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旅行是无聊的,尤其是这种沿路换马不换人的赶路。整个队伍只能在老大宣布拉屎的时候停下来,老大平时虽然威风凛凛,但拉屎比别人都慢而痛苦得多。所有人里我是最快的,总是一挥而就,每次就趁这个机会,一个人向前慢慢走,直到他们赶上来。他们多多少少都有这个毛病,曾经问我要过方子,但效果不佳。其实看看这些马啊牛啊羊啊,畜生们都没有这种苦恼,畜生们看得开,我亲眼见过一群野山羊在闲逛,有只虎慢慢走近它们,可它们该吃草还是吃草,虎开始追,它们才开始跑。人就不同了,不管野兽有多远,只要身后有东西在追,就会一路跑,跑到死为止。老大总是说,“快快快”,那么快干什么呢?迟个一天两天有什么关系?我很想告诉他,追他的野兽还远着呢,可以安安心心拉泡屎,再舒舒服服睡一觉。
可他是不会相信我的。
这一次我走得远了点儿,没关系, 反正方向是不错的,走到快要看不见车队的地方,我就停下来等他们。我也不知道离青荻野还有多远,或许就要到了,或许才走了一半,但总归是已经走了很远了,这一带的土地和前面都不同,又湿又干,干的地块结成一大片,一脚踩上去会发出“酥酥”的破碎声,开裂的地块之间,又流着细细的水,比较深的地沟里,水是红色的,有股刚磨过的刀特有的气味。
我身后车子开始动了,前面有一团黑影,像人。那团黑影来得快极了,我刚刚分辨出那确实是一群人,就看见了他们铠甲上的肩刺和牛皮护膝,据目测,在二十人到五十人之间。
我跑不过他们的,我摸了摸衣兜里还有两颗风干栗子,就连忙剥来吃了。他们来了,快要靠近我的时候分成两拨,一拨向车队赶去,另一拨只有三个人,走向我。
“你们是一伙的?”中间那个人问我,他带了头盔,下半张脸被护甲挡着,只露出了眉眼和一截鼻梁,脏乎乎的,显得眼睛秀气洁净得骇人。
我只能承认,现在我浑身上下只有一张没用完的草纸,总不好说我是单身来旅行的。
“绑了。”他说。
他抓着我的后脖颈往地上一掼,我的手刚撑在地面上就被人扭到身后,一个捆我的手,一个捆我的腿,有几根腿毛缠在绳子里了,很疼又不断,我的全部心思都在那几根腿毛上,不断动着脚,想让它们从绳子里出来。两个士兵把我翻过来,上上下下搜了一遍,我看见一双手,红肿皴裂,手指头都冻得像小萝卜。我有些诧异,抬起脖子看,另一个人的手也是那样——“你们上司没有发皴手药么”?我问。我记得每到秋冬之交,所有人都会发一盒皴手药的,尤其是东边,又湿又冷,如果不涂药,手会肿得拿不起刀来。
那两个人像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一起看向中间的人,“他发现了,这小子眼好毒。”
“我发现什么了?”我抗议。
没人搭理我,那两人向着赶过来的车队努努嘴:“那他们怎么办?”
中间人左手抱着右胳膊:“老规矩。”
这种动作我在我大哥身上经常看见,可能比较牛的人都喜欢抱胳膊,或者拿着扇子之类的小玩意儿,以便随时随地地告诉别人他可以什么都不动手做。不像我,我手里没东西的时候只会傻乎乎地摊开,弄得大家都以为我经常很难为情。这个很牛的人说完那两个字之后就不动了,他的两个手下就弯着腰向车队跑,跑得又快又稳,右手一直放在离刀柄很近的地方——耶雄倒是说过,如果有人离你大老远就拔出刀来乱冲,那就大可以忽视了,那些也就是混混。唔,他们喜欢讨论排名,诸如齐家福能不能打得过柳惊蝉什么的,还喜欢让我谈谈看法,能谈什么呢,我有生之年可能遇不到连我都打不过的人了,从三岁的时候开始,有人拿着刀靠近我,我的前三个动作必定就是抱头,闭眼,蹲下。我现在动不了也抱不了头,只能紧紧闭上眼睛回忆婉豆……我把眼皮闭得死死的,嘴里头“啊拉拉嗯啦啦啊拉拉嗯啦啦”的不间断地哼着,这样我就听不见他们动手杀人,以及那些人的惨叫声。
这样做是不对的,我知道,婉豆是批评过我的。
那一次她正背着小药箱急匆匆地出门——很长时间以来,我以为婉豆卖药只是个幌子,但渐渐地发觉,她生意比别的药铺子都要好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她肯上门,因为“生病的人本来心情就差一点,如果家里再拮据些,寻医问药的事儿,总是能拖就拖的”。我已经连续找了她三次,每次都碰不到,那天,心情忽然就变得不太好,我对她说:“为什么呢?为什么我的心情也不好,你从来都不会发现呢?就因为我姓司空,从没有挨过饿、受过冻,我的痛苦就比他们来得轻些吗?是不是我也要穿着很破的衣服,住在很破的棚子里,你才会来看我?”
