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征服婆婆
宋晓柳的婚礼,定在12月底。
这个冬天承载着一年的收获,蕴蓄着未来的期许。
宋晓柳找到了人生中那把重要的钥匙,组合成了家的形状。在初雪的日子,非拉着汤妍陪她试婚纱。
她一边任由工作人员化妆,一边和旁边的汤妍吐槽:“我跟你说,和他们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那阵仗简直是吓到我了,七大姑八大姨全围了上来,我感觉自己就跟那大戏园子的猴子似的。”
汤妍笑着:“那以后真是有得你受的,估计头一年就得催着你要孩子。”
“我拒绝!”宋晓柳抱怨,“二人世界才刚刚开始,怎么能任由一个小魔王来破坏呢?不管怎么说,起码要三年后再考虑。”
她滔滔不绝,眼里都能窥见幸福的样子。
化到一半的时候,宋晓柳催她:“哎,你快去试试那套伴娘服啊,我特地给你挑的。”
“那么着急干什么,反正都是我的尺寸,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职业关系,加上宋晓柳又跟家人差不多,她点名说结婚当天的现场花艺设计要汤妍一手包办,务必要给她一场毕生难忘的婚礼。
汤妍自然满口答应。
结果现在还得兼任伴娘,她都不知道自己到时候在现场得忙成什么样子。
等到宋晓柳的婚纱都定下来了,汤妍才不慌不忙地去试了自己的衣服。
粉白色的丝质长裙,有一个小露香肩的设计,整体非常贴合整个曲线。造型师将汤妍的长发做了个大卷,两侧的一绺发丝盘至脑后,温婉中多了些优雅。
宋晓柳在一旁叹气:“你说我为什么要让你当我的伴娘啊,瞧瞧你这白得发光的肌肤,掐得出水的脸蛋。我说,你这段时间是不是被周廷尧那家伙养得太好啊,婚礼当天得抢去我多少风头。”
汤妍斜了她一眼故意笑道:“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不用了。”宋晓柳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坏笑,“这样难得的美色可不能让我一个人欣赏啊。”
等到汤妍察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此刻在设计部开会的周廷尧,正和下面的人商讨着下一季度的设计主题。
放在手边的手机传来“叮”的一声,他随意拿起来看了一眼,结果动作突然间停顿。
下面的人原本还等着他继续商讨,却迟迟不见自家领导有什么动静。结果等了一会儿,他却突然用左手的食指指尖敲了敲桌面:“就到这儿吧,今天先散会。”
大家一脸不明所以地拿着文件出了会议室。
有个男同事悄声八卦:“刚刚什么情况?”
“你刚来不知道。”旁边的女孩子接话,“能让老板半途中断会议的除了女朋友还能有谁?真是太令人羡慕了。”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美女啊,瞧你们一个个服一脸的。”
这话一出口却没有人出声了,隔了半天才有人小声地说:“不能说是特别漂亮的美女吧,就是……让人很舒服的类型。尤其是跟老板站在一起,莫名配一脸有没有?”
有人附和:“对对,就是这种感觉。”
而此时众人谈论的焦点人物正在打电话。
周廷尧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电话接通的时候他说:“照片看了,很适合你。”
对面半天没有回应,紧接着传来宋晓柳的声音:“汤妍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啊,接个电话你脸红个什么劲。”
周廷尧无声笑了,说:“试完了先不要走,我等下过来接你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汤妍轻轻“嗯”了一声。
周廷尧把车开到婚纱店的时候,汤妍裹着白色的羽绒服等在门口,粗线编织的彩色大围巾围住了她整张脸,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
“怎么在门口?”上了车,周廷尧问她。
汤妍因为车内的暖气舒服得深深叹息了一口气,解释道:“六姐刚刚被开车来的徐正林大哥给接走了,你说主角都走了,我也不好意思一直赖在人家的店里嘛。”
周廷尧替她扯了扯围巾,蹙着眉说:“就你脸皮薄!”
汤妍掀了掀眼皮没搭理他,但是心里那种说不出的满足感如泉涌一般往外溢,身侧这个高大挺拔的背影,会是陪伴自己一生的人吗?
