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班泯的身份真相大白的当天晚上,一个戴着棒球帽和口罩的高个子男人从班柠的公寓里走了出来。
他将自己包裹得很严实,像是怕被人发现一样。
已经是夜晚10点,这附近没什么过往的行人,昏黄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扯得很长。
当他来到街边角落,找到自己车子的时候,他略显犹豫地在驾驶座的车门前站了一会儿。
漫长的几十秒过去,他终于掏出车钥匙,打开车门,坐了上去。
发动车子后,他缓慢地踩下油门,老旧的二手车在路面上颠簸了几次后,忽然歪歪扭扭地朝着路灯石柱驶去,很快便出了故障,车子几乎是骤然停住,车上的人试图逃下车子,可车门却不好使,无论怎样推也推不开。
直到后备箱先窜起了火苗,紧接着便是“滋滋啦啦”的电路烧毁声响,附近居民开始探头探脑地推开了窗户,他们有人喊着“不好了,那车子好像要炸了”、“快报警,不,应该打火警电话”……
吵嚷声瞬间充斥了整个街道,也有一些勇敢的居民冲下楼来,试图用自己的水管子去营救车里的人。
奈何车头忽然“轰”的一声响,爆发出的火光吓退了想要见义勇为的居民。且不出1分钟,整个车子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底爆炸了,火舌腾空而起,浓烟四散,车上的人根本没得救了。
居民们吓坏了,他们大叫着“出事了、出事了”,有好几个人还在逃跑的过程中摔倒在地。
距离事发现场不远处的公寓二楼的窗后,班柠眼睁睁地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火光映红了她的双眼,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录下来了吗?”
班柠回过身,点了点头。
站在她面前的班泯蹙起眉:“全部?”
班柠再次点头:“全部。”并将自己手里的手机举到他和班珏琳的面前,“从他朝那辆车子走去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录了下来。”
班珏琳与班泯面面相觑,她的眼神有些担忧——毕竟,这一切的发生都证实了班泯的预言。
死在车上的那个人,是林雁回。
按照班泯所说的那样,先放走林雁回,因为长钢企业的眼线一定已经看见了林雁回被抓到班柠公寓里的过程,而他已经在这里逗留了这么久,那些人必定会认为林雁回和班柠说了许多有关长钢企业的内幕。
在他们看来,林雁回已经是留不得了。
而处理这种事对于那些人来说也是得心应手,必须要快刀斩乱麻,制造出一场意外是最简单不过的了,尤其,是在一辆本就破旧、老化的二手车上动动手脚。
“难道林雁回不知道自己会死吗?”班珏琳感到困惑地询问班泯,“他是为长钢企业做事的,一定早就了解他们的秉性,他怎么还敢去上那辆他开来的车?他早应该料到他们会在上头作恶的。”
“早晚都是死。”班泯沉声道,“他不过是一枚棋子,失去利用价值之后,无论人在哪里都逃不过这一局面,他自己也是明白的。”
“那为什么还要——”
“为了家人。”
只此一句,足以令班珏琳和班柠都陷入了沉默。
无论是林雁回还是他们自己,走到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人。或是团聚,或是雪耻,所以,班珏琳已经能够充分地理解林雁回的心情了。
“只有他死了,他的家人才能安全。”班柠重新看向窗外,已经有消防员来到现场救火,场面很混乱,警车的鸣笛声也越发接近,她不禁皱紧了眉头,“可是,长钢企业真的会言出必行吗?他们值得信任吗?”
“那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情。”班泯说,“我们忍耐到了今天,就是打算用搜集到的一切来让他们付出代价,不要考虑其他人的生死,那是他们自己的因果。”
这说法固然冷漠,可却是明哲保身的最好法子了。
“但是——”班泯提醒班柠:“我们要开始下一步计划了。”
班柠回应班泯的视线,她不由地握紧了手指。
2.
