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起来了,江铃战场,落下悬崖,佑国寺,避尘台,瑟瑟之死,柳凝雪被四弟侮辱,我向皋端说起梦境之事,皋端引我查出了自己的身世,父皇重病癫狂,我重伤不起,东璐王叛变,晏晋合盟,晋国国舅,鬼面将军……
一幅幅画面闪过脑海,我记起了所有的事情,我记得在竹林中,谢紫华问我为何不喝圣灵水,我却厉声呵斥了他,与他断绝来往,他苍白的面色投映竹影斑驳,伤色浸染……
我记得在夜宴上,谢紫华截住萧珏,与他一试高下,墨迹挥洒写下《樱之恋赋》:“……花之烈者莫若樱,情之贞者莫若恋……”我负了他的深情,他却还对我说:“君月放心,我不会让萧珏抢到花彩的。”
我记得。
记得电闪雷鸣,风声鹤唳,他从高高的塔上坠落,塔顶炸开巨大血花,焚毁神智……
“不可能!他一早就不在塔里了!沈慕寒没有死,他也不会死!”我歇斯底里地反驳。
冷燕饮血的杏眸充斥恨意:“沈慕寒一早就知道那塔里有炸药!他又怎会去送死?他和洛翼凡勾结,炸死了谢将军,嫁祸给晋国皇帝,洛翼凡助他回晋国篡位,他助洛翼凡逼宫夺权!”
我大震,沈慕寒怎么会和四弟勾结?“不是的!那炸药是晋国国舅所为!是用来炸死沈慕寒的!”
冷燕狰狞惨笑:“那炸药是谁埋的都不重要,沈慕寒没有死!最大的得利者就是他!他借**炸之事政变成功,一箭多雕!如此阴险恨毒!你倒还想嫁给他!”
一字一字如万剑穿心,悲恸上涌,我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那时明明是喜庆之时,公主和亲,夜宴歌舞,花彩娱乐……
炸药是谁放的?是谁引我们去了日月双塔?是要炸死沈慕寒,还是要取谢紫华的命?
不,谢紫华没有死!
我厉喝道:“没找到他的尸体!他就没有死!”
众人都说我葬身于塔下,尸骨无存,可实际我还活着!
她恨得咬牙切齿,猛地将一串东西砸在我的头上!“将军被炸得遍体鳞伤,到死还拽着这个东西!洛君月,你有什么好的?你根本不配得到将军的爱!你欠将军的,自己去地府赔给他吧!”
泪水不知何时挂满了脸颊,滚滚冰凉,浸透了乌发……我全身控制不住地发颤,那是一串佛珠,是我在江铃寒山寺送给他的一百零八颗金刚石佛珠……他一直戴着,一直戴在他的手腕上……
他真的死了,真的死了……
泪水决堤而出,最后的希望焚毁,我倒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无尽的梦境将我掩埋,重演编织,扩展延续。我在梦中醒不过来,麻痹自己那些事情并没有发生,我若回到晏国,还能再见他……
还能听他温柔的话语,还能见他春旭般的笑容,他英气逼人的剑眉星目、他风华绝代的飒爽英姿……
再与他比剑、对弈、和诗、论政、谈兵……
何幸得遇,良人如斯。然良人已去,我方悔恨……
冷燕没有立刻要我的命,一路马车颠簸,不知她要带我去哪里。头痛得厉害,心痛得厉害,如一具死尸一般躺在车中,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仍由她处置……
刚刚我又做了个梦,梦见谢紫华为我夺下了花彩,从高高的塔顶徐徐飞落,眸中含笑,万千柔情,惊艳这天地人间……
醒来一片樱花自车帘外飞来,如染了血的霜。北齐偏寒,樱花未放,此地樱花飘落,是往南行了么……
我挣扎起身道:“这是要回晏国?”
“晏国?”冷燕挑眉轻嗤:“还有晏国么?”
