年听到的还要多。一家之主也就是车主的女婿明年就要到军队里当差,我问他怕不怕,他说怕啊,所以要抓紧生出个儿子来——媳妇和老丈人也都赞成。临睡的时候,我写了一张治皴手的方子交给女主人,一条一条讲给她听——方子是军队里传出来,确保可行——女主人很高兴。

  他们把最好的床铺让给了我,快到天明,我听见女主人早早起身准备饭食。我翻来覆去地想,应该留多少钱呢?行者手册上说数字不宜过大,不然的话,他们下回遇到行路者,就会狮子大开口了。最终我决定,五十元是个比较合适的数字,大约是我的花销的两倍,又不会过分张扬。我穿戴整齐,出门看见早饭已经备好——一大锅麦粒粥,几碟腌过的青菜,还有一只刚刚宰杀、煮的不是很酥烂的母鸡。我想那个数字要上升到六十元了。

  他们一家都在劝我多吃,然后你看我我看你的,流露出一些不好意思开口的笑,我就默默地把心里的数字上升到七十元,这是上限,绝不让步。后来还是女主人先开口说,请我给未来的儿子取个名字,我窘了,幸亏皮肤够黑,他们看不出红来。我就装模作样想了又想,说这个年月,就叫做平安好了。他们非常欢喜地送我上路,我拿出包好的钱来,女主人红着脸说不要,但推着钱的手还在微微地抖。我就说权当是给平安的见面礼好了。

  我继续向前走,想要找到另一辆马车,谈价钱的时候车主追了过来,脸红脖子粗的,他说我给的太过丰厚,他和女婿商量过了,和女婿一道送我去将军坞,也顺便看看女儿她表姑妈,叫我先等一等。我很高兴,帮着他们把一箱一箱的风干栗子搬上马车,栗子堆得很多,我和车主只能高高坐在箱子顶上,车轮从石块上碾过去,从车子到箱子直到屁股底下都跟着一阵子颤动,我总怕我跌下来,便不敢乱动,惹得他们笑我。

  车主的女婿健谈得很,一路上讲了不少笑话来听,他说村里的员外最贪财,年年日日烧香祈祷,夫人怀胎三年,最后生出一枚大钱来,后来员外听了南方人的话,要在自己地里种大片的枣子,南方人的话怎么能听呢?谁家还拿枣子做饭吃?种这么些有什么用?一来二去,好生生的田地都败坏了,员外家境日益败落,只留了那枚大钱不花。有一天夫人快不行了,员外就拿大钱去买了一筐鸡子——未曾想鸡子真的孵出一窝小鸡,两口子居然又把家业做了起来。人人都议论说钱儿子报恩来呢。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脸色,我也就扮作惊骇的样子说,那钱在书里头叫做百晓钱,拿火一烧,问什么都是心想事成,是最珍贵的宝贝。他果然被骗到,于是我们俩都大笑。他问我家里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出来,我说我是大官的儿子,他笑得更欢,丁点儿也不肯信,说是见过官家人,不是我这样的。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十分舒坦,我长了二十多年,鲜少有这样的话让我快活。我开始想起婉豆,想起婉豆就开始思念婉豆,这些年来总是这样,只要是只言片语,让我想到她的名字、她念过的书、她提到过的地方……我就会长长久久地想下去,一直到外头有个什么事儿打断。

  我见到婉豆的时候,只有十四岁,于是之后的三年里,她一直喊我小弟。

  我十四岁的时候,大哥二十三岁,那时候我母亲的全部心思都放在给他安排一门亲事上。他是司空家族的长子,那时候的职位是北都指挥使,兼领了中路参军。我们家世世代代有和八荒部落联姻的传统,母亲也就循例为他挑选了一位国公主——其实八荒部落威风的年代早就过去百十年了,如今也就是领个封号而已,都城里有的是名门贵胄要把女儿往我们家送,但父母在这一条上都极坚持。大哥成亲是件大事,连筹备带操办要将近一年的工夫。大哥自己对这事冷淡得很,我们也都知道母亲的意思——父亲一举兵,大哥必定是要外放的,列缺城号称将都,各家的母亲都在儿子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就建造一具刀茔,儿子若是平安回来,举家叩谢上苍,算是天假以年。所以,南边的战事是否惨烈,就看列缺城里成亲的人家到底有多少,那一年日嫁夜娶月月不停,白天里都是吉祥道贺,到了晚上关门闭户,新婚夫妻都在做那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只图早早留下血脉来。

  一切都在重复祖先当年的仪式——向八荒之地借来开辟之力,向天神要来“司空”这个姓氏,战神的血统,就会世世代代在我们家流传——虽然这条血脉经过我的时候,小小地绕了一圈儿。

  我生下来的时候就体弱多病,这在司空家是不可原谅的,据说母亲当时就想要按照部族古老的仪式,把我还给执掌子嗣的地母,还是大哥拔出剑来,画地为界,守在我的摇篮边,号称过界即斩。我一直长到了三岁,才第一次看见父亲,而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废物还在?”

