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玉晖轩。
“人在屋子里头吗?”
玉晖轩的东厢房外,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不多时,一个丫鬟的声音立马回道:“公子,在里头。”
“今日出门了吗?”
“就早起时趴在窗子口坐了会子,后又进去躺着了。”
“好了,你下去罢。”
“咚咚咚……”
话说伍天瑜走到屋子门口,朝着门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几乎在他刚敲完的同一时间,门被从屋子里头打开了。
“公子。”
屋内的人看到伍天覃,浅浅挤了挤唇角,挤出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笑容。
声音看着寻常,听不出多余情绪。
伍天瑜将人定定看了片刻,方缓缓开口道:“郊外庄子里送了些青橘过来,略有些酸,不过还算爽口,不知你爱不爱吃,给你送了些来好尝尝鲜。”
伍天瑜淡淡笑着说着,将手中的一小篮青橘送到屋内人手中。
屋子里头的人立马接了过来,道:“多谢公子。”说完,看了看伍天瑜,侧身道:“公子请进。”
伍天瑜点了点头,缓缓踏了进来。
抬目四看,屋内整齐有序,房间不大不小,布局不奢不简,应有尽有,虽比不过凌霄阁里的奢侈,却也别有一番淡雅风格。
此处正是玉晖轩的客房,伍天瑜为元宝儿备下的屋子。
屋子如今的主人正是元宝儿是也。
半个月前,在老爷伍秉之与伍天覃父子二人两两对峙下,气氛陷入了僵局,谁也不肯让步分毫,于是,最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伍天瑜得以成功将元宝儿带回了玉晖轩。
元宝儿受了不少伤,来到玉晖轩这半月一直在屋子里头养伤,几乎没有踏出过屋门几步。
原先他在凌霄阁养伤那阵,听说即便是在床榻趴着,也是要风要雨,日日振臂高呼,闹得整个凌霄阁不得安宁,玉晖轩虽与凌霄阁从无往来,却也有所耳闻。
不想,当初他在凌霄阁时有多闹腾,如今在玉晖轩就有多安静。
安静得没有发出过一丝声响,就好像不存在似的。
除了伍天瑜偶尔前来探望以外,据悉,平日里鲜少开口说过话,任由他派遣的丫鬟伺候着,几乎一言不发。
若他来了,倒是还算热情相迎,面上看着并不大碍,不过,与伍天瑜初见时元宝儿那龇牙咧嘴,张牙舞爪的印象相去甚远。
小野猫仿佛收起了锋利的爪牙,成了温顺听话的家猫。
可是,看着眼前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就消瘦了一大圈的家猫,伍天瑜心中时不时想着,虽听话温顺了,可还是从前那只猫吗?
话说入内后,元宝儿主动给伍天瑜倒茶伺候着,他走哪儿,伍天瑜目光便追随到哪儿,一直到一杯茶递送到了他的跟前,伍天瑜便欣然接了过来,浅尝了一口,指着元宝儿道:“你别站着,坐着便是。”
又道:“来了这儿不必拘束。”
元宝儿便在他对面坐下。
“伤口还疼吗?这些日子可还住得习惯?”
伍天瑜放下手中的杯子,拎起茶壶,也给元宝儿倒了杯茶,他边倒茶,边关切询问着。
半个月来,他脸上早已经消肿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也渐渐消散淡化了些,就嘴角眼角还残留着几分淡淡的印迹。
伍天瑜想起那日去往凌霄阁初见受伤后元宝儿小脸时的情景,尤是他好脾气,可看到那日那张不成人样的脸时,也依然止不住被气得浑身发抖。
天覃一气之下将人给杀了的心情,他似乎能够理解。
“多谢公子,已大好了。”
“玉晖轩安静,来了这么久我还没有当过一日差事,感到十分惭愧,我的伤已好,日后大公子若有吩咐,只管派遣便是。”
元宝儿坐在伍天瑜对面,规规矩矩说着。
老实温顺得不像样子。
伍天瑜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半晌,只笑了笑,道:“印象中你好似总在受伤,记得初见你时在城外,你饿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再后来我远游两年初回府,在老太太院子外头撞见你时,那时你正好吐得昏天暗地,再后来是什么时候,哦,对了,是那日在园子里撞见你给禅儿扑蝶,直接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崴脚了吧那次。”
伍天瑜细数着与元宝儿相识的过往。
还别说,每一回,都是元宝儿最窘迫的时候,回回受伤,回回遭难。
“再后来便是凌霄阁那一回了。”
凌霄阁那一回,正是元宝儿挨板子那一回。
说到这里,伍天瑜神色黯了黯,似因为没能帮到元宝儿感到有些愧疚,片刻后,只见他扯着嘴角,浅浅一笑,抬眼看向元宝儿道:“我原以为那回你死里逃生,大难之后便是大福了,不想,之前的伤才刚养后,又遭了这场劫难,看着你次次受伤,都快要让我止不住怀疑太守府的安宁了。”
伍天瑜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揶揄着。
元宝儿听到伍天瑜细数这些过往,也不由跟着苦笑了一下,道:“没想到大公子还记得在城外那一次,那次我昏倒了,都不记得了,没想到大公子还记得这么清楚。”
说着,神色忽而一顿,又难得一脸正色道:“我的命是大公子给的,大公子救宝儿数回于危难之中,大公子就是宝儿的在生父母,我爹我娘说过,让宝儿入府后,一定要好生伺候大公子以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
说到这里,元宝儿抿着小嘴,难得一脸正经。
不想伍天瑜却忽而直直看着元宝儿,没有说话,看着看着,许久许久,忽而冷不丁开口,却是直接换了个话题道:“天覃昨日被放出来了。”
伍天瑜骤然开口说着。
与前一个话题牛马不相及。
以至于元宝儿冷不丁听到这两个字时,整个人当场愣在那里。
以前在凌霄阁时,天天嘴里要骂上一百遍一千遍的人,一下子就再也没见过,再也不相干了。
来到玉晖轩这半个月,就像做梦似的。
与凌霄阁的喧闹相比,这里宛若人间仙境似的,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喧嚣,没有没完没了的吩咐指派,没有没完没了的刁难和为难,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明争暗斗,更没有无缘无故的责骂和打罚。
每日可以坐着躺着,趴着歪着,甚至自有人将吃食送上门来,就连干活都没人使唤,完美得像是元宝儿梦里的场景。
然而这么好的地方,却美好的像是个假象似的。
一天天日子很长很长,白天到了,许久许久都不会天黑,天黑了,又许久许久不曾天亮。
元宝儿觉得像是在这里住了大半年似的。
久到他都快要忘记这个名字了。
伍天覃?
