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昏暝,松鸦归巢,牛羊入圈。俩人一走一停地回到神庙,只见大门上插着一把雪刃,带着一封书缄,云飞便知事情不对劲,忙把书缄取下抖开了看,梗概过眼,道:“李祥被红教抓去了,现正关押在凌家庄!”罗彩灵惊道:“你说什么?”云飞将书缄递给她,罗彩灵看过,道:“都怪我们自顾自的,撇下他不管,他又不会武功,出个三长两短,怎生是好!”云飞道:“事不宜迟,咱们赶快到凌家庄去。”罗彩灵道:“只怕有诈!”云飞道:“顾不了这么多了。”
“凌家庄”为红教一分舵,庄主凌铖五旬开外,即掌此舵,平日好善乐施,做了许多因果好事,深得民心,为红教复出江湖打下根基。凌铖与昝舵主相约,一方抵挡螭遢狂侠,一方设计擒罗彩灵,怎知昝舵主事败,凌铖还未得信。
庄内有那数不尽的宽阔庭院、幽深廊庑、亭台楼榭、花草山水,富丽堂皇的殿内,以皂罽铺地,燔鹅草之臭,燃九光九徹之灯。两厢列着矛、锤、弓、弩、铳、鞭、锏、剑、链、挝、斧、钺、戈、戟、牌、棒、桦、杈等十八般兵器。
“咚咚咚!”听得鼓桴猛槌。这鼓桴可不一般,乃是人的股骨;这面鼓皮也不一般,乃用人皮包就。凌铖在众人的呐喊声下威武升堂,高坐虎皮交椅,后挂梼杌壁帘。鹰隼们都在丹墀侍立,李祥五花大绑在堂中跽跪。
红教即出江湖,凌铖便撕下伪善的面皮,鼓了鼓掌,从灰蟒罘罳后走出来一乐班,吹篪打铙,好不快活!他们拿起封了眼窟窿的髑髅作饮酒的器皿,咬着猪提胮,还对撞髑髅如撞杯般笑饮,摊开《欧杀范五脏图》指点评骘,鸡血酒从髑髅的鼻孔流入他们的嘴中。
李祥只顾嚷嚷:“你们抓我干什么,我啥也不会,只会吃饭。”凌铖一指李祥,咄喝道:“你可知犯了哪款天条吗?”李祥堆着笑道:“其实,嘿嘿,咱们是自己人。”凌铖“哦”了一声,鼓了一掌,幕后拉了天人教的沈香主出来,摁跪在地。凌铖道:“既然你自称是自己人,去把他的脑袋割下来!”一教徒给李祥解了绳子,递把雁翎刀给他,李祥拿了刀直发抖,不敢割。
凌铖喝道:“你不敢割,还说是自己人!来呀,把他洗刷干净,腌在盐坛子里,明儿给俺们下酒!”两个手下拿着绳綯应声而来,李祥叫道:“小人真的是自己人哪,只是小人天性胆小如鼠,不敢杀人哪!”凌铖怒喝道:“还在老子跟前唱戏!快给老子绑起来!”看着两个煞星一步步逼进,李祥的魂都被吓掉了,大哭道:“大人饶命呀,可怜小人家中尚有位八十岁的老娘无人赡养,望乞饶恕小人的性命则个!”两个手下听得悲怆,牵着绳綯犹豫起来。
凌铖大怒道:“还磨蹭什么!”手下忙依命将李祥掀翻套上绳綯,准备吊在悬梁上洗刷。四处的音乐正在大吹大擂,就像送葬之歌。李祥扯着绳綯,东张西望,四处狰狞可怖,扯着头发叫道:“天哪!就算我要死,也要挑个风景好一点的地方啊!”凌铖哈哈笑道:“这儿风景别致,你也死得其所了!”李祥大叫:“你们不能吃我,我有性病,吃了要烂嘴巴……”两教徒只当不知。李祥的脖子已被吊起,勒得他脸红脖子粗,大声嚷道:“在我临死之前,让我把遗言讲完!”凌铖一挥手,示意手下松开他,道:“好,你说。”李祥捏了捏脖子,感到心脏似乎在火里嘘了一下。
沈香主却没李祥好运,被人刭割,作了无头之鬼。李祥看得吞了一口涎,清了清嗓子,道:“小人的拜把子兄弟螭遢狂侠乃是天挺英雄,不管你们多少人,在他眼里都如蚂蚁一般,你若杀了我,定会死无全尸!不如好酒好菜端上来,等我兄弟来了,替尔等美言几句,免尔等之罪。”凌铖一把将酒杯捏得粉碎,怒道:“岂有此理,敢小窥我,好,就让你多活片刻,待他来,看我如此锉败他!”
