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门抄斩!
这四字何等血腥残忍。
饶是性格刚强洒脱的蒋奕文,瞳孔都剧烈收缩一瞬,才徐徐吐出一口气。
紧紧抓住柳木太师椅的把手,蒋明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闭了闭眼。
终于来了。
哪怕历经千年的兜转,蒋明娇都清楚地记得,上辈子平阳侯府二房被卷进谋逆案宗,阖府被满门抄斩那天的血色正午。
她忘不了铁骨铮铮的大哥,在刑场高唱的那一曲广陵散,令满京城为之震动的盛景。
她忘不了亲眼目睹行刑后,从昏迷中醒来后,觉得世界都空了的麻木。
她忘不了以后每年,在父兄忌日偷偷去给他们上香时,她内心如被掏空的撕裂痛苦。
……
这件事本身极其蹊跷。
从有人在城门外敲登闻鼓,说平阳侯府二房谋反,到侯府二房阖府被押解,被带到法场满门抄斩,仅仅用了三天。
太快了。
快到被陆轻舟关在后院,砍断了所有臂膀,消息极并不灵通的她,甫一知道消息时,长兄已被推上法场。
那天无论陆轻舟如何阻拦,她都不管不顾地往外冲,疯的连鞋顾不上穿。刚赤着双足,跌跌撞撞跑到法场,她便见身着带血痕的囚衣的兄长正在高歌,一条街百姓为之动容落泪,刽子手落下了铡刀。
她当时便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满腔愤恨,想为父兄报仇,想调查这件事始末。
她接近过接近过审判此事的官员,但所有人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三缄其口,不肯向她透露分毫。
她感觉到此事背后有一个大谜团。
但未等她找到解开谜团的线头,她就稀里糊涂地死了。
在甫一重生时,她便立下誓言,要挽回前一世悲剧,找到暗害父兄的真凶。
如今她终于能摸到一鳞半爪的真相了么?!
“把话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蒋明娇强行压抑住恨意,声音极冷极沉。
“奴婢也是偶然听见的……”葛姨娘声音因恐惧颤抖着,“那是一个月前,奴婢收到庞相的传召去京城的鸿禧楼见他。
“这是奴婢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正式接到任务。听完庞相对奴婢的要求,奴婢当时都是懵的。”
“因为太过失魂落魄,奴婢走到了楼下才发现忘带帷帽了。奴婢想上楼取帷帽,刚走到二楼雅座门口,便听见紧闭的房门里,传来庞相与另一个人的说话声。二人声音压得很低,奴婢只影影绰绰听了只言片语。”
“其中有这么几句‘只有死人才不会暴露痕迹’、‘平阳侯府长房当年的事该解决了’、‘六个月后就动手,侯府二房不能留一个活口’‘自然有办法说服陛下’。”
“奴婢知道自己听见了不该听的东西,当时就吓得呆住了,连帷帽都不敢拿就走了。”
“回来以后奴婢就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奴婢深知庞仲与回鹘王的手段,他们说要对付侯府,侯府真的有覆灭的危险。”
“因为当时还有六个月时间,奴婢就想着先把婉儿送出去。等婉儿成功离开后,再把这件事告诉侯爷,让他好好调查与防备此事。”
“大少爷二小姐对不起,奴婢知道奴婢的做法很自私。但作为一个母亲,奴婢真的只想好好保护奴婢唯一的孩子。”
蒋奕文与蒋明娇再对视一眼。二人好看眉眼间尽是凝重。
一场审讯下来,他们已看出葛姨娘并不善于矫饰。
这番话可信度极高。
那么,侯府就危险了。
“你知不知道与庞仲一齐图谋的另一个声音是谁?”蒋明娇沉声问道。
葛姨娘木然摇头,“奴婢对庞相身边的人不了解,再加上那声音压得很低,奴婢只能听出那应是个女人,根本猜不出那人是谁……”
蒋奕文神色一凛。
蒋明娇葱白修长的手指,在柳木太师椅把手上轻敲着。
女人?
与庞仲交好的女人?
能轻易让蒋家二房被满门抄斩的女人。
熟悉蒋家长房之事,且与蒋家有仇的女人?
这女人会是谁?
……
“除了这些,你还听到了什么别的吗?”蒋奕文沉声问道,“任何信息都不可隐瞒。”
葛姨娘思索片刻,迟疑地道:“奴婢还隐约听见庞相与那女人的对话时,含糊地提起了两个词。当时因为声音太轻,奴婢没反应过来。后来回家后思索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两个词可能是‘边疆’与‘春闱’,至于庞仲与那女人为何要提起这两个词,奴婢就不知道了。”
边疆。
春闱。
蒋奕文只是皱眉不解。
蒋明娇拧眉思索片刻,算是将这件事记下了。
见葛姨娘真知之不多,蒋明娇换了一个话题道:“姨娘,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们长姐在哪儿了吧?”
