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这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但我开始说谎了,就得把这个故事编下去。我喜欢“陈先生”这个称呼,用这种身份和朱菱聊天,比用我真实身份愉快而且自然得多。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在模仿婉豆,用和她差不多的语调和措辞说那座美丽的城市,说陈家简朴又快乐的生活。渐渐地,我越说越流畅,声调平稳,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热情在随着我的诉说慢慢四射,连我自己都诧异,我进入这个新身份居然是这样的快。
朱菱也变得柔和了一点儿,从她的谈话里,我知道了陈家并不仅仅是卖书和印书那么简单。有个叫做陈怀旧的人,在国战刚起的时候,曾经一个人走到有穷山,教当地的猎户和流民们盖房子、种植以及识字,后来悄无声息地死在山里头。后来国战结束了,整个西相国乱七八糟哀鸿遍野,只有有穷山独立且富饶,而且一口气把战火向东推拒了五百里。大概就是这件事情,让原本只是做小生意的陈家忽然名声显赫,“各行陈陆”四个字也慢慢流传开来。
朱菱显然是很期待陈家——准确的说是期待我的,仅仅走了一天,她就抛出了许多问题——为什么青荻野近海打不到鱼?为什么青荻野种不出粮食?这么潮湿的天气,选择什么燃料更好?有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以取代窝棚?最重要的问题是:本地的驻军把持着青荻野除了大沼泽以外的所有入口,向外不许东相国的商人靠岸,对内又不让了解青荻秘密的本地人离开,做工的薪水固然不菲,但那已经是以前的事儿了,如今柴米油盐都控制在驻军手里,售价几乎是外面的十倍。他们除了黑吃黑——冒充驻军,打劫私贩,并没有其他办法可想,私自逃跑的风险更大,一旦跑出去之后被认出来是青荻野的人,会死得很惨……
她是个祭司,但操心的没有一件是祭司该操心的事,她的问题大部分我听都听不懂,但总结起来就是——生活太艰难,有没有办法可以改变?我用各种借口拖延着,比如什么“这要实地看过才知道”,实地看过之后我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不过那时候我已经见过乐府少君,解决了我的问题,其他就可以再议了。
朱菱长长叹气:“我也知道,不应该为难陈先生你的,可谁让你们是陈家呀!唉,司空家那群王八蛋,要是能伸头看一眼就好了。”
她叹气的样子简直就是婉豆重生,长长的睫毛盖着下眼睑,鼻翼上沾着一点点淤泥,婉豆总是微笑,而她不是冷笑就是愁苦,忽然之间,《边界》的最后一句跳进我的脑子:在这乱世之中旅行,最后总难免忘记了风景。我还要再硬着心肠向前走么?从一地的叹息,听到另一地的叹息?
跋涉是辛苦的,渴的时候就挨个喝白花里的露水,累的时候就四仰八叉地躺下去,直到翻身时泥水浸过口鼻。浑身的衣服湿透了无数次,又阴干了无数次,每个毛孔都堵着泥浆,随便一碰就又红又痒。我们出发的时候是黄昏,一共走了三天四夜,拖着的木板终于完全陷进淤泥里,再也拔不出来。
“朱姐,到了吗?”
“差不多了,我看看……”朱菱俯下腰,仔细看着那些白花,轻轻抚摸,然后拈起其中一朵,慢慢拉出那株细茎,蛛丝样的细茎连着细绳,细绳下面是细细的铁链,最底下则是手臂粗的链子。
那些人一通欢叫,趴在木板上,一起动手,把铁链下的巨大箱子拽了出来。打开,把大瓮的油和大袋的盐密封好放了进去。朱菱四下走着,在沼泽的中心,藏着许多个这样的箱子,他们把抢来的大部分东西藏好,只留下一小份,分别包好绑在身上,剩下的路就可以轻装上阵。最后一个大箱子里,装的是背篓、锅具,刀叉——不用吩咐,已经有两个人狠狠捅翻了一匹在泥中挣扎的马。
在泥水中粗粗洗一遍,再用露水细细冲一冲,马肉被不干不净地架在叉子上,一路不舍得抛弃的废木料是现成的木柴……大家都又累又饿,围拢在屁大的火堆边,不拘生熟,扒拉出来一块食物就大口吞咽。我也饿坏了,赶紧抢了一块瘦肉,想想又抢一块,回头招呼朱菱。