李祥心中快意,只待云飞来救,这家伙倒有点鬼画符,故意要他们操练武艺,消耗体力,让云飞救时方便些。凌铖却看不透,有意卖弄气势,数了十个手下在大堂上“呯呯嗙嗙”地打斗,笑问李祥:“我这总教头操练得怎样?”李祥笑道:“纪律严明,孙膑再生亦不过如此。”
凌铖大笑欢颜,道:“捧我啊,想我饶你一命么?”李祥道:“作人谁想死呢。”凌铖哼了哼,吩咐暨师爷点兵围剿云飞。共有卒三百余人,师爷点了九成兵,凌铖道:“杀一个人要带这么多人手去吗?”李祥暗自吞笑:“嘿嘿,回来的就没这么多人啦!”暨师爷谏道:“螭遢狂侠不可小睇呀!想当初他在武林大会上连克群雄,连武林盟主都敬他三分哩!”凌铖一吹黄须,道:“螭遢狂侠那小虾米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一向就不服他,减一半人!”暨师爷苦劝了两回,凌铖依旧不听,暨师爷只得服从旨令。
凌铖诗兴即起,吟道:“人间天下谁第一,人间天下俺第一。天下人间谁第一,天下人间俺第一。”手下一人叫作邵马屁,这时竖起大拇指,躬着身子,笑呵呵道:“大人文采彧彧,云蒸霞蔚,作出的诗自出仙意。看此诗格律精严,韵高辞雅,风格清空;上厥集览汉唐之精华,下厥启承当世之文风;凌云健笔意纵横,文章老使成。啊呀呀!大人之造诣杜甫不及,李白不及,孟子不及,孔子不及,神农不及,黄帝不及……”手下们连忙人云亦云,誉不绝口。
凌铖哈哈大笑道:“从即日起,你就是指挥了。”“谢主隆恩!”邵马屁叩头如掏蒜。凌铖意筹兴壮,唤人摆上酒席,他的用度近日来极为阔绰,案上疱膳穷水陆之珍,视者眼花。李祥还在堂中跪着,早上到现在还打着饥荒,见凌铖吃得爽利,喉咙里直痒痒,道:“大人手里握的这只鸡腿长得好漂亮喔!”凌铖饮下一樽佳酿,笑道:“怎么个漂亮法?”李祥口角流涎道:“嗳呀,圆圆墩墩,肥香盈盈。天可怜见,如果能让我嗅上一嗅……”凌铖便下座,伸着鸡腿给李祥嗅了一口。谁知嗅过之后,李祥的肚里倒更加饿了,趁机说道:“如果能让我尝上一口,那……”“做梦!”凌铖回到座上,喝道:“在没把你碾成碎末之前,给我老实点!”
李祥不肯死心,扬着脖子望向雕案,道:“这些红红的熏肉也好可爱耶!”凌铖把鸡腿一扬,道:“小子,你只是我砧板上的一块肉,还想吃肉,门都没有!”
“匀一点嘛!”“闭嘴!”
李祥道:“既恁地,赏杯水酒喝吧,我的喉咙都渴得冒烟了。”“滚!”
李祥实在忍不过,顾不了男人的面子,哭将起来。凌铖与众人都看得大笑:“没想到逮了一个娘娘腔!”
此时,一道士走出灰蟒罘罳,只见他星冠耀目、鹤发蓬松、布褐长春、面目清臞、年约五旬。凌铖见道士好容易出来,满脸关彻之情,起身问道:“蒯栅老仙家,‘天死水’练成否?”蒯栅从怀里拿出一个赤色的小罂瓶,瓶嘴用包着红布的木塞堵着,笑道:“贫道做事,你还不放心么。这瓶天死水,配以人间九九八十一种形色各异的草毒、兽毒、砂毒,再加毒王乌董草,毒力之盛,足以让一城的人命染黄泉。”凌铖大喜道:“好好好,段教主正差这玩意练功呢,我明儿就亲自送去。”蒯栅把天死水递到凌铖手上,问道:“你们教主到底练什么奇功,非要藉此剧毒不可?”“我也不知详细。”凌铖将之放置案上。蒯栅一揖道:“你托贫道之事,贫道已办妥,就此告辞。”凌铖道:“何必慌着走,我们教主还未亲自答谢老仙家呢!”蒯栅道:“离了鬼谷山已半载,两个徒儿令人放心不下,贫道练的丹药怕他们偷懒耽误了。”凌铖道:“既如此,他日定当登门拜谢!”蒯栅道:“金帛倒不需了,只请赐些丹砂、白矾、石英或硇砂等矿物就好。”凌铖道:“一定,一定。”与蒯栅拱手作别。
好东西总有人盯着,李祥的眼睛便在天死水上打起转来。
堂外一声报,听得靴履响、脚步惊,剿杀云飞的一百多个死客如今只回来了一个,那人象从鬼门关逃出来一般惊惶失措,在凌铖面前扑嗵跪下。凌铖惊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回来?”那人道:“螭遢狂侠太、太、太厉害了,全、全、全军覆没了!”
