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死亡,人们终将要面对的状态,无论是否有所谓的来世。长眠和永夜终将以一种人们无法预期的狰狞姿态到来。不期,不期,当桑静一家总以为外公是九死于判官生死簿上的一个名字时。偏偏在桑静生日的当天,判官大笔一挥勾去了老头儿的人情债,连同他对妻子长达半个世纪的相思。
1937年,一个下雪的日子,浙江海宁,金子楼上官府,来了当地米行张家的二公子。炎生站在正厅中央欣赏着彩线在锦缎上绣成的《春》《夏》《秋》、《冬》。他手里携着门帖,自知今日所来,肩头不轻。上官家不会轻易答应他的要求,也许连上官老爷也未必能见到。
果然,丫鬟们簇拥着两位女子来到大厅。一个藏青一个月白,两身旗袍都穿得好看。一位盘着发髻,一把梳子斜插着。一位扎着姑娘辫,一根红绳算是装饰。两人如画像中走下来般,柳眉杏眼,高鼻樱唇。她们一坐一立,端华庄重,全身上下只各戴了一件首饰。藏青色女子戴一串珍珠项链,颗颗珠形饱满,色泽白亮。月白色女子耳朵上各一颗珠子作耳环。炎生不好意思多看,只拱手作揖。
“在下昌生米行二子张炎生,现在上海长新棉纺厂办事。大哥济生继承父业,经营昌生米行。原本大哥要来,然近日染风寒,怕惊扰上官老先生,特委托我前来拜望,并有一事请教。”
“不巧,近日疾风飘雪,天气骤冷,家父亦感风寒,不能见客。我是上官金珠,上官银楼的二当家,何事你可与我商量,我做得主。”藏青女子一开口便如佩玉相击铮然有声。月白女子静静地站着,自成另一种风姿。
“二当家”炎生一拱手,“听闻上官老先生的长女是位女中豪杰,生意场上有名的飒爽,有幸得见,我不与姑娘行什么虚礼,今日所来无他,求老爷子帮忙周转银两。此为家兄的信,请姑娘转交。”
那藏青女子不接,只是看着他:“所谓周转多久能还上,以何还?如若有去无回,当如何处置?”早就有所传闻,自从张家老爷离世后,昌生米行就每况愈下,如今已到了要向远房亲戚借贷周转的地步。而且传说张家大公子继承父业后,身体一直不佳,如今派二弟出面,想来也不甚好。
“周转期为三个月,三月自当奉还。张家经营米行百年,三代皆在此,这点信用都没有,今后如何立足?是为一;其二,今年新米一月后送到,今年小产,价格也会有所上升,三月后还这笔账的钱定有;其三,三月后一笔外债收回,又是一大补充。”虽这么说,可是米行外强中干,亏空不少,大哥这次若不是赌上性命,把棺材本都投进去分别从多处调来稀缺的大米,意图置之死地而后生。炎生也不会从上海赶回来帮大哥当说客了。
“终究不妥。”上官金珠盘算着,总觉得昌生米行走的是险招,没必要赔了自家的钱做好人,正待拒绝。月白衣的秀珠开口道:“姐姐,我家与张家世代交好,还有姑母的姻亲,还是让爹爹做主吧。”不疾不徐的语调,颇讲人情的性情,如潺潺流水的声线都给炎生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感谢这位姑娘给了他家一线生机。
“你先回去吧,信我会转交父亲。”
桑静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也不关心钱是借了还是没借,她只知道,因为这次借贷,她的外婆见到了她的外公。外公那时真是风流倜傥,头发乌黑梳着分头,明眸皓齿,大大的眼睛乌黑的眼珠闪着希冀的光芒。五官端正,线条好看又不失男子气概,英俊,他当之无愧。一套呢子西服,伶牙俐齿,又有几分滑头。而她的外婆呢,也是江南女子模样,狭长的凤眼,恬淡的笑容,喜欢戴一副珍珠耳环,穿月白色的旗袍,喜欢淡淡地笑。
三生石前,奈何桥头,你我可曾遇见?只此一面,便是一生的牵绊。
反正,米行次子迎娶金楼二小姐,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外公的照相簿里有张老相片,是他挽着年轻妻子的手拍的。两人如此年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正是盛开的鲜花。外公笑得灿烂,像极了春天里的迎春花。外婆则羞赧地依偎着,如清晨带着露珠的玫瑰。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他们如此意外地一见钟情,又如此幸运地共结连理。在那个年代简直神奇如童话一般。
心里盘桓着外公外婆的初见,桑静挽着母亲张妍走向碧落厅,厅堂在走廊的尽头。每过一个厅都重复着悲戚痛哭的表情,哀乐在整个火葬场里此起彼伏。那套单位的致辞、子女的表达,都无比真实又无比抽象。那么多人来,为或近或远的故人送最后一程。在这里,他们是子女心中伟大的父母,是单位敬业的员工,是儿孙慈祥的老人。他们生前的爱恨情仇一笔勾销,他们的善,他们的恶,他们的寡情,他们的热忱。在这里他们又变得如来时一样的简单,简单到只是一个名字,简单到只是个符号。他们的功过呢?他们对自己的评价呢?没有。这一生他们可否满意?一切都在这里被总结了,被抚平了,被遗忘了。
碧落黄泉,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空留余恨数十载,相思意更与谁人说!
