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龙这时已呈昏迷状态,一动不动的。
仕进一探他的脉搏,跳动微弱之极,再延内息搜索,却已是五脏俱裂,便是大罗神仙来也是难救了。
仕进喟然一叹,心里甚是伤感,眼瞧着一条生命在自己手里溜走,那种滋味确实很不好受。
仕进摇摇头,把这种想法驱掉,郭铁曾教过他如何运气助人疗伤,他想道:“不试过又怎知救不活呢?尽力而为吧!瞧他还有什么未了心事!”便握住夏龙手腕,自列缺穴渡过一股真气,沿手太阴肺经,再经手厥阴心包经,随后转入任脉,护住他的心脉。
良久,夏龙才闷哼一声,缓缓睁开眼,却是目光呆滞,毫无生气,浑不觉有人在身边。
仕进瞧着甚是不忍,便道:“你可有什么心事未了?”听了此言,夏龙身子一震,眼神开始凝聚起来,喃喃道:“心事?心事!......”他忽地挣扎起来,急声道:“我要见她!我要见她!......”仕进忙按住他的身子,却觉得手下的脉搏跳动开始增强,不由暗暗称奇,便道:“莫要着急,不要乱动,你的伤势很重。
你要见谁?”夏龙这才发现仕进,他马上认出了眼前人正是当日树林里出现的高人,便是此人的存在才让自己逃过一劫,今日想来又是这位前辈救了自己,不禁心存感激。
他激动道:“前辈,前辈!麻烦您带我去见她!求您了,我要见她,当面问个清楚,否则我便死也不会瞑目。
求求您了,麻烦您了!”语音哽咽,两行清泪滑了下来,显是此人对他极为重要。
仕进见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却还念念不忘着那人,便叹道:“好吧!我便送你过去!”夏龙连声感激,便欲挣扎着起身,却全身乏力,难以动弹。
仕进伸手托起他,问道:“你要见的人身在何处?”夏龙喘声道:“她就在附近的地方,不会很远的,您只需如此......”他初时精神大振,话语甚是流畅,但慢慢又萎靡起来,声音也渐地低沉,变得断断续续的。
待强撑着说完路径,夏龙头一垂,又不闻声息了。
仕进吃了一惊,伸手探探他的鼻息,隐约好有气息,不禁松了口气。
但马上又担忧起来,不知他能否支撑到地点。
仕进一手托着夏龙身子,一手不停地输送真气过去,两脚已是迈了开来,风一般的飞速前行。
虽然行进飞快,但仕进身子始终保持着平稳,免得颠簸到夏龙,又加剧他的伤势。
好在仕进早就习惯了如此的奔跑,倒也不吃力。
正自行着,夏龙却开始说起胡话来。
仕进脚下不停,心神却转到了他的话来。
他不知自己救下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既然出了手,总要管到底吧。
“为何你不守信诺!为什么?为什么!你说过要等我的,为何连话都不留一句,却匆匆另嫁他人?我不明白!你告诉我为什么!......”他的声音充满了哀伤和愤怒,就象受伤了的野兽,面对绝境时那无助的咆哮。
虽然满腹怨恨,夏龙却无半点不敬之词加于那女子身上,显然很是看重那女子。
慢慢地,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语调变得温柔起来,似乎是呓语,似乎是回忆,自语道:“唉!不知是否真是冤孽。
我夏龙前半生纵横江湖,快意恩仇,虽说名声不好,却是何等的洒脱自在!不意那次救了你,我便把心完完全全给丢了,人也被束缚住,难以自拔。”
仕进甚是不解,低眼瞧去,虽是深夜暗淡,但高空繁星点点,已足够他看清夏龙的脸容。
只见夏龙嘴角含笑,满脸的柔情。
他又道:“那几个流氓简直不堪一击,我三拳两脚便打发了他们。
待我转身想瞧一下自己救了谁,身子却如中雷击,登时定住,再难动半分了。
脸色苍白的你,正用怯生生的眼神望着我,刚才还彷徨无依的眼里却忽地迸发了光芒,满是欣喜和崇拜。
我从来不晓得一个人的眼睛能有如此多的变化。
那一瞬间,我告诉自己:‘完了,你完了!你这辈子完了!’完了就完吧,反正我是不在意的。
不知你为何孤身一人到这么远的地方,我没问,我便送你回家。
