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前。
平阳侯府。
葳蕤居。
待客花厅的窗外,种着一株二人合抱的大槐树。如今正值槐花盛开,亭亭如盖的槐树树冠上,垂吊着一串一串的白色小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庞大树形投在窗纸上,留下淡淡郁色阴影。
葛姨娘就坐在那片阴影里。
那是花厅左下手的一排柳木太师椅的第四个,葛姨娘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只侧身坐了半张椅面,嘴唇干枯神色憔悴。
她鸦青头发被盘起,用一个珐琅蓝的步摇固定住,身着藕紫色绣五福与缠枝花纹的马面裙,处处尽显温顺柔和性格。
她的对面坐着兄妹俩。
身着雪白黑宽边的朱子深衣,蒋奕文脊背挺得很直,手指一下一下轻敲着轮椅把手。
“葛姨娘,您还有什么话可说?”
葛姨娘嘴唇颤动许久,却始终只是沉默。
坐在蒋奕文身旁的蒋明娇,手持一把墨蓝底绣一朵并蒂莲的团扇,不轻不重地摇着。
玉般纤细手腕在团扇映衬下,透出惊心动魄的脆弱美。
“姨娘是打算不说么?”
葛姨娘肩膀颤动片刻,最终咬住了唇。
蒋奕文刚硬面庞沉冷,审视着葛姨娘,“我至今还记得,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姨娘是母亲的贴身丫鬟。母亲与姨娘的关系很好,母亲时常指着姨娘,对我说这是她的亲人之一。母亲在病**离开时,还抓着我的手,按在了姨娘的手里,让您好好照顾我和娇娇。”
“所以这么久我一直没有怀疑过姨娘。”
“我真没想到会是你。”
……
“……对不起。”听见蒋奕文提起了母亲,始终垂头不语的葛姨娘眼眶一瞬红了,哽咽着开了口。
“对不起。”
“大少爷,二小姐。”葛姨娘嗓音已有了哭腔,用手捂住了脸,“奴婢对不起你们。”
压抑憔悴的哭声与窗外呜咽风声相合,在屋子里久久回**。
气氛愈发压抑静寂。
蒋奕文只是冰冷注视着她。
蒋明娇却一展米白镶珐琅绿的大袖,拎起甜白瓷小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水叮咚声打断了哭声。
“葛姨娘,你不是大周人吧。”递了一杯茶水给蒋奕文,蒋明娇漫不经心地抛了一个大雷。
葛姨娘哭声骤停。
她缓缓抬起头,惊愕望着蒋明娇。
蒋明娇优雅端庄坐着,慢条斯理道:“在大周这么多年了,姨娘您想念过家乡的风景,以及被困在回鹘王宫的亲人们吗?”
葛姨娘茫然望着蒋明娇:“二小姐,你你你……”
似是劝告又似是警告,蒋明娇一字一顿地道:“姨娘,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是给彼此留最后一分情分,您说呢?”
葛姨娘眼泪扑簌簌地落。
“……对不起。”她再次道起了歉,嘴唇因悲戚哆嗦着,“但奴婢真的没有做过任何背叛小姐与姑爷的事。方才奴婢誊抄的信,二小姐您也看见了,上头重要内容都被奴婢改过了。”
“奴婢只是想暂时把他应付过去。”
“奴婢真的没有办法。”
“庞仲和那畜生都不是人,他们的所作所为该下十八层地狱。奴婢母亲和三个姐妹兄弟都在庞仲手里。庞仲和那畜生拿他们的性命要挟奴婢,奴婢没办法反抗他。”
忆起这些年的苦楚,她捂着脸悲恸地哭了起来。
这是一个极易令人心软的画面,但蒋明娇与蒋奕文皆面带审视神色冷漠。
葛姨娘哭了许久。
似把多年苦楚都哭干净了,葛姨娘终于止住哭声时,神色已是面若死灰的木然。
“奴婢是突厥大巫的二女。”
“大少爷与二小姐可能不知道突厥大巫。突厥大巫在草原上被视作神明的使者,历代来饱受草原百姓地敬仰。父亲有一项世代相传的本事,可以通过言语或一些物品,令清醒的人进入睡眠状态,然后探知甚至改变人的想法。”
蒋奕文不动声色眯起了眼,望着葛姨娘目光愈发谨慎。
葛姨娘如被抽掉了魂般,无神呆坐着:“奴婢父亲用这个办法帮回鹘王夺取了王位,结果却被回鹘王恩将仇报地杀了。”
“奴婢们一家六口人都被回鹘王囚禁了。”
“奴婢因为天资最好,被回鹘王选中了,被派来大周做探子。当时武冠侯尚未出现,西北侯与魏国公是边疆主战力。他们便把奴婢安排进了魏国公府,让奴婢成为了小姐的丫鬟。想着有朝一日,让奴婢去探听魏国公府的情报。”
她声音哽咽着:“小姐真的是个好人。她天生生得和仙女一样,还性格宽和大度,待身边每一个人都很好。奴婢刚进府时,不太会讲大周话,只能装一个小哑巴。小姐还特地请了人来给奴婢治病,教奴婢学会写字……”
“十五岁时奴婢生了一场大病,本来府里的管事要把奴婢挪出去,免得给府里主子们过了病气的,是小姐坚持护下了奴婢,用了最好的药给奴婢治病。”
“奴婢这条命都是小姐救下的。”
“在大周呆了二十年了,他们一直没有找过奴婢。奴婢一直以为他们把奴婢给忘了……奴婢还庆幸过,奴婢以为奴婢能一辈子这么风平浪静的过下去……”
“奴婢真的只帮过庞相这么一次,奴婢真的从来没有背叛过小姐。”
“奴婢真的从没有。”
……
蒋奕文与蒋明娇对视一眼,眼神轻轻撞了一下。
蒋奕文轻轻点头。
若葛姨娘真有心害人,以父亲和母亲对她的信任,这些年府里早该出事了。
“姨娘。”蒋明娇打断了她的话,“你的交待里似乎少了一点吧?”
葛姨娘茫然抬头。
蒋明娇慢条斯理地道:“譬如你突厥大巫的父亲教给你们的本事里,应当包括如何令长姐假死,制造出一场骗局,偷天换海地瞒过大家吧。”
葛姨娘肩膀颤动着。
许久室内都一片安静。
在蒋明娇以为她不会说时,葛姨娘却抽泣着承认了:“是,婉儿她还活着。奴婢知道这次的骗局是奴婢的自私。但作为一个母亲,这是奴婢的本能。”
“小姐当年救了奴婢一命。奴婢这条贱命可以还给她,还给大少爷与二小姐。”
“但奴婢只希望婉儿能好好活着。”
蒋奕文唇抿成一条直线,冷冷审视着葛姨娘。
蒋明娇只是冷声问道,“把话说清楚,你要让长姐逃过什么?”
葛姨娘哭声一顿。
她肩膀剧烈颤抖着,许久才轻轻吐出一句话:“侯府。他们要对侯府下手,让侯府二房被满门抄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