葛姨娘肩膀震了震,死死埋着头胆怯地道:“在去突厥的商队里。奴婢当时慌极了。只想着让她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侯府,就找了个商队把她运走了。”
“那商队脚程很快,算算时间她应当快到突厥了。”
蒋奕文不动声色问道:“商队叫什么名字?目的地在哪儿?”
葛姨娘含着胸低着头,怯生生道:“奴婢不知道这商队叫什么名字。突厥的商队通常是没有名字的。奴婢只知道他们领头人叫阿巴鲁,是一个高大的突厥汉子,每年都会不远千里跋涉,将突厥的牛羊和胡步运到京城,再在京城买丝绸和瓷器回去贩卖。”
“它们这一趟旅程的目的地是龟兹。”
“早年奴婢随父亲给突厥做大祭祀时去过龟兹。那是一片很美丽的土地,百姓都温和热情。”
“所以奴婢想让婉儿在哪里。”
蒋奕文依旧十分淡漠:“你是通过两辆运冰车将她运出去的吗?”
葛姨娘迟疑地点头又摇头。
“与两个运冰车车夫联系的的确是奴婢。至于他们把运冰车运出去后,没发现婉儿的原因,是因为婉儿那时候已醒过来了,自己先趁人不注意离开,跑去了突厥商队那里了。”葛姨娘小心翼翼觑着蒋奕文,“他们两个车夫为了钱什么都肯做,奴婢只是让他们在被审讯时,再撒了一个谎,把这一点细节瞒了下来而已。”
“毕竟死人复活实在太骇人听闻了。”
……
蒋奕文靠在椅背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葛姨娘。
葛姨娘手不安搓着:“大少爷。奴婢要交代的已经都交代了,奴婢是不是可以去见侯爷,把侯府被庞相觊觎的事坦白了……”
蒋明娇却轻笑一声打断了她,“姨娘,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实在不会说谎?”
葛姨娘神色大变。
似笑非笑瞥着葛姨娘,蒋明娇朝门外的白术招了招手。
白术进门恭敬道:“小姐。”
蒋明娇利落吩咐道:“找个手艺好的木匠,去葛姨娘与长姐的正房,将葛姨娘那张床拆了。”
葛姨娘面庞血色一瞬褪尽,失声叫道:“不要!”
白术脚步却未停。
眼睁睁望着白术出了花厅,葛姨娘如被抽空了力气,茫然绝望瘫坐在椅上,难以置信地望着蒋明娇。
蒋明娇一下一下摇着墨蓝底秀粉色并蒂莲的团扇,似笑非笑地道:“姨娘,把长姐藏在你眼皮底下,演了这么多天,你也累了吧。”
葛姨娘嘴唇哆嗦着:“奴婢、奴婢不知道二小姐你在说什么。”
“你的计划的确很大胆。”蒋明娇优雅坐着。褚红马甲将她如玉面庞,衬得如莹莹吸饱了光的瓷,“你那一套见鬼的邪说,一开始只怕不是为哄骗奴婢们准备的,而是为哄骗长姐准备的吧?”
“长姐只得了一场风寒,却无论怎么吃药都好不好。姨娘您的种种布置可真是居功至伟,以不受宠的姨娘身份遮掩,先将屋顶捅出一个洞,令屋里会滴滴答答漏水,又时常在屋内只点一根蜡烛。”
“滴答流水声可使人心情烦闷,长期身处昏暗光线内,又容易令人产生幻视,产生见鬼的错觉。您就是这样让长姐相信,她不是得了风寒,而是活生生见了鬼,对你产生了致命依赖,从而能对你言听计从的。”
“对吗?”
葛姨娘面露骇然。
“之所以需要这么长的准备周期,利用恐惧让长姐绝对屈服于你的权威,全身心地信任你一个人,是因为你给长姐的催眠时间,不仅仅是短短的一天两天,而是长达一旬甚至半个月……”蒋明娇一言一句皆从容淡然。
“姨娘,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吗?”
葛姨娘茫然摇头。
蒋明娇轻轻叹息一声,“因为,正如姨娘你说的,你太爱长姐了。在府里时你生怕你的姨娘身份让她被下人们瞧不起,你便连认一认女儿都不肯;等侯府遇上了危险,你第一时间便是送女儿走;你又怎么可能把长姐送到突厥——送到在庞仲势力范围内的突厥,送到你拼命想要摆脱的那片土地。”
“如果我没猜错,你的确送了一个人,随着突厥商队去了龟兹。但那只是一个骗庞仲的障眼法,你真正想要做的,是待事态平息后,在让长姐从那张床的空层里出来,改头换面后远远送走,这辈子隐于人群里,再也不被庞仲发现,不受他的威胁与控制。”
“对吗?”
葛姨娘如遭雷击地呆立半晌,双手捂脸再次哭出声。
蒋明娇猜对了。
“那么……”蒋明娇不急不缓地道,“姨娘,你如今能告诉我们,长姐的真正身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