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铮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冉青庄的记忆里,父亲很少笑,也不大跟他说话。每次冉铮回家,奶奶都会做一大桌好吃的,冉铮会边喝酒边询问他们的近况,奶奶对他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他一般只会待两三天,随后在奶奶的骂声中收拾行李再次离家。
“你到底要混到什么时候?你不为我这个老婆子想想,也要为你儿子想想吧?他长这么大,你尽过做父亲的义务吗?”
“你别老是不说话,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儿子……”
“真是来讨债的啊……”
无论奶奶哭闹还是打骂,冉铮总是走得很坚决。冉青庄那会儿八岁不到,还很小,不是很懂事,只觉得每次见到冉铮,奶奶事后都要难过好久,就不大想要他回来,甚至和奶奶说过不想要这个爸爸了。
奶奶闻言红着眼,抱着他直流眼泪。
“造孽啊。”
冉青庄那会儿不懂“造孽”是什么意思,但猜得出应该不是什么好词。
后来,家里的小土狗小宝不见了,他陪着奶到处寻找,周边的马路、小区都找遍了,一无所获。
两天后,那只看到谁都摇尾巴扭屁股,长着黄色斑点的小狗,半夜被人抛回了他家院子。第二天一早,他在奶奶惊悉的尖叫声中醒来,迷迷瞪瞪地起床走到院门口,只来得及看清院子中央有团血色的东西,就被奶奶一把推进了屋。
“造孽啊……”奶奶拉起窗帘,锁了院门,坐在桌边,嘴里一连说了好几遍。
冉铮闻讯赶回来,一进屋,先是看了冉青庄一眼,大手抚过小小的脑袋,什么话也没说,去到奶奶面前。
“这事我来处理。”冉铮站在自己母亲身前,声音很沉,“我不会让人动你们的。”
冉青庄躲在门口,悄悄地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大概也明白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奶奶坐在桌边,抬头看着冉铮,抿着唇看了会儿,忽然起身给了冉铮一巴掌。
冉铮一动不动,眼里没有惊讶,也没有恼怒,甚至连眼皮都没抖一下,似乎早就等着挨这一巴掌。
奶奶从衣柜里寻了块旧毯子,冉铮拿着去了院里,再回来时,怀里裹了包东西。
冉青庄被奶奶护着,按着脑袋不让他多看。但当冉铮抱着那东西经过时,他仍能闻到透过层层包裹散发出的浓浓腥臭味,就像一块放了很久很久的肉。
奶奶应该也闻到了,将他的脑袋更往怀里按了按,又小声地说了句:“造孽。”
冉铮留下了一个信封,里头大概有三万块钱,第二天就又消失了。
那之后,他们家再没养过狗,奶奶也再没提过小宝一句,哪怕她真的很喜欢那只从小养大的小土狗。
对于再铮的恨意,应该也是从那时萌芽的吧。冉青庄不喜欢这个只会给奶奶带来哀愁和眼泪的父亲,也不喜欢每次他出现后就变得沉重的家庭氛围。
读书后,冉青庄慢慢懂事,开始明白冉铮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明白为什么对方总是不回家,为什么家里的狗会无故被杀。对冉铮的憎恶与日俱增,他开始不叫“爸爸”,如果对方回家,他就躲开。
冉铮应该是感觉到了,但他从未试图缓和父子关系,一如既往地来去匆匆,只留钱,不留一句废话。
有没有父亲对他来说都没差别。冉青庄是这样认为的。他为有这样一个父亲感到羞耻,很多次开家长会,老师问起他的父母,他都谎称他们死了。
然后,冉铮就真的死了。
冉青庄十二岁那年,一天放学回家,发现家门口多了两个陌生人。
“别啊,老太太,我们就是好意,您把卡收着吧……”
“是啊,铮哥一定也想你们过得好一点的。”
奶奶挥舞着扫帚,边打边骂:“滚啊!都给我滚远点,谁稀罕你们的臭钱!别再来了,脏了我的地儿!”
两人穿着一身黑,人高马大的,却被个老太太追打得边躲边退,狼狈不堪。
最后实在没办法了,两人丢下银行卡,抱头钻进了停在门口的黑色轿车里。
“密码是铮哥生日,您有事随时吩咐……哎哟,那我们走了。”捂着被飞天扫帚击中的眼睛,黑衣人驾车逃也似的走了。
两人走后,奶奶这才发现放学回家的冉青庄。她一下愣在那里,似乎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方才的一切。
“回来啦。”她牵起唇角,笑得十分勉强。
冉青庄捡起扫帚走向她:“他又怎么了?”