临近午夜12点的时候,程溪从厂里刚出来没多久,正在回往家里的路上。
望着自己倒映在车窗上的投影,她再深入看一些,便是车窗外那快速从眼前流淌而过的街景。
她刚刚接通过一个电话,对方已经告诉了她“处理”完的事情。这令她心里安宁了不少,回过身的时候,坐在身旁的贾淳放下手中的杂志望向她,有点担忧地询问道:“你怎么了?”
车内的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也浑浊,程溪摇摇头,“突然有点不舒服,可能是雨天的关系。”
“早上出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没什么,一会儿就会好了。”
“不然,去前面的药房看看?”
“我没事的,老公。”程溪将头歪向贾淳笑了笑,脸色却显得很是苍白。
“那就好。”
“老公。”她侧身靠在贾淳的肩膀,找到一个较为舒适的位置后才重新开口道:“你说,真的是我们还不够深入追逐吗?”
贾淳愣了一下,他的眼神不再停留于杂志,而是不自觉地涣散起来。
他明白程溪话中的含义。
“老公?”见他沉默许久,程溪又叫了他一声。
贾淳眨了下眼,说道:“我在想你刚才的问题。”
“你也很在意吧?”
听她这么说,贾淳立刻转头,她也顺势直起身来,看到的是贾淳异常反对的表情:“不行,都已经过去了,有些人我们来本就不该去碰。”
见他难得得这么认真,程溪反而笑了出来。
“我只是随便说说的,你反应过激了。”
“总之,不能惹火自焚。”贾淳闷闷地吐出口气,非常肯定地说:“过去的事情,就该让他们彻底都过去。”
程溪静静地看着贾淳,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重新托住腮望向车窗外面。在遇到红灯时,车子停下来,她的眼睛亮起了光,好像在不远的街道对面看到了熟悉的人。
是贾铭。
他正走出旋转门,然后撑起伞来,又非常体贴地将伞遮到随后走出来的女人头顶。只是对方却不领情,与他拉开距离打开自己的伞,大步向前走去。贾铭急忙跟上去,走在她的身侧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程溪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那张从很久以前就让她感到碍眼的脸。
这令程溪一点一点地握起了手指,太过用力,连白色的骨节都清晰可见。
“班柠”。
阴魂不散的班家女儿!
3.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班柠按照班泯的计划拨通了贾铭的电话。
在这通电话打出去之前,班柠的内心也有着挣扎。
她心里一直在想着——那个使我的家庭破碎,使我的人生变得既无望而又黑暗的女人,曾经是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的罪魁祸首。我的悲惨,我的恨意,我的绝望与挣扎,全部都因她而起。如果没有她的出现,我的命运不会发生这般惨绝人寰的改变。
我不能原谅。
哪怕是要针对无辜的人。
班柠下定决心一般地拿出手机,屏幕上蓝色的微光照亮了她的脸,迟疑了许久才拨出了那串号码,很快便接通了,“喂?”
“是我。”
“嗯,我知道的,师姐。”贾铭的声音里似乎隐隐透露出一丝欣喜。
班柠因此而沉默,她情不自禁地转头看向身后,班泯手里把玩着打火机,他不动声色,似在催促她说下去。
“你怎么了?”贾铭顿了顿后,轻声询问,“怎么不说话了?”
“我们见一面吧。”
“这个时间?”
班柠没有丝毫犹豫,“就在中心街的那家24小时开的快餐店吧,我们以前常去。”
“好吧……需要我去接你吗?”
