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学会了与遗憾共存。他变得会不安,会愤怒,会展露脆弱的一面。
他愿意在她的面前卸下故作坚强的面具,也愿意让她去触碰他掌心的每一条纹路,就好像她的指尖能够连接他的命脉,寒风再也吹不乱他与她之间的那条情人线,他干涸的双眼在她的注视下重新漾出了水泽,她将掌心贴合在他的手掌里,掌纹相合,不再迷惑。
在刚到香港的前半个月里,徐卉慧和佟让都要各自与工作上的事情做交接,像样的约会都没来得及进行。
犹记得当天,几乎是刚下飞机,两人没说几句话就和各自来迎接的伙伴同去了。
徐卉慧这边都是学校的校级领导与新同事,佟让那边是办理新的入职。
香港四季皆夏,长年受赤道低压带控制,又是热带海洋性气候,所以连绵多雨,一件短袖就可以撑过全年,风衣都不需要,更别说是羽绒服了。
徐卉慧还记得刚到轮岗学校的时候,她罩在身上的薄款针织衫都湿了一片,好在同事帮她拿来了一件学校教师的短袖制服换上,对方全程用英语和她交谈。
你的名字是要怎么写的?问这话的同事叫做何家棋,很典型的香港姓名。
徐卉慧。花卉的卉,和智慧的慧。
嚯,真美的名字。
是吗?谢谢。
你的简历里写的未婚,是单身吗?
徐卉慧微笑着回答:“我有恋人。”
叫做何家棋的男人立刻变了变表情,似乎没之前那么热情了,但还是带着徐卉慧去学校附近的公寓楼看她的住处,因为他是办公室组长。
学校的后面是热带树林这件事让徐卉慧觉得很惊讶,甚至还有河流,不过,小区是被圈在一个长方形的楼盘里的,像是个金灿灿的花园,高矮不一的公寓外墙都刷着金漆,艳丽又富贵,内部的布置也很严谨,她的公寓虽然只有50几平方米,但一丝不乱,五脏俱全,阳台上还缠绕着灼灼的红杜鹃与爬山虎藤,造成一种梦幻的境地。
当天傍晚,佟让站在她的小阳台上,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弓着背,望着远方的那些棕榈、芭蕉,还有日落,黄昏如同一刹那,照得天际迷离,灰白青溶又金灿,月影儿飘在云端,他笑着自言自语:“倒像是你刚刚洗完脸的样子。”
不施粉黛,却也净白。
徐卉慧这会儿刚洗完澡,从浴室里走出来擦拭着头发,瞥一眼他的背影,问道:“你在嘀咕什么?”
“外国的月亮比较圆。”
她探头望向窗外:“哪有月亮,太阳还没落干净呢。”又发现他什么也没带来,就皱起眉:“不是说好了住在我这里吗?你的行李箱呢?”
他转回身,走到她的单人床边,拍了拍裤脚上的灰尘,坐下来的时候说:“太小了,屋子小,床也小,还是我那里大点。你可以搬到我那去住。”
徐卉慧摇摇头,“这里离我的学校近,而且你那也是宿舍楼,大小都差不多。”
他顺势躺在**,伸展开双臂,有点疲乏地说着:“那等到一切进入正轨后,我们两个一起找个房子,先租吧,适应水土后再买。”末了,又补充一句:“等我下个月的公积金启动后,也可以考虑买。”
徐卉慧用毛巾将头发包裹起来,然后凑到他身边伏到**,手指轻轻划过他脸颊,有点怜惜地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我们才刚刚来到这里。”
他非常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侧过身的时候问她:“我今晚是不是应该住在你这里?”
徐卉慧无奈地笑了,“我刚刚就邀请过你了。”
“明天我可能要和他们一起参加会议,下班会早,可以提前来学校接你。”
“那明晚我们是出去吃,还是回来自己做?”
“都到香港了,怎么也要尝尝地道的肉骨茶和油鸡饭才行。”佟让捏了捏徐卉慧的鼻子,“更何况你不太适合做饭,要做也是我来。”
话虽如此,可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个人马不停蹄地忙碌在彼此的工作领域中,但徐卉慧不知道佟让是怎么做到的,不管他工作多忙,都会在她下班的时候准时接她,以至于同事们都很羡慕徐卉慧有这样体贴又专情的男朋友,还会问他们什么时候结婚。
结婚啊……徐卉慧觉得这两个字距离他们也并不算遥远,曾经是还差3天就举行婚礼的。但到了如今,经历了这么,好像也觉得不必急于一时。
而比起从前,如今好像是佟让更加依赖徐卉慧多一些。
不过,说是依赖也不够准确,应该是更为“关注”才对。
他连她的生理周期都会记得十分清楚,也会主动给她买一些对身体好的维生素,比如叶酸。
同事看到徐卉慧吃的维生素也会问:小徐,你在备孕吗?
