嵯峨山脚有一处小小茶亭,简陋的凉棚里搭着两张矮桌和七八条长凳,茶亭边的歪脖子柳树上挂着幌子,幌子右下方有个小小的“巫”字,证明这茶亭乃巫门产业。茶亭之中,一个戴着头巾的老者在忙来忙去,他个子很高,脊背微弯,却没有什么存在感。
“再倒些水来!”两条矮桌上都坐了人,声音来自更靠近路口的这一桌,桌上坐了三个身穿棕色麻衣的汉子,神色焦急,认真打量着路上的行人。
老人点头哈腰地答着:“是、是!”很快端上茶水。
另一桌上坐的二人则悠闲很多,他们身上的衣裳颜色俱是黑色,一个看上去五十岁上下,一个看四十岁出头,一边喝茶一边叙旧道:“呵呵,柯大哥,七八年没见了,小弟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吴老弟,看你这一身装扮,这些年过得不错啊!”
“承让承让,勉强过得去,哥哥看上去也不差啊!”
“哈哈哈哈,柯大哥,说起来,若不是这次举行巫王大会,咱们天南地北的兄弟怎么能相聚嵯峨山呢?想起来这里也是咱们儿时学艺的地方,真是唏嘘啊!”
“是呀是呀,回想二十年前,巫门是多么显赫,咱们走出去,有谁敢怠慢?哪像现在躲躲藏藏的。”
“是呀,当年的巫皇嵯峨郅他老人家将巫门打理得井井有条,金木水火土,五大巫王各显神通。可自从金王、木王暴毙,水姬失踪,嵯峨郅去世,大昱国围剿,这巫门真的是……”
姓柯的插话道:“哎,难道你不知道?水姬不是失踪,是自杀!”
“自杀?为了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被男人骗呗。所以说嘛,女人就是不行,容易感情用事,蛊术再高强又怎么样,再得巫皇宠爱又如何,还不是客死他乡?”
“说起来,水姬心肠那么软,做巫王确实不合适。但现任巫皇嵯峨昊真是古怪,虽然名义上不是师徒,但当年是水姬把他一手带大的,水姬的事情他倒是十分麻木,对我们这些从前的水姬门人连个交代都没有。”
“唉,算了,想一想,这位爷对什么不麻木?”
“这倒也是,算了算了,这种话不说也罢,他这回不是要振作了吗?还命人操办巫王盛会,估计是想要重整旗鼓呢!”
“得了吧,金木水火土,金木水都不在了,他自己这些年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巫门的天下早就是火姬和土王的了,他这时候搞什么巫王盛会,扶持新人接替金木水的位置,不就是为了夺回那两人身上的权力吗?我看哪,没那么简单。”
“说起来,小弟这十余年在北方,开了两间生药铺子,勉强维持生活。本以为自己都是被巫门遗忘的人了,现如今竟收到邀请函,多少也有点儿感动,此次把生意交给家人打理,回来看看,一来是同故人聚聚;二来,不过是看个热闹,听说这些年火姬和土王斗得你死我活,今朝怕是终于要见分晓了。”
那姓柯的突然也来了兴致,认真道:“就是,当年金木水三部的门人,能力稍强的都分流给了火土二部,金部和木部的嫡传弟子都跟了土王,水姬的嫡传弟子和女儿不知所终,现在也就是火姬和土王二人来争夺金王的位置,而他们的徒子徒孙则来争夺另外三个位置了,哪方门人站位多,哪方便是胜者,这个不消说。实力的话,我看两方这些年倒是都不弱,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那姓吴的突然坏笑起来,话里有话:“这站位也未必靠实力,还不是巫皇一句话。你想啊,巫皇嵯峨昊再怎样也是个男子,听说火姬一门的媚术已经炉火纯青,你想啊……嘿嘿嘿嘿……”
姓柯的正要接话,感受到来自另一桌某个客人怒视的目光,看那几人衣着,便猜到他们恐怕是土王土昌吉的部属,刚刚那句话怕是已经惹到了他们,便不敢再多言,放了钱在桌角,拉着那姓吴的一道走了。
那几个土部的人不等二人走远,啐了一口道:“呸,什么德行,也配在这里指点江山?懂个狗屁!”