她见我愣愣无语,恍然大悟道:“沈慕寒没告诉你吧?晏国早没了,现在是沈翼凡的南齐国。”
“沈翼凡?”我惊骇,是四弟洛翼凡吗?
她不免冷嘲:“一个从将军变旧主,一个改姓氏从母姓,北齐,南齐,洛君月,到现在你还没看出沈慕寒和洛翼凡之间的勾结么?”
我如遭雷击,心神俱碎,万念俱灰……
这才是沈慕寒一直瞒着我真相的真正原因。他知道所有的事情,知道洛翼凡在装疯卖傻,知道他意欲谋夺皇位。颖儿说的那些话竟是对的!他作壁上观,黄雀在后!
洛翼凡是齐国长公主的儿子,是沈慕寒姑母的儿子!身上同样流着齐国沈氏的血脉,他为何不支持洛翼凡复兴齐国?
北齐,南齐,既是复国,为何要加个“北”字?原来,答案在这里。
“父皇呢?二哥呢?”我嘶声问着,抓紧了她的手臂。
她嫌恶地推开我,我重重滚在了地上,头猛地一磕,积郁心头的苦血吐得干干净净,耳中乱作一团……
所以是我引狼入室害了父皇、害了二哥、害死了谢紫华!是我!
她寒声道:“将军一死,南方兵权落空,太子殿下何来兵马抵抗?他被沈翼凡软禁,皇上也被关在了清凉仙阁做着有名无实的太上皇。”
我瘫在了地上,脑内一片空白,眼里已无泪水滑出,二哥生死未卜,父皇重病不起……我竟然还在北齐逍遥享乐,竟然还要嫁给那个罪魁祸首!
也许,从一开始,他接近我,就是为了复国,帮自己复国,帮沈翼凡复国!
南齐春季多雨,但今年的雨水过分多了,细雨雷雨绵绵不绝,没有间歇,车里的木板灌了水潮湿腐臭,全身湿粘粘如沾满了汗渍和血渍。我旧伤添新伤,伤口发炎,高烧不退,脑子被烧得一顿糨糊,全身都不是自己的了……
冷燕斜靠在车边,手里拿着母后留给我的那幅画,见我醒来,踢了踢脚边的干粮和水,道:“你当时拿着这画要去找谁?”
我没有说话,捧着水喝了两口,又去抓馒头,她性子急,打落我的馒头厉喝道:“别他妈给我装不知道!沈慕寒将你藏在后宫,外人接近不了分毫,你拿着这画冲了出来,必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我拿着这画冲了出来,所以她才得了这个机会抓到我……
我没再执着于馒头,冷然挑眉道:“谢将军就是这么培养你的?”
她微怔。
我讥讽道:“谢将军被奸人所害,国家落入奸人之手,你不去找凶手报仇,抓了我来有何用?你就这点出息?”
她面色一白,狠狠拽住我的头发道:“若不是因为你,将军又岂会被奸人所害!”又道:“我先杀了你来祭奠将军的亡魂,再将那些害死将军的人一一杀尽!”
她力气很大,抓下我一把头发,却发现乌色的发丝中密布白发,她怔了下,怒容消退了一分。
之前太医说,我乌发转白是因为脑骨受损引起的后遗症,可脑骨愈合后,银发的数量越来越多了……
我将视线从她手中白发移了回来,稳住语气道:“你脑子是豆腐做的吗?单凭你一人之力如何杀尽奸人!”
她如遭一击,横眉切齿:“单凭我一人之力,杀你就够了!”
我心知她不会立刻杀了我,不然,她也没必要带我回南齐,没必要盯着我的画研究半天。
我稳了稳语气,窥破她的意图:“杀了我,你就再也找不到谢家兵符了。”
她大震,面色微变。
她之前说南方兵权落空,说明谢紫华没有将兵符交给任何人,谢家军群龙无首,一片涣散,洛翼凡才会趁机夺得大权。可是,他的大权不稳,还需要沈慕寒的支持,所以就算知道我是洛君月,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我冷傲地说道:“将军早在成婚之前就将兵符给了我,不然,你以为沈慕寒为什么将我软禁在他宫里?他想得到南疆五十万兵马!”