哦,伍天覃那日被老爷下了大狱,受审马富贵被杀一案,案子虽早已经清明了,可是作为一任太守,老爷依然秉公职守,按照办案流程,重新将整个案子重新过堂了一遍。
导致伍天覃被关押了数日。
这件事情,没人在元宝儿跟前提及过。
可是二爷被关入大牢,这件事情在整个太守府可谓是爆炸性八卦一桩,府中各个角落日日议论纷纷,免不了入了元宝儿的耳朵。
他杀人本就情有可原,按照大俞律例,无需伏法,被放出来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入大牢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不过伍天覃下大狱,这件事无论对元宝儿,还是对整个太守府,亦或是对整个元陵城,怕都算得上是瞠目结舌的一件事吧。
元宝儿听了后,愣了许久,最终蠕动了下嘴唇,未执一言。
伍天瑜看了元宝儿一眼,继续道:“听说昨日出来后回到院子里便发落了许多人,院子里所有丫鬟婆子除了问玉,梅见,还有那个圆脸的跑腿丫鬟,哦,对了,还有跟你原先同屋的那个小童,余下全部被发卖了,听说还处死了两个。”
伍天瑜淡淡说着。
说的倒是云淡风轻。
不过视线却一直落在了元宝儿脸上,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面色如常的元宝儿听到这里,面上虽看不出多少情绪,然而心里头却止不住感到一阵阵排山倒海的浪潮一浪一浪朝着他扑打而来。
他一时揪了揪衣袖,似没有想到,不过半个月,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多得好似面目全非,有种物似人非的错觉。
伍天瑜见他没有反应,想了想,又道:“许是那日符咒一案查清楚了,你想不想知道具体内情?我可以替你再去查探清楚。”
伍天瑜缓缓说着。
然而他话一落,却见那元宝儿抿起了嘴角,良久良久,缓缓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大公子,我如今已是玉晖轩的人了,那里……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元宝儿低低说着。
说完,他缓缓垂了垂双眼,低头一动不动看着桌子底下自己的脚尖的脚尖瞧着。
“哎……”
伍天瑜见他兴致不高,微微叹了口气。
元宝儿闻言,抬眼看他。
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清澈如水。
伍天瑜便摇了摇头,良久良久,淡淡笑了笑道:“你若是还想重新回到凌霄阁,我也可以送你回去。”
既当日事情已然查清,也算还了元宝儿清白。
那日大家都在气头上,如今事情已过半月,既已查清了,若宝儿想回去,伍天瑜并不会阻拦。
他见这半个月来,宝儿兴致不高,虽照常吃饭,照常睡觉,然而眼里已无昔日神采。
他以为……以为宝儿想回去。
不想,元宝儿闻言,却是紧紧咬着唇,道:“不用了,我已是玉晖轩的人了。”
元宝儿一字一句说着,语气坚定,前所未有。
“如此,那好吧。”
“你且安心修养,再歇上一阵子,你再来书房伺候吧。”
伍天瑜见元宝儿态度坚定,并不勉强,想了,如是说着,又悉心叮嘱一番,这才起身离开。
元宝儿一路送到门口。
踏出门口的伍天瑜往外走了两步,顿了顿,忽而转身看了元宝儿一眼,仿佛踟蹰片刻,又再次开了口,却是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对了,有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吧,那日在城外你饿得昏倒了,其实不是我第一时间发现你的,是天覃先发现你的,他先去派人给你叫了大夫,我是后来见大夫行色匆匆以为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其实我那日是尾随大夫一道去的,所以细说起来,若说到救命之恩,或许你真正的救命恩人并不是我,而是他。”
伍天瑜慢慢说着。
顿了顿,又笑了笑,道:“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的,不过一直苦无机会,这个世界上许多东西许多事情眼见并非为真,或许,你以为的好人可能并没有那么的好,你以为的坏人,其实也可能没那么坏!”
“别把我想得太好。”
“好了,你好好养着,若有任何事情,可以随时到前头来寻我。”
伍天瑜一字一句慢慢说完,说完最终看了元宝儿一眼,这才转过身去,而后提着步子,渐渐消失在眼前。
元宝儿就在那里呆呆地立在那里。
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似的。
天地仿佛都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眼前的人早已经消失不见了,久到万物俱灭,他似乎才呆呆地从呆滞的思绪中缓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