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老班是她与贾淳信赖的司机,在他的车上,他们夫妻可以很自然地聊天、说话,哪怕是讲一些不该被外人知道的事情。
洗钱,受贿,行贿,这些事情老班每天都会听得到。
甚至于是他也要经常去帮忙做这些事,多年来,老班也习以为常。
因为程溪和贾淳对他不薄,他们给他相对宽裕的工作时间,还算优渥的薪水,令他足以支撑自己和三个孩子的生活,老班心存感激。
哪怕要为此而付出代价——
“绑架?”
老班当时困惑地望着面前的贾淳夫妻,“你们的意思是,要把张洋的女儿当成人质来威胁他不准离开长钢?”
“怎么能说是绑架呢?不过是请他女儿来咱们这里坐一坐罢了。”程溪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她微笑着看向老班:“张洋和你一样,都是为长钢做事很久的老员工了,他知道很多,不方便离开厂子。”
老班沉默地垂下眼,“可是,程老板……我……我觉得这种事还是……”
“怎么了,你该不会也想离开吧?”程溪轻声问。
老班立刻抬起头,仓皇地解释道:“不,我没有那个意思——”
贾淳则是一摆手,皱眉的同时打断他道:“我相信你不会有背叛长钢的打算,这样吧,老班,这段时间你不要回去家里住了,就去家属公寓住上一个月,等张洋的事情解决了,你再回家去陪你的孩子们。”
“可——”
“放心,你在家属公寓的这段时间里,我和程溪会照顾好你的三个孩子的。”
话虽如此,老班心里已经预料到了程溪和贾淳打算除掉自己了。
毕竟张洋在决定辞职之前已经把大量的信息告诉了他,程溪也早就料到张洋会这么做,所有为贾淳夫妻做事的司机都无一善终,到了一定的年头,他们夫妻二人就会换掉一批司机,没有情面,不留余地。
就算是经常为他们夫妻二人唱皮影戏的老班也没有例外。
他也不过是枚棋子罢了,到了抛弃、更新的时期,自然会被一脚踹开,哪还需要看什么旧情?
而在贾楠楠遭遇绑架的前夕,老班也意识到自己成了瓮中之鳖,他被禁止去厂子,无法联系到贾淳夫妻,就连与孩子们之间的联系方式也被切断。他在那时完全处于被软禁的状态,被锁在家属公寓的房间里,与世隔绝。
在所谓的“自杀”前夜,他好像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妙。因为那一晚太过安静,公寓楼里好像只剩他自己,他感到不安,又不准自己乱想。好在那晚来送饭的工人是他曾经的徒弟,对方偷偷地把手机借给了他,可老班不知在这时可以打给谁,也不知能说些什么。比起电话,他更想亲眼见到他的孩子们。
最终,他写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发送到了陈寅的手机上:
“陈寅,事态有点糟,我感觉自己身处危险的深渊中,前方没有路,后方是黑暗,我无处可逃。我必须要离开这里,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我不能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所有的人都可以不原谅我,认定我是个骗子,也许很快我就会成为大家口中的罪人。但我会在将来证明给大家看,我不是为了钱而忘本的人。可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我也不想让你陷入危险,陈寅,帮我把班珏琳留在家里,明天晚上,我会想办法去见她,我有非常重要的话要告诉她,你一定要帮我。”
于是,在那个艰难的夜晚,班珏琳与老班重逢。
他利用偷来的时间来教会了她唱《五峰会》,并将一切谜底都藏在了皮影戏里。
急匆匆地做完这些,老班只想快点离开,他怕把危险带给他的孩子们。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班珏琳一直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也不知道班珏琳会格外用心地将《五峰会》的所有曲调都刻在了脑子里,并很快就发现了藏在戏文中的谜底。
那戏里唱的是——上八仙欧阳老子与弟弟欧阳七述在家中花园正谈经论道,突然感到宝龙山下紫气黯淡,杀气冲天,屈指一算,大声说:“不好,神宗有难,神宗在位气数未尽,命不该绝,现住在‘保龙山’下尚可化险为夷,有劳贤弟前去救驾。”
奸相沈恒威却大喊:“杀死神宗,拿住神宗!”
危急时刻,扮演花会的义士与骁勇善战的士兵,从旱船、小车底下和时步迁的魔箱内取出刀枪,护在神宗左右奋力拼杀!