“什么!!”凌铖气得乌珠迸出,盻视那人道:“你难道不是人吗!”只听得堂上一声惨叫,那人的天灵盖被打得稀烂。凌铖骂道:“一群废物!”暨师爷与众手下低着头,不敢作声。乐班还在吹篪打铙,扰人耳根,凌铖道:“还吹个狗屁吹,打个鸡屁打,给我滚下去!”暨师爷连忙敲敔,乐班挨个儿退下了,只是音乐倏忽阕止,让人感到差点什么似的。
且看云飞与罗彩灵惦记李祥的休咎,解决了碍事者后,追风而行,李祥被掳,云飞心里却不像罗彩灵被掳时那般焦急,难道李祥不重要吗?他也说不明是种什么原因。
云飞道:“不知李祥现在是个什么情形?”罗彩灵眯眼笑道:“先前我还为他担心得不得了呢,但是一想他那脾气,说不定正乐着呢。”云飞道:“他身处刀林,还乐得起来么?一定吓得哭叫才对。”罗彩灵道:“李祥的脾气我最清楚不过了,那家伙最是目中无人,见了天王老子也不过打个哈哈,红教小兔子们一定都被他摆平了。”云飞还是不信。
转眼已到凌家庄,只见房中烛明如丹丘,打梆和徼巡的象走马灯一样,令人无机可趁。云飞与罗彩灵埋伏在三丈外的小丘后,正在哨探,一杂兵道:“这回诱得螭遢狂侠来,不知庄主如何对付?”另一杂兵哆嗦了一下,道:“唉,我好担心,那人武功之高,格外恐怖,不知明天还有没有脑袋吃饭!”“是啊,只望菩萨保佑他不要来!”
云飞笑道:“想不到,他们也害怕呀。”罗彩灵道:“再看下去也是浪费时间,我们一齐冲进去吧!”云飞道:“不成,万一他们狗急歹生,把李祥一刀宰了怎办!”罗彩灵犯愁道:“他们人多势众,你看这巡逻的,一个个眼睛瞪得要吃人似的,咱们溜不进去啊!”云飞又侦察了两眼,道:“没关系,人都会眨眼,乘那一瞬间,可以窜过去。”罗彩灵吐出舌头,道:“你有那么快的身手吗?”云飞笑道:“你在这里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吧!”话音刚落,几纵身便跃进凌家庄,犹如烘云托月,视高墉如矮埒,罗彩灵会心地一笑。
再看李祥跪在堂中,看见桌上的东西不能吃,酒又不能喝,一边呱呱地哭一边呱呱地叫:“鸡腿、熏肉,我好想吃啊!美酒啊,我好想喝啊!”凌铖一边吃一边道:“祈祷螭遢狂侠快些来吧,不然我就吃你哩!”说完大笑。
一阵清风掠过,云飞鬼魅般来到李祥身旁,见他满面流涕,还以为他在思念大家,心中一热,道:“灵儿错了,你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啊!”熟悉的口音回响不绝,李祥抬首一望,宛如旱苗得雨,嘴巴都乐成了八瓣,高声叫道:“云飞,你真是俺重生的父母,再养的爹娘呀!快杀了那些乌鸦仔子们,好让俺吃饭!”
“你来得正好!”凌铖一声喊,宛若喤喤钟鸣,只见他如鹫冲天,双掌平推,一股劲风排山倒海而来。云飞一招“水蟒翻身”,提起李祥避过锋头。凌铖纵身一跃,只听得“卡嚓”一声,一根三尺宽的房柁被他着力扳下,就势呼啸着投向云飞,钎凌无匹。云飞耸若昆仑,平推一掌,只见一股激流源自掌心,带着惊天撼地之势,手起手落,顸直的房柁已在飓风下化成满天碎末!