没有。她回答。
哦,以为你吃叶酸是有这个打算呢。不过多吃也是可以提高免疫力的,对身体蛮不错的。
“因为你总痛经,估计是贫血造成的。”佟让说,“叶酸可以改善贫血。”他这话说得很像广告台词。
徐卉慧觉得他细心得过于可怕了。
他除了工作,剩余的时间都是盯着她,怕她睡得晚,怕她起得早,怕她吃得少,怕她吃不饱。
“佟警官有点恋爱脑。”他们局里的实习小女警在一次聚会上,借着酒意,嘻嘻哈哈地嘲笑起佟让。
徐卉慧也在这场可以携带家属的聚会上,听见这话,差点没把刚塞进嘴里的鱼粉喷出来。
那些合伙人一致认可实习女警,并争先恐后地在徐卉慧面前说着佟让:“他还会把菜谱记在备忘录上,说是给你做营养餐用的。”
“我们都怀疑他的账户是不是都在你名下,只要一发奖金,他第一时间都是转给你。”
“快点结婚算啦,合法生小孩嘛,真想看你们被小孩磨得吵架争执的样子。”
这些话在佟让那里很受用,他始终笑眯眯的,徐卉慧有点局促地微红着脸,实习女警一直称呼她“佟姐姐,佟姐姐”,搞得在回去公寓的路上徐卉慧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说好歹也叫我佟太太吧,什么佟姐姐,我回归古时期啦?没嫁人都从起夫姓了?
佟让顺势问,那要不要嫁人呢?
“嫁谁啊?”
徐卉慧明知故问。
佟让笑了出来,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似乎不希望彼此之间的关系变成“被定义”,更不希望她因此而感到不必要的压力。
等到了第二个月初,一切都开始步入正轨,徐卉慧甚至还和同事学会了香港麻将的打法,又在学校里被音乐老师传授了一点拉丁舞,国际象棋也学到了皮毛。
佟让开始寻觅起她学校附近的好地段的房子,由于香港这边的工资更高一些,倒是可以考虑预付20%的“买入”了。
这里的生活节奏很慢,气温潮热,雪糕总是没吃完就会化掉,不戴太阳镜会睁不开眼睛,皮肤上时常会泛着一层薄薄的细汗,所以徐卉慧来到这里最频繁做的一件事,就是洗澡。
尤其是公寓里的空调最近总坏,屋子里面闷热闷热的,徐卉慧和佟让就都赖在凉席上不动弹。饿了就叫外送或是出去吃,没法在热得和蒸笼一下的卫生间里洗澡,他们就去附近的公用澡堂,在男女入口处分手,一个小时后再出来一起回去公寓。
到了休息日,两人就都不出屋,宅在家里打游戏看电影,作息完全混乱的一天,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熬夜到凌晨也是常有的事。
这种半同居的日子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无论是徐卉慧的住处还是佟让的住处,无非是多了一套洗漱用品和几件衣服罢了。但好像就是这些微小的细节,令彼此的生活充满了烟火气,尤其是佟让的工作时间不固定,有时会休息整整一周,每当那个时候,他都会在徐卉慧的公寓里做好饭菜等她回来吃。就算徐卉慧没课在家,他也不会让她进厨房,她好像只需要坐在餐桌旁凝视他有条不紊的背影就可以了。
“咯噔咯噔”的刀速快而均匀,能保证蔬菜切出一致大小,徐卉慧侧眼看到佟让将海盐半勺撒进烧开成95°左右的沸水中调味,先投入香菇,再放红萝卜和马铃薯,肉末最后放入,捞出浮沫,加几滴橄榄油,手法倒是非常的行云流水。
窗外的余晖穿透百叶窗笔直地照射进来,打照在他的身上,棉质的短袖衫背后浸出了微汗的水迹,原来,有些人连做饭的样子都像是一幅画。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回头瞥了她一眼,重新转回身时笑着打趣了句:“望夫石。”
徐卉慧抿嘴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笑,只是感到这样的时光令她很开心、也很幸福。
日子一天天的过,转眼已经过去了小半年。父母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总是会打电话来问候情况,但徐卉慧每次都以上班忙做借口来搪塞他们要过来探望的要求,以至于到了现在,父母已经很少会打过来。
而在这里的学校上班要穿制服,徐卉慧的藏蓝色短袖A字裙显得很利落又干练,佟让非常喜欢她穿制服的样子。她教书时很认真,不苟言笑,看上去还挺似样。
他们两个的生活越发简单,上班,下班,早饭,晚饭,散步游玩,聊天倾诉,偶尔奢侈一把去五星大酒店里吃海鲜,接着去电影院捧着爆米花看国外灾难片。
这般互相依靠扶持,平平淡淡的生活却让两人享受其中。
直到某个周末的下午,佟让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是不是该考虑要个孩子了呢。”
徐卉慧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年龄,掰着手指算了算,她和佟让同龄,今年都已经31岁了。
“如果想要孩子的话,现在是该考虑了。”徐卉慧说,“年纪越大,和孩子的代沟也就越大。”
“你喜欢孩子吗?”