那二人虽顿了一下,但也不敢还口,一溜烟似的走了。
一旁的人道:“这些没有分流到其他部,早就改行了的金木水族门人,何必理会?也就是过过嘴瘾罢了,不如由着他们说去吧!”
“巫王盛会干吗要请这些人来?真是听得闹心,看着讨厌,不说也罢。唉,怎么还不见昌吉大王的踪影?真是叫人担心啊!”
“你放心吧,巫门内外,哪里还有昌吉大王的对手?昌吉大人又岂会有什么危险?”
“说得也是!那咱们再等等,晚一点便晚一点吧!”
原来他三人是来迎接土王土昌吉的,说起来,这次的巫王盛会就是土王部属代为操办的。只是土王本人却一直没有露面,明日便是巫王盛会了,今夜将举办迎宾宴,巫皇本人都将亲自参加,土昌吉给门下部属发了鸽信说今日会到,可是黄昏将至,还是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正说话间,只听见“丁零丁零”的悦耳铃声,一顶金碧辉煌、朱漆纱缠的轿舆从山道上走来。抬轿的四个轿夫身穿红衣,容貌各异,胖瘦有别,却是一样的动作整齐,眼神呆滞,神情木然,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中了木偶蛊的白菜。
那轿舆顶上四角挂着金铃,发着清脆悦耳的声响,大红薄纱做的轿帘中半卧着一双美人,看上去十七八岁,梳着高髻,珠翠满头,身上缠着七彩璎珞,露出水蛇一般的蛮腰。躺在左边的那个少女脸型稍方,但高鼻深目,像是菖阳国女子的长相,一双略泛着碧色的眼睛很是勾人;右边那个则还有些婴儿肥,整个人肉乎乎的,胸脯发育得十分饱满,一张面孔天真又美艳,眼神中全是懵懂,看得诸人血脉偾张。二人手中摇着羽扇,走过之处香风阵阵,茶亭中诸人意乱情迷,不能自已,竟缓缓站了起来。
突然,茶亭中响起一个声音:“小心媚术,屏息,定神!”这声音虽不大,却如当头棒喝,将众人神志拉回现实,皆拼尽全力,控制意念,才悠悠醒转。然而,铃声渐远,轿子也渐渐消失在了山道中,只余下一两声清脆的笑声随着淡淡的余香遗落在山路之中。
其中一人心有余悸,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说道:“好厉害的媚术,明明没有看她们的眼睛,差点儿就中了招。”
“是呀,这二人当是火姬的手下,也不知究竟是谁,这般厉害。”火姬在从前的巫门五王中排行第四,专研蛊道中的媚术,门下弟子九成为女子。
“你竟然不知道,这二人便是十年前火姬收养的那一对少女,听说于蛊术上极有天分的,大的那个名唤春琴,小的那个叫作绵绵。”
“原来是她俩,当年瘦不拉几的两个小竹竿,现在已经完全认不出了。”众人唏嘘一番,完全忘了刚刚提醒他们不要中招的那个声音。
正说话间,不远处山道中又走来二男一女三个人,为首的男子大概二十上下,面庞俊秀、气质清澈,虽穿着布衣麻鞋,却全不像是尘世中打滚之人,倒像是皇亲贵胄家里的翩翩公子,美中不足的是,看上去不太有精神,目下眼袋透着隐隐的青;另一个看上去二十七八岁,走路脚步轻快,一看便知武艺超群。不只如此,其身条和容貌无不是拔尖中的拔尖,难得的是,这般貌美之人却没有半分油腻脂粉气,身上那桀骜不羁的气韵更是和精致的容貌形成了反差,越发显得复杂迷人,连男人都忍不住对他一看再看。
而他们身后那个女子,瘦小的身形裹在白色孝服里,长发梳作发髻,上插一朵白花,面罩薄纱,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大眼,她走路不快,看身形不过十五岁,却已经做了新寡的打扮。
众人不禁纳闷,这三人明显就是一伙的,分开来看,一个都没见过,合起来看,这组合更是古怪。
一人嘀咕道:“这是谁啊?怕不是巫门中人吧!”