她看不透未来,但是那种愉悦像是地窖里的陈酿一般沉淀出让人心醉的味道。所谓幸福,大约就是这个模样。
接下来半个月的时间,汤妍忙着研究场地和寻找设计思路。
对于周廷尧居然答应了做宋晓柳婚礼的司仪这件事,让汤妍觉得不可思议。
“你居然会答应这种事情?”汤妍问他的时候,他正挽着袖子站在凳子上察看头顶的吊灯,衬衣扎在西裤里,显得身材颀长。
他把换下的小灯泡递给下面的汤妍,挑着眉说:“有问题?”
“我只是好奇而已,你说你一个做珠宝设计的居然跑去主持婚礼,别到时候半路卡壳,那站在台上可就丢脸了。”
周廷尧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淡淡说:“你多虑了,学生时代多少老师领导请我主持毕业晚会、校庆等活动我都拒绝了,现在是时候让你见识见识我的能力。”
汤妍翻白眼,她才不信。
从初见开始,她就领教了他要是损起人来究竟有多厉害,但这并不代表他能胜任这样一个需要掌控现场全局、用简短语言营造欢乐祥和气氛的婚礼主持。
这样的担忧,在汤妍忙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也终于还是被她抛之脑后。
皑皑白雪将室外举办地的树干、树枝都装点成了冰雪一样的洁白颜色,让人仿佛进入梦幻世界,这就是季节带给新人婚礼的礼物。
捧花和桌花采用的娇艳欲滴的红玫瑰盛开在薰衣草和松果之间,再用精心裁剪的丝带、银光闪闪的圣诞树、色彩缤纷的杯蜡、绿叶红花的花环等一一进行装饰设计。
汤妍托着新娘长长的婚纱裙摆,随着新娘缓慢而郑重的步调走过红毯,直到将新娘送到新郎身边。
做花艺师多年,除了一些类似酒店和会场的大型空间花艺,大大小小的婚礼她也设计过不少。但是宋晓柳这一场,和以往任何一场所带来的感动都不一样。
这样的差别,大约就像是婚礼开始之前,有人在现场认出了周廷尧。寒暄的时候有人调侃:“廷尧,你这是转行还是改性了,什么时候居然做起了婚礼主持这个行当?”
他看了看新娘的化妆室,轻轻笑了一下说:“没有,因为新娘是家人。”
所看过去的那个地方,汤妍正陪着宋晓柳在里面换衣服。
因为是他生命里重要的人所在乎的,所以他也不介意打破常规。所谓爱屋及乌,或许在其他人眼里觉得不可思议,却是他不动声色的妥协和情深。
婚礼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汤妍就等在站台的旁边。
自周廷尧开始说话,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舞台中央的他穿着合体的黑色西装,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显得他整个人神采奕奕。他的主持风格轻松自然,也能恰到好处地带动现场气氛。汤妍甚至怀疑,经过这场婚礼会有人花大价钱请他做专职婚礼主持。
礼仪流程走完,身为伴娘的汤妍跟着新人一桌桌开始敬酒。
宋晓柳趁着间隙凑过来打趣:“我现在才发现你男朋友简直是全能型人才呀。”
汤妍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的新郎徐正林就挤过来接话:“你难道不应该夸我独具慧眼吗?”
冷不丁地被塞一口狗粮,汤妍眼神一转,看见周廷尧在舞台旁边和人说话。
她现在终于能想象苏朵所说的二十岁左右的周廷尧的样子,他身处黑夜和白昼的交界处,一面隐藏着无尽的黑暗,人前却张扬耀眼。那个时候的他还没有如今这般收敛低调,属于少年的肆意还能窥见其一二。
“哎哎,新娘不喝那伴娘代喝也是一样的嘛。”
汤妍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面前已经堆了好几杯酒了。
这一桌大多都是以前接触过的客户朋友,有人说:“汤妍,当初我们的婚礼也是多亏了你,今天这杯酒你一定得喝!”