她怔住,眸中分明闪过动摇之色。
她应该不知道我的身世,单凭我是洛君月这个身份,沈慕寒没有理由要圈着我。
我道:“你不信我,可以去黑市买一颗半月断魂丹,解药在你手上,我若半月之内交不出兵符,迟早也是死。”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必须想办法去救二哥,去救父皇,去给谢紫华报仇!
乘着冷燕去黑市的空隙,我在官道上留下好几个只有暗影才能识别的符号,希望,他们还在,还能找到我……
次日晨,马车已到皇城郊外西山桃源,奇怪的是,满山桃树换成了樱花树,樱花早逝,徒留枝叶……
冷燕将我拖下了车,一路拽着我往山上走。我忽而明白了她为何要绕道先带我来这里,因为,这是谢紫华新的归宿——将军墓。
天空暗沉,层层铅云如心头挥散不去的阴霾,凉风袭来灌入骨髓,我不免打了个寒战……
一步一步往谢紫华的墓地走去,耳畔雨水滴滴落入水洼,如泪,周围充斥着大雨过后的腥土味,吸在肺中窒闷发痛。
这一回我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谢紫华已不在人世……
冰凉刺骨的汉白玉墓碑,如忘川河边的三生石,斩断生死、隔了阴阳,上刻他的诗句:“遗芳影于尘世,践履生之壮烈……”
樱花虽美,然当盛而谢,他不该写这首《樱之恋赋》,反而成了自己的悼文……
我对冷燕道:“就算要我的命,也让我与他单独说会话儿……我怕去了地府,他不愿再见我了……”
我有话想对他说,那些他死后,我才想敢说出的话……
崇明九年,樱花烂漫的季节,我在他进宫谢恩的路上拦截了他,他高超的武艺、豁达的胸怀、谦逊的谈吐、渊博的学识,令我赞叹,望尘莫及……樱花如蝶旋转舞动,落在我们额心发间……他的雄姿音容便在我脑中挥之不起……
之后的每一年,我都期盼他能回京诉职,期盼他执着我的手教我练流星剑法,一招一式、潇洒风流,一言一语、宠溺温柔……那是我一年中最轻松快乐的时光,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让我想一整年……
他奉上亲手打造的流星银月剑,嘱我好好习武,他不在的时候,这把剑代替他保护好我……
他走后,我有了勇气面对宫廷险恶、尔虞我诈。每每想到他在边疆保卫家国,我安坐宫中何需害怕?
谢紫华,你说你等我长大等了很久,其实我,等你说娶我也等了很久……
我有想过你挑起我盖头的模样,有想过我们年过半百执手坐看夕阳……
爱之深,恨之切。
我这一生最错误的决定,就是不该跟你去江铃战场……
那场误会,再难回头……
现在我说后悔都是无用的空话了,我后悔误会了他,后悔没有嫁给他,后悔在他最爱我的时候伤害他,在他活着的时候没有说爱他,在他临死之前还要说恨他……
痛彻心扉,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我剧烈咳嗽,几乎将心肺咳出,狰狞的血液画在他白洁的墓地上,如一朵朵染血的樱花,冷风吹得我全身寒战、身形微晃,茫茫间看见一道紫影急速飞来,他带起一股暖风,还有樱花的香气,宽大结实的臂膀将我扶入怀中,如春暖和煦融化久冻的冰湖……
是我幻觉了么?