“不会,没有邀请函进不来的。”
“难道不存在漏网之……”
话音未落,却听得卖茶的老者对他三人出声招呼:“三位贵客,喝茶吗?”
那女子回头,先看了茶亭一眼,又将目光定在那老者的身上。
老者憨厚一笑:“这位夫人,走得累了,喝杯茶吧!”
那女子点头一笑:“好啊,老伯,借您地方一用!”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一口西南本地话。
女子还没走到茶棚下,那布衣小公子已经快步进茶亭取了一条长凳,擦了又擦递到女子身后。女子坐下后,男子单膝跪地,将女子的一只脚放在自己的腿上,从怀中掏出一对玉身金杆的小锤子,慢慢为女子捶起腿来。他一边捶着还一边望着那女子谄媚地笑着:“夫人,舒服不舒服?”一口地道的京城话。
正当众人感到不忍直视之时,另一个蓝衣公子也恭敬地站在了女子背后,他身量太高,蹲下来才和女子坐着齐平,一双修长又劲道的手一下一下捏着女子的背脊,柔声道:“夫人,手法怎么样?”他的声音华丽而慵懒,让人听过难忘。
女子微眯着眼睛似很享受,点头道:“不错,晚上赏你!”
男子羞涩一笑,脸上那一点蓝色的泪痣莹莹有光,手下更加用力,众人看得下巴都要掉了。
茶亭老伯这时也捧着一杯茶上前凑热闹,道:“夫人请用。”
女子对捶腿的布衣公子点了一下头,那小公子忙接了茶杯来,仔细一看,却皱眉对老者道:“老伯,你这茶汤也不亮,茶叶也尽是粗梗,叫我们夫人如何入口?”
老者谄媚一笑,应道:“好好,马上换一杯上好的茶来。”
女子这时睁大了双眼,注视着老者手上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取茶之时,小指甲盖轻轻在茶汤中摆动了一下。老者笑吟吟地再次将茶端了出来,还不待那布衣公子接过,女子站起身来:“不喝了,时间不早了,赶路要紧,老伯,谢谢你赐座。”
三人遂起身离开。
那老者却伸手来捉女子的手臂,道:“敢问夫人……”
女子随即一闪,身形十分矫健,老者却也不弱,探过身来,女子飞起就是一脚,却只是虚晃,袖中闪出瀑布一般的银针,刺向老者。老者飞身而上,银针“噗噗噗”插在了三个土门部属坐着的桌上。三人脸色大变,四散退开。老者徒手从桌上拔下一枚银针,只见上面刻着“纯阳”二字,连忙拱手道:“原来是姥姥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
“土王大人亲自奉茶,小女子我焉能承受得起?”
“什么?”一旁三个土门部属面面相觑,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难道这老者竟是他们苦等不来的土王本尊?
土昌吉笑起来:“在下这点儿伪装果然骗不过姥姥,说起来,在下在易容术方面确有不足,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姥姥指点!”他此时背也不驼了,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笑容却一如既往的憨厚。
胡霜一笑,说道:“土王大人不必客气,既然都到了嵯峨山,咱们来日方长。”
“请教这二位公子大名?”
胡霜道:“喊他们阿蓝、阿白便是。天色已晚,告辞!”言毕,三人转身离去。
此时路上再没有什么人,胡霜三人刚离开,三个土门部属连忙跪下:“未认出昌吉大王真身,还请大王赎罪。”
土昌吉笑得不在意:“哈哈,没事没事,我在这里摆了三日的摊子,若是你们都能一眼认出我是谁,那敢问我还能瞒得住谁?”