他已经从刚刚的对话中听出来了,那两个人跟冉铮是一路的。
老太太动了动唇,弯腰捡起地上的银行卡,让他进屋再说。
冉青庄在后头看着自己奶奶消瘦佝偻的背影,只觉得对方转瞬间就老了好几岁,分明也才六十多,瞧着却像七八十了。
老太太在桌边坐下,将那张卡放到桌上,盯住它长长地叹了口气。
“奶奶?”冉青庄觉出不对,走到他奶奶跟前,语气中多了几分忐忑。
“青庄啊,以后……这个家就只有咱俩了。”老太太红着眼睛,泪水顺着不再平滑的面颊流淌而下,“你爸不会再回来了。”
冉青庄虽然讨厌自己的父亲,总跟人说他死了,但当这天真正到来时,却有些愣怔。
记忆中那只总是充满烟味的手掌,再也不会抚摸他的头顶。奶奶不用再期盼他的消息,又怕得到他的消息。这个家也不会再因为一个人的到来那样喜悦,又那样痛楚……
那一晚他没有睡着。他对冉铮的感情,远比自己以为的要复杂。
因为冉铮,冉青庄从很小就定了自己的梦想——要做一名警察。要做一名除暴安良的警察。
奶奶说他很像冉铮,他总是反驳,不想自己身上有一丁点和冉铮沾边的地方。冉铮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做的是令人不齿的勾当,他怎么可能和他像?
但后来,他在高中惹了事,连累了家里,还要他奶奶给他擦屁股。那一刻他又觉得,他果然是冉铮的种。
奶奶因为他的事犯了病,躺在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守着她,看着她面容渐渐枯槁,没人知道他心里有多痛苦。
如果奶奶没生冉铮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出生,这样……奶奶说不定会过得更幸福。
“奶奶可能没办法……陪你太长时间了……”老太太吃力地抬起胳膊,摸了摸孙子的脑袋。
冉青庄抓住她瘦骨嶙峋的手掌,努力压抑着悲伤:“医生说了,只要好好休养就会好的,您别自己吓自己。”
“我走了以后,你就……就把我跟你爸……葬在一起……我得看着他……”老太太好像没听到他的话,顾自说着,“我得看着……我……我想他了……”
冉铮活着时,她从未向对方吐露过自己的“想念”;冉铮死后,她也不曾对冉青庄流露出一丝诸如想念冉铮的情绪。
她同冉青庄一样,对自己这独子感情复杂。明明曾经对他那样寄予厚望,那样引以为傲,到头来他却自甘堕落,成了人人惧怕,避之唯恐不及的社会毒瘤。
她怨他,恼他,不明白他,但又不可否认地深爱着他。
“我得问问他……怎么就走歪了……”老太太吃力地说着,“怎么就走歪了……”
她不停地念叨着,翻来覆去说这几句话,似乎平生执念,只此一件。
老太大病了一场,没过几日,身体竟然慢慢好了起来,甚至可以自己下床走动。除了身形依然消瘦,她就像完全康复了。
冉青庄放下心来,以为苦尽甘来,以为劫难终于过去。
可老天好像以玩弄他为乐一般,一切“好转”,不过是想要在他最无防备时给他致命一击。
他和林笙的事被学校发现,学校为了安抚林笙父母,将他做劝退处理。而与此同时,奶奶再次倒下,而这次……她再也没有起来。
短短的时间里,他从充满希望,到一无所有。
但他还是不认命!