阳光穿透阴霾的铅云照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他微皱担忧的剑眉、紧抿的薄唇、紫色威武的蟒袍,风跟着他的体温变得暖洋……
“公主,公主……”一个声音在唤我,飘飘渺渺……
是紫华吗……
夜深沉,静如坟墓,入眼是模模糊糊的雕床和锦被,烛火透过素白的绢纱投入眼中,微微刺目。鼻尖充斥着浓烈的草药味,许久没看清晃在床头的人影,待视线渐渐清晰,冷燕已被人按在了我的床头,她的身后是一字排开我的暗影们……
“属下万死,救驾来迟,伏乞公主恕罪……”
我生暗影生,我死暗影死。他们每年要在我这领取解药续命,算一算,时间已过了。我双肩落了落:“你们还在就好……是父皇给你们解药的?”
“圣上赐属下最后一颗解药,命属下找到公主……属下无能,让公主受苦了。”接着道:“属下重新调查双塔爆炸一事,发现塔中炸药产自云州,乃东璐王余党提供。而当天殿下接到密报,说有人会在丰州暗杀公主,殿下才会急着赶来。洛翼凡与东璐王勾结,早在东璐王叛乱之时,就想借刀杀人除去殿下和公主。而这次又借晋国国舅之手,炸双塔害众人!”
我心头一震,所以东璐王叛乱时那位走漏风声的细作是洛翼凡的人?我追问道:“沈慕寒没有参与其中?”
“自上次沈慕寒帮公主平定了东璐王叛乱,洛翼凡对沈慕寒就存了戒心,还将沈慕寒安插在他那边的细作揪了出来。这次计划,洛翼凡是要连沈慕寒一起除去的。”
这些精于心计的野心家,没有永远的盟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利用和被利用,不能利用和暂时利用,纵横捭阖,各戴一尊。
暗影道:“洛翼凡为掩盖谋权篡位的事实,对外宣称殿下和公主都死于塔下,圣上重病难理朝政,提前传位于他。”
我蹙紧了眉,好阴险细密的策反!个个击破,剩者为王。“可有把握救出二哥和父皇?”
对方沉默了片刻。“洛翼凡早有防备,殿下被转移去了秘密之所,不知在哪……”
我惊,心中一沉,洛翼凡觊觎皇位二十余载,一朝得逞,又岂会大意,要想救出父皇和二哥,还需从长计议。
对方犹豫了片刻道:“近日皇上病情加重,洛翼凡似是十分着急,广招天下名医,连楚国的天行大师也被请了过来……”
我心中咯噔一下,洛翼凡和父皇感情不深,他即便忌惮悠悠之口,为博仁孝之名,也不必真的费力去找神医来救父皇的……
我道:“他还想从父皇那里得到什么?”
对方默了默:“九夜天石。”
淡淡熏香从错金仙鹤香炉中袅袅飘出,满月印在薄薄的窗纸上、玉盘莹亮,衬得窗台的伽蓝火红艳丽,伽蓝花又名长寿花,花语:长命百岁、福寿吉庆……
谁都想长命百岁、永生不死,所以才会有人费尽心机去夺九夜天石……
可是九夜天石,真的有那么好吗?
我眸中凌厉划过,捏住冷燕的下巴道:“你可都听到了,她想给将军报仇,就乖乖按我说的去做!”
冷燕:“……”
谢紫华曾与我说过,冷燕是他第一次出战从战场上救下的孤儿,原本给她安排了一户好人家养着,可冷燕伤好后逃出了家门,千里迢迢找去战场上求谢紫华收她为家将,她要习武,她要做巾帼女将!
她渐渐长大,豆蔻年华,谢紫华为她择了门亲事,她却不愿嫁人,一直追随他出生入死、金戈铁马……
谢紫华不单是她的救命恩人,还是她的师父、她的将军,也许,还是她这一生执念却无法得到的梦中情人!
谢紫华的死,对于我来说,只是痛。但对于她来说,却是要了她毕生的追求……
她岂能不恨?岂能不一一杀尽害死谢紫华的仇人!