  如果有一门法术,可以把我父亲给我的一切还给他,我会的。可是我不想死,因为我从未活过。

  那时候家里往来客人很多,我觉得很烦,我讨厌那些客人,尤其是女眷,她们总是鼓动我母亲挑个人家让我成亲,总是说“不管怎样,他也是司空家的二公子呢”。我就躲在屋里,没日没夜地看占卜的书,只要看到其中一条指示我将来会走出去,开始新生,我就高兴地把它抄下来,陆陆续续的,也抄了一本子。家里占卜类的书看完了,我还想要看更多,于是就四处打听,听说在列缺城东南,有一家陈记书店,那里面奇门异术的书籍很全,只是要自己慢慢淘。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书店这种东西。

  列缺城规矩很严,只有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才能在城中四个场子摆摊。能购下房舍开店的,只有药铺,但几乎所有的药铺都挂着羊头卖狗肉,主要卖的都是别的货,这种店叫做阁楼店,比比皆是。这种事情,只要不摆上台面,值日官也不怎么管。我当然就兴冲冲地去了,按照别人的指点,进门就往阁楼奔,上了楼也就第一次看见了婉豆——当时她穿着长裤和布鞋,裹着一条头巾,正站在两个板凳上面,整理书架最上层。我进门的时候,她正把一捆旧书扔到地面,我们俩互相说的第一句话都是:“当心”。

  婉豆卖的书很杂,多半是些菜谱啊服饰啊传奇本子之类的,我要的占卜类书,都在地窖里堆着。她问我要哪本,我说都要,她就笑,说卜筮也可以看很多吗?各路神祗开出方子来,我信哪一路才好?我请她指点,她略谈了谈各门的优劣利弊,我听得出她其实是不大信的,但同样是不信,说出话来也让人听着舒服。结账的时候,我要的书接近四十个影元——那是青城的纸钞,近十年来正在全天下通行,比起本国出产的裂币,要轻便易携得多。她要找零,我说不用,她就让我随意再挑一本走,我就指了她正在读的那本行者手册——《边界》。

  我总以为冥冥中是有点征兆的,在那本书上,我第一次知道了相国最西边是有穷山,最东边是青荻野,两地相隔六千里,是从生到重生的距离。

  一来二去的,我们也就熟了,有段日子我几乎天天去拜访,或是买瓶药酒,或是喝杯清茶,婉豆的门口有一盏风灯总亮着,若是经过了不进去,难免会归家之后,若有所失。

  母亲那段日子正烦心,懒得顾及我。嫂子是热热闹闹娶进门了,可母亲总觉得一个国公主,还不如列缺城里一个偏将军家的小姐得体大方。嫂子别的样样都好,就是说话常有粗口脏话,我们这种人家,固然不能像江东陆家一样文质彬彬、说话跟唱歌似的,但也没到儿媳妇在婆婆面前骂娘的份上。我母亲大约是看嫂子太不顺眼,就把她在外头有情人的消息透露给了我哥。

  本来这不算什么,以嫂子的身份,没有情人才是耻辱。只是我们都没想到,大哥对此完全不能接受,尤其是当他发现嫂子勾上的是他的副官之后,简直是暴跳如雷,不知他们两口子在屋里吵了些什么,我只知道大哥拎着绳索走出门,把那个副官拖在马后面,围着列缺城狂奔了三圈——到他停下来的时候,那个人的腿和脸都变成了渣子。大哥那晚上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像是一轮高速转动的刀锋,靠近他的人都会被绞成肉泥。他不住口地羞辱嫂子,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嫂子肚子里已经有了大哥的骨肉了。

  我猜大哥在等嫂子跪下来求饶,认错,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之类的,他以前一直很大方的,不知道这一次为什么变得这么小肚鸡肠。可嫂子也被他激怒了,于是就在他面前跪下来,用一柄尖刀刺进了肚子里,用既像是唱歌、又像是嚎叫的声音说了一长串的话,然后倒地死掉。我母亲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很难看,她说嫂子用自己和孩子的血发下咒誓——诅咒我们家族生生世世止步于最渴望得到的荣誉与爱之前。

  大哥疯了,他杀掉了医士和验尸官,整夜整夜守在嫂子的尸体边,我在门缝外看他,见他一直跪在床边,“呜呜”地哼哼,时不时地用手去推推**的死人,好像希望嫂子破涕为笑,坐起来似的。他守了七天七夜,尸体已经腐臭,他还是不肯离开,也不肯喝一口水,吃一点东西,下人们要冲进去拉开他,母亲阻拦了,说大哥从小就是这样。