他卖了房子,明知不可能有结果,仍然报考了警校。
不成功就不成功,被刷下来就被刷下来,起码他试过了,努力过了,不会再有遗憾。
警校的选拔严格而谨慎,毕竟这不仅是在选一个职业的学徒,也是在选这座城市,乃至这个国家的守护者,最可靠的钢铁骑士。
冉青庄通过了笔试、体能测试,还有心理测试,经过层层选拔,成了最后的入选者。
但在做背景调查时,他毫无疑问地被刷了下来。
“你应该知道你为什么不能通过。”穿着制服的考官看着他,手里翻着一沓资料,“抱歉,你不适合这里。”
冉青庄垂着眼,半晌没有说话。
只能走到这里了……也好,总比没有争取过强。
“谢谢,打扰了。”他起身,转身离开了那个小房间。
冉青庄以为,不切实际的追梦之旅到此结束,他终要回归现实。可不承想,一个月后,江龙骏找到了他。
“我是罪案调查局反黑处处长江龙骏,你叫我江叔叔就好。”他做着自我介绍。
冉青庄检查了对方的证件,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来找他,但仍是客气地请他到屋里坐下,给对方倒了茶。
“你跟你爸爸很像。”江龙骏吹着滚烫的茶,看着冉青庄的眼神满是怀念。
“您认识我父亲?”冉青庄自然而然地想到最合理的那一种可能,“您抓过他?”
江龙骏像被水烫到一样呛咳起来,好半天才笑着道:“认识确实认识,但我跟你爸爸认识的过程,可能跟你想的有些出入。”
“出入?”冉青庄皱眉。
“听说,你想当警察。”江龙骏没有再回答相关问题,他放下杯子,脸上慈和的笑容敛了一些,瞧着有些严肃。
冉青庄没有隐瞒,也没管他是从哪里“听说"的,很干脆地点了下头。
“是。”
“为什么?”
“我要做跟冉铮不一样的人,我要肃清罪恶,将那些罪犯全都丢进大牢!”
江龙骏凝视着他,目光复杂:“要做……跟你爸不一样的人?”
冉青庄觉得对方有些奇怪,无论是看他的眼神,还是表情,都很奇怪。那种悲伤和心痛,就像他说了多荒谬的话,可难道他说错了吗?
那样一个人,他连身体里流着对方的血都觉得肮脏,又怎么可能想要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我现在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成为警察的机会。它可能充满危险,可能会很辛苦,可能到最后,你也得不到官方的承认。”江龙骏站起身,正色道,“但你可以像你所说的,肃清罪恶,将罪犯全都丢进大牢。你,愿意吗?”
冉青庄直直与他对视,没有问任何问题:“我愿意。”
只要有第一句话就够了,其他的一切,都不在冉青庄的顾虑里。
江龙骏听了他的话,眼里闪过一丝伤感,但更多的是欣慰。
“有你这句话,我就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他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给了冉青庄,“你收拾一下行李,三天后到这个地方报到。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去处。”
冉青庄看了眼卡片上的地址,甚至不在他所在的城市。
江龙骏走后,他立马上网检索了对方的名字。屏幕上跳出来许多新闻报道,上头附着照片,确实是刚才那人无疑。
冉青庄攥紧了拳头,将那张小小的卡片紧握在手心。到这会儿,他才生出一点迟来的惊喜。
依照约定,冉青庄抵达了江龙骏给他的地址所在——一座训练基地。
冉青庄提着行李跟着来接他的人穿过操场时,还能看到一些人在远处整齐划一地操练。
射击、搏击、武器知识……冉青庄在那个基地待了两年,一直用的化名,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他从来没有问过。
经过两年的严格训练,江龙骏宣布他考核合格,给了他一个任务。
“还有机会,你可以拒绝。”江龙骏将秘密档案袋轻轻拍到冉青庄胸口。
冉青庄没有一点迟疑地接过,拆开,抽出了里头的绝密文件。
“如果拒绝,两年前我就不会来。”他看得很快,一目十行,当文件翻到下一页,视线扫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时,他的呼吸微微一窒。
“我的任务,和狮王岛有关?”他手上的是合联集团的一系列信息,包括狮王岛的布局、集团内几个高层人员的信息和金家几人的资料。高层人员信息里,他看到了冉铮的名字。
之前,他只知道冉铮是被人开枪打死的,但并不知道其中内情。他一直以为冉铮是死于帮派火并,或者是仇家报复。看了这份档案才知道,原来冉铮是为了救金斐盛的儿子死的。
想不到,冉铮在合联集团还算数得上名号……
“我要你潜进这里,去到金斐盛的身边,成为他的心腹,替我们传送情报,助我们捣毁这个罪恶之源。”江龙骏一指戳在文件上,沉声道,“你愿意和你父亲一样,背负骂名,承受白眼,为了心中公义,为了那些无辜的人,做一名警方的卧底吗?”