所以,她的恨,能够帮助我。
这几日,皇城的各大酒楼客栈茶馆青楼逐渐传开一件骇人听闻的消息:当今皇帝阴谋夺权、弑兄囚父、残害忠良。是以北方地区春雨不断,洪涝四起,百姓流离失所。原本出家为僧的前太子殿下洛君月为兄报仇、为救父皇,集结南疆谢家五十万兵马挥军北上,内战一触即发!
我坐在城西富顺酒楼的大堂里,耳边传来众人的议论声:“这个纯属造谣,我姐夫在宫中当差,宫内一切如常,过几天皇上还要去天坛祈神呢。”
“你没听过暴风雨来临之前,海面总是格外平静么?当年东璐王叛变,我一点也不知晓,还以为皇后娘娘寿辰,跟着放了好些孔明灯祝寿。”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呀。皇上若真有心给太上皇治病,太上皇的病情又岂会越治越差?”
“说是什么不治之症。可希珍公主当年不就给太上皇找到了一位神医缓解了病情么?”
“所以说这是政治作秀、舆论欺民,他谋权篡位,又担心世人非议他的私德……”
“我也听说,他留着太上皇的命,是想要到九夜天石。”
有人惊:“太上皇真的有九夜天石?”
“你没听过那个故事吗?齐文帝驾崩后,齐孝帝为了巩固皇权、稳住江山,就将九夜天石凿出了几块赠给了重臣……其中有镇守南疆的谢灵侯,儒士之首寂太傅,德辉普众的神秀国师,还有权倾朝野的洛丞相……”他顿了顿,故弄玄虚道:“这几位大臣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如今只剩下太上皇一位了,那些九夜天石会在谁的手上呢?”
一片哗然,议论声更甚……
齐孝帝凿天石分予忠臣之说我早有听闻,可因从未听父皇和太傅提起过天石,也就当作了谣传……
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利用这个谣传制造有利于我的舆论,又买通了黑市的快嘴四处宣扬,一为动摇民心,二是惑敌之计。有幸的是,这些传言越炒越热,冷燕也帮我稳住了南疆谢家军的人没有站出来澄清事实,传到后来,似乎内战明日就会爆发……
有人道:“这国家真似受了诅咒一般,党派分斗,叛乱不断,人祸天灾,无一日安宁……我看还是去夏国避一避靠谱,战事一旦爆发,不是一两天就能结束的。”
我垂眸看着杯中酒,酒色浑浊,烈烧六腑。也许当年,父皇不应该为了一己私欲杀主夺位,报应循环,惨祸不断,这个国家何时才有安宁之日……
紫电如爪撕裂天空,万钧雷霆骤发,小雨又转大雨,倾盆不止,河流奔腾,水库的水又涨了一尺,这样的气候的确太异常了。
暗影傍晚赶回,蓑衣水漉,满脚泥泞,走过了很多地方,却带来并不乐观的消息……
那些与我深交的文臣武将革职的革职、抄家的抄家,大理寺卿更是被扣以莫须有的罪名斩首示众,人心惶惶、怯不敢言。朝堂以外结识的能人异士也陆续离开了南齐,如今能用上的人寥寥无几了……
“大概五百人……”暗影回禀。
我皱眉,握紧了手中烧开的茶壶,竟不知手被烫得鲜红。“他们可知我们下来的情况。”
暗影点头:“但凡公主用得上他们,众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垂眸,默然,给他倒了杯热茶暖暖身,他接了过去,未饮,继续禀报:“公主命属下准备的牛皮筏子都准备好了。”又将一枚未镶嵌物饰的戒托放在了案上,这是仿照画卷上母后戴的九夜天石戒指打造,特意做旧,以假乱真。
我道:“将它送到洛翼凡手中,让他用二哥和父皇来换他想要的东西。”
不知洛翼凡信不信我调动了谢家五十万兵马,如果不信,他看到这枚戒指,也会动摇的。
暗影疑惑道:“他认识这个戒指?”