豌豆显得很惊讶,她试图柔声安慰我,说了几句什么人的快乐平等所以痛苦也平等之类的大道理,可我不想知道这些。愿天神原谅一个人的十六岁,那正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又以为自己什么都看透,不管追逐什么信念最后都会追逐到一个偶像身上的年龄。我对她喊叫了,我想要激怒她,但她过分平静的神情更让我愤怒,那种感觉让我蒙羞,然后眼泪就不由分说地流了下来,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哭泣,我几乎每天都在她身边,可我这一次要的是她看见我。
“小弟……”婉豆有些为难了,但很快笑起来,“要不然,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当然好,她去的每个世界我都愿意去,我所拥有的一切,随时随地都在准备放弃。
“孬种我见得多了,怕死成你这个样子的,还真是第一个。”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副银色面甲就在我的脸上,鼻尖几乎对着我的鼻尖,面甲后面的那个家伙毫不掩饰他的诧异,并且准确无误地喊出了命运大神给我的绰号:“废物。”
他——准确的说是她,可能是太热了,一伸手摘下了头盔,一头柔软的、海浪起伏般的秀发滚了下来。我想被雷劈死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巴……简直就是一个头发浓密肤色黝黑的婉豆站在我的眼前。我对于命运之神的最后一丝怀疑也消失殆尽,我张着嘴,傻模傻样地喊:“婉豆。”
“还扁豆呢。”这个把自己套在男人铠甲里的女人叉着腰说:“快走快走,都他妈的看什么看?碰上巡查的麻烦大了!趁着天黑进沼泽,快!快!难道要我一个女人家动手吗?”
我这才发现驾车的老大们已经跑了,这群套着官兵外衣的强盗兵不血刃地大丰收了一场。他们做这种事情显然不是第一次了,男人们动作熟练身手敏捷,一个人抱着个小罐子从我身上跳过,献宝似的对女人说:“朱姐,发现了南边的烟草,是上等货色……这个人怎么办?”
“先扔上车再说。”女人四下里看了一圈儿,抢过小罐子顺便在那人额头弹了个爆栗:“什么时候了,还玩儿!”
“朱姐,你上车吧。”小伙子嘻嘻笑着跑远了,“出主意你行,动手你差远了,车子高,当心别磕着……”
于是我被扔上了车,和一堆喂马的料豆,两罐子南方的烟草,还有那个被叫做“朱姐”的女人挤在一起。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打劫的时候她远远抱着膀子站着了,她虽然看起来野性又粗鲁,但显然比普通人笨手笨脚了许多,上个车地动山摇的,先是一头撞在车棚上,然后胫甲勾在车缝里,一堆瓶瓶罐罐差点被晃得倒下来,如果不是手脚被绑住了,我真想扶她一把。
“看你妹啊!”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来青荻野干什么?”
我来……青荻野?
车子已经动了,一路向着东方,一轮大而圆的落日紧紧跟在我们身后,照着她那张单薄得有点孩子气的脸,或许是幻觉,她的脸像是被嵌进了那片金黄色里。于是我开始迟缓的、有些木讷地诉说,我说着每一个卜算者的预言,说我听过的乐府少君的种种传说,我越说越快,甚至不给她打断的机会,直到她哈哈笑起来。
“乐府少君?”她靠着车壁,把一对又长又重的腿架在我的腿上,恶狠狠地说,“求神,求神,你自己的事情自己都不知道,神知道个屁啊!”
这不是婉豆,她糟践了婉豆那张好看的脸,婉豆不要说脏话了,连重话都不会说一句的。她气势太足,于是我自动弱了三分:“你……你怎么知道乐府少君……”
她慢悠悠说:“老娘是祭司。”
我漫长而坚定的精神修炼之旅被这句话搅和得天翻地覆,在我所有的印象里,祭司都是穿着长长的袍子,说着人听不懂的话,除了对她所供奉的神谦卑纸外,看所有的人都冷冰冰的样子。我瞪着她,在人性本能驱动之下脱口而出:“我操。”
她显然不想再同我说话了,我也是。
我睡了一觉,趁着没醒又睡了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把前半生的失眠一起补了回来。我当然没有来过青荻野,但总是看过书的,书上说,青荻野“近海百里皆为滩涂,几不可行”,那一片大沼泽是荒原和大海的天然隔离带,本地人或许可以通过,外地人则几乎没有可能。我知道他们总会停下来的,但我没考虑过,他们停下来的时候会如何处置我。
到了半尺宽的轮辐也陷在软软的烂泥里的时候,他们停了下来。那个女人第一个跳下去,我伸着脖子好奇地观望,别人都在狼狈不堪地从靴子里拔出长长的脚蹼,而她奇迹般地站在沼泽之上,水生植物一样的轻盈。
正是繁星满天,夜里看不清沼泽,只能看见星光下,一朵朵白色小花星星点点随处开着。那些花有点儿像喇叭花,有点像拇指大的百合,花苞里都含着一汪露水,闪亮亮的,非常好看。有人就小心翼翼地捧起花瓣来喝水,星光之下,依稀可见花朵下有蛛丝一样半透明的茎,那些人放下花的时候,细茎就闪电般缩回到泥里。
他们拆下车板,拼接成可以在沼泽上拖拽的橇,我很好奇,越往大海方向走,沼泽上的水就越多,到了脚底下都是烂泥的时候,他们要怎么办才好?