“不用,10分钟后见。”
班柠握紧了手里的电话,骨节都渗出了微微惨白的凉意。
已经快要午夜12点了,这个时间的中心街没什么行人,除了那家快餐店之外,其他的店铺都关闭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开始下起了小雨。贾铭拉紧了黑白格子的围巾,仰起脸轻轻呼吸,白色的呵气像团薄雾溢满在稀薄的空气中。
他怕班柠找不到自己,所以一直站在店门口等她。回过头的时候,他看见店里坐着一对情侣。
男孩子紧紧地握着女孩子的双手,不断揉搓给予温暖,室内的温度也不算高。
女孩子吸了吸鼻子,满脸幸福甜蜜的笑意。
贾铭看了一会儿,视线不自觉地沉了下来。他在门外徘徊了几步,街道尽头有冷风吹过来,灌满了他灰色的呢子风衣。
总觉得班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当面和他说。贾铭将手插进风衣的口袋里,站在原地没有动一下。他凝视着淅沥的雨幕,眼前闪现的是同事们议论班柠被停职的事情。
只有他知道,班柠的停职并非那么简单。
也许……和她今晚找自己有关。
就在贾铭为自己内心隐隐浮现的感伤而恍惚出神的时候,耳侧传来了略微迟疑的脚步声,在靠近他的那一刻停了下来。他清醒过来,转过头看见了逆光而站的班柠,暗寂的光线笼罩在她的周身,只能隐约分辨出她的轮廓,看不清表情。
那是因为她站在黑暗里。
4.
贾铭一直觉得班柠的身上有种淡淡的忧郁,这也是他一直对她有着迷恋的原因。
他对她的那份忧郁向来情有独钟。
而且,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看一个女人看到出神,以至于好半天都无法开口说话。
班柠却没有流露出和他相同的表情,只是停留在与他有一段距离的黑暗空间里不打算前进,终于出声说道:“不好意思,这种时间还打扰你。”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可做。”贾铭推开店内的旋转门,“师姐,进去说吧,外面太冷了。”
“我和你见面的原因很简单,也没什么需要聊太久的,在这里说就可以了。”班柠从黑暗中伸出手来,几滴雨珠落在她掌心,随即迅速地融化开来,“这是个录音笔。”
班柠看着她递过来的东西,刹那间沉默。
“什么意思?”贾铭皱紧了眉。
班柠不再隐瞒:“我一直在利用你,你应该也是能够感觉得到的,所以,我希望你用这个东西来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贾铭震惊地抬起头,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
班柠继续说下去:“为我将你父母的罪状录下来,我只需要他们亲口承认。”
贾铭的表情从惊愕到释然,再到无奈,他沉默了半晌,抿紧嘴角,语气骤然冷却下来,冷笑出声:“果然是我太傻,我早就应该知道了,从头到尾,你都不可能是真心的……也就是说,你打算结束一切了,是吗?”
突然之间钻进耳朵里的非常失落,甚至充满了哀伤的语气,这让班柠在见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决定都产生了巨大的动摇,几乎就快要全部瓦解。可她猛然间想起了自己的家人,班泯、班珏琳,还有死去的老班……她的喉咙哽咽一声,说出了:“没错。”
她叹道:“我和你之间注定是不能够的,在我们都还没有怨恨彼此之前,为我最后做这一件事吧。”
她从来没有求过他,更没有求过任何人,像是这种低声下气的态度,他也是第一次从她这边听见。
这令贾铭内心非常动摇,他踌躇着向前走去几步,伸出手轻轻地拉过她,将她从黑暗的空间里缓慢地拉到了明亮的路灯之下。
贾铭心酸地握紧了她冰凉的手掌,“不管你经历了什么,也不管你从前遭遇过什么,你需要我帮助的,我都会为你做。”
“你甚至不问我原因吗?”
贾铭摇摇头:“我清楚我父母的为人,虽然贾淳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我是明白的,他们在做什么勾当我也知道一些,所以,我不后悔答应帮你。”
班柠因他的话而淡淡地笑了出来,她心中释然,点头道:“谢谢你,贾铭。”
5.