“螭遢狂狭果然名不虚传!”凌铖哈哈大笑,道:“能与螭遢狂侠单打独斗,死亦足慰平生了!”李祥亦威风起来,叫道:“就凭你这副德性,还想吃俺,看俺的兄弟把你砍成一十八块!”凌铖大怒。“别顽嘴了。”云飞要李祥先退到后面,以免被风刀擦伤。李祥咕哝几句,退下了。
红教教徒都潮水般地涌进殿,看主公与螭遢狂侠大战,对李祥这无关紧要者则放任不管。云飞见观众多了,朗朗笑道:“我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生,只参加了一次武林大会,竟跻身至超一流高手之列,被江湖朋友津津乐道,还送我一个堂皇名号,实在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不必过谦,接招!”凌铖两臂挥浪,起手便是独门武功“飞电流光”的压轴第五式“幻霓青芒”,只见数百条流光带着嗾嗾的风声飞锬过来,狠辣绝伦,三十年来,不知挫败了多少一等一的高手。
云飞面含微笑,犹如利箭出韬上弦,单臂在胸前画出一道赤虹,听得鼍龙鼓躁,那道赤虹就似马蹄刀瓢里切菜,将流光收得滴水不漏。往往高手过招,一招便能定下胜负,凌铖已知云飞的功力精湛得难以想象。
云飞面色自若,笑问道:“下一招是什么?”这一句话震得凌铖脑子里嗡嗡作响,身体在不自觉地颤抖。云飞厉叱道:“你若黔驴技穷,就让我教教你!”说罢双掌朝天,呼啸随起,头发上指,身体似被一块螺旋上升的风团包住,令人望之胆寒。那条陆龙卷风越卷越猛,上端与云层相接,下端与地面相接,屋顶都被掀起。眼看狂风似龙吸水,人的衣服几乎都快被抖破,李祥忙抱住木柱,红教教徒一个个牵扯在一起,不敢分开,怕被卷飞。亏得凌铖千斤坠功夫牢深,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云飞收了功夫,顿时风止,李祥这才离开木柱,向云飞投向无尽的笑意,道:“好刺激呀!真爽!”红教教徒们则一个个的腿脚发软,站不起来了。云飞环顾四周,笑道:“再玩一次如何?”
凌铖脸色发青,急喘数声后愕然大叫,赶忙脱了木屐砸向云飞,提着兔子腿,狂风一般逃匿掉了,云飞也不追赶。李祥笑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凌铖刚逃出门口,额头上便被淋了一滴老鸹粪,这且不说,要知道,他在教主面前夸下海口,说要生擒螭遢狂侠,回去之后怎生交待?
云飞威慑的眼光横扫千军,红教教徒们皆看得触目惊心,主公都不是对手,早已无心恋战,弃甲曳兵,哓哓乱嚷,四下骛窜。云飞笑道:“这些人都是蚱蜢变的,跳得真快呀!”理了理嗓子,自语道:“打得我口也干了。”一会儿,木桌、酒菜等物件都从半空中掉了下来。云飞拿了一个歪倒的银酒壶摇了摇,一滴酒也没有,却发现有一小罂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揭了塞子,一扬脖子,咕噜咕噜全进了肚庙,咂了咂嘴道:“好怪的味儿。”
李祥一蓬风地跑上前来,扯着云飞的衣领,大声嚷道:“你全喝了!!”云飞打了一个嗝,道:“全喝了又怎的,还不怎么解渴呢。”李祥又惊又吓地将这天死水的可怖之处前后备细说了一遍,云飞只觉真阳冲动,肾水沸腾,喜上眉梢道:“太好了!只怕我的功力又深了几层呢!”李祥舒一口气,却忘记了这家伙是毒宗哩!肚中突然呱呱叫了起来,忙去找吃找喝,大笑道:“哗,好大的一只鸡腿!哇,好香的一块熏肉!”
眼见偌大的一座庄院狐散兔走,成了一个空壳子,云飞见兵器众多,随意取了一把青钢剑,佩在背脊上,这叫作洞宾背剑。李祥一边吃一边提建议:“这狼窝不知害了多少人,咱们一把火烧了它吧!”云飞道:“庄内金银衣锦倒有不少,烧了怪可惜的,不如叫毗邻的百姓取了去,任凭他们处置吧。”李祥言称有理,问道:“灵儿呢?”