而当时,距离神宗最近的是谁呢?
老班不停地告诉班珏琳:“沈恒威姓沈,字成熙,他乃奸相,要害死神宗,而当今神宗是百姓,是千万苍生,不除掉沈恒威,百姓必遭殃!”
班珏琳当时反问:“沈恒威是奸相的话,他会杀人吗?”
老班默默地点头。
正如他最后一次为贾淳夫妻所唱的戏目一样。
那些惩恶扬善,那些刀光剑影,都早已被他铺垫在了一词一句、一唱一和中。
脑袋里回想着那些戏曲的画面,程溪突然觉得嘴角有苦涩的腥咸味道。她抬起手去摸了摸脸颊,原来是泪水流了下来。
一张录音磁带被丢到了她的脚边,她泪水模糊地抬起眼去看,班柠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望着她的眼神充满了庆幸与嘲讽,她微微启动苍白的嘴唇。
“现在,你知道了吧?”班柠轻笑一声,那笑却没有胜利后的喜悦,“这是他的遗物之一,是一直潜伏在你身边的陈寅冒死录下的。你甚至都没有发现在他最后一次唱戏给你们的当晚,有人藏在桌子地下吧?”
程溪紧紧地抿着嘴角,她的心口疼痛难耐,整张脸也因痛苦而扭曲,尤其,是在看见贾铭从班柠的身后走出来的那一刻。
她的儿子站在她认为是敌人的女人身旁,冷漠地注视着她。
“为……什么?”
程溪抽搐般地哭泣起来,用尽了力气,却只能挤出这句话。
然后哀鸣一般的哭声从她口中溢出来,身体也瘫了下来,她慢慢地捂住胸口跪坐在地上,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哭了起来。
班柠什么都不再说,她看向贾铭,贾铭将那支录音笔交给了她,那里记录下了一切有关程溪的罪证。
班柠握住录音笔,转身绕过程溪,走向前去用力地打开了铁门,她一步步地迈入了雨帘之中。
身后遗留下的是程溪充满怨恨的哭喊。
7.
陈寅缓缓地停下了脚步。
在贾淳与程溪家的小区门口前,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三四辆警车停靠在那里,穿着便装的警察在相互交谈。
手拿话筒的记者对着摄影机的镜头**澎湃地解说着:“各位观众好,现在为大家连线的地点是极富盛名的长钢企业负责人的家门口。众所周知,10年前曾有一桩绑架案轰动本县,司机畏罪自杀一事一直是扑朔迷离的谜团,而如今,真正的凶手已经水落石出,贾淳、程溪夫妻已经对当年逼迫司机班以辉自杀的罪行供认不讳……”
周一的黄昏,陈寅看着眼前的人群**,就如同是秃鹫发现了沙漠中的死尸,终于可以大口大口地饱餐一顿。
小区前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而衣着光鲜的贾淳、程溪二人在两名民警的看管下走出了大门。他们两个的双手戴着银色的手铐,手铐的铁链因走动而发出轻微的声响。见他们出来了,记者们争相冲上前去访问。
“请问两位在实施计划之前有所预谋吗?”
“为什么要对一名忠心耿耿的员工下此毒手?”
“10年的时间里,两位对曾经犯下的罪行是否感到内疚?涉及其他的贪污罪行两位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吗?请问现在的感受是什么?”