姨妈张梅珊一直担心妹妹情绪失控,让桑静搀扶着自己的母亲。走到大厅,看到外公的遗像。母亲还是没有忍住,起先只是哽咽,后来是抽泣,最后是怎么也停歇不了的喃喃声。
桑静看着自己的母亲,不禁感慨:眼前这个女子,她的父母生养了她,自从她的母亲在她十八岁那年离世,她就从孩子变成了母亲。她和姐姐照顾着这个家,照顾着四十岁就开始鳏居的父亲。自从在山西路的老房子拆迁,她的老父就一直随着她和从文一起住。她恨过父亲对幼子的偏袒;怨过他对自己丈夫一向又喜欢又戏谑的不公;鄙夷他不分是非吃苦不记苦的懦弱;深怪他不体贴妻子,任妻操劳过度以致早夭的糊涂。可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是自己用半生来呵护和照顾的老小孩。他给了她几乎相同的容貌,那与生俱来的美丽容颜,给她带来了众人仰慕的热闹。她对老父的感情如此复杂,因而桑静在怀疑那简短的悼词是否足够。还好,悼词是舅舅致的,否则这短短的一页怎么够?
张妍的酸楚怨恼委屈不舍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强烈到窒息,她不停地喘息,泪水泣声都时断时续。好在,高大健硕的桑从文总有办法。他两手侧扶张妍上臂,与背脊成一个环,拥住她进入偏厅。看着他们俩的身影,桑静心里松了一口气。父亲总是这样,永远在母亲的身后,在人前看不见,可母亲一转身,父亲傻傻地微笑迎接。从文从来是个安静的旁观者,旁观着能干的妻子在家里指点江山,旁观着练达的妻子在外面待人接物,旁观着美丽的妻子在各个场所被人崇拜和仰慕。他的妻子始终是舞台中央聚光灯下万众瞩目的演员,舞台上形形色色的人来了又走,只有从文是唯一在台下安静欣赏的人。
“是桑静吗?哟,长这么大了,真是和秀珠长得像……”舞台,走到哪里都有,主角缺席,配角偶尔也要表演一下。桑静戴上自己的面具,走上舞台,有些角色她也应付得来,只是不喜欢而已。人们究竟有多少个面具,她也不知道,至少她明白此刻她该演一个孝顺的女儿,八面玲珑地和那群金子楼和米行走出的子子孙孙周旋……
1951年。
“啪。”一个挽了很好看的发髻、身着月白色夹袄的女子站了起来,“既然偌大一座府邸唯独没有我们张家孩子吃年夜饭的地方,那我们干脆哪个孩子都不带,向婆婆请安后就回去了。”她的声音不高,幽幽的,却满是坚定,声音响彻整个转盘楼。
“弟妹,这又何必呢?我们没别的意思,孩子多,都来不是坐不下嘛,景亭作为长孙肯定要来,不然奶奶该不高兴了。”
“大哥这话就岔了。孩子多?大哥、三妹孩子都不少,都可在这府邸有个座。唯独我们家选个代表,这算什么团圆?大哥觉得张家孩子有差别,在我这做娘的看来,孩子都一样,景亭来,孩子们都来,梅儿、翠儿也来,都是祖母的孙子孙女,要么都不用来。”
外婆这话是有所指的。上官和张家联姻后,上官家替张家解了燃眉之急。外公便不再插手米行的事,仍旧回去做棉纺厂的会计。外婆为随夫君,放弃了金楼的入股,毅然带着嫁妆走入了外公这个最早的打工仔租在山西路的石库门房子。绾起头发,收了首饰,从一个金钗锦带的小姐成了烧饭洗衣的主妇。但不管生活如何拮据,在邻里眼中这位张太太总是梳妆得体谈笑风生,岁月的痕迹毫不留情地爬满每个人的皮肤,独独钟情于她。
七七事变后,战火从东三省一直往南烧,张家早早变卖了家产,举家南迁,一直逃到上海。济生带着自己孩子,还有入赘的三妹全家,仗着变卖的家产定居下来,跟随时局做些不定的生意,将将糊口,却还要摆出一副大户人家的样子。当初变卖家产时,炎生分到了极少的一份,秀珠劝炎生看在在世母亲的份上不要过分计较。可是近年来,张家上上下下越发不堪,干脆今年提出过年让炎生派孩子代表参加年夜饭。秀珠终于霍然站起拂袖离去,为了她孩子的权利,更为了她丈夫的尊严。
“这,母亲还在,秀珠越来越不像话了。炎生,你说说她。”
炎生两难地叹了口气,追了出去。
又是一个雪夜,鹅毛般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地上积起厚厚的冰碴,纯净的雪混在肮脏的冰里,很快遁没了身形。秀珠出门走得急,伞都没打,白茫茫的雪里一个月白的影子,如此瘦小,又如此纯洁,像极了傲骨的白梅。炎生一路沿着小巧玲珑的脚印追去,看见美丽的妻子双眼挂着冰珠,他跑上去搂住了秀珠,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月白色的人伸出手掩住了他的口,紧紧依偎在他怀里。雪还在下着,似乎只是一个美丽的背景。他们的世界,没有雪,没有苦,有的只是他们俩。
那年除夕的黄昏,炎生和秀珠两人把孩子托付给邻居,早早便出门去宅子里拜年。拜完年正待离开,隔壁的徐家姆妈就匆匆闯了进来。“秀珠,秀珠,张先生,景健不见忒了!快点回去啊!”
秀珠心里一紧,问:“他怎么不见的?”