他的母亲是齐国长公主,一定见过这枚戒指……
我思虑良久,才将头上的发簪拔了下来,交在他手中:“先去找一家跨国经营的当铺典当此物。要做得够神秘……却也够明显。”
他悟了下,疑道:“这簪子是?”
“借兵。我想在它身上赌一赌。”
我没有什么兵符,谢紫华死得那样仓促,岂会提前给我兵符?
我有的,只有十八位暗影,五百家将,还有我自己这个人。
而这皇城、甚至整片北方区域,都是洛翼凡的势力吗?
我们胜算无几,想要赢,只能赌一赌……
我曾在沈慕寒身上打赌,赌他就算是朵双生花,十月的毒花也不会开在我的身上……
事实证明,他没有害过我,反而多次救我,没有他,我不可能走到今日……
这簪子是沈慕寒的玉蝶游龙洒金梅花簪,我放出线索,北齐那边应该很快就会知晓吧……
宫中传来消息,洛翼凡答应与我交换天石,为了对我方有利,我约他在两日后的天坛祈神做交易……
圜丘祀天,天坛位于皇城以东的郊外,再往东三里地,至龙滩河下游谷地,天雨不歇,河水湍急,既是天险,我换了二哥和父皇后,先带他们过河,洛翼凡的侍卫无法追过来,可以给大家争取一些时间。
雨未停,天未亮,十数暗影早已在门口等候,黑色夜行服融入暗夜只辨得出一双双锐利如鹰的眼睛。
暗影沉眉道:“洛翼凡的人将整座龙滩山都包围了,大小路段设了关卡,水路也封了……”
也就是说,就算换下了二哥和父皇,我们也难以撤离……我不自觉地攒紧了拳头:“皇城的人都知道我要去见洛翼凡?”
“消息放出去了,许多人担心会有战事发生,拖家带口逃离了皇城。”
“那就好……”我低低说着,吩咐道:“你们只留三人随我去天坛……”
众人惊:“洛翼凡奸诈多变,会对公主不利的!”
他若真要我的命,所有人去了也是全去送死……“人多,显得我们心虚。人少,他反而会猜忌。”我沉默下来,抬眸看到火把的光照亮近前的一棵樱花树,樱花吐芽,傲雨挺立。紫华,希望今天你能保佑我,为你报仇!
迟疑片刻,我还是忍不住问道:“北齐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众人踌躇,沉默,四下阒然,只余细雨摧打花叶,远处闷雷回**……
是我痴心妄想了,他好不容易复国成功,坐稳帝位,怎么会来救自己的仇人呢?
我接着刚才的话道:“留三人随我去,其余人,我另有安排……”
天亮之后,雨渐渐小了,腾云似涌烟,细雨如散丝,山林河川沉入雾色之中,看不清崇山峻岭之下到底隐藏了多少敌人,红褐色的污泥被雨水冲刷,如染了血的黄土蔓延一地,攀爬上我的衣袍鞋袜……
洛翼凡祭天祈神原是为了求天停雨,仪式隆重,规模宏大,需皇后随行、百官同行、百姓观礼,但洛翼凡老谋深算,又岂会任由我出击,在这种场合与我交易九夜天石?