大家起哄的时候,汤妍说什么也没有人理。
她酒量不算好,何况今天已经喝了不少。
有些无奈的时候,身旁的人伸来一只手说:“欺负女孩子有点不地道啊,这杯酒我代喝吧。”
是徐正林的伴郎,似乎是他的一个堂弟来着。
“哇,英雄救美啊!”又有人开始调笑。
本来像婚礼这种场合,除了新人,伴娘和伴郎算是比较容易引起其他人注意的人。可汤妍想说,她和那个伴郎说过的话加起来还不超过五句,你们瞎起什么哄啊。
她去看那个伴郎,有些清秀斯文的男子冲她莞尔一笑。
汤妍:“……”
就在这尴尬的时候,有人攀上了她的肩膀。
“感冒刚好,怎么还喝这么多酒?”周廷尧语气很亲昵,听着像是对汤妍说的,但是音量也足够身边这一圈人听见了。
汤妍疑惑,她感冒了?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不理会自家那不解人情的女朋友,周廷尧话锋一转,直起身端着酒杯对新郎徐正林说:“我今天还没来得及敬你一杯,我看你这脸不红气不喘的,不醉不归啊今天。”
大家一听这话才发现新郎眼神清明,丝毫不见醉态。这下热闹了,酒杯全堵了上来:“就是!就是!今天一定要把你给灌趴下!”
徐正林苦笑,他真的只是喝酒不上脸而已啊。
……
宋晓柳给新郎挡酒不成,差点把自己给搭进去,好不容易在徐正林的帮助下脱身,正准备找汤妍吐槽她男朋友的阴险,却发现那两人已经趁大家起哄新郎的时候悄悄离开。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除了汤妍的一片裙摆,也就只能看见令人艳羡的相拥姿态。
果然,旁边一直关注着汤妍的那个伴郎,神色失落。
汤妍靠在周廷尧的怀里难得有片刻放松下来。
她有些晕乎地问:“你流程走完了没?”
周廷尧点头,揽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
“醉了?”他轻声问。
“没有。”汤妍闭着眼摇头,咕哝着,“结个婚也太累了,站了一天不说,还不停地喝酒,我脸都快笑僵了。”说完还状似同情地加了一句,“六姐估计累得够呛。”
周廷尧伸出手揉了揉她柔软的脸颊,半抱着她说:“你先去休息室睡一下吧,后面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时间到了我叫你。”
汤妍原本想拒绝,无奈他的怀抱太舒服,陷进沙发的时候就更不想起来了。也许是太疲倦,也许是酒意上来,不一会儿她就迷蒙着睁不开双眼。
周廷尧蹲在沙发前,看着心尖上的姑娘沉沉睡去弯了弯嘴角。
里面的暖气很足,描着淡妆的姑娘脸颊有些微红,像是熟透的苹果,又带着秋末的温热。周廷尧的心越发柔软,想到刚刚那个伴郎的视线又有了想把人藏起来的冲动。
“汤圆儿,好梦。”他吻上她的眼角。
葛凤淑的助理找上门的时候,正是宋晓柳的婚礼刚过去一周。
汤妍正在花艺工作室里忙碌着,圣诞节刚过去不久,从纯洁的白色与热烈的红色中抽取冬季圣诞花艺流行色,暖色的花艺设计给古木带来生命的气息。
助理是位面容严肃打扮古板的中年妇女,一进来那脸色和眼色都十分不好,严肃中透着丝丝蔑视,她找到汤妍,推过去一张薄薄的纸,语气中带着轻蔑:“汤妍小姐,这是葛总给你的。我想不需要我解释太多,你应该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质朴的木质桌面衬得白色支票有些刺眼,汤妍盯着支票默默数了下上面的零,忽然莞尔一笑:“放这儿吧,我收下了。”
助理明显被汤妍的态度给弄蒙了,这些年她待在葛凤淑的身边,尤其是前几年,周廷尧身边什么圈子里的女人都有,她暗地里用这样的方式打发过不少贴到他身边的人。
收到支票后什么反应的人都有,有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说千金不换的,有一怒之下动手泼咖啡的,甚至也还有讨价还价的……最终还不是被多加的零给打发了。
这个叫汤妍的,的确出乎意料。
助理有点尴尬地轻咳几声,把话直接挑明:“周家对你也没什么恶意。只是周家并非普通人家,周太太和周先生当年的结合也算是世族大家里的一段佳话。这周太太对门第看得很重,你能就此打住是最好不过的。”
汤妍呵呵笑了两声,说:“我也不曾想过,像我这样的平凡人也会有被人用支票打发的一天。”
她站起身,用毛巾擦了一下沾上花泥的手,继续说:“支票我收了,你记得回去转告伯母,这就当作是我作为周廷尧女朋友,伯母送给我的见面礼好了。”
助理:“……”
下午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雪,雪花纷纷扬扬地散落,撩起了年末寒冷的风。
汤妍关了花艺工作室的门,带上伞去找周廷尧。
刚进去前台的小琪就迎了上来,她正疑惑今天小琪看见自己怎么这么开心,就听小琪说:“妍妍姐你来得正是时候,老板今天刚和设计部的人大发脾气。”
“他砸东西了?”汤妍条件反射就问了这一句。
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她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小琪喃喃:“天啊,老板对你生气的时候会对着你砸东西吗?”
