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想念你,何平
虽然对自己父母私下跑去见何平的行为深为觉满,但叶森然在冷静下来,还是十分无奈地叹息一声。
这就是他的父母,任性,只顾自己快活,说风便是雨,毫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可是——也是这样任性的父母,为了他,把朗然带到这个世界。
想必这一生,他们都会这样任性而为了罢?
叶森然摇头,罢罢罢。
他不是也任性地,把何平拽进了他的生活么?
而且,再不肯放手。
嘴角缓缓流泻一丝笑意,叫上来做例行晨报的叶殊华女士捕捉到。
“不生气了?”叶女士将文件夹合上,轻轻放在叶森然的办公桌上,然后轻声问这个几乎是由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姑姑,我是否很任性?”叶森然问。
叶女士笑了,这个孩子呵,终于开始懂得在意身边其他人的感受了么?
眼角有隐约泪光,她轻轻点头。
“是,你从小都是任性孩子,除了朗然,你几乎没有在乎过任何人的感受。”包括你的父母与你的姑姑,叶女士在心里补充。“我想是环境使然。你有一对超级任性的父母,有一个那样安静寂漠的空洞大屋——”
叶女士没有办法再说下去。
当她注意到在保姆的照顾下的小小森然不会流露出人类应有的喜怒哀乐时,已经很晚了。
叶女士常常自责,她为什么没有早一些注意到这孩子的异常?
叶女士也常常后怕,倘使她再晚一些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异常,他的人生,是否真的就会在一片寂漠中,仿佛永恒?
叶森然蓦然自办公桌后起身,绕过巨大的办公桌,走到叶女士跟前,然后——伸出双手,拥抱这个几乎可以代称为“母亲”的中年女子。
“谢谢你,姑姑。”千言万语,终于只化为这一声谢谢。
叶女士浑身僵硬一刹那,然后忍不住泪如泉涌。
叶森然知道姑姑哭了,也微微抬起头来,压抑泪意。
“姑姑,我该请何平家人同你见一面,是不是?”叶森然征求叶女士的意见。
叶女士脱出叶森然的怀抱,取出白色纯棉手绢,擦了擦眼泪,随即微笑。
“你这孩子,要见也是双方家长见面,我只是姑姑。”叶女士轻拍了一下侄子的肩头,“去跟你爸爸妈妈说去,他们一定很高兴。”
心理医生曾经明确表示过,虽然森然的情感表达冷漠在朗然出生后有所好转,但,也许,只是也许,只有全身心的爱上一个人,他才会真正懂得怎样去表达自己的感情。
这一刻,是否意味着,她这么多年的祈祷和期盼,都将得以实现?
叶森然点点头,“可是姑姑也要一起去才行。”
叶女士微笑,“当然,姑姑一定会去。”
两姑侄相视微笑,然后各自恢复专业人士身份,上司与下属关系,就圣诞节倒数派对活动的细节进行讨论。
何平有种有什么事情正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进行的感觉。
仿佛所有人都知道,却只有她不知道。
这个感觉很奇怪,并不好。
但当她以征询的眼神望向每一个人时,那些人却又表现出一副“没有什么事啊,一切很正常啊”的样子。
何平耸肩,难道是她神经过敏?