“侬一走,我照着侬讲的帮伊拉讲,啥人要吃馄饨。吃馄饨的,今朝就乖一点,不去转盘楼了。伊拉都讲吃馄饨,不去转盘楼。都吃好,景健就吵了要去转盘楼寻你们,景明突然之间敲碎了只玻璃杯。我快点打扫,景健就伐见忒了。我叫景亭看牢其他人,自己一路寻过来,还没看到景健。哪能办啊?”
“别急,景健跟着我走过这条路,从家出发的路伊应该认得,穿过马路以后伊就不一定。炎生,你先去警察局报警,我和徐家姆妈分头寻。徐家姆妈,你找山西路这头,我找另一头。”即便如此,她还是礼数周全地告辞后才跑出去。
雪一直下,沉重得如抖出来的棉被、褥子里的棉絮,飘了一晚上。秀珠眼珠布满血丝,鬓角的青丝凌乱,月牙色的袍子在雪地里明晃晃地分外刺眼。警察局里,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穿着棉袄站在凳子上吃热气腾腾的烂糊面。炎生站在一侧,心酸地看着从雪里走入的妻子,眼圈红红的。倒是秀珠,一见景健就一把抱住,抬首冲炎生一个暖暖的微笑。
“不是说好吃了馄饨,就不去转盘楼了吗?怎么还跟来。”
“景明哥哥说,那里有糖蹄髈吃,景健也想吃。”
秀珠扑哧一笑,眼里竟噙着泪水,眼圈也是红红的。
“家里孩子数你鬼精。”
秀珠轻轻揉搓着三子软软的额发。景健吃了馄饨,没吃到糖蹄髈,因为不认得路自己投奔了警察局。警察局里,他那拍香烟牌子、打弹子的本事,着实让警察叔叔们凑了钱请他吃了碗排骨面。秀珠知道,这孩子是他们上官家的血脉,将来是断饿不着的。
两个大人领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回家,一进门,家里一片漆黑,原来停电了。小的孩子在哭,徐家姆妈也在哭,景明坐在地上,尤其哭得厉害。
“怎么了,徐家姆妈?景健找到了呀!不就停个电吗?”
“秀珠啊,我们这是交了啥运道啊!哪能办啊!”徐家姆妈一时失了心智,一味就是喃喃。整个房间四个孩子哭成一片,秀珠心头乱得麻麻的,也不知是个什么头绪,景健看得傻了,炎生也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看见景亭略好些了,秀珠问景亭:“亭儿,怎么回事?”
一旁的景明委屈地说:“妈妈,我突然看不见了,看不见了。”
他伸出的手在空中拼命挥舞着,但没有目标和对象。秀珠走上去,用力抓住景明的手。她最具有领袖意识的儿子,此刻却失去了明亮。在家里,景明是个好帮手,家里的小孩子被景明盯着练字背诗下棋。这个将军般的孩子,因为骄傲,拒绝小孩子们的帮助,才把杯盘打碎了。秀珠渐渐习惯了夜视,拾起破碎的杯盘。趁着黑夜和低头,轻轻拭去眼眶里的泪水。几年前,初初高烧昏迷的样子在她眼前闪过。那个英俊的聪颖的幼儿,在她的怀抱里被死神抽走了最后一缕生魂。那一年,她以为泪水流干了,没想到厄运又一次缠上了景明。为什么老天总喜欢她的孩子,每一个如珍宝似的孩子!她心底有一股酸涩涌上,强忍着没有发作。她知道此刻不能,在外人面前,在孩子面前,在炎生面前,她是他们的支柱,她不能倒。
就在此时,整个世界亮了,光亮刺得人睁不开眼,来电了。景明却意外地说:“妈妈,妈妈,我看得见了!”
夜盲症,秀珠长长出了一口气,眼前一黑。
想来外婆后来的病是那时急火攻心落下的病根,桑静心里隐隐心疼这个坚强又倔强的女子。旧时候,医学不发达,人也格外坚忍,从不将病痛当一回事,最终才发展到无法医治的地步。终于,陪着完成了整个仪式,在将棺木推入灵车的一刻,张妍又支持不住了。整整一年紧绷的弦彻底崩断,泪水如倾塌的洪流,肆意地奔涌,哭嚎的嗓音扯到撕裂。
桑静不禁好奇:母亲藏在心里多年的疑问不知是否有了答案?在送外公和外婆团圆的路上,她亲爱的母亲,可曾真的明白什么是爱了?而她,不过是张妍困惑的延续罢了。桑静不理解秀珠的爱,更不理解张妍曾经的爱。甚至连自己,桑静也搞不清楚。她在白帆身上,到底是在找寻爱,还是找寻自己?
四
大礼结束,桑静一眼在人群里看见了白帆正待离开的背影,快步跟了上去。
“林舅舅!”
他转过头,花白的头发,沉重的眼皮,满是倦意。大冬天,他却穿着一件单薄的大衣,也不打伞,任雪片落在发上、黑色的大衣上。寒风中他像一张纸片,随时会被吹走。桑静赶上前,用自己的伞笼过他头顶的雪。小小的红伞下,他们被迫挨得那么近,空气瞬间逼仄起来。他什么也没说,拿起她的伞,她借势靠了过去,轻轻挽着他的手。她能感到他的迟疑,赶忙开口:“外公生前最爱给妈妈的同学和朋友取绰号。妈妈说外公叫你堂吉诃德。”
他笑起来苍老已现,即使苍老她也如此痴迷。“堂吉诃德?我那么理想主义吗?”