朱菱默默摇头,手指非常之快地从眼角抹过,有点恼怒于我的邀请:“老娘是祭司。”
她不说我都快忘了,乐府少君的祭司,是不会吃任何有心脏的生物的,她甚至也不需要吃,我怀疑她可以靠露水活着。我们在一边挑肥拣瘦,朱菱在轻轻抚摸着被扔掉的马尾,一根一根,挑出了六根,随手一拂,六根弦笔直地悬在了半空。
没人在看她,她深受爱戴,但仅限于能带着大家弄到吃的用的,沼泽行走之类的小小灵力,不过是证明她确实是祭司的证据而已。但朱菱轻轻一拨,每个人都停下来了,那些大口吞咽的肉哽在喉头,伸向火堆的手停在半空,没有人再发出一丝声音去扰乱那段曲子,我难以形容心下的感觉——那些人,之前我觉得他们不过是“那些人”,可这么一个刹那,他们变成了一个个的人,他们的脸上或是深深的温柔,或是重重的痛苦,那些被长久掩埋在生活的废墟之下的东西,就这么被随随便便勾了出来。
那些曾经以为弥足珍贵却又廉价抛售给生活的梦想,那些曾经以为永不会消失却又一闪即逝的青春,那些甜蜜,欢笑,泪水,那些冰冷的绝望,无助与恨……我的手在发抖,我的手冰冷,我把它们插进湿漉漉的头发里,似乎想要抓住一点点温暖,我好像喊出来了——“婉豆。”
我扑倒在泥水里,我好像是醉了。
我一定是醉了,只有大醉之后,才有这样的轻佻,亢奋,以及想要燃烧殆尽的狂欢。
醉眼朦胧之中,我似乎走到朱菱身边,粗着嗓门开始吹牛,我把所有一知半解的东西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来的时候,就看起来像一个无所不知的家伙。我开始给我前三十年的无聊人生添加色彩了,我正在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博览群书、阅历颇丰的旅行者和一个曾经沧海如今淡定的君子,我知道这不对,但我已经刹不住了,朱菱的眼睛深处有东西在闪动,可能是崇拜,可能是爱慕,我迷恋着自己在她面前的样子。
我的脚步也变得轻快了,似乎粘腻的泥浆慢慢厚实,厚实到几乎可以徒步行走。我和朱菱并肩奔跑,她忽然指着远处对我喊:“看!”
我看见了辽阔的海滩和顽皮的海浪,浪花像个孩子,伸着舌头,一遍又一遍地把大片滩涂舔得厚实而滑溜。在沼泽和海水交界之间,矗立着一座大而宏伟的神庙。环绕着神庙的,是上百根高矮粗细不一的石柱,海风吹过,石柱们就奏出一阵一阵不同的乐章来。
巨石上,穹顶上,一壁一壁流淌而下的是白色的花的瀑布,正是沼泽上的小小白花,露珠飞舞着汇聚成溪流,“叮叮咚咚”在神庙之下汇聚成一片湖泊,清澈得明亮。
“来啊”,朱菱挽起了一抱白花,挂在石钩上,然后在另一侧也挽起白花,指给我。她在花丛里脱了衣裳,胴体若隐若现,轻快地哼起一支小曲儿,而后环绕着她的汩汩水流就氤氲起一片白雾,似乎那水变成温热的。
太有趣了,唱欢乐的歌就能洗个热水澡,于是我也如法炮制。我哆哆嗦嗦站到花束下面,扒下了一身满是泥浆的衣裳,可我一开始“哼哼”,就立刻哆嗦起来——冰冷的水滴,就像是刚刚融化的雪花,一片一片沾在我的背脊上。我又冷、又脏、又累,迫不及待地想要洗个热水澡,于是我豁出去了开始大声唱,我感觉唱得还蛮好蛮投入感情的,可是乐府少君显然不这么认为——“轰”的一声,激流一样的水柱砸在我的脑门上,我眼前一黑,嗓子一苦,重重倒在地上。乐府少君是我见过的,最小气巴拉的神了,我是来求他指点迷津的,不是来做才艺表演的,可这哥们的火气大得像五十岁妇女,他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把我给放倒了。
我想要洗个热水澡,想得要命,朱菱顽皮地伸出头来招呼:“要不然……你过来?”
天神啊,祖先啊,我只感觉浑身的血先是一起冲向上半身,然后一起冲向下半身,来来回回冲了几圈,冲得我两腿发软差点躺在地上。我是个健康的人类,这不是我能抵挡的**。于是我冲了过去,温热的水流冲在身体上,把所有的疲乏劳累一扫而空,慢慢升腾在血液里的,是另外一种……欲望。
“喂,你不是来求乐府少君的吗?你要求什么?”朱菱尖尖的下巴颏扬着,洗尽了淤泥的皮肤白净透明,脸蛋和胸膛泛起了健康的红晕,还湿漉漉的长发里,露出了一点小巧的耳垂……我实在情不自禁,就轻轻捏了一下。
如果一个活生生的婉豆就这样站在我面前,我还要求什么?