汤妍:“……”
细细回想起来,他真的没怎么在自己面前发过脾气吧。之所以这样问,只是她记得刚认识那会儿,他心情不好砸过手机。
打断了这个话题,她问:“设计部那边是出了什么纰漏吗?”
“嗯。我们公司的创意被泄露了,听说好像是设计部那边的人出的问题。”
汤妍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去了周廷尧的办公室,隔着玻璃门看见了正伏案工作的他。深木色的办公桌前放着两盆绿萝,他低着头,眼神专注认真。
珠宝设计师和一个珠宝品牌创建人的身份终究是大不一样,他需要管理更多的人,承担更多的责任和风险,面对更多的揣测和考验。
汤妍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周廷尧抬起头,看见汤妍的瞬间眼神瞬间柔和下来。他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接过她手上的伞说:“今天怎么想起过来了?”
汤妍指了指他的手:“给你送伞啊。”
他看看窗外,有零碎雪花飘落,不禁失笑:“下雪又不是下雨,哪用得着打伞。”
汤妍在沙发上坐下,问他:“我刚刚听说你在公司大发脾气了?”
“没事,已经解决了。发脾气只是为了给他们一点提醒而已。”周廷尧坐在她身边这样解释。
汤妍点头,这点儿道理她还是懂的。
然后她又有些好奇地凑近他问:“你对他们发脾气是什么样子?拍桌子?怒吼?还是全程低气压?”
“你想要感受一下?”周廷尧冲着她扬眉。
汤妍连忙摆手道:“谢了,小女子讨教不起。”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周廷尧继续忙着手头上的工作,汤妍则找了两本书窝在他旁边的沙发上看,都是关于设计的,她还算看得认真。其实作为女性喜欢的花艺也好,珠宝也好,都有相通的地方。只是对珠宝制作来说,从设计到成品,程序相对复杂,需要更多支撑。
而喜欢一个人的感受,大约是只要接触和你有关的一切,都让人觉得是件幸福的事情。
他确实很忙,窝在一边的汤妍看他打电话处理各种事情,看他敛眉审核签署文件,看他一遍遍对设计做批注修改。
他们这样相处的机会并不多,所以汤妍觉得这些时光格外美好,这样阴冷的下雪天也因为他而变得柔软温暖。
临下班的时候,汤妍拿着他的杯子去了茶水间,听见有人议论:“今天在老板办公室的那个就是老板女朋友吧?”
“对啊,我刚刚进去送文件的时候还看到老板给她盖毯子呢。”
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她悄悄退了回来。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她原本还想笑着和周廷尧谈论说茶水间有女同事在讨论你的八卦呢,结果发现他站在窗边,面对她的脸色明显不是太温和。
他问她:“我妈找过你?”
汤妍:“……”
黄昏的雪,深切切的,好似有千丝万缕的情绪似的,又像海水一般汹涌,能够淹没一切,还有一丝揭开藏头露尾的**感。
汤妍关上了门说:“没有啊,是你妈妈的助理吧,好像姓李。”
她随意的态度让周廷尧一怔,继而追问:“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哦!”汤妍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原本今天是想和你提一下的,但是我这不是一来就听说你今天和设计部发脾气嘛,结果就给忘了。”
汤妍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内心是有点儿忐忑的。
按照她的计划这件事情能不说就不说,毕竟他母亲刚刚出院不久,而且她原本也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真的对这段感情就此放手,不知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汤妍走上前抱怨似的说:“可是你妈妈那个助理一点也没有眼力见儿,一点都没看出来我对那个数字还比较满意,最后走的时候居然把支票给拿回去了。”她抓住周廷尧的衣袖抬头撒娇,“周廷尧我感觉我亏了,那上面好多个零呢。”
周廷尧瞅着揪着自己袖子的白嫩指尖,被她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小性子给激得内心一片柔软。他在电话里就知道了她故意曲解那张支票的用意,现在他也明白了她对这段感情的认真,他柔下声音,故意说:“哦?你觉得亏了?那你觉得需要什么才能补偿你?”