他骨瘦如柴的身形的确和大家想象中的堂吉诃德无异。在那个年代,在街道工作的他,第一个报考了大学。他一个人敲开了张妍家的门,用他这辈子最巧言善变的措辞动员张妍也去考试,所有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仿佛他是天外来客。所有的人觉得他奇怪,放着好好的工况不等,又要去读书,有用吗?炎生就以这样的眼光来看待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愣头愣脑,不切实际,满口是“用智慧武装自己,知识改变命运”。女儿的命运不需要这样一个虚头虚脑的毛头小子规划。看他啤酒瓶底似的镜片,躬着身,未老先衰的模样,典型的满口幻想的堂吉诃德!
母亲是怎么想的?桑静暗自想着:可惜,她也未能将他当成知音。那时的张妍一心一意等着外公退休,她可以顶替工况,一等等了五年。桑静清楚她的母亲要的只是平淡的生活,所以终究不会理解白帆的抱负。桑静好奇地想着:那么,回首人生,你是否还满意自己呢,白帆?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为了信念活着的人。你觉得人终其一生,所谓何求?”
白帆看着桑静,不想她有此一问,困倦的眼神迷离遥远,他总是这样,他的眼里不仅仅是他看见的东西,还有远方。
“但求无愧于心。桑静,活到我这个年纪,已无所谓名利、金钱。年轻时,或许我一腔热血追求一个命运的改变,去更广阔的舞台,看更多精彩的人和事。可是,越是年长,我越是深刻体会到我们这些个体如此渺小,我们只是被历史的推手轻轻往前驱遣着完成我们这一代应完成的使命。我们能改变的有限,唯一能做的,是完成历史交托的使命,尽一份心,竭一份力,殚精竭虑,不敢懈怠,不辱使命,无愧于心。”
“那你们的使命是什么?”
“在街道,我的使命是做好宣传。让绝望的人看到希望,让无知的人懂得道理。在出版社时,我是一个文字的传播者,文字里承载着知识的力量、文学的想象,人文的审美和理性的思辨。那是美好的,如此美好。
“桑静,我努力地改你的诗,虽然可以押韵,却总少了一份浑然天成的韵味。写作能力,是老天赐予你的礼物,你却轻抛浪置,浪费了你的才华。你天生是一个writer(写作者),你不应该放弃,放弃你的本质,去追逐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就像我阴差阳错去了宣传部,那也许已经超越了我的初衷,但我很庆幸自己在任期间,下面的刊物、图书、报纸没有出现任何错误。我们恪尽职守地用良心做一个宣传人,传播美好,从来不曾懈怠,你骨子里流着张妍的血,她有一双洞察真相的敏锐眼睛,和一支悠扬婉转的神来之笔,这种传承是不会变的!
“不管你现在从事什么,你心里所关心的、身体所感受的,那自然的生活之美,迟早会指引你的笔如宝剑般出鞘,书写对美的讴歌。你天生就对美敏感,无论你写什么,那喷涌而出的力量都让我期待。”
桑静低着头,回避着他热望的眼神。心里既是愧意又是委屈: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你的期待吗?我喜欢写作,一篇一篇的练笔,一首一首的诗歌,注定只能是我生活的一种调剂。这些我全不在乎,从骨子我不想苦守你那份清冷!
看到她的沉默,白帆叹了口气,轻轻唤:“桑静,车站到了,我先走了,别送了。外公走了,妈妈心里一定不好过,多陪陪你妈妈。如果可能,搬回去吧。你妈妈需要你。”
“嗯。”他终究最放心不下的是母亲,桑静的心突然空空的。雨还在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她听见雨滴重重敲在心底的声音:吧嗒吧嗒。转身前行在回家的路上,仿佛走在十二岁的邮戳上,走不出的是白帆用心圈住的信纸。桑静赫然发现,自己与白帆的过往竟绝大部分限于纸上。
自从被这个陌生男子许诺,桑静十二岁的生活突然精彩了起来。她总能不定期收到邮差的包裹。在那个快递不发达的年代,拿着邮包单子去邮局领包裹,成了她最大的乐趣。手捧着沉甸甸的盒子,暗自揣测这次又是什么?