李祥话音刚落,突然从门外传来“呃啊”一声嚆叫。云飞听得直哆嗦,道:“灵儿出事了!”猛拍脑袋,不该又把她单独留在一处,顾不得李祥,飞奔出外,迎头便是一阵冷风。
只见罗彩灵娇弱的身躯躺在厅前砖地上,闭上了眼睛。
“我真该死!忘了提防适才蜂拥逃亡的红教教徒!”云飞跪在罗彩灵身前,用手搁起她的后脑,喊道:“灵儿,你怎么了!”见她没反应,急道:“灵儿,你别吓我呀!到底怎么了!”
罗彩灵突然睁开眼睛,伸出舌头,笑道:“我死了。”云飞倒抽了一口凉气,为之哭笑不得,撇着嘴道:“你别开这种玩笑好不好……我,我快被你吓死了!”云飞的语气很重,他还是情愿罗彩灵是在糊弄他,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罗彩灵爬了起来,道:“生气了?”云飞吊起脸来不理她,罗彩灵推着云飞,道:“哥,你别不理我呀!”云飞道:“招惹你不得,咱肚子小,装不了许多气。”罗彩灵道:“哥,你知不知道,你们在里面打打杀杀的,留我一个人在外头,又枯燥又无聊!好了好了,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行么?”
“不!”云飞道:“我要接受历史的教训,坚决不和你说话了!”罗彩灵用指一搉他的腰,笑道:“还接受历史的教训呢,是哪个笨蛋在跟我说话呀!”云飞一摇头,真是对她一筹莫展啊!
李祥扔了手中的食物,慌慌张张跑来,见罗彩灵无恙,抹了抹油嘴,道:“灵儿,你没事吧!”罗彩灵笑嘻嘻道:“逗你们玩儿呢!嗳,你羊入虎口,没被怎么样吧!”李祥笑道:“那家伙,活梗是个白痴,还不被我三下五去二耍得团团转!”罗彩灵一跷大拇指道:“我在路上还说李祥能干呢!”两人取笑一回,云飞道:“李祥,你把善后处理一下吧。”李祥一拍胸,道:“我办事,你放心!”想到自己做着布施金银的大善事,一笑道:“百姓有福罗!”出了庄门,顽顽耍耍去也。云飞与罗彩灵也回到殿中。
罗彩灵突然“喔唷”大叫一声,瘝痛地跪在地上,双目紧闭,浑身战抖不住。云飞笑道:“你也真是的,要骗人也要换种新样点的嘛!”见罗彩灵面如纸白,捧心蹙眉,虚汗淋漓,不似伪装,云飞匆忙用食指把她背后的衣服戳了两个小圆洞,然后将掌心对着洞口直抵命门、阳关两大重穴,运起纯阳内功给她疗伤,只觉自罗彩灵身体传来脉脉冷气,栗烈无比,砭人肌骨。
两人禅坐在地,蒸气腾腾,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光景,云飞脸上绷紧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道:“你的体内有一股极阴寒的气流,却不是疟疾,好怪异!”罗彩灵道:“你也很冷吧!”这话说得鼻息深重,云飞点点头,道:“我的手臂竟也感到麻颤了。”甩了甩手,思度了一下,道:“以我百年纯罡内力,若常守在你身边,待你病疾发作时,尚能救护;若你单独一人,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平时是谁替你驱寒的?”
“是我爹。”罗彩灵叹了一声,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打一出世,骨头里就似植了玄冰,不时便感到身体内有如刀刮一般痛苦。隔一两月便要发作一次,不过,我已经习惯了。”鼻子一酸,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搜出一块手帕拭着。
云飞听得满面愁云,问道:“你这病可有药根治么?”罗彩灵道:“如果有药能医,我爹早替我治痊了,从小到大,三秀九茎都吃腻了。”说罢缓慢地从腰间取出个一拃高的翡翠小瓶,倒出一粒赤色药丸,道:“这是我爹娘从嶓冢三老手上抢来的‘黄帝纯阳若木丹’,发病时服上一粒便浑身通热,寒澈自去。”转身望向云飞,道:“不过,有你在我身边更好。”她满眼托身之意,云飞的手在颤抖。
罗彩灵叹道:“唉,我算什么,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看着药瓶,茫然道:“这药还剩五粒……”又勉强地一笑,道:“管他的,要死就死,要生便生,我操个什么凡心?”