汤妍居然真的开始算了起来:“也不用多少吧,你按原数字再给我一张支票就行了。对了,你要是还觉得过意不去,给点儿利息什么的也是可以的。”
这小家伙还蹬鼻子上脸了!
她戳着他的胸口道:“现在像我这样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可已经少有了,周廷尧,你要珍惜知不知道?”
周廷尧笑出声,低沉的笑声引发胸腔震动。
“好。”
这样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他怎么会体会不到,怎么舍得不去珍惜?当天晚上两人还一起去了一家有名的私房菜馆里吃了晚餐,味道正宗地道。汤妍看着周廷尧一如既往的神色总算松了口气,她这知情不报的罪名算是就此揭过去了。
汤妍不知道,她以为就此翻篇的事情,在周廷尧这里,不会轻易过去。
第二天一早,他便回了周家。
几十年如一日的周家老宅并没有什么变化,大门前的石阶因为昨晚一场细雪而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
踏进院子,陶师傅正穿着白色的高弹麻衣服在草坪上练太极。
周廷尧打了招呼,陶师傅便停下动作把他招呼到身边问:“最近忙什么呢?三五不着家地上哪儿鬼混去了?”
周廷尧无奈,他这么大了总不至于还是陶师傅印象中那个顽劣的小孩子。
他说:“最近工作比较忙。”
“我还不知道你!”陶师傅瞪他,“自从你妈住院起你就不见了人影,我可告诉你,你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辈子。”
周廷尧没有回答,转眼的时候就见着父亲从房门里出来了。
父子俩对视上的一刻,皆是一怔。
“什么时候回来的?”周定安背着手踱步过来问。
“刚刚。”
周定安看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儿子平静地点点头:“外面天冷,既然回来了就在家里吃早餐。”
这是父子俩多年一贯的相处模式,刻板得有些生疏。
周廷尧点头说好。
正要转身走开的时候,周定安叫住他,停顿了一下说:“这眼看快要到年尾了,没事就别老往外跑。”
周廷尧还没回话,陶师傅便插嘴:“瞧瞧你说的什么话?这么生硬干什么?说一句你想你儿子了,是会被咬一口还是会掉一块肉啊!”
周定安瞪了他一眼:“你成天除了和我作对就不能干点儿别的?”
两位都是早已经年过半百的人,这如今待在一处了,争论不休的时候依然和年轻时一模一样,谁也不肯先退半步。
周廷尧笑了一下,随口应了父亲一句。
陶师傅随即便问:“妍丫头最近怎么样?什么时候带来我见见?”
“挺好的,还时常念叨您。”说到这里,周廷尧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父亲,继续和陶师傅说,“就今年过年吧,带她来正式见见。”
“嗯。”陶师傅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
周廷尧提着公文包,稳步穿过院子的深木色长廊,身后还传来陶师傅大声嚷嚷的声音:“现在问我那丫头是谁?你就不能自己去问问?你整天除了你的银雕就不能关心关心孩子的感情生活?”
……
周廷尧的房间在二楼,时间不早了,院子里逐渐热闹起来。
周定安的学徒不少,周家的大宅除了大儿子最先出事的那几年很少真正冷清下来。加上今年听说陶师傅回来,那些曾经受教于陶师傅门下的人竟也早早登门拜访。
而周家女主人一向很少会客。
换了身居家的衣服,周廷尧去找她。
周母应该在忙工作,电话会议总是不断,隔着房门都能听见她吩咐助理报备一天的行程表的声音。
“咚咚咚——”他敲响房门。
“廷尧?”穿着短西装一副要出门打扮的周母葛凤淑惊讶地挂了电话,看着门口的儿子先是怔了一下,继而开始皱眉,“还知道要回来?”