第一份礼物当然是《简?爱》,译林出版社出版。还有一本原版小说,一本牛津英语词典。另外,是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和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每本书的扉页上用蓝墨水钢笔工整地提着隶书体的“赠桑静小朋友!林卓”。一展开书,扑面而来的是新书的油墨香、纸张的清香和钢笔的墨水香,这种奇特的嗅觉体验,让桑静记了二十年,直至今天,想起白帆,就仿佛又闻见这种幽香。她虽不喜欢这种幼儿化的称呼,但不拒绝这个陌生男子的关心。
后来,《男生贾里》《女生贾梅》、简奥斯汀的全套小说、大小仲马全套小说、四大名著、丁玲翻译的《国外短篇小说集》、四书五经等等,涉猎的内容越来越广泛,频率也越来越高,邮局寄送包裹的人几乎都和她相识了。每次去,他们会打趣地问:“哟,小姑娘,谁啊,给你寄那么多包裹。”
桑静总是欢快地回答:“我舅舅,都是书,没别的。”
“那可真是亲舅舅,你家亲戚真有钱,就是书每次都得好几百了吧。”
舅舅,是张妍让桑静这么叫的,白帆也乐意。舅舅和叔叔是有差别的,你看,舅舅是娘家人的感觉,叔叔则和父亲更紧密。因此,白帆甘当这个舅舅,不用去搞清楚他扮演的是张妍的哥哥还是弟弟,他只是用他柔软的关怀默默给予他心爱的人,甚至是那个人的女儿。桑静深深介怀于自己的这个title(头衔),原来在他心底,她也不过是他深深关切的人的女儿,仅此而已。
像海绵一样拼命地吸取,桑静看得越多,就越想写。初一时,白帆送了她一本带锁的日记本,自那时起,她几乎以每年一本日记的速度累积着她对他的诉说欲。她有那么多的话想说,想问。
她想对他说我家后院那一树梨花开了,白色的花瓣晶莹剔透,没有枝叶的繁茂,却是一树的洁白。她想对他说,我在天边的云霞里看见了层林尽染的玫瑰色,那紫红色的燃烧是我短暂的生命里不曾见过的色彩。她想对他说,今年的雪比哪一年都大,漫天的雪成就了我一个打雪仗的梦。她和同学、老师在操场上尽情地喧闹,那年的笑声是她自打懂事以来最开怀放肆的一次。
她想问他,你是谁,为什么会进入我们的世界?为什么给我寄那么多书?你快乐吗?你怎么知道看到这些书我是欢喜的?她把所有的话写入了这本日记,自此她的心里也有一本带锁的心经,里面只有她和他,没有旁人。
第一次见面后,桑静家动迁去了近郊。他们原本住在徐家汇,那里曾是一条臭河浜。随着岁月的流逝,那里逐渐造起商场、高楼,形成商圈。他们却因动迁被迫离开了那些年早已剥落了油漆、暗淡了砖瓦的老宅。那老宅终究也是租来的。桑从文的贫穷一目了然,搬家时唯一几件有些年头的红木家什,由于笨拙和腐朽的原因终究遗留在一片狼藉里。
那时,为了多分点面积,分好的楼层,张妍一直和从文吵架。张妍在外面努力争取,从文便一副老好人的态度被动迁小组做通工作。张妍深怪从文的懦弱,从文却总是笑笑,劝张妍不要和这群猴精的一般见识,吃亏是福。动迁组的人,桑静见过几个,印象都不甚好。在她母亲面前吹胡子瞪眼,几个女的开口闭口拿组织来说事,威胁张妍要停工作什么的。在从文面前,则是另一副嘴脸,桑老师长,桑老师短,什么深明大义,什么人民教师、群众楷模。恰逢他们矛盾的两套模样,桑静都见过,她还见过他们被别人抽耳光时的眼泪,和有人声泪俱下请求他们给特殊待遇时的冷漠。哪个是真实的他们,少女时的桑静不清楚,也许都只是工作中的样子吧。
他们举家迁至偏远的郊区一处临时居所,那里可以在傍晚绯红的夕照里听见声声遥远的轮船鸣笛。他们租住在本地人自己盖的二楼房里,一个大统间,用屏风人为地分隔出女孩的卧室。少女的时代里没有秘密,桑静却浑然不觉贫苦。这几年,随着包裹越来越沉,桑静的世界越来越精彩。她迷上了现代诗,是的,舒婷、北岛、顾城还有无数的外国诗选译文,深深沉醉在用斜杠人为制造的停顿和故作深沉的韵脚里。沉甸甸的日记一页一页都是那种生涩难懂,只有节奏快感,装腔作势的“现代诗”。
桑静在学校的周记本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日薄西山/天际划过一片灿烂的桃红/那是天边的流火/燃烧着每一片/棉花糖般的云朵。/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快乐地归家。/此起彼伏地呼喊/是母亲/在叫着夜归的孩子吃晚饭。/阳台上/黝黑的“猫先生”/慵懒地甩着尾巴,/张开嘴/打着大大的哈欠。/我站在窗前/看见/对面微笑的人们,/想/这样的生活/犹如仙境。
当桑静迷醉在这如梦幻般的诗歌意境里时,老师给她的评语无疑是当头的棒喝:“请你认真看看周围真实的世界,还有很多真实可以写入你的周记!”所有的自我膨胀,所有的自鸣得意都在这段评语后土崩瓦解。恼羞成怒,义愤填膺,所有青春期的叛逆似乎在这一刻被点燃。桑静提笔用几乎挑衅的方式向白帆求证,只求一个认同。她相信他懂的,正如几年前,女孩看进他心里那样,她们彼此的懂得,是不需要言语的。从那些书来看,他是那样地懂她,在被放逐到一个穷乡僻壤的乡下去的时候,他几乎用那些书救赎了她,让女孩获得新生。他为她开启了另一道大门,大门里面是瑰丽的梦境,而不是眼前这一望无际的农田,或一阵阵犬吠和鸡鸣。
桑静的信很简单,告诉他她打算投《中学生知识报》,附上了这篇被批的体无完肤的文章,并请他指教。事实上,高傲的桑静根本没有请教的意思,而是请他鉴赏一个怀揣着现代诗梦的少女的作品(自以为的作品)。这便是他们的第一次通信,如今想来是何等可笑。心高气傲的少女找来了她认定的专家来鉴定她心浮气躁的时髦小诗是何等的才华横溢。白帆的回信简洁直接,带着他一贯的文风:
桑静小朋友,你好!