原本圣诞节时想同老友聚会的,可是一旦踏上社会,很多事便身不由己。
恋爱狂——啊,不不不,现在已经是文化参赞夫人的闻嘉黛要随老公一起回法国探亲。
老学究赵菁菁作为班主任要参加学校举行的圣诞节大型活动,并且担任重要职责。
打工妹则被派到海外去采访圣诞期间各国民间活动,恐怕直到元旦都未必能赶回来。
好罢,何平不得不承认,也许圣诞假期同情人在一起度过才是王道。
但——
叶森然很遗憾地告诉她,酒店有大型圣诞夜倒数活动,他也走不开。
何平笑了笑,圣诞节,索性带了祖母爸爸妈妈飞去瑞士同老曼泰尼亚先生汇合,一起滑雪去。
下班时候,叶森然来接何平。
最近两人都忙,想见一面实属艰难,都要在排得满满当当的行程里挤时间。
上了车,叶森然先替何平从后座取一块大围巾披在她身上。
职业女性总是辛苦的,这么冷的天,还要在办公室里穿薄薄一套上班装。
大楼里中央空调开得温度老高,待一走出大楼,寒风一吹,那轻薄的一层毛料裙子,实在起不了什么保暖作用,因此既容易感冒,也容易风寒入骨。将来老了,百病缠身。
叶森然很早已经发现,所以他并不在车里开温差与外界气温很大的暖气,只是常备着一块羊绒大围巾。
两人跑到一间专营美式热狗的路边小店买了夹着用由炸得金黄的德希臣狗香肠和炒得喷香的红洋葱丝和青红甜辣椒丝、生菜,浇着厚厚一层密制番茄酱的热狗,坐在车里慢慢享用。
何平在纽约读书时,有时候忙得狠了,便会在街头流动小贩的热狗车买上这样一条热狗,匆匆吃了,只为节省一点时间。
而现在,她同叶森然,一边吮着手指上的番茄酱,一边相视而笑。
他们不想将这美好的独处时间,浪费在大餐厅的点餐等菜上。
“我在纽约读书时,曾经去看过在布鲁克林举办的国际吃热狗比赛。”何平与叶森然两人在后座紧靠在一起,大围巾将两人包裹这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叶森然拿自己的双腿缠住何平纤细的小腿,为她取暖。何平边吃边娓娓讲述自己在纽约的见闻。“许多人都跑到现场观战,气氛火暴异常,当然兜售热狗的小贩的生意也异常火暴。热狗是纽约文化的一部分,很难想象没有热狗摊的纽约街头会是怎样的。”
叶森然想了想,然后便笑。是,的确难以想象。
两人吃完手头的热狗,用纸巾擦干净手,却谁也不想动,只愿意这样懒洋洋地拥抱着,坐在一起。
车厢里有股子芥末与番茄酱混合的味道,却没有在意。
隔了良久,叶森然才轻轻将下巴压在何平头顶厮磨。
“何平——”
“嗯?”怀里的女子已经有些微睡意。
“伯父伯母——圣诞节前可有时间?”叶森然吻一吻何平带着草木芬芳的头顶,暗暗想,这个洗发水的味道,真的很适合何平。
“我爸我妈?”何平迷糊了一下,才蓦然醒悟过来,回头看叶森然。
这个动作有些难度,何平几乎扭到脖子。
叶森然轻笑,伸出一只手不重不轻地捏着何平的颈背。
“伯父伯母圣诞节前可有时间?”再次问了一遍,已无任何犹豫迟疑。
何平那些微朦胧的睡意,被这句不算难懂的问句震得飞到九霄云外。
“你、你……我、我……”紧张时刻有小小结巴的何平重出江湖。
叶森然便笑,低头轻吻一下何平的嘴唇,丝毫不介意自己与何平一嘴的芥末和番茄酱味儿。手里,仍不紧不慢地捏着何平的颈背。
何平被捏得太过舒服,嘴里发出细细的享受的声音。
“如果有时间的话,请伯父伯母一起吃顿便饭罢。家父家母两人正好从国外回来,他们想见一见我的女朋友的家人,谢谢他们生养了这么可爱的女儿,不然我恐怕会单身一辈子。”叶森然每说一句,便轻吻一下何平的头顶。
最初的震惊过去,何平在叶森然看不见的角度微笑。
“好。”
“好?”
“嗯,好。”
那个在何平身后一直替她揉捏颈背的男子,便也笑了起来,一贯微缈的笑,刹那间便似繁花盛开。
恋爱中的男女,双方家长见面,无论古今,都属于郑而重之的大事。
故而在临出门前,何平妈妈拉住自家老公,小声问:“老何,你看我这样穿行不行?”