“朱姐,这个人怎么办?”有人在我背后发问,我背后的料豆袋子被人用力抽走,我的脑袋磕在车板上,还没来得及喊疼,已经被人揪了下来,一屁股坐进冰冷粘腻的淤泥之中。
“让他滚。”女人正半跪在地上,和几个人一起炮制马蹄,那些陆地上来的马不习惯蹄子上被绑着厚厚的夹板,一挣扎,险些踢到她。
“不不不!”我大声抗议,以近乎无赖的方式缠着她。我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我不在乎,既然已经带我上路,就一定要把我带到乐府少君的神庙里,“你们还是杀了我算了,你们现在放了我,我也没本事活下去。我又不认识路,又没吃的,花钱雇了向导,又被你们打跑了。”
那女人有点不耐烦了:“花钱雇向导?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别再跟我扯命运。”
我不知怎么回事,脱口而出:“我姓陈,我是青城人……咳,姑娘,既然你是个祭司,你总知道的,我们陈家和乐府少君,是有那么一点儿交情的。”
女人看着我,皱起眉头:“青城陈家?我倒是听过……可是,我们有什么交情?”
我笑笑:“那得从神隐年代说起了。”
相国有成千上万个神灵,其中大概有一半是各大家族的家神。陆家有,陈家有,司空家当然也有,古老的家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作为神器存在的,每个姓氏代表着与生俱来的使命。当然也有没有家神的家族,没有家神就意味着没有传统——比如说西相的齐家,虽然齐家有人贵为国相,但任凭齐河鋈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暴发户的身份。神隐年代是众神进入人间,选择追随者的年代,也是各大家族互相吹牛、套近乎的谈资,别人可以不信,但这女人刚刚说过她是个祭司——总没有无神论的祭司吧!
而说到陈家和青荻野的渊源,我还是在一本《百家神话考》上读到的。
故事是这样的。
很久很久之前,神隐年代,诸神厌倦了争斗,决定以人为战场,比较各自的力量。诸神进入人间的第一步就是挑选追随者,与此同时,他们也被先民们挑选着。所有的神灵都在慷慨许诺,用各种光明正大的言辞陈述跟随自己的坏处和好处。这是公正公平的交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蒙昧度日虽然不好,但也不坏,追随一个神,并且子子孙孙无穷尽地跟着,多少是要得到点什么的,即使要拜一拜苹果大神,至少大神要扔个苹果下来。最后剩下的一个是和平之神,该大神一开口就露怯:“跟着我,你会焦虑,软弱,无助,被冷落,被排斥,被嘲笑,没有力量,没有希望,没有同类……”众信徒等了半天,也等不到一个“但是”,该大神确实什么都没有,于是大家伙轰然而散。没有追随者的神,也就没有资格进入这场游戏,智慧之神第一个感到了不安,于是他找到了心灵之神,制造了诸神之间的第一个阴谋——让和平之神躲在战神的暗影大氅里,跟着他一起莅临人间。计划很成功,但与此同时,诸神震怒,他们一致判定这种行为是破坏规则的,而且,他们也发觉,这两位神祗一旦联盟,威力极其可怕。于是,他们一起为这场人间争斗补充了一条生命诅咒:他们把人的寿命缩得很短,短到不足以获得智慧;又把人的成长年月拉得很长,长到人心轻而易举地就会磨损耗尽,这样一来,人只能在失去本真之心之后很久才能获得智慧,这就足以保证两位神祗永远不再结盟。但是,他们的追随者并没有放弃,在一段相当漫长的岁月之后,他们找到了各自的武器,可以把各自世代微小所得传递下去的武器,一个是音乐,一个是文字。当心灵和智识交汇之时,众神的诅咒就会被打破,人会变得无比强大,最终会见证这两位神祗的胜利。
传说总有其现实意义,比如鼓励年轻人好好读书,以及保持修行什么的。但传说不过是个比喻的说法,并不是说陈家人一遇到乐府少君的侍从,就会发生点惊天动地,天雷勾动地火的事情。我不确定这女人是否会被说服,但看起来是的,她伸出手,我赶紧也伸手握着,她把我拉起来,然后点点头:“我叫朱菱,你呢?”
“陈秋声。”我记得这是婉豆一个堂弟的名字。
“那么……陈先生”,她很别扭地这样喊,“就一起走一程……好了。”
我兴高采烈,差点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