罗彩灵与一炷香前的光景完全对掉了一副模样,面色萎黄,嘴唇发白。云飞给她诊了脉,脉象果然与心中所料无异,中空无力、气衰血亏,竟是芤脉。罗彩灵道:“我体质很虚吧。”云飞忖道:“跟了你这么久,怎么我一直都没觉察出来?”抽回了手,道:“你真是病得够戗。”想不到她这样活泼的一个女孩,竟染有如此绝症,好似被钢锯锯着身体一般痛苦。
罗彩灵似乎察觉到了云飞的痛苦,道:“你说我病得够戗,怎么个够戗法呢?”云飞道:“我不过粗懂医理,看你这病情,乃体内血瘀积郁、阴多寒盛、阳少正衰、阴寒伤了中脏、阳气少湿邪困阻,必需湿里排毒、温阳益气、扶正祛邪、用补气补血之药为上佳。”吞吐了一下,道:“补药用多则伤身,黄帝纯阳若木丹也只能解一时之急,最可惜没个药来拔根,身体就这么拖误下去,总会有灯枯油尽的一天。”
云飞说罢,长叹一声,他愿意长久地为她疗寒,但他却不能。
罗彩灵粲然一笑道:“仔细想来,我最大的敌人还真的是自己呢!不过,自己一定要给自己信心,如果自己都被吓得退缩了,那还活着做什么?所以作人哪,一定要开开心心的,不去想它,就什么都不怕了。”云飞一愕,从她弱不禁风的身上,看到了她坚强不屈的灵魂。
罗彩灵好希望云飞在这时能将自己抱紧,而云飞却像一个傻瓜不懂得安慰人。等了好久,罗彩灵失望地“嗨”了一声,垂着隐目,道:“就算神仙下凡,医好这病,也医不得这命……”云飞本在左右徘徊,听了这话,心中之痛,不可尽言。两珠泪花在罗彩灵眼里沦沦颤动,升目凝望着云飞,云飞被她凄凉的眼神瞧得一阵颤栗。
罗彩灵垂下头,道:“你还是离我远点,我这病会传染的!”云飞强笑道:“传染就传染吧,只怕它不传染呢。”罗彩灵提高了嗓音:“我不是和你说耍,是真的!”云飞揉了揉眼睛,笑道:“我也没和你说耍呀,我不在乎。”罗彩灵瞵视着他,眼神仿佛在说:“你不在乎,自有人在乎。”
罗彩灵轻声问道:“哥,倘若我死了,你会年年祭拜我么?”云飞猛抽了一口凉气,大声责斥道:“不许说这种话!”罗彩灵见他急得眼泪都要下来,笑道:“我现在不说,万一我将来死了,没机会说怎办?”云飞握住她的手,摇摇头,道:“不要说了。”罗彩灵道:“我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你每年能抽空看我一次,在我的坟头前插一束兰花,我就心满意足了,记得哦,是兰花,不是桃花。”云飞垂头不言。罗彩灵道:“你不说话,是不肯么?我也真傻,跟着你,本来就是你的累赘。我也明白,你巴不得早一天陪我取到青龙宝珠,好回九华山与雪儿姑娘团聚。算了,我死后就放过你了,你也不用祭我,只当咱们今生今世从未相识过的。”
云飞无语相答,罗彩灵伸出双手来,轻轻巴住云飞的右手,把它捧到自己的脸颊上,斜着头,闭着眼睛,感受温存。好久,松开了手、睁开了眼睛,将星眸望向窗外。只见半月初霁,她迷蒙着说道:“我好像看见月亮上的桂花树都凋谢了。”云飞道:“说什么傻话!俗话说,金桂金桂,广寒宫前的仙桂是金子做成的,怎会凋谢呢?”罗彩灵无话,不过是一缕柔肠,牵来扯去。一摸背后,发现衣服破了两个小洞,道:“我背后的窟窿是……”云飞道:“我为了让真气直通你的穴位,便把衣服戳破了。”
罗彩灵轻轻一笑,道:“我不能这样见人,你去帮我买件外衣来吧。”云飞道:“如今天色已晚,到哪里去买?”罗彩灵道:“这庄里的衣物虽多,却都是别人穿过的,我不穿别人穿过的衣服。”
“好吧,我试试。”云飞接了罗彩灵的一锞白镪,把她抱进凌家庄的轩房里,穿过丝櫋,转过云母、琉璃双扆,轻轻放在卧榻上,盖上被子,怕一床被子单薄,又拿了一床较厚的盖上,掩上缃幔,道:“好好休息,我马上就回来。”罗彩灵点点头,合上了双眼,熨帖地躺着,衾枕用郁金香薰过,格外暖和。
外面嘈嘈杂杂,火把照得通天亮,李祥正领着邻近百姓分散庄内的财帛。过了一顿饭的光景,云飞好容易到数里之外敲门买回了衣服,碰上李祥,李祥问道:“你手上捧着女儿家的衣服干嘛呀?”云飞道:“灵儿的衣服破了,我替她重买了一件。”李祥笑道:“她竟然要你替她挑衣服,一定是看上你了。”云飞黑了脸道:“别乱说话!灵儿突然吵冷,我刚替她驱了寒毒,等会子再给你说。”撇下李祥一阵风去了。
“灵儿病了!”李祥脑袋一涨,丢下手里的东西就去追云飞。老百姓都在后面叫:“你别走啊!你走了,谁来分东西啊!”李祥回头叫道:“你们爱拿什么就拿什么吧!”没了人管,老百姓们乍时抢东西抢得打架。