“多谢大王饶命。”
“不过……”土王脸色变得沉滞,“我平日对你们疏于管教,你们一个个顶着我的招牌在巫门作威作福,实力堪忧啊!”
三人顿时瑟瑟发抖起来。
土昌吉继续道:“火榴仙那两个弟子,不过是在香粉中下了**,如此低级的媚术你们居然差点儿中招,真是太令我失望了。而且我用腹语出言提醒,你们居然对此毫无所觉,哼,你们除了饱食终日,还懂得些什么?”
“这……这……土王饶命,弟子们也不是全无用处,刚刚那三个人,弟子便认了出来。”其中一个发着抖道。
“好,你说他们是谁?”土王突然笑起来,笑容憨厚而充满鼓励。
“是纯阳姥姥和她的门徒面首。弟子……弟子听说纯阳姥姥早些年是巫门祭祀,因为太过好色又自创邪教,便被巫皇赶出嵯峨山。”
土昌吉一笑,道:“是吗?我看未必,我年轻时和纯阳姥姥有共事之谊,对她,我很是了解。刚刚这个女子,虽刻意模仿,然而画虎画皮难画骨,哼!”
“大王的意思是,刚刚这个女子是假扮的?难怪她急着走,想来是怕露出破绽来吧!”
“正是,她和她的那两个‘面首’看来都不简单。”
“那大王,既然巫王盛会混入了奸细,我们要揭穿他们吗?”
“先不用,静观其变,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说不定,对我们有利!”
“何必装得如此辛苦,依咱……依我看来,那土昌吉根本就没有上当!”姜名炀一脸的不耐烦,虽然不过只演了短短的一出戏,他的内心已经无比暴躁。刚刚他表面上演得十分到位,其实内心恨不得把胡霜那小身板捏碎了事。
胡霜却对他的情绪视若无睹,努力模仿着上一次见面纯阳姥姥那妖娆又笃定的神情,努力扭着胯,学着烟视媚行的样子,寻找感觉。她甚至还掏出一块纱帕一下一下为自己扇着风,问崔宁:“有多像一点儿吗?”
崔宁看她学得很辛苦的样子,说道:“她反正喜欢易容,你何必如此辛苦?”
“不是,就算她易容成别的样子,但是在这里她的神态应该是保持她本人的才合理吧!你看这样呢?”
崔宁仔细打量,评价道:“好像像一些了,但是看起来又很别扭,嗯……怎么说呢……还是不够自然。”
姜名炀乜斜着眼睛打量胡霜,道:“你知道我有多想揍你吗?”
“噗——”崔宁终是憋不住,笑了出来。
胡霜叹口气,道:“唉,算了,我知道我没什么女人味,不过你二人倒是演得很不错,希望你们精湛的演技可以帮我掩盖一下!”
她心里其实非常没有底,也不相信自己可以瞒过那土昌吉。不过,只要土昌吉没有拆穿,她就还要继续往下演,只是行事要更小心些。
崔宁看她那因懊恼而鼓着嘴的样子觉得十分可爱,原来她也并不是那么全能的存在啊!
一旁的姜名炀道:“可是,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奉茶的老头是土昌吉假扮的呢?”
胡霜解释道:“其实如果仔细观察,还挺容易看穿的。首先我发现他运气的方式很不一样,呼吸之间那种淡然和张弛,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一定是高手;还有就是他的眼睛,他的易容术也算不错,却没有到达纯阳姥姥那种完全乱真的境地。如果说纯阳姥姥是胜在细节的话,那么土昌吉便可以称得上是被细节出卖了,他假装的这个老人应该有六七十岁了,这时候,眼神早已浑浊,而他的眼睛澄明而机警,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老人。”
“难怪,一般老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丝痰腥味,而他身上却一点儿也闻不出来。”
姜名炀冷笑道:“就凭这点线索就能看出他是土王,你直接说你是用算的好了。”语气中满满都是讽刺。
“仅仅凭这两条线索自然是不够的,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那天晚上我在纯阳姥姥的书房里看到了一封信,是前任巫皇嵯峨郅写给她的,里面有一些和这位土王有关的信息。我把两者一联系,便猜到了。”
姜名炀嘿嘿一笑,道:“那信上是不是说,你们不日将在嵯峨山下遇到一个易容的老头,那就是土昌吉,哈哈哈哈……”
胡霜笑嘻嘻地看着姜名炀:“我说姜公公,如果你现在后悔了,完全可以自行离开,不必在此废话。”
姜名炀不自然地伸手摸摸鼻子,到底没再说话了。
崔宁却还沉浸在胡霜的话里,道:“巫皇给纯阳姥姥写信,提到土王昌吉?”