冉青庄愣愣地看着他,脸上一片茫然。大脑就像被人用巨大的钟摆狠狠撞击,充斥着“嗡嗡”的声响,以至于他什么都无法思考。
荒唐。在那嗡嗡声逐渐退去后,荒唐的情绪充满了他的身体,他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您在说什么?冉铮……卧底?”他嗓音干涩,喉咙口紧得发疼。
江龙骏的脸上再次出现那种让他看不懂的哀伤。
“你父亲的资料,我们都已经销毁了,但他确实是一名警察。当年政府为了反黑下了大力气,他是第一批被送进黑道卧底的警察之一,我是他的联络员……”
冉青庄的指尖掐进了手中的文件里:“您无须编这样的谎,我也会接受任务的。”
冉铮怎么可能是警察?这太可笑了。那个冉铮,那个男人……他最痛恨的那个人,他心目中最糟糕的父亲……怎么可能?
“为了不让最亲近的人遭遇危险,哪怕在冉铮死后,他的真实身份也不能公开。这是他成为卧底的那一天就知道的事,也是今天我要告诉你的事。”江龙骏道,“当年你们家应该收到过一张卡,里面除了合联集团给的抚恤金,还有一笔“保险费”,那是政府发放的烈士抚恤金。你要不相信,可以去查。”
冉青庄知道那张卡,但因为里头的都是“脏钱”,他奶奶从来没用过,后来卖房子搬家,他也不知道塞到哪儿去了。
“计划细节改天再聊,你先下去休息吧。”江龙骏看出他受到的冲击不小,没有再刺激他,而是给他时间慢慢消化。
那一晚,他整夜失眠,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就全是冉铮生前的模样。
江龙骏没必要用这种事骗他。他心里很清楚,这不是对方的作风。
太可笑了。
他一直想要做个与冉铮不一样的人。到头来,兜兜转转,冉铮才是那个他真正想成为的人。
黑暗中,他将手伸向天花板,在昏暗的光线下,打量着自己的手掌。
他可以做到吗?做到冉铮也没有做成的事。
五指渐渐握紧,有过短暂迷茫的意志再次聚拢成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映照在冉青庄深不见底的瞳孔中。
可以。他能做到。他要完成冉铮未完成的事,他要继承他的遗志,扳倒合联集团……
江龙骏本以为冉青庄会失落几天,毕竟冉铮的事确实不是谁都能接受得了的。但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冉青庄便重新站到了他面前。
他背脊挺得笔直,脸上的表情无比坚毅,用洪亮的声音告诉江龙骏,他会完美完成指派给他的任务,他会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无名英雄。
江龙骏看着他,恍惚中像是看到了当年的再铮。
“注意安全……”江龙骏拍了拍冉青庄的肩膀,用难以自抑的哽咽嗓音,说出了他自已都觉得可笑的四个字。
然而,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对冉青庄最好的叮嘱。
至此,冉青庄成了警方的一名卧底,利用冉铮的儿子这一身份,顺利潜进了危机四伏的狮王岛。
他做得很好,有冉铮为他铺路,他很快成了合联集团最年轻的干部。
这些年,他受过许多伤,遭遇过无数危险,也面对过不少**,但心中的信念始终不曾有一丝动摇。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知道他来自哪里。
每个进入合联集团的人都需要在身上文上一组数字,这是个不成文的规定。很多人会文生日,会文对自己有意义的日期,而冉青庄文的是他进入合联集团那天的日子——4月17日。
这是一个分界线,是他给自己上的枷锁。他需要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每次面对镜子,都要知道镜子里的那个人,不是真正的他。
冉青庄猛地睁开眼,从长久的噩梦中醒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去的事了,冉铮,奶奶,还有那些艰苦的训练……他翻了个身,在曚昽的晨光中,看到了睡在他旁边的季柠。
“选他,就是看中他没有留恋。狮王岛或许危机四伏,但他……无路可退。”
他想起自己睡前与季柠的谈话。
陈桥死了,下一个又会是谁?
手掌迟疑地伸向季柠,对方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轻轻皱着,不知道是不是也做了什么噩梦。
指尖隔着空气描摹着对方的眉眼,即将触碰到时,季村似有所感地颤了颤眼皮,没有醒,翻了个身。
面对背对着自己的季柠,冉青主整个人就像凝滞了一样,半抬着手,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片刻后,他缓缓握拳,深深看了一眼季柠的背影,收回目光,转向了与季柠相反的方向。
选他,是看中他没有留恋。
他不能有留恋,他不可以有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