连珠炮一般的残酷逼问让程溪与贾淳皱起了眉头,他们保持着沉默,直到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几张面孔。
程溪愤怒地皱紧了眉头,她仍旧是什么都不肯说,俯身进了警车。
这次的录音牵扯出了很多人。
崔琦,他为长钢企业做了多年的打手,也暗里地要了不下3条人的性命,其中涉嫌情杀,陆媛、李檬的死都由他PUA导致,尽管不是他动手,可陆媛的自杀行为与他脱不开干系,还需要进一步审理。
老崔,作为陈寅的养父,他被长钢企业迫害得很惨,被嫁祸贪污公款一事也通过录音而沉冤的雪,只可惜死在狱中的何秘书却被坐实了受贿一事。她的确拿了程溪不少钱,包括勾引老崔在内,都是她拿钱做事。
周青,她是被程溪安插在班泯身边的眼线,通过她来监视、利用班泯,这一出美人计在最后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被班泯识破的周青同样落得唏嘘下场。
唯独赵虎这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警方发现他的身份、档案都是假的,而他整个人就好像从未在长钢企业中存在过一般。
只有在和班家三兄妹做完笔录后,警方才发现班泯和赵虎有些神似。
可没有证据,也无法证明二者之间的必然联系,到了最后,签字、按完手印,作证长钢企业罪证的笔录已收集完毕。
班泯是最先做完笔录的,其次是班珏琳,最后一个则是班柠。在她离开笔录室后,贾铭喊住了她,他倒不是来责怪她的,即便自己的母亲将会被判刑,可他似乎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师姐,听说你递交了离职报告。”
班柠淡淡地笑过,点头说:“没错。”
贾铭的表情瞬息万变,他感到悲伤地皱起眉:“是因为我妈……做的那些事吗?”
班柠却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摇摇头,随后拍了拍贾铭的肩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半个月后,关于长钢企业的开庭判决结果如下:
程溪,女,1973年出生人,系长钢企业董事,行贿、贪污、受贿,是多起谋杀案的主谋,依据《刑|法》,判处死刑。
贾淳,男,1972年出生人,系长钢企业负责人,涉嫌多起贪污、违法行为,系多起谋杀案主谋之一,依据《刑|法》,判处无期徒刑。
崔琦,男,1990年出生人,系长钢企业中层干部,涉嫌诈骗、谋杀等多起作案,依旧《刑|法》,判处死刑。
结束了。
所有的不安、悲伤、痛楚、背叛、欺骗、遗忘……以及绝望,这些都已经结束了。
10年过去,班家的三个孩子都已经长大,他们站在老班的墓碑前,各自将手中的花束放下。
而隔着几个位置的,是老崔的墓,身穿黑色西装的陈寅就站在墓前,他将判决书点燃,烧成了灰烬,并对老崔的遗像说:“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班泯侧脸望着陈寅,就好像看到了10年前的还只有19岁时的、他口口声声喊得“陈寅哥”。
“好像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班泯忍不住低低叹息。
班柠也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陈寅瘦削的肩膀显露出沧桑的风霜,他还不到30岁,却已经历经了太多风浪。
“我并不感谢我们经历过的这些苦难。”班柠转回眼,凝视着老班的遗像,“那些说苦难使人成长的都是蠢话,我们本不需要这种经历,我也不觉得自己在经历了这些会变得如何伟大。”
“伟大的不是我们做过的这些——”班珏琳走到班柠身旁,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是我们终于让白变回了白,黑也成了黑。”
班泯笑了笑,点头道:“有道理。”接着又说,“你比10年前长大了不少。”
班珏琳耸了耸肩膀,感慨一句:“但还是觉得那个时候好啊。”
那个时候的大家都还只是孩子,陈寅19岁,班泯也不过才刚刚17岁。
排行在中间的班柠15岁,而班珏琳,只有13岁而已。
10年前的他们还拥有老班,人生仿佛没有沾染到烦恼,大院里总是放着《五峰会》的皮影戏曲调。
放学回来的班泯会吵着问饭菜有没有好,跟着他一起进来的班柠一脸不愉快地要他让让,挡着她推车进院了。
在厨房里帮忙的班珏琳炫耀着自己可以吃到刚炸好的里脊肉,老班的声音伴随着油锅下肉的声音一同传出,他喊着:“班泯,去隔壁叫陈寅过来吃饭,都好了!”
热闹的烟火气,铺天盖地的饭香气。
孩子们会在饭后划拳来分胜负,输了的那个要帮老班刷碗。
那天是班珏琳输了,她却很开心地陪在老班身边一起洗碗筷,还时不时地哼唱着《五峰会》的曲调。
老班笑着看向她:“心情很好啊老三,刷碗还能这么开心?”
班珏琳笑着回答:“没有特别开心啊,就是觉得这样挺好的。”
“这样是哪样?”
“就是现在这样。”班珏琳看了一眼老班,又看向窗外的院子里,班泯、班柠和陈寅围坐在一起打斗地主的扑克牌。
她低下头,继续哼唱皮影戏,手里的碗盘被她洗得很干净,像是高高悬挂在天上的皎月,映照千里,光落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