“嗯,是的,这是一封回信,告诉纯阳姥姥一件案件的调查结果。根据那封信的内容,事情的前因后果应该是这样:纯阳姥姥自创的易容术十分厉害,在巫门算得上独步天下,然而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易容秘籍被偷了。而不久后,巫门又出现了一个善于易容之人,这个人便是当时还不是土王的昌吉。她怀疑土昌吉偷了她的秘籍,虽然她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因为觉得实在太过巧合,便写信给当时的巫皇嵯峨郅,希望嵯峨郅能够对这件事情予以调查,给她一个公道。”胡霜道。
“那嵯峨郅信上如何说?”
“他说已经让水姬调查过此事,据水姬回禀,土昌吉并没有偷过秘籍,他的易容术和纯阳一般,是自创的。”
“这个结果纯阳姥姥会相信吗?”崔宁道。
胡霜道:“这就不知道了。但我觉得她一直留着这封信,想来也是耿耿于怀吧!”
崔宁皱着眉头,分析道:“也许是纯阳姥姥在说谎呢?毕竟她的人品也不是那么白璧无瑕,看到一个露头的后辈,偏偏和自己一样有易容的本领,便要打压他。”
姜名炀正色道:“我倒觉得不像,如果只是这个原因,她完全可以私下里杀掉他。对她来说,杀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胡霜摇头道:“不,我听说巫门的门规在这方面非常之严格,不可以杀戮同门,除非是斗蛊。如果并非在竞技的情况下杀戮同门,依照门规是要被处死的。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也没人知晓,只是看这土昌吉现在的样子,不论是武功还是地位,纯阳姥姥拍马都赶不上了。”
崔宁忍不住问道:“只是,他身为堂堂土王,为何要扮作卖茶的老人呢?胡姑娘,你知道吗?”
胡霜道:“虽然没有现成的答案,但是我也可以根据现有的线索,做出一些分析。比如这个茶亭,首先,据我们所知,这些年来巫门已式微,各部之间想来联系得并不紧密,甚至就像刚刚我们在茶亭里所听说的那样,有的人已经转行,在同巫蛊不相干的俗世里有了新的身份和谋生手段。那么,假如土昌吉此时的目的是成为新的金王,如何最快速、最直观地获得对手们的情况,最清楚地观察到各方对手的实力,恐怕没有比在嵯峨山下唯一一条必经之路上开一间小小的茶亭更简便易行了。扮成一个毫不起眼的老者,听着别人毫不掩饰的谈论,这位土王果然十分精明。”
姜名炀挑挑眉道:“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便是你的结论?”
“那请问姜公公有何高见?”
姜名炀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
胡霜:“……”
崔宁:“……”
胡霜皱眉。
姜名炀望着她道:“怎么?”
“你们有没有听到有什么响声?”
