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时间回到2021年1月4日当晚。
那是佟让接到崔敏即将来寻找“林山”的2个小时后。
他躺在宿舍的**,脑子里飞速运转着——他在思考该如何应对这个突发事件。
虽然上级交代过崔敏是林山妻子的信息,可自从林山死去之后,崔敏的这条线索也就断了,上级默认崔敏是知悉林山已逝的事实的,但从眼下的情况来看,林山的死不仅诈骗团伙不知道,就连他妻子也不知情。
这下子就危险了。佟让翻来覆去,满心都是该如何处理这件事的焦虑——还有不到48小时的时间,崔敏的车后天就到了,他必须得去接她,这是林山作为丈夫的职责。
哦,对,还有一个小孩,林山和崔敏之间有个儿子……佟让更加觉得心烦意乱,皱着眉头又翻了个身,脖子上的项链掉出来,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赶忙按住项链的吊坠,像是惧怕再有其他声音传出,确信走廊里没有脚步声后,他才稍微安下心来。
因为宿舍房门是半敞着的,陆雁最近下了新规矩,如果不是晚上睡觉和洗澡,宿舍的房都不许关上,就连午睡也不行。
据说是她在缅|甸的驻点出了点情况。老窝被端了,很多人被抓了起来,好在她从没在那边露过面,指认的话也不会牵扯出她在这般的根据点。
“是卧底搞的鬼。”刘丰曾这样说过。
当时的佟让和刘大强正在包子铺吃早餐,点的豆腐脑和小笼包,他们三个是出来“干活”的,刘大强一边嚼着包子一边问刘丰:“哥,你怎么知道是卧底?这年头还有人玩老一套?也不是港台片。”
刘丰用手中的一次性筷子敲了他的头,嗤一声道:“你个小崽子懂什么,电影拍的都是现实,无论什么时候都有明有暗,盯着咱们的可不只是区区几个卧底。”
刘大强还是不信,撞了一下佟让的肩膀,问他:“你说呢?”
佟让问:“说什么?”
“卧底啊,你信咱们之中有卧底吗?”
佟让盯着刘大强的脸,只两口,就把手里的小笼包吃了个干净,他说:“信,丰哥不都说了嘛,什么时候都存在干那种职业的人。”
刘大强则是耸了耸肩膀,“切,我看是雁姐大、大大惊小怪,缅|甸那头的事儿,和咱们这有半毛钱关系?紧张兮兮的,房门都不让关了,看狗一样,就怕咱们在房间里私下搞鬼。”
刘丰瞥了他弟一眼,又把目光落在佟让脸上,说道:“和你俩说个事儿,别传出去,就你们自己知道就行了——雁姐最近打算彻查内部。”
佟让刚拿起的勺子停顿了一下,他抬眼看向刘丰,刘丰的一双眼睛也正盯着他。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是一旁的刘大强打破了僵局:“什么彻查内部?怎么彻查?”
“未雨绸缪。”刘丰的视线从佟让的脸上移开,转手拿过他面前的一瓶辣椒油,打开盖子,舀出一小勺,放到自己碗中的豆腐脑上,“倒也不是说她怀疑大家,就是做个样子嘛,震慑一下内鬼。”
刘大强皱起了眉头,“这话怎么这么怪呀,说了不怀疑,又说有内鬼,到底要干啥?”
刘丰再一次看向佟让,将问题丢给他,“林山,你说呢?”