云飞匆匆回到轩房里,迎着他的是罗彩灵的一声问候:“你回来了。”云飞嗯了一声,点上了红烛,道:“这是你爱穿的红绫羽衣,店铺都关门了,找了好多家才肯卖呢。”“辛苦你了。”罗彩灵艰难地撑起身子,缓慢地脱着外衣,云飞忙将头侧开。罗彩灵笑道:“我只是换件外套,你干嘛神经奚奚的。”意思是要云飞把头转过来。云飞始终不肯,十指交叉着搓弄,眼皮频眨。虽说只是脱件外套,罗彩灵还是好希望云飞能看着自己。
罗彩灵忧愍地换上外套,道:“我的口好渴……”云飞道:“可能是我刚才送热过度了吧。”倒了一杯清茶,竖起枕头,将她扶好,靠在床背上喝了。她心晕眼花,胸膈蔽塞,又吵头痛得厉害,云飞道:“一冷一热的,当然会头痛了。”将右手捂住她的额头,用紫阳真气替她驱渫脑内的毒气,一团拳头大小的红火映在她额上,发出金色的光芒。不一刻,罗彩灵睁开眼睛,打起气力笑道:“头不痛了。”云飞收手,罗彩灵见他额上生汗津津,心怜道:“瞧瞧你,若让你那心肝雪儿见了,不知心肝儿会有多痛呢!”
云飞一笑,切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嗯~”罗彩灵撑了一下懒腰,道:“身子软得很,想要人按摩按摩才好。”云飞的脸顿时红得像番茄,道:“这个,我……”罗彩灵笑道:“办不到,是吧。”云飞张口结舌,就像个没嘴的葫芦,情愫难从口出。
“那就算了!”罗彩灵说得爽利,有些心悸,揉了揉心窝,嘻嘻笑道:“你这一副伺待人的模样,就不怕我取乐你么?”云飞一摊手道:“你要取乐我,我也没办法啊!你是病人嘛,我还能不照你的吩咐做么?”
罗彩灵如喝甜醴一般甜蜜,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医生!”云飞笑问道:“好到什么程度呢?”“再世华佗啦!”罗彩灵停顿了一会子,道:“不!比再世华佗还要再世华佗!”云飞噗哧笑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反正你明白的。”罗彩灵朗朗笑着,就算在病中,只要能和云飞在一起,她的心中也无比快乐。
云飞挑了挑檠上烛捻,接着问长问短,罗彩灵出了一身虚汗,黏得慌,叫云飞出去,好换内衣。
李祥一直孑立门外,惴惴不安地隔着屏风偷偷看着屋内,又想看又不想看。他想看,因挂念罗彩灵的身体;他不愿看,因云飞与她如胶似葛。只是前后踟蹰,不知该进去还是该离开,仿佛身子悬在半空中,听得脚步声响,见是云飞出来,生怕尴尬的他忙躲到一根赤柱后。
云飞呆立在蜿蜒的走廊上,叉着十根指头,默默静待。罗彩灵更了衣,叫云飞进来,云飞做了一次深呼吸,踏进门框,罗彩灵依旧靠着床架。云飞愈看她愈觉得她愈发瘦了,道:“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罗彩灵鼻子一酸,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云飞取出一块手帕替她拭着。罗彩灵谢了一声,摇首道:“我胃口不好,什么也吃不下。”
“你等我一下。”云飞出去了,过不一刻,拿了瓶膏来。罗彩灵问道:“这是什么?”云飞道:“饭可以不吃,药可不能不吃。这家庄主的收藏品不薄呢,这是云南的鸡血藤膏,可治血虚、肢体酸痛,正对你的路子。”罗彩灵忽然想到什么,笑着嚷道:“我知道,我知道!这草藤可有意思了,我家就植了几株观赏,砍它还会流血哩!”云飞暗笑:“真是改不了的本性。”招呼她调服了。
云飞摸了摸罗彩灵的额头,不算很烫,霍然起身,道:“你气血两虚,需要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别想太多,睡吧。”他刚转过身,罗彩灵就撑起来叫道:“不,你不要走!我想和你说话!”说完一阵咳嗽,咯出一口浓痰,颓废地撑着被褥。云飞给她捶了捶背,只好留下陪她。罗彩灵道:“在**不舒服,扶我起来。”云飞依言。
罗彩灵的身子现在还是很软,一手挎着云飞的胳膊,一手叉着床沿,挨到琥珀色的桌边坐下。云飞坐在她右侧,朦胧的烛光下,影子和影子叠在了一起。罗彩灵的面容在烛光的映饰下,显出一种熠熠的神韵,与雪儿又是不同。她剪了剪烛,接着抬起云飞的手,问道:“别人都说我的眼睛生得水灵,我要你说,这是真的么?”