所以今日晨起,他以天象有变,取消了祭天典礼,百官没有来,百姓不敢来,我所见的,就只有数不尽的亲兵护卫,还有赫赫的皇家仪仗……
柳凝雪一袭雍容华贵的凤袍立在仪仗中央,凤钗艳丽夺目,浓妆的眼角斜斜看我,不复从前的清丽无双,带着高冷的狠辣锐利……
她如今是南齐的皇后,两位皇子的生母,年初洛翼凡封她的长子为太子,她的地位无可动摇、尊贵至上。谢紫华若还活着,若能得见她如此风光无限,也该十分欣慰吧……
我缓步走到她身前,她瞟了眼我身后只来了三人,怔了下,猛然,一计火辣的巴掌狠狠抽在了我的脸上……
暗影骤惊,迅速将我拉了回去,我只字未语,左脸如被烙铁烫过,太阳穴痛得突突胀痛……
“洛君月,你真没死?哥哥因你而死!你还有脸活着!”她陡然暴露,柳眉倒竖,又抽出侍卫的长剑指向我们,暗影一把抓住了剑刃,挡在了我的面前……
风水轮流转,当年我冤枉她,赏她一计巴掌。今日她还了回来,却是没有扇错……
我没脸来见谢紫华的。
冰冷的雨飘散在脸上,似泪,眼中一阵模糊。
一个声音幽幽从她身后飘来:“雪儿别急,她这么死了岂不便宜了她?”
熟悉却已陌生的声音,他不再是那个装疯卖傻见我就躲的痴傻皇子,一袭明黄的龙袍带着帝王本应有的威严,一张与二哥几分相似的俊颜,却被权欲蒙了心,六亲不认,弑兄囚父。
洛翼凡看着我落魄的样子,不免一笑:“皇姐有没有去看我给你修的陵墓?耗资千两,庄重恢宏,上刻谢将军给你写的诗:‘花之烈者莫若樱,情之贞者莫若恋’,皇姐一定喜欢的。”
以前他装疯卖傻的样子让我恶心,现在装纯伪善的样子更让我恶心。
我直截道:“父皇和二哥呢?”
他笑意未减,斜看了眼身后的侍卫,侍卫得命,一一让开道来……
大理石精雕阶梯,层层而上,阶梯尽头惨白的地砖上布满血纹,一滴一滴从飞龙的利爪坠落,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衣裳破烂沾满污垢,蓬头垢面犹如乞丐,一道道深红乌黑的鞭痕遍布全身,那张素日英俊风流的脸庞青灰发紫,灼亮多情的桃花眸也紧紧闭上了……
“二哥!”我如遭重击,心痛翻搅,不知他是死是活,奋不顾身奔过去,然而洛翼凡勒住了我,手臂如被他拷入铁圈中,动弹不得。他擒起一抹慑人冷冽的笑:“心痛不痛?”
“畜生!”我爆喝,目眦欲裂:“他是你亲哥哥!他简直丧尽天良!”
“啪!”一计响亮的耳光,天地旋转,脑内大鸣,我恍觉脑袋被他打落,辛辣的血狂涌至喉间……
他掐住我的脖子,手背青筋暴起:“和你比起来,我自愧不如!当年我才七岁,你又对我做了什么?你将我绑了手脚关进柴房,寒冬腊月,不给我取暖,不给我饭吃,甚至不让太医诊病!这十八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苦辣的腥血堵住了呼吸,眼前黑云层层,交替他魔鬼般的面容……
自作孽,不可活。当年我险些害死了他,之后他装疯卖傻受尽旁人的嘲笑与欺凌,因果循环,今日报应来了……
我努力呼吸着:“是我对不起你,种因得果,你恨我,杀我便是!可二哥和父皇与你无仇啊!”
他狰狞地笑,我的脖子被他掐得咯吱作响:“你想求死,我偏不让你死。你不想谁死,我偏就让他死!”
“你疯了!”心肺跌进了黄莲水中苦不堪言…… 他恨了我十八年,又岂是杀了我可以解恨?这十八年,他心中的恨如鸩毒腐蚀心灵,肆虐滋长,异变扭曲,直至丧心病狂!