崔宁仔细聆听,确实听见了异样的响动。
“咯嘣咯嘣咯嘣……”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姜名炀皱眉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像是一群人在吃东西,又仿佛天边隐隐传来打雷声。
这声音实在太过诡异,姜名炀迅速拔出冥灵剑,靠在胡霜背后,机警地四下张望。
“不是背后,而是前面,快看地上!”胡霜道。三个人一起往前边看过去,却看到地上滚动着一排波浪,那波浪不断向他们面前涌动,声音便是从那地下传来的。
姜名炀拔剑便要刺过去,却被胡霜拦住:“先看看再说。”
姜名炀正要发作,那波浪已经滚到了胡霜脚前方定住,“噗噗噗噗”的响声传来,土里拱出一个十分高大的雪团,有普通人的两倍高,身上有十几只小小的爪子伸出来,顶上有个白脑袋,却还没有胡霜的手巴掌大。
三人都没有见过这种动物,都仰着头看得呆住了。
突然,那动物抖动起来,“咚咚咚咚”的声响,它居然瞬间分裂,分成了七八只半人高的小雪团,只见它们立作一排,眼睛上蒙着罩子,一个个认真舔着自己小得和身子不成比例的爪子上的泥土,小小的脑袋上,露在外面的两瓣门齿像是小宝宝刚刚长出来的门牙。
胡霜仔细打量眼前的这排萌物,这才发现刚刚原来是这些小家伙叠着站立在一起,因为脑袋小,毛发长,才没有看到它们的真身。这些小家伙毛皮油光发亮,脖子上都有一圈项圈,上面挂着彩色的小铃铛,一看便是有主人的。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土里又钻了一个人出来,竟是个少女。
那少女大概十四五岁,穿一身土黄色麻衣,貌不惊人,皮肤白白的,似乎没怎么见过日光,五官不出众,但是自有一种天真朴素的可爱。她有一头茂密的长发,用一束土黄色夹金葱的带子束在后脑勺上,上面还有一串彩色铃铛。
少女一边拍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对着他们笑,两只眼睛都变作弯弯的形状,问道:“请问是纯阳前辈和蓝白二公子吗?”她手指尖也缠绕着一圈一圈的铃铛,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胡霜微微点头:“小女子便是。”
少女眨眨眼睛道:“前辈好!我叫雎雅雅,唤我雅雅便好。我奉师门之命带三位去仙窟峰参加今夜的迎宾晚宴,还请三位随我来。”言毕,她拍拍巴掌,那一列雪团便如士兵一般整齐划一地转了个方向,排列成梯形站位。
姜名炀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们的所在的?”
少女一笑:“公子果然不是巫门中人,刚刚你们在嵯峨山脚是不是将邀请函拿出来过?”
姜名炀问道:“若不出示邀请函,你们会让我们进来吗?”
雎雅雅不理会他话里的敌意,依然笑着道:“负责检查邀请函的师兄放一枚追风蛊于邀请函之上,我们便能知道你们的位置了。时候不早了,迎宾晚宴天一黑便要开始了,请三位快随我来吧!”
她跺了跺脚,那堆雪团便又拱进了土里开始打洞,肥嘟嘟的屁股看起来更加可爱了。
雎雅雅跟着入洞,胡霜等三人也跟着下去,地下一片暗黑,雪团打洞打得飞快,早就看不见踪影,这洞不大不小,刚够他们四人分成两排通过。
“雅雅,这些雪团是什么动物?”胡霜问道。
“哈,前辈应该很久没有回过嵯峨山了吧!这是被我们驯养的雪猪,他们吃土为生,我们用蛊虫饲养他们,让他们听命于我们。”她抓抓头发,“早些年我们土部都是用遁地术的,但自从驯养了雪猪之后,除了顶级的那些土部高手,大家平时都不会用遁地术了。”她仿佛想到什么了,“糟糕,这些雪猪跑得也太快了,不会跑过了吧!”言毕,她拍拍巴掌,雪猪“咯嘣咯嘣”吃土的声音便消失了。
四人走到雪猪打好的洞口,雎雅雅掏出一张地图,说道:“嗯,位置差不多,应该没有错。三位请从这里出去吧,我还要赶着去接别人。”
“好的,雅雅,后会有期。”胡霜道。
“好端端不走大路,打什么洞啊?!憋死人了!”姜名炀根本不管雎雅雅听没听到,不管不顾地一边说着一边从洞里爬了出去。胡霜和崔宁和雎雅雅别过,也跟着出去了。崔宁才到洞口,便感到呼呼的风声拂面而过,忍不住心里觉得奇怪。爬出洞口他们才发现,这居然是一处悬崖,而且只有一箭之地,刚刚够他们三人站在上面,连转身都困难。
“仙窟峰?”姜名炀一边将自己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抚到脑后一边道。
胡霜用脚跺了跺地面,已经变作了实心,估计雎雅雅和她的雪团已经离开了。
只听到“咚咚咚”三声锤鼓声,一个温柔动听的女声从空中传来:“迎宾晚宴一炷香后开始,还没到仙窟峰的贵宾请抓紧时间。”不远处天空升起一丛烟花,在傍晚药玉色的天幕中炸开后落入一个定点,定点处骤然亮起数丛篝火。想来这里便是仙窟峰,和他们倒也不远,就在对面的山头。
“所以,我们要怎么过去?”姜名炀明显已经发火了。
胡霜沉默半晌道:“我好像听见了水流声,下面应该是条河,可惜天快要黑了,看不到有没有桥。”
此刻崔宁却只是盯着仙窟峰的悬崖下方努力在张望,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脸一下子红了:“我们不能从这边下去。”然而,话音未落,就被姜名炀一把推了下去:“你来打头阵!”