云飞看着她的眼睛,笑道:“真的!”罗彩灵心潮沸涌,道:“如果我的瞳孔内不见了你的身影,就像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就会显得特别孤独,谁说星辰不是被月光照耀的呢?”云飞发觉陷入了她的布局,只好把心敛藏起来。
罗彩灵缓缓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想到上次的表白遭到无情的拒绝,双拳不禁紧攥似铁,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救了我,又不要我。”
云飞的心跳得厉害,罗彩灵蔫懒地扑在云飞的心窝上,贴着耳道:“让我听听你现在想着什么?”云飞不自禁地看着窗格,上面贴着双蝶连翅窗花,只看了一眼,慌忙又闭上眼睛。罗彩灵埋着头,在云飞胸前呵着气,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梦想着在遥远的某一天,会有一个人来到我身边,走进我的生活、呵护我、保护我;直到你的出现,原来我的梦是真的,虽然这个梦很迷惑。”她突然捉住了云飞的手,云飞惊异地睁开了眼睛,她握得好紧。
罗彩灵道:“请你一定要回答我,如果你先遇到的人是我,你……”迟疑了一下,道:“我也不要牵强你说爱我,只是,你愿不愿给我机会?”云飞紧抿嘴唇,微一颔首,虽然并没有表态,但她可以察觉到,他所有的心意都在此刻诉之末尽。仅仅是这样,罗彩灵就感到满足,那颗心就像杨花入水化作浮萍,飘飘荡荡,喃喃道:“为什么我不能早认识你,为什么你不能早遇见我,如果那样,就不会结今天这颗苦果了……”说着说着,就再也忍不住了,哽咽道:“我爱的人是你,我恨的人是自己。”
云飞的胸口,自然就成了女孩子的伤心避难所。
世界上最快又最慢,最长而又最短,最平凡而又最珍贵、最容易被忽视而又最令人后悔的就是时间。和他在一起时,时间总是过得最快、最短、最珍贵和最令人后悔。
许久——
罗彩灵松开了云飞,泪水绑在脸上结成了一层薄膜,便用手干洗着脸。云飞得以纾缓心情,和她亲极反倒觉得疏远了,真不知道久留下去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忙撑着桌面起身,道:“我有些困了,你也需要休息,咱们……明儿再聊吧。”说罢便要离去,罗彩灵紧拽着云飞的衣袖,不许他走,就在这一牵一扯中,两人无形中呆住了,相对凝望,满目都是话,只是无言。
不一会儿,罗彩灵的手再次松开了,道:“你去吧。”她说得很自然,云飞似乎听到了她内心中潜在的、声嘶力歇的呼唤,他抽回了袖子,一跌一撞地向门口走去。
云飞跫跫走到门槛里,强控住沙哑的嗓音,道:“明天我哪里都不去,再陪你一整天,好么?”罗彩灵没有答话,云飞等了一下,径自去了。
月缺花残,枕冷衾寒,轩窗外沆瀣朦朦。一点萤灯,綦色的帏纨中,罗彩灵伏在**,偷偷地拿起一根银针,淌着眼泪,一针一针地扎手,每扎一下,她就痛苦地呻吟一声。积月累日以来,两只白嫩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眼不下百十个,被爱折磨的她只能用上的痛苦冲淡心灵上的痛苦。
“云飞……云飞……你知道么……我好难受……”她缩在**,膝盖左右磨动,缓缓而无力,双手紧紧抓着卧单,抓出几道刀刻过的痕迹,一会儿笑着哭,一会儿哭着笑……
如果让云飞得知,他会怎么对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