我挣扎着挤字:“他们是你的亲人啊……”
“亲人?”他挑眉,音色狠厉却带着苦涩:“他们何时将我视为亲人?见我痴傻,弃之避之,放任他人欺凌我和母妃。更可笑的是,洛啸天明知你不是他亲生,被人戴了绿帽子,还封你为……”
“混账!住口!”我气得肺炸,含血喷他。
他被我喷了一脸血,却也不在意,笑容扭曲,掐着我的脖子将我吊了起来:“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洛啸天昨晚已经死了……”
我:“……”
天雷似劈开了头颅,彻头彻尾的伤痛铺天盖地而来,我眼前花白一片,泪水汹涌狂溢,万物的颜色都混淆成灰白,听不见雨水的声音,脑海里全是父皇的音容身影,窒息充斥,知觉化作了悲痛,魂魄似要散去……
暗影终于挣脱了侍卫的阻拦冲了过来,然而还未近身,又被一群人擒住,他怒喝:“放开公主,否则休想拿到九夜天石!”
洛翼凡怔了下,掐我的手松了松:“差点忘了,我是为了九夜天石才见到你的。”他将我放了下来,如玩弄战利品一般摇晃着我的脑袋:“九夜天石是个好东西,迷惑了那么多人,害死了那么多人,沈慕寒为了得到它,连将军都不做了,跑去寺里做和尚勾引你。”他笑着,继续在我痛处插刀:“他说帮我夺帝位,要我别伤害你,他只要你一个就行。”
心痛到极致,只有麻木,再往上面插几刀撒把盐也是麻木。
他眯了眯眼睛:“我却是好奇,难道齐孝帝没有告诉他,这九夜天石是大凶之石么?”
我怔住,血红的双眼在他脸上聚焦。
他狞笑地道:“我真是为了九夜天石才来见你的么?齐文帝炼长生不老药被九夜天石毒死,齐孝帝练盖世神功被九夜天石反噬致死,太子沈渊、神秀国师、寂太傅、谢灵侯,凡是有过九夜天石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昨日,轮到父皇了!”
“不可能!是你害死了父皇!你胆敢害死父皇!”话虽这样吼,可我清楚记得二哥说过血污之症与九夜天石有关,父皇说过太傅和谢灵侯也是死于血污之症!
他的笑容变得苦涩而扭曲:“父皇弥留之际亲口对我说,九夜天石虽可激发人体巨大的能量,可每使用一次,身体就会折损一次,使用的次数越多,身体就会耗损得越厉害!他壮年时期多次使用作战,才会被天石诅咒,有了今天的下场!”
我如遭重击,一口鲜血狂涌而出……
怎么会是这样……
明兰王妃说,世人对于九夜天石抱有太多的幻想,然而……那些幻想都不属实……
纵横六界,诸事皆有缘法。道生万物,世界必有其规则。若脱出了规则、违逆了天道,世不能容,天不能容。
她当时对我说这句话,其实就是在告诉我,九夜天石不可能有超凡的魔力,就算有,结果也是天不能容、世不能容!
九夜天石是大凶之石……
输了,输得彻底,毫无胜算。
我转眸看向台阶上的二哥,血停不住地从他伤口中流出,雨水渐大,稀释腥血,图纹越画越多,他还活着么?
我咬紧了牙,让自己清醒一点,卯足劲儿逼视对方:“父皇在骗你,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定不知道你今天要来见我!”
他眸色一颤,眉角微挑。
我假意分析道:“父皇的病不是绝症,只要沈慕寒愿意救,他就不至于去世。父皇的意思是,他有九夜天石,但为了你好,他不愿交出九夜天石。你相信了?感动了?竟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善待父皇。”
似是猜中了他的心事,他面色一白:“胡说八道!”
我轻蔑地笑:“父皇有没有九夜天石我并不知晓,但我那颗石头却是母后留给我的!”我顿了下:“许太医没跟你说他的经历么?”
他瞳孔微张,慢慢松开了掐我的手。双塔爆炸时,许太医确认我头骨受损、脊椎断裂,他是洛翼凡的亲信,他亲眼目睹我起死回生,逃回宫中必然将这一切告知了洛翼凡。
我稳住了身形,冷然厉喝:“想要九夜天石,先放了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