“还好吧。”徐卉慧说,“要是有了孩子,将来可以和他讲你曾经的事迹,我觉得这样也挺不错。”
佟让却笑了,“总不能为了讲这些就打算要个孩子。”
“当然不是了。”她想了想,说道:“岁月这么漫长,年轻的生命总是能抵消许多迷茫,我也希望他能来和我们一起感受着太阳升起,月亮落下,仅仅如此也没什么不好。”
佟让点点头,提醒她:“首先,要结婚。”
徐卉慧故意打趣道:“你这次不会再失踪了吧?”
他苦笑一下,承诺道:“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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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后。
徐子亦13岁那年,一家人为了他小升初二从香港回到了国内,苦熬了一整年的期末考试,他以全市第二的成绩考进了著名的市重点初中。
作为新生代表,他上台致辞,在台下寻找的时候,他看见外公外婆也来参加了,还小心翼翼地和他悄悄挥手,他回了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接着发表感言。
等到散场后,校长带着班主任来表扬徐子亦的气势很足,不愧是他爸爸的儿子。在回去班级的路上,他们还在滔滔不绝地回忆当年:“你爸爸可是一名出色的警察啊,当年破了不少诈骗案呢,你妈妈也优秀,是重点高中的语文教师,总是拿到名师头衔。”
徐子亦笑眯眯的,心里却在抱怨着,这边的天气真冷。
以及那些个别人会问的愚蠢问题:“徐子亦,我爸说你妈姓徐,那你怎么不和你爸姓呢?你爸妈离婚了吗?”
徐子亦假笑着回答:“没离婚,我跟我妈姓而已。”
“不都要跟爸的姓吗,你家怎么搞特殊呢?”
关你屁事。徐子亦笑得更假一些:“没搞特殊,我妹跟我爸姓。”
说到他妹,年龄跨度有一点大,至少他认为是存在代沟的。
徐立珠今年只有8岁,才刚刚小学三年级。而且她出生半岁后,就被爷爷奶奶接到海南住了,直到5岁时,才和爷爷奶奶一起回来。
所以徐立珠和徐子亦一家人不亲,只亲爷奶。
外婆外公倒是很溺爱徐立珠,比起徐子亦,他们对徐立珠的包容是无限的,大概因为是女孩子,总会让外婆想起自己女儿的小时候。
父母的工作的确很忙。
尤其是爸爸。
因为他是一名人民警察,每天都要奔走在查案、破案和追案之中,据说他年轻时还当过卧底,深入敌营,徐子亦觉得他爸爸很酷。
再说到妈妈嘛,因为是教师,时间就相对宽裕了很多,徐子亦放学后可以和她一起去羽毛球,那是徐子亦一天里最期待的时光。
而这天,徐子亦在房间里写完英语的时候,看了一眼时间,快7点了,按照平时来说,爸要比妈早一点回来。
他听见外婆在客厅里嘟囔着:“一会儿再做鱼吧,做早了会凉,佟让喜欢吃热一点的。”
徐立珠欠欠儿地跟上一句:“我妈妈也喜欢吃热的。”
外婆说:“知道知道,你妈喜欢吃什么我还能不清楚嘛。”
徐子亦这时收到一条消息,是爸爸发来的,他说:“我接徐老师下班,要是饿了就和外婆先吃。”
徐子亦回道:“外婆肯定要等你们,老太太就是嘴硬,等也不肯承认。”
“不许这么叫外婆。好了,半小时后见。”
“爸,别忘了提醒我妈把我的球鞋拿回来,上周落在她学校办公室了。”
“好。”
徐子亦放下手机,去和外婆交代爸妈回来的时间,外婆瞥他一眼,说:“哦,回了啊,饭一会儿就好。”
“外婆,是我,你又把我认成我爸了。”徐子亦无奈地撇了撇嘴,“你才70岁而已,没那么早老年痴呆吧?”
外婆愣了愣,骂他几句,转身又进厨房去忙活了。
他们都说他长得像他爸爸年轻时的样子,不止是外婆,有时连爸爸的同事们都要认错他。
可徐子亦看过爸爸年轻时的照片,他一点都不觉得他们长得像,反而是徐立珠的眼睛很像爸,脸型也像,还戴着警帽拍过一张儿童照,从小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当他抬起头,看向墙壁上挂着的爸爸身穿警服的照片,还有他闪耀的肩章,以及在反诈行动中获得的荣誉证据……
徐子亦心里也不自觉地产生了一个还未告诉过任何人的想法,等他长大之后,也要像爸爸一样,做一名为保护人民的反诈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