  在我的印象里,那是父亲第一次因为家务事回城,他一句话都不说,拖出大哥来狠狠地打。我很害怕,我想告诉父亲大哥几天几夜没吃没睡,但不敢上前,只好拉拉母亲的手,母亲抱着小弟,慢慢地摇头。我问母亲,父亲会打到什么时候?母亲说,会打到他站起来,或者死。

  父亲用拳头、脚和刀鞘,大哥抱着头蜷成一团,在地上滚,他滚到到我附近的时候,我向后退了退免得被父亲误伤,我想这个动作可能激怒了父亲,他回头拔出刀骂了声“废物”就要杀掉我——我知道他一定是要杀掉我,他挥剑的动作里全是轻蔑,就像要杀死一条癞皮狗。大哥抓住父亲的手腕,站起来了——他那个时候看起来非常可怕,脸是青白色的,眼睛是血红的,头发披散着发出臭气,他对父亲说,“够了。”

  父亲又走了,他在我眼前出现的时间,还没有在我梦里出现的时间长。大哥站起来了,可我私心里觉得,他还不如躺着的好。他开始变得有说有笑,和从前一样稳重又能干,处理嫂子后事的时候行礼如仪,聊起嫂子来轻松又惋惜。父亲常年在外,大哥在城里的时候就担起了半个父亲的责任,整天也忙忙碌碌,迎来送往的。大哥在家里拖了很久了,他要等到秋天,小弟过三周岁再走,毕竟长兄如父,三周岁,对北相国的男人来说是最重要的日子,就好像七周岁是对东相国男童和女童最重要的日子一样。我们讲究三岁看老,三岁已经是男孩可以站起来可以说话的年龄,做对事会被夸赞,做错事会被惩罚,现在老人们还记得我“看三”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我对琳琅满目的物件、待杀的死囚、貌美的女孩、帝国的地图全都置之不理,我很愁苦,坐在大地上仰望星空,问奶妈:“这是为什么呢?我为什么非要挑一样不可呢?”大哥说是为了看看我将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更愁苦:“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们一定要我挑点什么,我誓死不从,从此之后,大家就沿袭了父亲的说法,叫我废物。

  秋天还早,还有一个漫漫长夏要过,我就整日泡在陈记。婉豆喜欢穿白衣,白衣须洗得勤快,她那里就总带着一股落藜灰汁特有的青草烟气。去得早了,就有一盏梅子茶,温良爽口;去得迟了,正能赶上她端出一瓮清粥几个小菜——婉豆不备饮食,只是自己吃喝时总多弄出一份,久而久之的,老客人把陈记当做茶楼的不乏人在。后来想想,我在陈记其实也没怎么看过书,只是在家里总吃不下睡不着,一到这边来,随意找个角落,掀本书盖在脸上,就能睡得天昏地暗, 直到半夜打烊。

  婉豆身上有一种很静的东西,是我平生从未遇见过的。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我父亲和哥哥都是很冷静镇定的人,只是他们身上的静,是猛兽潜伏的静气,迟早都会露出爪牙,腾空一击,和他们在一起,我只会紧张。我唯一想不通的就是,婉豆这样安静温润的姑娘,来这座杀气腾腾的城做什么。我不能不为她担心,如果有人想要除掉她,根本用不着任何理由,她是青城人,这一条已经够了。后来也确实有件事证明了我的担心——有一天打烊时分,婉豆收拾书卷找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有人出价五千裂币买你人头,小心。婉豆抿着嘴一直笑,我问她笑什么,她不说,问急了才答——“那人不会算账,这样乱来是要亏本的呀,我的人头十个裂元就买得到嘛。”

  她不当一回事,我却很难不当一回事,我回去央求了大哥。本来么,一家书店的小事,大哥随意打个招呼就绝没有人再敢找她麻烦,可没曾想大哥犹豫了很久很久,直到第二天才答复我说:当今天下,我唯一看不懂的就是青城陈家。这样,你就用本来身份请那位陈姑娘来家里做客,只要她来,自然就没有麻烦了。我高兴地连连点头,向外冲的时候,听见了大哥在身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虽然笨,也能猜到大哥怎么想,但他一定想错了,婉豆是我的朋友,我请她来做客,她肯定会来的。

  “将军坞就要到了——”车主用力地指给我看,说山坳里面的黑影就是人家,邀请我再一同去过一夜。

  我想离天黑还早,再说折进折出的绕路更费工夫,便婉言拒绝。车主也不勉强,替我收拾出一包风干栗子,两块腌肉,一葫芦麦酒,一盒火胆和一双半旧草鞋。我道了谢,问明方向独自上路,一路上浮想联翩,也没有细看风景,直到了宿鸟归巢,红霞满天的时候,我才恍惚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或者说,这是我第一次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这感觉和《边界》里说的水手的感觉应该类似吧,起航了,海岸和人群渐渐消失,喧哗、送别、哭泣和思念也随之消失,前方和后方是一样茫茫的大海,这时候才明白,我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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