周廷尧没接话茬,反而看着她盘好的头发里那丝丝银白说:“您刚出院,公司的事情就先不要忙了。”在他的记忆中,葛凤淑真正开始一心扑在事业上正是在大哥出事后。这一做,就坚持了这么些年。
葛凤淑因为他的话顿了一下,作为母亲,她不可谓不失败。那个时候周廷尧才多大?无论是那几年的关心,还是在母子间的相处方式上,直到如今,她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式。
她曾不止一次庆幸,哪怕经历过伤痛,他们也没有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这个儿子,其实最是能洞察人心。
“你今天特地回来,就是为了那个叫汤妍的女孩子?”她直奔主题。
“是。”
“我昨天之所以让人特地打电话告诉你,就是希望你能明白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听听她说的话,那分明是赖定了你!”葛凤淑越说越来气,“以你的身份家世,什么样优秀的女孩子没有……”
“妈!”周廷尧打断她,“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比您清楚。以前那些就不说了,本就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我希望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这话彻底惹恼了葛凤淑,她噌地从桌子后立了起来,看着早已经比自己高了很多的儿子那一脸的平静,而正是因为这种平静才让她感到心慌。她恨铁不成钢:“你是个什么家世?她又是个什么家世?她如何配得上你?”
周廷尧突然笑起来,笑里带着一丝沉痛,他看着母亲说:“您不明白吗?要说配不上的人明明是我才对,她一个家世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可我呢?我不过是个杀人凶手,我又有什么资格……”
又有什么资格让她紧抓着自己不放呢?
“啪!”葛凤淑一个巴掌打在了周廷尧的脸上。
“混账!”葛凤淑尖锐的声音里带着凄厉,已经垂下的双手微微颤抖,“我不许你这么说!”
此时门外传来了响动,不知何时周定安站在了门口。逆光中,周廷尧看不清父亲的神色,但他久久未动。
这么些年,他们一家人从来没有真正坐下来聊过一次。母亲的逃避,父亲的寡言,造就了从七岁开始就习惯对他们沉默的周廷尧。
周廷尧脸上渐渐泛起的鲜红五指印让葛凤淑有丝慌乱,她慌张地想要弥补什么,扯住儿子的手说:“廷尧,妈妈不会害你的。像汤妍那样的女孩子哪儿找不着,你不是喜欢珠宝设计吗?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妈妈可以给你物色更优秀的……”
“妈!”周廷尧伸出手把母亲揽进了怀里,他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后背,低声说,“妈,抱歉,什么都可以,唯独她不行。”
旭日东升,远处天边升起的朝阳一扫冬季的阴寒。窗外树枝上的雪簌簌落下,隐约能听见楼下会客厅中访客和陶师傅寒暄的声音。
在踏出书房门的时候,周廷尧突然停了下来:“爸、妈,关于大哥……对不起。”
整整二十多年,一句对不起如鲠在喉。
葛凤淑骤然间落泪,她往前跨了两步,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是他们欠了这个孩子,从始至终。
周定安站在门口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叹息一声:“你妈那眼光可不见得有多好,陶师傅都说不错,你下次回来记得把她一起带来看看。”
周廷尧沉默地点了点头。
对于周廷尧来说,汤妍像是在漠漠黄沙中的绿洲,悬崖深渊中的绳索,冰川河流里的沙滩。曾经杂草丛生、贫瘠荒凉的岁月,因为她而遍地生花。
那一刻,忘却了所有,只剩她像转经途中的灯塔。
即使翻越十万大山,他也只是想要执她之手而已。
“周廷尧,你老实和我说,一天没见你是不是去勾搭哪个小姑娘了?”汤妍一边给他递包了冰块的毛巾,还一边摆出凶神恶煞的逼问表情。
周廷尧接过,却没有回答。他面前的电脑桌面上,是一款珠宝戒指的三维图。
汤妍看他半天不搭理,便伸出手去挡住了电脑屏幕。直到他转头看向自己的时候,她才拿开手说:“你是不是故意不理我的?”
周廷尧笑:“没有。”
汤妍表情垮了下来,坐到周廷尧旁边的椅子上说:“我都猜出来了,你这脸是你妈打的吧?”她就不信,现在除了家人他还能让谁把巴掌扇到自己脸上。
周廷尧的手在汤妍的头顶揉了揉,笑出声:“你的智商看来提高了不少,值得奖励。”
汤妍挥开他的手。
“周廷尧。”她叫他,期期艾艾地说,“我以后要是和你妈吵架,你会站在我这边的,对吗?”