来信已阅,虽然创作热情值得肯定,但窃以为华丽的骈散不如魏晋风流,一个词藻堆砌鲜有真情,一个生发于情理和自然,一个空有形而无神,一个神形兼备。不知你的见解如何,欢迎来信交流。
为了不丢人,桑静去了学校图书馆,半天才弄清楚骈文和魏晋之风。心里虽有万般不服气,却也只得消气。罢罢罢,自己技不如人也怨不得别人。桑静暗暗下定决心,终有一天,白帆,我要让你,赞叹不已!
虽然,周记事件弄得桑静对现代诗意兴阑珊,却成就了她和白帆的日夜通信。那个年代里,寄出的信件就像是投出的一枚石子,要隔上好一会儿才能看见水底的涟漪。年轻的女孩就在这寄信、盼信、阅信、回信的轮回中挥霍着大把的青春,完全漠视周遭的同学开始的那场轰轰烈烈的早春之恋。
舅舅,您好!
上次的《男生贾里》真好看。感觉很真实呢,仿佛就发生在周围。可是,我觉得同龄的男生好幼稚,他们讨论的东西就是游戏,要么就是一起捉弄一个倒霉蛋。无趣!
有个男生当着其他人的面承认喜欢我,这简直是世界末日!只要我们走得靠近些,他们就会嘲笑我们。要是不巧被老师叫到一起读课文什么的,就惨了,全班都会爆笑。我讨厌死他了,他为什么要那么说,害得我好傻,只能躲着他,好像我心里有鬼一样。
我才不要找这样愚蠢的家伙,我要的爱情是像罗切斯特先生那样的。他不需要英俊的外观,甚至是丑陋的,我也毫不介意。他是智慧的,是懂我的。他尊重我,无论他富有或贫穷。我们的质地是一样的,我们都追求自由平等,就像希茨克里夫对凯瑟琳的爱,是疯狂的,是用整整的生命相爱。而不是那些时髦的毛头小伙,不知深浅的追逐游戏!
桑静小朋友,见信好!
看到勃朗特三姐妹对你的影响,我吃惊不小。古人云:‘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中有许多经典的观点,放诸当时背景是先进的。可是未必适合你。我一直在想,你这个年纪看什么比较合适,也许《傲慢与偏见》《奇婚记》更轻松些。看看大仲马的作品,感受一些历险经历。歌德笔下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以及屠格涅夫的《初恋》都是美的,可我就是怕你看了会钻牛角尖。
你太一味追求深刻,其实少男少女的朦胧恋情是美好的。千万别小小年纪就如同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自己不接受,还排斥一切。你还年轻,爱情对于你还太重。每个人都有喜欢和被喜欢的自由,我觉得那个男生至少很坦诚和勇敢。要知道到了我这个年纪,还有许多人囿于各种因素,不敢敞开心扉说喜欢。所以,年轻人,我还挺欣赏这个鲁莽的男孩。我们谁不曾鲁莽过呢?你一定会问我有没有鲁莽过。我当然有过,我年轻时还没有那个少年的勇敢呢!为了向自己心仪的女孩坦诚,策划了一次电影院的告白。为此我排练了整整一星期。现在想想,即使没有成功,也是依然甜蜜的。啊,young Love(年轻的爱),多美好!有机会,以不影响学业为前提,你该尝试着和异性正常交往。
白帆
五
沉浸回忆会让人意志消沉,如同桑静的母亲,自从老父走后一直心绪低落,一反常态地就连桑静的生日也不闻不问。可怜的桑静,虽然不是大生日,可以往都是要过的,特别是她搬出去住的那几年,她母亲总命令她回家,煮一碗红烧大排面聊表寸心。今年,桑静估摸着她母亲伤心过度再无心力顾及她,便自作主张兀自逍遥去了。请了几天假连着元旦,桑静约了外企的表姐、表姐夫一干人躲到山林间泡温泉去了。要知道十二月是人家休年假的好日子。她么,偷浮生几日,随喜一下。
在出游前,桑静意外地接到了宋琰的电话。虽然对着白帆说去北京带东西什么的,实际上她根本没顾上联系宋琰。桑静和宋琰,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对于这种距离她们更是有一种天然的默契。宋琰的电话大意是说许久没联系,发现联系不上桑静母亲,更联系不到白帆。其实,主要是联系不到白帆,让桑静抽空看看他的状况。起先,桑静也不大在意,回想了一下他来送口罩时温暖的微笑,她似乎没理由担心。可是,临行前一周,桑静又发消息又打电话的,都没有什么回音,心里有着慌。细想之下,外公大礼那天,他气色也确实不大好。桑静又多少隐隐担忧起来。可依母亲最近自顾不暇的心境,桑静也不好央她给白帆电话。等这次出游回来,就再打打电话,不行还得找母亲。他的世界她向来闯入不了,也只能默默在外面候着了,或许只能找她母亲要开门的“钥匙”。
一个鲜为人知的妙境深处。
“谁寻到的这么一处好地方,泡着温泉,喝着伯爵红茶,还能看到孔雀。这地方当真是绝了。”
在香雾缭绕中,隔着透明的屏障看着蓝绿相间的鸟中仙姝在十米见方的园子里悠闲地来回踱步。
“要说这丫头没见识过呢,这就难觅的绝好地方了?这地方太俗,温泉是人工修葺,泉眼也是有的,不过我看哪够那么多人的。孔雀什么的,不过仿云南而已,其实这个酒店还多少有些佛缘。这里本是个人杰地灵的风水之地,唐时有座庙,据说供奉着释迦牟尼的一颗舍利子,香火极旺,而且这一旺就是几千年,倒也福泽众生。可惜,军阀混战时被毁了,就连舍利子都不知所踪了。几年前经高人指点,这个酒店的老板买下荒废了的地,建了酒店,并在周边搞了些与佛教有些渊源的建筑。这个酒店叫梵海听泉,温泉叫梵海子,搞了孔雀嘛,是仿古印度的生态,我们身上穿的这朴素的要命的浴袍还多少有些古印度僧人的风尚。不过东施效颦罢了。一会儿带你去个清雅的地方,不过你先吃点点心,别一会儿吃茶吃醉了。”