你知道吗,我的心蓬蓬直跳,脸一直发热,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也不说话,只顾低头走路。
我那时就像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一般,你肯定是在笑我吧!”夏龙长叹一声,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
“路途坎坷,你一个女孩子哪里行得惯?不到几步,你便崴了脚。
我虽说心里有点欢喜,但还是犯难了。
你在我眼里就是那天上的仙女,那敢稍有亵渎啊!等了半天,最后还是你出声了,让我背你回去。
你的声音真甜,我只觉魂儿都不见了。
你脸红了,就像块大红布,不过很好看。
我想我的脸比你更红吧,我只觉得连耳脖子根都滚烫滚烫的。
你的身子真软,又轻得像棉花一样。
我一路走得也像坠在了云堆里似的,轻飘飘的,像神仙般的快活。
我多希望这路能永远没有尽头,那我就能永远这样快活了!唉!可惜它终于要到头了。
你家在一个漂亮的小村子里,但它要夺走你,我便觉得它讨厌起来。
瞧着你的背影慢慢离去,我忍不住了,我结结巴巴的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你身子一顿。
我巴巴的等着你的裁定,紧张得直哆嗦,便是对上天下第一高手也没有这么紧张。
你没有出声,又一拐一拐的向前走。
我觉得整个心都碎了,好象天塌了下来,天地一下子全没了颜色。
当希望跌到了谷底时,你却回首嫣然一笑,驱走了我全部的阴霾。
‘回眸一笑百媚生’,说的不就是你吗?你真是爱折磨人的小精灵,一下把人从深渊捧上云霄,我的心都快受不了,好似要爆炸了。
我当时真的好快活,真的!一辈子都没这么快活过!我直恨不得把这消息告诉全天下人!啊!”说到这,夏龙呼吸忽地急促起来,显然甚是难受。
仕进赶忙加输真气,他瞄了夏龙一眼,只见那痛楚的表情只是一瞬间,马上又被那焕发的柔情所抚平,取而代之的是幸福和快乐。
夏龙的话,仕进是听得一清二楚,不禁对其中欲迎还拒的儿女情态悠然神往,他想道:“诗经云:‘窈窕淑女,君子好求。
’用到这还当真合适。
情之一字,真有如此奇妙吗?金人元好问曾赋词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此人命在旦夕,却还念念不忘昔日伊人,也算是生死相许了。
嘿!情是何物?确是难懂!”夏龙安静了良久,又再次自语道:“那段日子是我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了。
在那个小山丘上,我舞剑给你看,一剑刺下了三朵红花,你在一旁拍手直叫好,笑容很是灿烂!刺花算什么,便是天上飞着的鸟儿我也能刺它下来!你却皱眉说不喜欢血腥。
好!你不喜欢,我便不杀生了。
以前我是杀过很多人,下手时眉头从不皱一下,但自从遇上你,我便连蚂蚁都不敢得罪了。
我一切都顺了你的意,你说东我不会去西,你说南我不敢往北,往日的豪情万丈在你的如花笑颜中化为绕指绵柔。
忽地有一日,你不高兴了,说不喜欢武功,说它残人身体,恶毒无比,说喜欢有学问的人,要我放弃武艺。
嘿!有学问顶个屁用,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戳倒。
这些话我是不敢对你说的,只敢在心里暗暗的想,怕你恼了我。
我认字不多,就是一个大老粗,自然不会学问。
不要紧,我去学!你跟我约定,等我考了个秀才回来,便风风光光的迎娶你过门。
你知道吗?我真的很用心去学了,便是遭人诬陷,被人追杀的时候,我也从没停下来过。
我很努力了,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你便要我死在面前,我也决不眨眼,引颈待毙。
可是......唉!你说过会等我回来的!说过的!说过的......”说到后来,声音渐渐变得哀怨凄婉,仕进不觉鼻子酸酸的。