周廷尧慢条斯理地完成了收尾工作,关上电脑,对上她澄澈的眼睛:“帮你可以,下次我妈找你的时候,允许你给我发个求救短信。”
汤妍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周廷尧的手机。
黑色硬壳,亮起的屏幕上是一张汤妍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自己的照片。应该是在花艺工作室外拍的,她侧身而立,手中纤细的波斯菊和小巧的尤加利果搭配毛茸茸的苔藓,阳光下明艳亮丽,在玻璃窗前投下淡淡的剪影。
汤妍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她挥了挥手机:“你居然趁我不注意偷拍我?”
“挺好看的,不过你该感谢我的拍照技术拯救了你。”
汤妍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立刻面目狰狞地扑上去掐他的脖子。
……
一周后,汤妍还是和葛凤淑在一家高档咖啡厅会面了。
其实,葛凤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意外,只是她没想到葛凤淑会亲自打来电话,语气和善地约她聊聊。
这样单独的面对面,汤妍除了觉得紧张,还有些尴尬。
葛凤淑将目光移到了窗外,汤妍顺着橱窗看过去,隆冬时节街上少有行人,偶有三两个也是裹着深色大衣匆匆而过。
她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带着微笑问一直盯着她没有表情的葛凤淑道:“阿姨,您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那干净年轻的笑容在葛凤淑眼中微微有些扎眼,她拿起盘子里的勺子搅了搅咖啡,淡淡问:“廷尧最近还好吧?”
缓慢的、心平气和的。
这和汤妍预想中将一沓钞票甩在自己脸上,怒斥她别不要脸赶紧离开她儿子……那种狗血遭遇颇为不同,她怔了怔,连忙答:“挺好的,就是临近年关工作比较忙。”
葛凤淑点点头。
汤妍抿了抿唇,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只好开始四处打量这个咖啡厅,咖啡厅的整体色调是微黄色,突出石砌的纹路……
“以前我很反对他学珠宝设计,所以对他的工作和生活知之甚少。如果……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打这个电话。”葛凤淑说着,将一张白色的名片推到了汤妍面前。
这是汤妍完全没想到的状况,她惊讶道:“阿姨……”
“先别激动。”葛凤淑打断她,“我不反对也不代表已经接受,廷尧虽然很坚持,但我并不认为以你们的经历和差异能够走多远,这只是忠告。”
她出身世家,大半生什么样的感情没有见过。世俗的爱情往往以为自己能冲破传统束缚和观念,她见多了这种因为门第的差异而导致的悲剧收尾。她之所以反对,也是出于对儿子的保护。她一直认为,年轻人初遇爱情义无反顾,但是最终爱得有多深到后面伤得就有多惨。
但这一年来,廷尧惊人的变化,她也是默默地看在眼底。那个孩子是她最重的心事,走到今天这一步,她见到了他因为一个人懂得了在乎、学会了倾诉,他开始试着变得更好,为在乎的人长成参天大树。
仅仅是这一点,就足够让身为母亲的她妥协。
“哟,这不是周太太吗?巧啊!”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汤妍转头看去,一眼就认出了两米开外那个穿着褐色皮草的女人,就是当初故意找周廷尧麻烦的王太太,相较于上一次见面,王太太明显憔悴不少。
葛凤淑像是置若罔闻,抿了抿咖啡,优雅地放下杯子后,方才端起一抹笑回道:“王太太,我以为你们王家最近麻烦事比较多,现在看来你倒是挺有闲心的。”
王太太表情立刻变得不那么好看。
汤妍屏着气不敢大声出,这活生生的豪门贵妇斗可真是难得一见。她知道,这个王太太做事没有底线,单就让他母亲进了医院这一点,以周廷尧的脾气,他肯定不会轻易罢手。
果然,王太太阴阳怪气道:“你儿子周廷尧倒是孝顺,一次珠宝买卖的沟通不畅,他竟然有本事以聚众闹事的名义告到警局。”让王家丢尽了脸。
当年周、王两家也算并驾齐驱的银雕大家,可这些年王家日渐败落。她想方设法想要推王家东山再起,却没想到反蚀把米,老公指责她粗鲁、做事没有分寸,闹到最后甚至说忍受了她多年要离婚。所以,一见着周家人,她心底的怨和恨就翻江倒海。
她走到葛凤淑面前,突然奇怪地笑起来:“听说你前段时间住院了?哎呀,都是我这张嘴惹的祸,你说这都……”她嘴上欲言又止,可脸上尽是幸灾乐祸。
“王太太!”汤妍一下子就从座位上站起来打断王太太,担忧地看向葛凤淑,结果刚好撞上葛凤淑的视线,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她看起来很平静。
王太太立马把注意力转到了汤妍身上。
那张化着浓妆的脸先是不耐,几秒钟后大约认出了她,嗤笑起来:“当初在闹事现场维护周廷尧的人就是你吧。”她看了看桌面上还未收起来的名片,嘲讽道,“我当是什么人?现在看来也不过就是条倒贴周家的狗而已。”
汤妍脸色一僵,长这么大她还没被人这么骂过呢。她正准备出言辩驳,手突然被人握住。
是葛凤淑跟着站了起来,她拉着汤妍对面前的人说:“我刚承认的名正言顺的儿媳妇,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肆意评价的,王太太。你是不是该考虑道个歉?”