何平爸爸连连大力点头。
“甚好,甚好,比许多中年女演员都有风采有风度有风韵。”何平爸爸深怕老婆又觉得不妥,再回去换衣服,那恐怕又得用去大半小时,他实在吃不消。
何平祖母也微笑,“这样挺好的。”
“是吗?”何平妈妈拉了拉身上黑色羊绒蝙蝠袖披肩式大外套,又低头看了看脚下黑色中帮靴子,还是不太确定。
“妈妈,您走出去,即年轻,又漂亮,你不说,都没人相信你是我妈妈。”何平也微笑着揽住妈妈的肩膀,“人家多半都会当你是我姐姐。”
何平妈妈伸手摸摸女儿的脸。
这个女儿啊,长大了,懂得哄母亲开心。
“走罢,奶奶,爸爸妈妈。”何平另一只手挽住奶奶的手臂。
一家人上了王师傅等在门外的车,赶赴餐厅。
餐厅,是何平同叶森然第一次吃饭的那间西餐厅。
出人意料,这是一顿几无波澜,双方相谈甚欢的见面。
何平妈妈是街道干部,叶森然母亲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科学家,原本以为这两个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学识见闻都不可同日而语的女人,不会擦出什么火花,可是,恰恰相反。
何平妈妈将平日里街道工作里见到听到的小故事讲给叶母听,叶母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提问。
叶森然爸爸则同何平奶奶颇有共同话题,两人谈论围棋,谈论国画,分外地风雅。
叶姑姑则一直很喜欢何平,所以同何平的交流更多一些。
何平爸爸显得十分平静,大半时间都在吃菜。
只是在接近尾声的时候,何平爸爸清了清喉咙,看向坐在女儿身边的叶森然。
“你——就是六年前那个男孩子罢?”何平爸爸声音并不响,淡淡地问。
叶森然握住何平的一只手,然后挺直身体,直视何平爸爸。
“是,我是六年前,曾经害何平哭泣的那个男孩子。”他老实承认。
何平爸爸点点头。
“以前你们都年轻——当然现在年纪也不算大——只是那时候都不成熟。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想追究,我只是很恳切地请求你,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替自己的女儿请求你:不要再让我女儿伤心地哭泣。”
何平望着父亲,眼眶慢慢便红了。
当年的事,对父亲,对所有人,都是难以忘怀的罢?
叶森然取出手绢,给何平擦掉眼角滑下的泪水,然后握紧何平的手。
“伯父,我不能保证同何平永不争吵,可是,我愿意以让她永不伤心哭泣为目标努力。我希望何平今后即使流泪,也将是喜悦之泪。”
他看着何平的奶奶,何平的父母,徐徐地,坚定地,这样说道。
这时所有人都停下来,望着这两个男人。
过了一会儿,何平爸爸微笑。
“好,这样我就放心了。放心了。 ”
何平妈妈伸手拍拍丈夫的手背,“好啦,现在你放心啦,我们一群老的,也别耽误他们小的。放他们自由活动去罢。”
众大人一致通过,放两个小的去单独活动。
望着那两个孩子走进夜色里的身影,在场所有人,都在心理祈祷。
祈祷,他们幸福。
近日铺天盖地的小报新闻,主打叶氏大少同何姓女高管的订婚传闻,配以长焦镜头隔着西餐厅巨大明亮的玻璃窗偷拍的不算清晰,然则也没有模糊到看不出男女主角面貌的照片。
更有本领高强,能通天彻地之狗仔,竟然跑去将传闻女主角祖宗八代都挖出来做背景素材,以佐证这两人是如何地天造地设。
何姓女高管曾曾祖父,清末曾任本埠道台,及至民国,便弃政从商,颇有家底;曾祖父是进步青年,不喜其父定下的婚事,将结发小脚妻子常年留在老家祖宅,自己则进了黄埔军校,发誓为国效忠。后在广州结识了一位同样出身高门的进步女青年,两人情愫渐生,便休弃了老家的妻子,娶了进步女青年;祖父追随其父亲脚步,踏上军人道路,然则彼时已经时局动**混乱,年轻如他,并不能如其父一般,实现救国抱负,尚在世的老道台给他定的婚事他虽不喜,也最终妥协。四九年解放前夕,他随国民党残兵败将,逃往台湾……