正午时分,从酒店出来,向半山腰的林子深处走去,走走歇歇,兜兜转转,终于寻得表姐、表姐夫口中的清雅之地——挹翠轩。潇湘密林间,曲径通幽处,绵延而至,手挑竹帘入内,昏黄灯光,香雾缭绕。几案处一架古筝,半掩的琴谱,似是琴女刚好起身离去,茶犹温,曲未散。耳畔是古筝弹奏的高山流水。整个竹屋,采集自然之光彩,屋内外明暗对比,幽静得刚刚好。满架的茶具、檀香,“临江仙”的一道香映入眼帘,桑静把玩了半晌,终是放下了。四周摆着的青瓷瓶里或斜倚或凋谢着残荷、蜡梅、枯枫,恰是应了潇湘妃子最喜的“留得残荷听雨声”。一幅《禅茶一味》的题词,写得甚好,深得陆羽的神韵。
突然来了群人,说说笑笑,闹得慌。桑静一行便找了屋外独临山头的一个包房,其实就是个小竹屋,抬头一看匾额“解忧居”。解忧,解忧,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桑静笑笑,深深叹了口气。
“咦,好端端地,叹什么气。”
“没什么。”
“阿姨又催你相亲?不过,小静,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心里怎么打算的?”
“我能怎么打算,没找到就是没找到,烦不烦。我来这儿就是求清净的,怎么姐姐也要提这档子事。”
陆续落座,叫了些茶点零食,因为胃寒,桑静没敢喝绿茶。因红茶刚才喝了,所以就只吃些零食。坐定了,心也静了,烦恼去了七七八八。突然,古筝响起,铮然有力,悠扬之后急走,大有**之势,第一次见把古筝的铿锵有力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表姐说:“哟,是遇知音了吧。”桑静心头一**,不免心下悠悠起来。他们要的茶送上来了。不知怎地,就聊起魏晋风度来,少不得讲起这大兴的自然笔风和历代取士的发展。真是由着思绪如脱缰野马,驰骋而去。不知不觉已是傍晚,窗外竹影西斜,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
一路说笑,走到了日暮时分,眼看到酒店了,桑静习惯性地去摸耳垂。
“啊,不好,我的耳环呢?”
“桑静,你怎么了?”
“耳环,我一个耳环掉了。”
“掉哪儿了,记得吗?”
“我记得,在挹翠轩的解忧居里,我在那儿用耳环针当笔蘸茶水在信纸上比划来着,后来可能是忘记了。不行,我得去找回来……”
“不就是一个珍珠耳环嘛,现在流行不对称美,天色不早了,我们赶着吃晚饭,还约了健身和按摩,你别去找了!”
“不行,这是外婆和外公的定情之物,可不能随便就弄丢。我先去找找,一会儿就回来。”
“定情,定情。这老了的物件,你还真那么认真!谁知道是不是呢!快去快回,我们等你吃饭!”
好字都没出口,桑静的人已没在昏黄的傍晚中。小雪刚过,天黑得早。辗转迂回间,找到了几点灯火昏黄在竹林深处,循着灯光,倒也不难找。
“哎,对不起,小姐,包厢满了。”见一女子一个箭步往里钻,穿着茶服的服务员忙拦住了桑静。
“不好意思,我是刚离开的客人,我在解忧居落下一个耳环。你们有看到,或听见客人谈起吗?”
“没有啊,你们刚走,就有客人订了六点到九点的解忧居。”
“现在才五点五十五,你看这屋子里一片漆黑,能让我进去找找吗?这个耳环对我很是重要!”
“我看看,嗯,屋里是没人……可是……”
“谢谢了!”
桑静不由分说,轻而有力地推开了竹门,“吱呀”。屋子一片漆黑,她随即摸到门边的开关,“啪”的一声,温暖的鹅黄色灯光亮起。
一切都太快,桑静又是心急火燎,却不想被照亮后的所见惊了一下,“你?你,你,你怎么不开灯啊!吓死我了!”
“我一个人好端端在这里,你闯了进来,还说我吓人。这哪条规定写着,傍晚须掌灯,不得漆黑一片?”一个醇厚洗练的声音传来。
“我……”桑静再次被这个声音说得无从辩驳,心想那就耍个赖吧,总好过现在不得不面对面的挖苦。“帮我找耳环,耳环掉了,明明就放在案几上的。”
慌忙扫了一眼屋子正中的桌子,信纸还在,可是耳环没有了。呀,这可怎么办才好,桑静心里慌了起来。这可是她外婆在她母亲十八岁时离世后留下的唯一物件。母亲随身戴着,直到桑静穿耳洞,才给了她。桑静忙俯下身子,低着头,拼命在这方寸之地寻找,一头撞上什么。抬头看见一张英俊的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真是张俊美的脸啊,她心想。一道剑眉,一双狭长的凤眼,眼角扬起,有一种说不出的英武。大理石雕像般线条分明的脸部轮廓,中间高耸的笔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那播音腔的声音是从那里发出的。
那一刻,他看着她,周遭安静得如同静止,他眼中有些明昧不清的东西在闪烁,炽烈的、压抑的。他单膝跪在她面前,一件灰呢大衣扫到地板,头颈里围着他常戴的黑色羊毛围巾,一件深蓝色背心,里面是白色衬衫,干净、温暖。刚才就是这个胸膛撞到了桑静。突然,心里一阵狂跳,她意识到自己第一次与眼前这个男子独处,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知怎地,桑静变回了笨拙的小女孩,当然只有一瞬,“拜托,师兄,我找耳环,你别杵在这儿,帮我找找。”
“哦,我为什么要帮你?”