她以为她很了解自己的儿子。
在午夜时分,程溪看到贾铭与班柠见面之后,便不顾贾淳的反对而下了车,她独自一人,偷偷地尾随着贾铭。
车子逐渐驶远,雨也没有停。起风的夜晚,在贾铭身后的不远处,一个女人高挑、清瘦的身影出现在橘色的路灯下。
他没有理会,只管继续向前走去。
程溪深深做了一个深呼吸后,谨慎地尾随着走在前方的贾铭。
他走得不算快,由于雨起雾气,程溪必须要眯着眼睛努力地看清楚方向,雨水浇在头顶很容易就模糊视线,她担心会跟丢。
已经这么晚了,他和那个班家的女儿为什么会私下见面?
他们都聊了些什么?
贾铭已经知道了全部吗?
程溪的心里有些不安,在她的潜意识里,即便她再如何理性也抵不过最深层的欲望**。
而最深的欲望,便是来自有关贾铭的一切。
她太爱她唯一的儿子了。
所以在得知他与班柠在同一个工作单位的时候,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要让班柠离开那里。
只要班柠从他们眼前消失的话,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件好事。程溪哽咽着吞下一口口水,她在黑暗的雨幕中稳步走着,连眼神也渐渐沉着下来,变得凶狠,散发出野兽般的绿光。
这么多年来,她觉得自己早已经变成了一只怪物。
只能向前走,早已没有可以回头的余地。
紧接着,程溪看到贾铭走进了曲深的小巷,路的尽头,是废弃了的木头厂,根本没有什么人来这里,四周堆满了垃圾、杂物。
等到亲眼目睹贾铭走进那里之后,程溪随之而入却发现他不见了踪影。
她一边盯着杂乱不堪的环境一边向前走,谁知却忽然听到了关门声,她猛地转头,发现大门前有一道身影快速地跑掉了,她立即意识到这里不仅有贾铭一个人。
怎么回事?难道还有其他人在?
程溪困惑不已,她朝着大门方向悄悄走去,将脚步放到最轻的力度,她确定那个人没有跑远,就好像在故意引她发现一样。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传来“沙沙”的声响,程溪蓦地一惊,立刻停住脚步环视周围,发现并没有任何身影,而那种类似录音机磁带空白前奏的声音还在持续着。
她因此而感到一丝胆怯,但同时也加剧了气愤。她咬紧了牙齿,却努力地使声音温和下来,开口时以一种柔软甜腻的软弱声音问道:“贾铭?是不是你?出来吧,我是妈妈,不是外人。”
语毕她又向前走了一步,然后“沙沙”声消失了,转而钻进耳膜的是一个熟悉且永远都无法忘却的声音。
那声音称呼的是:“程老板。”
程溪愣住了。
“程老板。”那声音又唤了一遍。
接着像是难以启齿一般地问:“我唱的……您不满意吗?”
不可能。
程溪难以置信的站在原地,一脸的惊惧。为什么在这里会听到他的声音?他,他已经死了啊!不过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是录音!
之前的“沙沙”声就证明了是录音带。
简直岂有此理!竟然在这里拿他的录音来装神弄鬼……
不过又一想,难道是对方早就料到了今天会发生这种事?
程溪的心情瞬间变得更加糟糕,她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那样只会对她自己不利。而且刚刚已经暴露了身份,如果今天的事情成功不了,那么今后有危险的人将会变成她自己。于是她决定顺着刚刚声音传来的地方,去把藏在这里装神弄鬼的那个人给抓出来。
她快步地向声源处走去,那声音在这时又开始了。
他说:“我知道你和贾老板一直都很照顾我,我也很感激你们对我的帮助,只不过,我实在是不能再为你们做这些事情了。”
“我还有孩子要照顾,他们没了母亲已经很可怜,我不能再让他们连父亲都失去。”
“程老板,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是因那句话,程溪不由地慢下了脚步,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吃惊。
“我真的不能替你们将这赎金送出去,我不想配合你们演戏了,让我回去过普通的生活吧。”
程溪从不知道有这份录音的存在,可老班的声音萦绕在她的耳边消散不去,像是在悲伤低语着的风,她感到胸腔传来一阵愤怒,眼前浮现的是10年前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