老奶奶在机场候机室里看到报纸上的新闻,便取出花镜,细细读了起来,读到最后,竟然泪眼朦胧。
一个人动**不平的一生,竟然就这样寥寥数句,便已诉尽生平。
伸出手,轻轻抚摩报纸上头,年轻英俊男子的照片。
竟然,还找得到他的照片。
她自己的,都在十年动乱中烧毁丢弃了。
她要活着,带着自己的孩子活着,就只能把那些东西都抛弃在尘埃里。
想不到,有生之年,她还能看见他年轻时的照片。
“奶奶——”何平买了矿泉水回来,看见老祖母对住一张报纸神色迢遥,忍不住俯身去看。
“啊,是祖父。”何平认识这张照片,在纽约时候,丽莲曾经拿出一本厚厚的老相册给她看,里头就有这样一张照片。
何平祖母取出手绢印了印眼角,然后对孙女儿微笑。
“伊年轻时十分英俊。”
“您也很美丽啊。”何平搂住祖母肩膀。她没有告诉祖母,在祖父的相册里,有一张他们两人的婚纱照。古旧发黄,身穿军装高大英俊的祖父,以及娇小羞怯穿着象牙白缀珍珠曳地婚纱的美丽的祖母。祖父站着,一手握着手套,一手按在腰侧佩剑的剑柄上,祖母坐着,双手戴着蕾丝手套,交叠在膝头。两人个都没有笑,只是无语地望着镜头,眼睛里有对未来的迷茫。
无论如何,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何平不希望祖母难过。
何平希望奶奶找到自己的幸福,一如祖父。
“飞往瑞士苏黎士的……航班……请乘客们带好自己的行李……登机……”耳朵里传来机场广播,提醒乘客登机。
“奶奶,是我们的航班。”何平搀起祖母,将那张勾起老祖母伤怀的小报折叠好放进自己的包里。
“都这么老了,还去滑雪……”老祖母摸摸自己的脸颊。
“奶奶,国外很多老年人,还会去冬泳,去冲浪,去攀岩,您只是去滑雪而已,不算惊世骇俗。”何平笑。老曼泰尼亚惦记着奶奶呢,临近圣诞假期,还特地打电话来叮嘱,一定要请奶奶一起去瑞士度假。“而且我看您同曼泰尼亚先生颇谈得来,不妨多同他交流。”
“……”老奶奶看孙女儿一眼,也不拆穿她。“要是我不习惯,你就趁早陪我回来。”
“好好好,到时候您别舍不得回来就行。”何平朝老祖母眨眼睛。
老祖母便笑,“你气奶奶上次逮到你,所以今次回奶奶一记,是罢?”
何平浅笑盈盈,引得颇多男士注目。
五天,何平已经去了瑞士五天。
叶森然看了一眼办公桌上的日历,不由自主便分了神。
原来,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是这样刻骨铭心的感觉。
他其实是恨不能一同飞往瑞士的。
只是——有很多事等他去做。
叶森然望着电脑桌面上何平的照片,微微笑了笑。
何平,你快回来罢。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笑完了,便又俯首工作。
他要抓紧时间,将手边的事务处理好,留出一段时间比较充裕的假期。
“叶先生,二号线罗米·罗森伯格先生纽约长途。”吴秘书的声音自对讲器中传来。
罗米·罗森伯格?叶森然放下手中的笔,挑眉,他怎么会来电话。
伸手,接起电话。
“不要让我的和平伤心,她的心是那么不容易向一个男人敞开。如果你伤了她的心,我会来抢走她。”罗米带有口音的中文隔着整整一座太平洋,传进叶森然的耳中。“爱她,包容她,呵护她……如果她要飞,不要拦着她,而是同她一起飞……”
叶森然静静听完罗米的絮叨,然后轻声说:“谢谢你,罗米。我将竭尽全力。”
“要请我参加婚礼。”罗米在彼端说。
“你不动抢亲的念头,我会考虑。”
“诶?你怎么知道?”罗米哈哈大笑,挂上电话。
仿佛有感应似的,何平那些闺中密友接二连三,将电话拨上来。
“不可以伤害何平。”老学究赵菁菁言简意赅。
“签婚前协议,如若离婚,所有财产归女方所有。”文化参赞夫人不远万里,从法国打电话回来。
“舆论的力量是强大的,学长。当心我一支生花妙笔。”打工妹电话里的背景十分嘈杂,仿佛是某个派对的现场。
叶森然一概微笑以对。
他的何平呵,得友若此,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