佟让不动声色地回了句:“陆老板有她的安排,咱们跟着吩咐做事就是了。”
刘丰露出笑容,对刘大强一抬下巴,“听见了没?你和你林山哥学着点儿,人家这才是标准回答。”
刘大强“切”了一声,低头继续喝他的豆腐脑。
而事到如今,躺在**的佟让盯着灰蒙蒙的天花板,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甚至开始胡思乱想——陆雁是不是已经怀疑到他了?所以才安排崔敏来做试探?对……崔敏一出现,就会立刻认出他不是林山,他骗得过其他人,但骗不过林山同床共枕、生活多年的妻子,届时必然百口莫辩,而一旦穿帮,他任务没有完成不说,搞不好还要把自己的小命给搭进去。
他才刚刚融进这里,偏要在这种时候出这种差池……
佟让感到烦躁地坐起身,舌尖顶着腮,眼神也变得焦躁不安,余光瞥见床头柜上的口罩,他知道这是可以利用的道具——但也只能做浮皮潦草的挡箭牌,长期接触下来,崔敏总要看到他的这张脸。
一想到这,佟让就心生恐惧,他长舒出一口气,重新倒在**,用力地闭上眼,试图重建信心——不能把事情想得太糟,崔敏还没来,他还有时间来考虑对策,要是现在就崩溃也太早了,他走到今天可不是为了临阵退缩的。
会有办法的。佟让缓缓地睁开眼,他从枕头下面拿过相框,是林山一家三口的合影,他盯着照片中的女人,朴实而又瘦弱,眼睛却是明亮的。
她连林山死了的事情都不知道……
佟让忽然想到自己要欺骗这样可怜的女人,自己和那些诈骗犯比起来,又有什么不同呢?
没人告诉他要如何明哲保身,身处这样的境地,他有时,总是会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3.
其实,早在佟让还在职的时候,他所负责的案件就都是围绕着反诈来进行的。
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个孕妇来报警,她说自己遭遇骗婚,因为婚后才知道丈夫已经结过婚,并且还有个私生女。
可这名孕妇的口碑却也不好,她涉嫌害死了丈夫的私生女,此案还没有破解,所以面对来报警的孕妇,佟让和其他同事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理解。
最严重的一次,是孕妇在半夜三更时报警,佟让他们不得不出警去了她家。
“所以说,你的意思是,你老公为了要离婚而家暴你?”
此时此刻,佟让望着坐在自己面前披头散发的孕妇,他的眼神里,是明显的不确信。
“他人疯了吗?在这期间家暴你,就为了离婚?”
佟让的民警同事有些不耐烦,而这句话反倒是激怒了一直陪在孕妇身边的邻居妻子。
“你什么意思啊,你没看见她被打成什么样了啊?她还能骗你怎么着?你们民警什么态度?”邻居虽与这名孕妇非亲非故,可她的脾性天生豪爽,总是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民警当即怼道:“我们什么态度了,这要不是看在她是孕妇的份儿上,我们也不可能就为这点家庭琐事出警,这都几点了,凌晨1点,你们这种行为都算得上是扰民,楼上楼下没告你们就不错了,你说话放尊重点。”
邻居火大道:“你们这群臭男人别不知好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告诉你们,今天就得把那个家暴的给拘留,要是不拘了他,闹出人命你们谁也跑不了!”说着,就去把孕妇脚上的伤抬出来给众人看,还有理有据地理直气壮:“看这伤,这口子多长,足够轻伤害了!”
佟让被吵得头大,只好先去抚平邻居的情绪。反而是作为当事人的孕妇始终不发一言,她倒成了个看客。
“行了行了,都别吵了。”佟让一扬下巴,公事公办地说:“你们做邻居的呢,要么在这老实等着,要么干脆回你们自己家去,我们这边是执行公务,别阻碍我们。”说罢,就喊同事一起去孕妇家的“现场”看看。
类似这种夫妻家暴的电话每天都会接到几个,一般也都会做劝和处理,很少会有民警参与到家庭琐事之后。毕竟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清官难断家务事。
也的确如同事所说,要不是因为她是孕妇,之前又来报警说自己丈夫骗婚,他们也懒得大费周章。都这么晚了,谁不想好好在家睡觉。
佟让自然也会有情绪,他穿着鞋进了客厅,绕过满地碎玻璃后,他直奔空调,按了好几次也按不开,孕妇在这时也走进来,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还没修呢,打那边的风扇吧。”
佟让后背的衣服都要被汗水浸透了,那会儿正是酷暑时节,他走过去打开风扇,对着风扇吹了一会儿,听见同事拿着洗衣机里的衬衫说:“佟哥,这上面有血。”
“嗯,拍个照吧。”
同事拍完了,又对着孕妇身上的伤拍了几张,佟让瞥见他这愣头青的举动,便找了个借口把他支走:“你不热啊,去楼下买几瓶凉的回来。”
民警却问孕妇:“姐,你家冰箱里有喝的没?”