“我……不……胡……”崔宁哀号。胡霜一甩白练,跟着一起跳了下去。
姜名炀侧耳细听后勾唇一笑,满意一笑:“好像有打水花的声音,果然是河,这悬崖仿佛也不怎么深,咱家也可以下去了!”言毕,他优雅地纵身一跃,用轻功尽量控制着身形,姿态优美,衣袂飘飘,然而越往下他的脸色却越难看。
只见这底下并不是什么河流,分明是一处露天澡堂,将黑未黑的夜色中,几十个女子正在里面洗澡,白花花的一片肉体晃得他头晕眼花,哪里看得清胡霜他们在何处?
“啊呀呀——”
已经有女子看到了半空中的他,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哇……是个美……男!”
其他女子闻此动静,俱于水中站起身来,原来她们虽在洗澡,但也不是**着身体,而是齐胸紧裹红纱,一个个一脸兴奋地张望:“哇……真是个美男!”
还有人喊:“谁捉住便归谁!不许乱了规矩!”
眼看着底下这群女子如狼似虎,姜名炀此刻不做他想,只求哪里能有一处让他借力的地方,他便可以掉转方向而去。他正挣扎间,只觉得腰上一紧,竟是在落水之前,终于有人出手,从岸边甩出长长一束布帛将他缠住,往边上拽。姜名炀借着这气力朝岸上一纵,循着惯性,滚了几滚,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这布帛又厚又重,已经将自己缠成了粽子,透不过气。
水中的女子们却在此时都蹚到了岸边,小心翼翼趴在一块礁石后面打量他,有几个已经跃跃欲试打算上岸来。
“天哪,真是好看,想不到嵯峨山还有这样的美男!”
“美男,你是哪一部的?同我们一起玩吧!”有女子撩着水道。这些女子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与其说是女人倒不如说是女孩,但一个个却都毫无羞怯之态,坦然地打量着他。
姜名炀细看才发现,这些布帛原是这浴池边竹竿上挂的麻布帘子,并无可怕之处。他一用力便将身上的布帛震裂开来,站起身来,依然是那样傲慢的神情,目光扫过水中一众女子,嘴角轻勾,蔑视地一笑。
“天哪,内力好强,武功好高啊!”
“哇!好特别啊!居然对我们不屑一顾!”
女孩子们更兴奋了。
“如此大声喧哗,被旁人听见怎么办?”突然一个有些凛冽的声音从姜名炀身后传来,“澡洗好了就去梳妆,只晓得玩,待会儿误了大事,小心拿你们喂蛊虫!”