“嗯,这第一呢,你明明订的是六点到九点的包房,你早到,我不算闯错时间;第二,从你这副从容的样子,想必逗留了会儿。我们五点半走的,之间不会有其他客人,那你看到我耳环的概率最高,也就是说要找不到的话,你捡到或藏了的嫌疑最大。帮我找耳环是帮自己洗脱嫌疑啊;第三,帮我找找哈,这个耳环对我很重要,找到有酬谢!”
“第一成立,这第二嘛,中间服务生有可能进入,论据不足,论点不成立。这第三嘛,可以考虑考虑。”他突然沉着脸,上上下下打量起眼前的女子,“很重要?定情信物?”
“师兄你开什么玩笑。”
没等她反应,他突然伸出手扶住桑静的肩头,他扶住的地方瞬间滚烫了起来。桑静心里暗骂:顾超然,你这是干什么?身子往后一缩,却被他牢牢钳住。在他霍然站起的同时,用他的双手把她扶了起来。桑静还没站稳,就看他从自己口袋里取出一方手帕,轻轻打开,一颗米白色的珠子静静躺在里面。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是这个吗?”
“你,你早知道,为什么还捉弄我!”桑静愤愤道。
“桑静,桑静。”他做了个静声的动作,将修长的手指放在唇边。她立刻收了声。
“刚到不久,看桌上耳环眼熟,却不知是你的。收好,是怕掉,走时给服务生,没有要捉弄你。至于为什么没马上告诉你……主要也是对这颗珠子负责,确定你是它主人。”
“好了,你确定了,可以还我了?”
“这却不能。”
“为什么?”
“我帮你留着耳环,以便物归原主,那么,你怎么酬谢我呢?”
“师兄,你一行之长,”当然是副的,桑静心里暗暗骂着,“还在乎我这么个小主管”,当然也是个副的,她心里暗暗走神,“什么酬谢啊。你看得上的,我也给不起啊。”
“那就留下来陪我。”他突然一改打趣的语气,温柔地说了一句。
“我,我,我还有事,先走了。”桑静慌不择路地拉开门,准备逃也似的躲到黑暗里,免得自己这赤红的脸又招他嘲笑。一阵北风呼啸而过,她被深深呛了一口,不停咳嗽。哗啦啦,一场疾速的冬雨挡在门前。此时的桑静,踌躇着收回了脚,有点犹豫自己尴尬的境地。他走过来,轻轻推上门,取下颈间漆黑如缎的围巾搭在她的颈上。
“所以才让你留下,你跑什么,我又不吃人,一会儿小沈送伞过来,就放你走。天冷了,敞着领子,不咳嗽才怪。这个借给你,这万一病了,我怎么向你们胡总交代啊?”
说罢,自顾端坐在桌前,看着手中一叠材料,完全不理会她的错愕她的羞赧她的愠怒。颈间火辣辣烧着,桑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还了他的围巾不是,受着他的围巾也不是,只得无所事事地摆弄着自己的耳环。
“还不戴上?一会儿再丢了,我可没地方去找。难不成……还要我替你戴?”他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只感觉芒刺在背,桑静赶快戴上耳环,心想:你看你的材料,管我呢!唉,桑静啊桑静,你答应过自己再没有下次了,可又莫名其妙地把自己交给了一个不是很熟的人。这一次是完完全全的独处,眼前这个人一会儿调笑一会儿正经,到底想干什么?伴君如伴虎,自己还是得和这位领导保持距离,免得被他看透了,就不好玩了,毕竟……
门再次被推开,服务生送来了茶。“先生,您的茶。”
“我的是生普洱,小姐是白毫银针,再拿些蜜饯和茶点。对了,点支香,就点你们家的《临江仙》。”
他娴熟地烫着茶盏,将温热的茶杯递给她:“你胃不好,已经不早了,绿茶、红茶都不适宜。喝点温热的白茶,吃点点心,我一会儿让他们准备些茶泡饭。”
“哦。”
第一泡,清淡无香,温润了器皿也温润了脾胃。第二泡,茶汤在青瓷杯盏中盈盈几许的透亮,香气也随着唇齿次第舒卷。白毫银针,真是不负这不染尘埃的名字。桑静想着,忙开口道谢。
“谢谢你。”
“谢什么?”
“上次北京。”
“北京谢我什么?”
“没什么,总之,谢谢你。”
对,谢谢你,过往的一切,你为我做的一切,桑静在心中默念道,然后抬头望向他正回看过来的眼。他看了看她,开口想说什么,却叹了口气,继续看材料。泡饭端了上来,只有她的,他自顾自,也不理她。桑静食之无味,思绪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