“求他宽恕我……想要的。”我说,声音低哑,伸手抱住了朱菱。
她在**我,神殿的祭司应该是引导凡人上升,解决信仰问题的,而不是脱光了衣服勾引人下地狱的。
“那么你想要什么……”她呢喃,声音低哑魅惑。
如果这真的是地狱,我们就一起下沉了。大地似乎也在沦陷,柔软如沼泽……
这不是一个比喻,大地真的在下陷,真的变成沼泽。乐府少君是那样的小气鬼,他愤怒了,整个神庙开始“轰隆隆”地坍塌,我已经开始熟悉的黑色的泥浆从大门,从神殿后,从我们能看见的所有缝隙里,缓慢地推涌过来。我狂拉朱菱,想要离开那里,但她不肯走,她是祭司,他妈的这时候她又想起来她是个祭司了,她说:“你走吧,我不会有事的。”
她的手从我的手里滑出去,她的身体渐渐陷在泥浆里——那种什么都抓不住,一无所有的巨大恐慌又一次降临了。
“你胡说!”我死死地抓住了那只手,纵身一扑,无边无际的淤泥裹住了我,我浑身湿冷,只有眼角的泪是热的,我不管不顾地大叫,“十年前他们就是这样骗我的!可我知道,婉豆死了,死了!”
我喊出来了我以为永远不会喊出来的那句话——
婉豆已经死了。
我在逃避什么?婉豆已经死了。
我在寻找什么?婉豆已经死了。
十年前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一天一天地寻找,真相一天一天地摆在我面前。知道什么是一回事,承认是另一件事,就在每次的线索指向同一个结论的时候,我就无耻地晃晃脑袋不再想下去。
我是曾经把我自己骗过去的,尽管我知道——我的母亲是什么样的女人,我心知肚明,她既不能接受一个陈家人大摇大摆进驻列缺城,而且眼看着就要获得长子的承认;也不能接受次子迷恋她如同崇拜女神,即使那只是最不争气的一个儿子;她更不可能只烧了婉豆的铺子,把她赶过木兰江了事——母亲是要除掉婉豆的,而大哥一定是默许了的,耶雄是大哥的人,如果大哥不同意,他不会为母亲做事。大哥不会对婉豆下手的,他那时候是司空家的长子,即将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向一个弱女子动手,这有损他的名头。到了母亲下手之后,他甚至还可以发作一把,把母亲彻底赶回到女人应该有的地盘去。
凶手是我的母亲和哥哥,或许还要再加上我自己。一旦承认这些,我连怀念她的资格也没有。我能做什么呢?我能做的关上通向外界的那扇门,什么都不做而已。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了十年,婉豆也就在我心里多活了十年……直到,刚才我脱口而出的那一刻。
“可你究竟是谁呢?”似乎是婉豆的声音,又似乎是朱菱的声音。
“回答他!”这一次我确定是朱菱的声音,只有她才会这样厉声大叫。
“回答谁?我在哪儿?”朱菱把我弄迷糊了,我现在非但不知道自己是谁,连我在哪里都不清楚。
“你在你从没走出过的那个地方。”朱菱说,“喂,睁开眼睛,你就看见了。”
我睁开了眼睛——我,又,看,见,了……
我看见那盏风灯在烈火之中摇曳,随时随地都要爆炸的样子,我听见耶雄说,她过江了,她回家了,她很好。我看见了黑色的浓烟在屋顶升腾,黑寡妇一样起舞;我看见了纸片的灰烬落在我的肩头,我的眼睛上;然后我看见了火焰缩回到木头的纹路里,清晨的露水又一次挂在屋檐上,暖洋洋的风试探着推了推木门,门是关着的,这引起了一树小鸟的“啾啾”嘲笑声。
这就是狗日的人生——我不知道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假的,不知道婉豆是活着还是死了,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可能是有神灵在指引,也有可能是我吃饱了撑的,但无论如何,你要我敲这扇门吗?那么好吧,我就敲这扇门。
我的迷魂归来了,那扇门原原本本出现在我眼前——没有上漆的白桦木,风灯挂在门楣和阁楼窗招之间,我曾经敲过很多很多次,每次都是用相同的、自来熟套近乎的语气说:
“婉豆,开门。”
“打烊了,明天请早吧。”
这回答是不常见的,在我的印象里,从未在陈记吃过闭门羹。我不走,大力拍门:“婉豆姐,是我——”
“我知道呀,不过我明天要去赴宴呢,今天要早点休息了。”婉豆说,“小弟,明天见。”
不不不,我不能让她去赴宴,我攀着门楣和窗招,笨拙吃力地向阁楼爬,阁楼的窗户在青瓦的斜坡上,我抓着窗棂,一松手就会摔下去——我又看见婉豆了,柔和的侧脸,轻轻挽起来的长发掖在衣领里,让我总想帮她随手顺出来。她弯着腰,半蹲半跪着,正把散抽出来的书按位置归回书架,右手边是一条洁白的布巾,随时准备拂拭。
“婉豆姐,开门——不要去——”我一边拍着窗户,一边想,有点不对,婉豆是个爱干净的姑娘,但今天这地方干净得像天堂,每一个能擦到的角落都擦得光可鉴人,一盆清洁用的手巾泡在落藜灰水里,比许多人的白衣还洁净。我猜到了什么,大声叫:“婉豆姐!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的!”
