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
清晨熹微空气中还透着几分料峭春寒,银色浓雾已自山涧升起,笼罩住了整个山腰,只露出一个尖尖帽儿似的山顶。
梳着双环髻包包头,系着明黄发带,穿着嫩黄半臂姜色锦裤,配着雪白柳叶纹宽镶边的半臂,沈草儿欢快地走在山腰小道上。
“沈姑娘,来来来。”一位老妪见她路过,提着一条膘肥鳞状的大青鱼,三两步追了上来,“这是我昨儿在河里洗衣时,偶然捡的大青鱼,你拿回去给女神医尝尝鲜。”
“可不许拒绝,这是我给女神医的。她太瘦了脸颊都没肉得好好补补。”
沈草儿尚未反应过来时,老妪已已动作利落啪地关上门。
——唯恐沈草儿将鱼从门缝里塞回去似的。
沈草儿只好拎着鱼往回走,走了两步忽然抿唇笑了。
她认得这老妪。
当初张陈芳到东山来打肿脸充胖子,顺便找女神医的‘罪证’时,便是雇了她来当奴仆。
后来张陈芳被刘寡妇与车小雨臊得落荒而逃,老妪却在见识到东山真面目后,抛弃张陈芳留在了东山。
如今才半个月,那瘦小的老太太吃饱长肉,还有余鱼送给女神医,俨然是把东山当家了。
真好。
沈草儿伸出手挡在眼前,仰头望着被晨雾遮挡的太阳,轻快唱起了歌。
这便是她最喜欢东山之处了。在这里总能看到希望与改变,救赎与感恩,互助与温暖。
她,爱这片土地。
她更爱缔造了它的女神医。
一进了医学院,沈草儿便看见晏珠端坐在书桌前,十指如飞地打算盘:“晏大管家,今儿个又收到多少钱了?”
晏珠头也不抬,用下巴指了指一旁。
沈草儿扭头瞥了眼那堆高高的钱堆。
那堆钱足够大半个人高,里头有面额高达五百两的银票,有一锭一锭闪亮亮的银元宝,亦有一见便知是用牙咬出的碎银子,更有被磨得发亮的铜钱……
饶是跟着女神医见识多了,她亦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些该有多少钱啊?”
晏珠道:“今天得有三千多两了,还没算那些香料药材粮食布匹等物什呢。加上前天的两千多两,昨天的三千两,总之女神医办这一场比赛抛费是全收回来了,还赚了少说有五六千两。”
“女神医就没干过亏本买卖!”
沈草儿骄傲地道:“女神医值得!”
晏珠亦扬起一个笑:“对,女神医值得。”
那场比赛过后,无论白日深夜,医学院门口总有女人们络绎往来,将钱与物放下扭头便走。有些钱物上会有或长或短的感谢信,有些没有。
但无论有无用心书写的信,亦无论信上内容长短,她们都知道,信纸背后都有着一个因这希望与改变而热泪盈眶中的女人。
比赛结束已有三天,可这些钱财却不减反增。
据悉开在京城外的各处*女子庙,也开始陆续收到大额捐助,落款或是无名或是感激者,但用的最多的是这三个字。
——‘知恩者’。
也是在这些沉默的大多数的反应中,沈草儿晏珠文秀穆一等人才真切感受到,大周千千万万女人们柔顺与沉默外表下,藏着多少渴求希望与改变,却被剥夺了话语权的灵魂……
女神医的功绩彪炳。
……
思及此晏珠与沈草儿皆一阵沉默。
片刻后沈草儿才转移话题道:“对了,今天都第三天了。那姓周的该履行诺言,在朝堂上提出立女户了吧?”
晏珠亦是皱眉:“按理说是早该提了。他不会赖账吧……”
沈草儿柳眉倒竖:“什么?他敢!”
晏珠皱着眉。
医学院的门被再次推开,刘寡妇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晏姑娘,沈姑娘,女神医呢?不好了,那姓周的瘪犊子要耍赖!”
·
周府。
正房。
书桌前。
桌角堆着一堆蓝皮书,最上头一本是一本《女诫》。周有明背着手,烦躁地在房间踱步。
“那探子是突厥大巫的二女儿,打小便天资聪颖,学会了突厥大巫的大部分手腕,因家人落在回鹘王手里,才会为回鹘王所用。”
“她虽在蒋家地位不显,与蒋端方亦不亲近,却因家学渊源颇有些神异手段,可以轻而易举迷惑蒋端方,获得重要的情报。”
“还有你们要特别注意她的女儿。莫看她在蒋家只是一个普通庶女,隐藏的身份却不一般……”
“这个小丫头或许在将来能为我们所用帮上大忙。”
……
回想着庞相昨日的话,周有明长长吐出一口气。
庞相果然是有手腕的。
虽不知他是如何与突厥暗通款曲的,但有了这一枚棋子,他们的行动必将顺利许多。
他,或许能早些重回朝堂了。
他已向陛下请了长达三个月的长假。
直到此事最后一丝余波平息,他都打算窝在家里闭门不出,好好的当一回病人。
虽然有些窝囊与丢脸,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绝不能主动提立女户。
这将触怒庞相打乱庞相计划,摧毁他的立身之本。
因为比赛时女神医滴水不漏的算计,步步紧逼地手段,他身为御史的清誉已因‘作弊’毁了,他的官途已毁于一旦。
更可怕的是,他因为输了一场象征着男人尊严的比赛,他已被所有男人开除了男人身份,再不会被视作一个活生生男人了。
庞相,是他最后一根浮木。
所以他不肯认输。
“女神医女神医女神医!”周有明咬紧牙关重复着这几字,恨不得生啖其肉渴饮其血。
她报复的手段太狠了。
只怕早在他参她九桩罪,她向他提出这一个赌约时,已算到了他如今满盘皆输四面楚歌的处境……
她几乎摧毁了他的一切——起因只是他参了她一笔。
人人都说女神医大气浩然高尚巍峨格局广大,可只有作为她敌手的人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睚眦必报心狠手辣,记仇小气受不得委屈的小人。
菩萨与罗刹,皆是她。
“只要忍过这三个月便好了。那些女人也就嘴皮子厉害,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成不了什么大事。”
周有明再次拿起那本《女诫》翻看,强忍着不安安慰自己,心道此次事件过后,他必定要让朝廷将此书刊印无数本,分发到大周各地,令这群女人们好好学一学,怎么当一个‘好’女人。
门忽然被推开了。
一名蓝衣家丁惊惶失措地道:“老爷老爷不好了,咱们府上的大门被人被人泼了潲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