佟让当即打断他:“给你钱,买去吧。”他掏出钱包里头一张十元递给同事,是够买两瓶饮料的钱。
同事拿钱走了。剩下佟让和孕妇,他走到门口,看见那对邻居夫妇还在探头探脑,他面无表情地把门关上,回到孕妇面前坐下,颇有点苦口婆心的意味:“这位女士,你丈夫人都不在家,你报警喊我们过来,我们要抓谁呢?”
孕妇猛地抬起头,刚想辩解,佟让却摆摆手,“就现在这节骨眼儿,你和谁说他打你都没人信。他的私生女刚死,不可能节外生枝,再是你说离婚,是,他因为孩子的事把怨气撒你身上也是无可厚非,可为了逼你离婚而动手,这事就不可能,有单位的人都会考虑自己的前程和风气。”
当时,孕妇冷着一张脸,不疾不徐地说:“是不是所有报警家暴的女人,都会遭遇你们这样的搪塞?”
“我这不是搪塞,我是为你好。两个人的事情没必要闹得人尽皆知,家丑不外扬,你俩坐下来好好谈开了就没事了,不至于。”
“你一定没结婚、没孩子吧?”孕妇含着眼泪,哽咽似的说,“但你总有一天要成家立业的,假设今天被这么对待的人是你自己的女儿,你还会说不至于吗?”
佟让忽然哑言,他蹙起眉,手指敲打着桌面,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道:“女士,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我也没有站在你丈夫那边,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离婚不离婚其实都是次要的,你还是准备联系联系律师吧,别到时候自己弄个措手不及。”
孕妇凝视着他,眼神逐渐变得诧异、惊惧。
“他是个诈骗犯啊,你们做警察的,不去调查他的诈骗过程,反而来怀疑我在撒谎吗?”
佟让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好心告诉你——你报警他诈骗的事情证据不足,我们也的确观察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他并没有丝毫身为诈骗犯的痕迹,再加上他的女儿的确是你在场的时候死去的,你现在要关注的是这一点。”
孕妇紧紧地咬着牙关,她一言不发,直到同事买回了饮料递给佟让,她才说:“两位请回吧,你们已经取证了,只要把他人抓回来就可以了。”
佟让站起身,说:“你放心,如果事情是真的,有了证据之后,法律一定不会放过他的。”说完,他便和同事离开了。
然而事情过去了一周,案件并没有推进,孕妇也没再出现,以至于佟让都快要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事实上,他的确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结果,却出现了难以预想的惨剧。
那名孕妇失去了腹中胎儿,因为,她的丈夫再一次对她进行了家暴,且他的身份也由上级反诈小组侦破——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资深诈骗犯,那名孕妇已经是他骗到的第7名受害者,由于遭到家暴后的身体与状态都不好,就一直在医院中住院观察,家属们痛心疾首,三番五次前来派出所闹事,这令负责此案的县城反诈小组觉得非常失|职。
佟让始终认为事情会变成这样,是他没有及时跟进后续造成的,为此,他感到十分愧疚,一度向领|导主动承认错误,并保证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
当时,张局就试探性地问过他这样一句话:“小佟,你对追踪诈骗案这样的任务有什么看法吗?”
佟让想了想,诚恳地说出了心中的真实想法:“我觉得只是追踪而不从根源杜绝,诈骗这种行为永远都不会有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