女孩子们像是有些怕她,一下子都散了开去。
“这位公子,没事吧?”那女子对着姜名炀,却与方才完全是另一种温柔的态度。姜名炀先前看她姿态很足,在女孩中颇具威仪,如此一瞧其实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脸型略方正,五官深邃,微湿的长发拢在一边,茂密丰润,打着泡沫一般细小的卷儿,配合着身上罩着一件如烟似雾的长衫,整个人像极了水中仙子,连姜名炀都忍不住恍惚一瞬,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没事,刚才可是姑娘出手相救?”
那女子温婉一笑:“公子不必客气,举手之劳,小女子名唤春琴,在火部当值,不知公子如何称呼?今日有缘,也算交个朋友!”
姜名炀见此女武功不弱,看适才情形,在火部多少有些身份,便也有心结交,笑着答道:“春琴姑娘,在下是纯阳姥姥的……朋友,今晚是来参加仙窟峰上的迎宾盛宴的,只是迷了路,不慎从悬崖上掉落下来,所以冒犯了诸位姑娘,实在抱歉。你们既是火部中人,怎么不去参加迎宾盛宴,反而还有时间在这里洗澡?”
女子听到姜名炀自称“纯阳姥姥的朋友”,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不自然,然而随即恢复常态,依然是那副温柔耐心的样子,说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之所以在此,是因为待会儿将要代表火部为诸位嘉宾献艺,需要一些准备时间,所以现在不用上去。现在还有点儿时间,如果公子方便的话,春琴送你上去吧!”言毕,她柔柔地递过来一只手。
姜名炀先前还不解其意,过了半晌才明白她是想要拉自己的手。姜名炀记得胡霜此前曾提醒自己,不要和巫门中人有任何身体接触,以免中蛊,便装作不经意地朝后退了一步,道:“春琴姑娘不必客气,只用给在下指出路来,我自己上去便好!”
春琴一笑,道:“公子既然执意如此,春琴也不勉强。”她伸手一指,“这上面有石阶,公子沿着石阶上去,至中段,根据提示的座位号牌,于不同洞口入内就座便是了。”
“座位号牌?”
“公子果然初来乍到,你且看自己手心。”
姜名炀摊开手心,果然,掌心有一串巫文字符。
“这?”
“公子不必惊慌,这是追风蛊自动生成的座牌号,你的位置是玄字号丙辰座,待会儿到了玄字洞府便进入,自有土部师兄弟在那里接应你。”
姜名炀仰头看了看那石阶,又道:“敢问姑娘可看到了在下的两个朋友?”
春琴露出疑惑的表情,说道:“除了公子,未曾见过别人。”
“可是,我刚刚明明看到他二人掉落下来,还听到了水花声。”
“是吗?是不是掉到别的方向去了?”春琴的样子十分懵懂,“至于水花声,这里时常有山石滚落,倒也正常。”
姜名炀皱眉道:“这就奇怪了!”
春琴:“奇怪什么?”
“啊,没什么!”
“敢问公子的朋友何等相貌?可否用绘形蛊描绘下来?春琴可以命火部同僚为公子寻找。”
“春琴姑娘不必麻烦,我想,他二人恐怕已经在仙窟峰上了。”
姜名炀话音未落,只听到空中响起数道鼓声,大丛大丛的粉色蓝色烟花如火药炸开一般绽放在空中,几乎照亮了整个嵯峨山。
“迎宾盛宴开始了。”有女孩喃喃道,烟花的亮光将水畔这一众火部女子的面孔点亮,他们一个个若有所思,表情变得凝重。
“告辞!”姜名炀纵身一跃,宝剑出鞘,整个人飞上岩壁,不时用剑尖击打岩壁,借力向上。只见他身姿优美飘逸,动作快如闪电,幽蓝的剑光不时闪烁于岩壁上,与天上绽放的烟花相映成趣,不过半刻,便隐匿于山峰之上。
春琴的表情已不似刚刚那样一派温柔,显出几分锋芒,她轻哼一声:“如此的相貌身手,居然是纯阳的面首?可惜啊可惜!两个朋友?不会是纯阳吧?从悬崖上落下来?”她打量身后悬崖下方那一条缝隙,忽而一笑,“若真如此,倒是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