“知道什么呢?”婉豆要转头,转得很慢,就在看见她眼睛的一刹那,我似乎瞥见了血淋淋的眼眶,我闭着眼睛打了个寒战——睁眼时,她又在擦洗地板了。
“知道你一去就不会回来!”我又大喊大叫了,我只有在她面前才会大喊大叫,会发脾气,赶也赶不走地粘人,我拍着窗:“婉豆姐,我有好多话,想要对你说,你开开窗户,让我进来呀,我快要抓不住了。”
婉豆摇头,她摇得真慢,那颗头像是随时随地会掉下来,她声音真轻,像从深深地下飘出来:“我这里是给人休息的,不是让人躲的。回家吧小弟,你已经长大了。”
我的血在发冷,我像一条逐渐干涸的人皮,贴在屋脊上,失去了水分和生机,我已经长大了,那么你是谁呢?鬼魂吗?如果真有鬼魂,让我看见你的脸,不论……是什么样子。
“你在怪我吗婉豆?你怪我没有去救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喃喃地说。
她站起来了,可还是没有面对我,我看见她在微笑,我迷恋那样的微笑,她低声说:“是啊,我在怪你,可你为什么不来救我呢?”
“因为那是我的母亲和大哥!因为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没有用啊婉豆,我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我不知道是在向她说,还是自己说,“我是个废物,我不应该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她靠近了,但是像是飘过来的,不是走过来的,我能看见她的眉毛,小巧白净的耳朵,永远不会动得太快的嘴,“小弟,不要再跟着我了,如果你的父亲不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不是你的母亲,你又是谁呢?你这个骄傲的家伙,还不肯接受自己吗?那么和我一起死,或者——回到你的人生里去!”
“你是谁?”我喃喃地问。
“我是你爱上的,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啊。”她微笑着说。
我抓不住了,我滑下来了,坠落的速度真是很快很快啊,我撞到地面,不痛,那是深不见底的淤泥。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婉豆死了,死了就是没有了,千秋万载,永世不见。
我回哪里呢?我的命运迄今为止,只大大写了“废物”两个字,又是哪个废物写的呢?
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我必须回去了,可是婉豆……我还是想要见你,哪怕从此茫茫人海,永不相见。我站起来,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那盏风灯还亮着,那扇木门还闭着,我轻轻敲门,以前总是敲得急而快,现在是:“笃笃,笃笃,笃笃。”
“婉豆,让我见你一面,见你一面我就走,再也不来找你。”我对着门轻声说,“我试着活下去。”
“唔……你做好见我的准备了吗?”门里的声音说,“不害怕?不后悔?”
这些年来,我梦到过无数个惨烈的场景,鲜血淋漓的,烈火焚焦的,身首异处的,还有书架下的白骨,还有、还有……我从未把那些场面和豌豆这个名字连在一起过,我也从未把那些场面和我干净的双手连在一起过。我深深呼吸,可以的,我可以接受那个不再微笑的婉豆,如果这就是真实。
“不害怕,也不后悔。”我发现我在笑,微笑,心底里洋溢出来的静静的微笑,“开门。”
大门敞开了,我不自觉地想眨眼,但这一次我一动不动——门后,是一个黑衣长发的潦倒男人,不年轻,也不算老,很无力,大梦初醒般,可还在站着。他看着我,迷茫的眼神开始凝聚起来,好奇地伸出手:“你是谁?”
我笑笑,握住他的手,大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报出父亲给的名字:“司空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