汤妍:“……”
她很汗颜,完全没料到这个发展。但手上的温度,温暖的维护,突然间让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庆佩文。
葛凤淑看了一眼汤妍的表情说:“你记住,我们周家的人是讲道理的。但对于没有教养的人,我们也不必客气。”说到这里话锋转向王太太,“说到倒贴,当年你这个王太太的身份是怎么来的,不用我说吧?”
葛凤淑终究是久经商场,三言两语就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
王太太一瞬间涨红了脸,嘴巴张了几下,最终还是气咻咻地憋了回去。
就在汤妍还在感慨自己完全无用武之地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王太太居然失去理智地抢过服务员手中刚泡好的滚烫咖啡,朝着葛凤淑的脸泼了过来……
汤妍条件反射地用手去阻止。
“嘭!”
瓷杯碎裂的声音和邻近几桌客人的尖叫混杂在了一起,手臂上的剧痛传来的时候,汤妍还在庆幸还好自己动作够快,在泼出去的一瞬间提前打翻了咖啡。
周廷尧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汤妍还在处理烫伤。
她今天穿了一件粉白色的毛衣,右边袖子有大片咖啡渍,手肘和手背白皙皮肤上有大片潮红,边缘处起了水泡。大约是因为疼痛,她一直轻轻蹙着眉看护士在细心处理。
在门口守着的葛凤淑最先发现了周廷尧,用眼神示意他出去说。
走廊上。
“您没事吧?”周廷尧问。
葛凤淑脸色严肃道:“我没事,不过汤妍的烫伤我看挺严重的,一杯咖啡大部分都淋在她手上,她穿着薄毛衣,估计全浸进去了。”
周廷尧本就严肃的表情越发难看。来之前他已经了解到了来龙去脉,看了看已经快暗下来的天色,对葛凤淑说:“您先回去吧,我让司机来接您。后面事情我来处理。”
葛凤淑看了近段时间越发老练和成熟的儿子,点点头。
离开的时候,她叫住他:“廷尧……好好照顾她吧。”
周廷尧刚走进去的时候,就听见汤妍问:“医生,我这不会留疤吧?”
“处理得当就不会。”医生说。
汤妍原本还苦着脸,下一秒就感受到有一双干燥温暖的手覆在自己头顶。
汤妍一转头看见是周廷尧,先是一惊,条件反射一般小心朝他身后去寻找葛凤淑,然后悄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阿姨走了吗?”
“走了。”他温声说。
她苍白的脸色立马变得有些可怜兮兮的,对着周廷尧说:“还好走了,你妈在这里的时候,我都不敢喊疼。”
周廷尧拉过旁边的凳子坐下,拉着她另一只手说:“为什么不敢喊?”
“你说为什么?”汤妍白了他一眼,“你妈妈那么厉害,在她面前我怎么也得强装坚强勇敢一点吧,我哪敢冲着她哭喊叫疼?”
周廷尧捏了捏她的手,眼中除了心疼又有点好笑。
“好了,那你现在喊吧。”
汤妍张张嘴,忸怩了半天龇着牙说:“你故意的,这样我根本就喊不出来!”
一旁的医生笑笑,治疗期间还被塞狗粮也是够暖够心塞。
汤妍眨眨眼:“周廷尧,恐怕我以后对咖啡都得有阴影。”
“好,以后家里都不煮咖啡。”
“我才不信,你差不多都拿咖啡当水喝,别以为我不知道。”
“行,那我戒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