他不懂什么是情,也不明白夏龙的想法,但夏龙的痴心,却让他觉得可悲可悯。
到了此刻,仕进也听出了事情的大概,不禁对那从未谋面的女子愤慨不已,只觉她忒也无情了。
天边逐渐泛白,夜幕不情愿的褪了下去,四处的景物变得清晰可辨了。
晨风迎面扑来,呼呼作响,甚是新鲜清冷,仕进长吸了一口气,顿觉压抑的心情舒解不少。
他认清方向,又开始前行了。
夏龙已经清醒过来,默默不语,不过眼神中的忧郁却越来越深。
再穿过一个山丘,入目便是一个小镇,在夏龙的指点下,仕进左绕右穿,终于到了地点。
那是一户独门小院,整理得甚是整洁利落,看得出主人很爱干净。
仕进停了下来,望着夏龙,瞧他如何打算。
夏龙也不做声,只怔怔的凝视着那门,便如痴了一般。
他忽道:“前辈,我......我该怎么办?您教教我,我......我还是走吧!”仕进见他如此惶急无措,不由软声道:“你舍得吗?这种事我不懂!你自己看着办吧!”夏龙终于道:“那......前辈,我......我想悄悄瞧她一眼,行吗?”话里满是哀求的意味。
仕进四下里瞄了瞄,便托着他,闪身上了屋顶,悄无声息。
伊呀一声,门开了,一个秀丽少妇端着东西出到了院里,开始忙碌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也跟了出来,手持书卷念着。
他不时停了下来,怜惜地瞧着少妇,说些体贴的话,少妇却摇头轻笑,甚是温柔的样子。
两人恩爱的情态落在仕进眼里,只觉他们非常般配,再瞧瞧夏龙,心里不觉矛盾起来。
夏龙定定的盯着那俏丽的身影,脸色千变万化,忽尔咬牙切齿,忽尔柔情似水,忽尔黯然神伤。
最后夏龙幽幽长叹道:“前辈,我们还是走吧!”少妇似乎听到什么,脸色一变,抬头看去,屋顶上早已是空无一人,不觉自嘲地笑笑,又忙起自己的事来。
仕进带着夏龙到了荒野,道:“你还有什么事没有?我会尽力为你办到!”夏龙感激道:“没了,不敢再劳烦前辈您了!”他又笑道:“我突然间想通了,既然她能过得如此幸福,那她和我一起时便不是真的喜欢我,恐怕只是一时的报恩心理,我还能再说什么呢?嘿嘿!此地山清水秀的,我甚是喜欢,能长眠于此,未尝不是老天开恩,我也不能再奢求太多了。
只是又要麻烦前辈了。”
他苍白的脸变得红润起来,挣扎着盘坐下去。
仕进放开手,知他是死意已决,不由伤感万分。
夏龙缓缓闭上眼睛,嘴里喃喃有声,断断续续的。
仕进一听,却是:“一切恩爱会......无常最难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仕进等了许久,四野里寂然无声,再看时,夏龙已含笑而逝。
仕进寻了个面朝小镇,地势高伏的山头,把夏龙埋了。
他想:“或许这样你会更欢喜一点吧!”仕进坐在坟头,甚是茫然。
当年他父亲逝世之时,他年纪小,虽是伤心难过,却没有多想什么。
但自再现人世后,仕进接二连三的目睹了死亡,而且俱是在他眼前发生。
这大大的刺激了仕进,他不由想起父亲之死,几件事交织在脑海里,盘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困扰着他。
人总归有一死,这是毫无疑问的。
便连那号称长寿的彭祖,活了八百八,终也逃不过阎罗王的勾魂令。
既是如此,早死晚死都是一死,那人辛辛苦苦的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仕进很害怕想这个问题,但它却不放过他,一直缠绕着他。
仕进只觉自己活在世上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就像当初出谷,他还是借着回家的籍口来说服自己,但到家之后呢?之后又当如何?“啊!——”仕进忽地仰天长啸,把一切郁闷都发泄出去,便展开身法,飘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