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里,溪国又爆出了几件大事。
第一个,便是在彻查温泉行宫刺杀一事之时,无意间牵扯出了一个隐藏很深的地下势力——偌大的情报网、暗卫死士,还有上万人的精锐军队。突袭之下,殊死缠斗,几乎是血流成河,地下势力殊死抵抗,只要被捕便服毒自尽。
朝廷更为重视,没想到眼皮子底下藏了这样的势力,不过虽说没有留下活口,但他们的巢穴之中却暴露出了不少东西。
譬如,有关朝中官员们的情报,大至他们跟谁有仇,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小至后宅私事,养了几个外室。再譬如,数次行刺谢云迟的计划,行宫刺杀计划的来往密函……
天下哗然。
白纸黑字,证据确凿,牵连甚广。这个势力惹怒了诸多人,朝中官员们难得同仇敌忾起来,在朝堂之上唾沫横飞,将一个个罪名往上扣。只是让人头疼的是,虽然地下势力的巢穴已经被掀了个底朝天,幕后之人却依然神秘隐藏着。
这一日,红莲像往常一样,在早膳后前往御书房,谢云迟已经到了。一壶茶、一桌点心,君子温润如玉,见她进来便放下了手中的奏折。红莲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往上一扬,又忍住了,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狡兔三窟,还没能一网打尽,两人谈论起这件事。
谢城静静地候在一旁,目光在两个人脸上瞄来瞄去,不得不说,两人的行事风格,甚至神情都有些相似。谢城偶尔会受到一些惊吓,总是明媚天真的陛下下起手来,颇为心狠手辣。尽管谢城已经知道眼前的是假陛下,但他心里还是别扭,谁让之前红莲那天真懵懂的样子太深入人心呢?
“我一直以为你没怎么察觉,没想到短短时间,就能做到如此地步。”红莲端着茶杯轻声一笑。
开诚布公之后,红莲才发觉谢云迟藏得比她想象中还深,就算是没有她提供的消息,李复也斗不过谢云迟。就连上一次赈灾之事,也只是他借机剔除底下的贪官污吏,露出了一个败退的假象。
“过奖。”谢云迟笑了笑,抬指敲了敲桌面,那盘精致的糕点分毫未动,“你不喜欢?”
“不喜欢。”红莲这才拿起一块咬了一口,“不过既然是太后特意吩咐送来的,我还是得吃上一些。”
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别人,她虽然跟谢云迟在一条船上了,然而在皇太后那里还得继续伪装下去。这几日里人心惶惶,皇太后也是安宁不得,去永寿宫用膳的时候,总是免不得要拉着她询问一下下毒的事宜。
红莲无奈地扯了嘴角,拿起糕点,那样子好似在吃药一般。谢云迟笑了笑,将盘子端了起来,谢城知道躲不过了,面无表情地将盘子接了过去,内心忧郁到扭曲。
红莲忍俊不禁,过了会儿,渐渐收了笑容,眉宇间添了几分愁绪。眼看离两月之期越来越近,身上的毒依然无解,她又如何能不担惊受怕呢?
谢云迟知道她心中在焦虑什么,红莲和昭阳的外表就算再相似,骨子里也是截然不同的,一个事事都会向人求助,一个再多的苦都会埋藏心底。
“不用担心,解药在李复那里,我们拿来就是了。”谢云迟安慰道,“下一步,差不多该收网了。”
“只可惜,没有找到指向李复的证据。”
“没有证据我们伪造证据就是了,只要达到目的,又何须拘泥于手段?”
“也是。”
谢云迟神色笃定,这给了红莲莫大的信心,于是她又抿起嘴唇笑了起来,点点头。她想起精心为李复准备的大礼,想到李复最后会有的下场,笑容更大了一些。
谢城在一旁看着,心里别扭,只好专注地吃糕点。红莲将谢城的神情看在了眼中,反而歪着头冲他嫣然一笑,谢城心里又是一寒,手上端着的盘子也抖了一下。
谢云迟将两人的神色看在眼中,不由得一笑。
殿外,万里无云,寒风渐凛。
谢云迟的动作很快,过了两三日,地下势力的第二个巢穴又被找到了,抄了个底朝天。这次落到手中的证据更多了,查案官员翻看其中的一封信函时,认出了是信国公李复的字迹。
就算在对比字迹下,众人亦是难以置信,谁随着更多的证据出现,越来越多的矛头指向了李复。
一个无所事事的风月闲人,竟是如此居心叵测之辈?这件事令人震惊不已。查案官员随后又发现,李复还有一个替身,吃喝玩乐种花草,大多时候都是替身在做,而李复本人则在暗地里指挥着地下势力的一次又一次行动。
天下再一次哗然。
也就在这个时候,京城府衙之中,又查出了一个犯人。京兆尹徐有来浑身冷汗,跪地请罪道:“此事完全是臣的疏忽,臣罪当万死,请陛下责罚!”
这名犯人名为李四,曾是信国公府中的一名侍从,他本已服侍了十年之久,就在前些日子,他从浣衣之所收取衣物时,无意间瞥见了衣服中绣着的暗纹——龙纹。
这是意图谋逆啊!
李四顿时被吓破了胆子,从那日后他就心神不宁,后来犯了错,被打了一顿后从府中赶了出来。
李四原本没胆子揭发此事,但那一顿痛打令他心怀怨恨,没几日,他就敲响了府衙门口的鸣冤鼓。只可惜,这件事还没能传到京兆尹那里,就被底下的人给拦了下来,还给李四扣了个恣意生事的罪名给关牢里了。
直到这几日,所有证据指向李复之后,府衙众人后知后觉地发现冤枉了李四,急急忙忙向徐有来禀明了来龙去脉。
红莲坐在御座上,满脸都写着震惊两个字,几番试图给信国找借口脱罪。
谢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匆忙埋下了脑袋。众位大臣一见皇帝犹豫,无比担忧他因李祐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纷纷站出来劝皇帝大局为重,一个个数着那些证据愤怒不已,掷地有声。
红莲“大受打击”,无力地靠在御座上。谢城的心灵受到了莫大冲击,连忙将脑袋埋得更低。
皇太后得知了消息后,迅速赶到了金銮殿,握着佛珠的手不停地颤抖,她不断向红莲看去,希望她能拿个主意,然而心里清楚这一次只怕是难了。
没过多久,前往信国公府搜查的徐有来,带着无数铁证回到了殿中。
徐有来朗声禀告:“陛下,臣在信国公府中搜查出了不少带有龙纹的物件。”
红莲沉默,紧紧地握着扶手。
啪!御案上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旁边的何川将之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又退回了一旁。
徐有来拍了拍手,侍卫们纷纷将证据呈到殿中。
徐有来拿起一个瓷片,将之展示给众人看,指着上面说道:“这是一个花瓶的碎片,原本见那花瓶普普通通,谁知道打碎之后,内里另有乾坤,绘着龙纹。”
他指着一个古朴的砚台道:“这个是在书房里搜出来的,此砚台看似普通,但若将墨汁倾倒进去之后,便能见到同样的龙形雕纹。”
红莲左顾右盼,长长叹息,好似陷入了艰难的困境之中。左手边是一道垂帘,皇太后低声喃喃的声音从垂帘后传来,道:“昭阳啊,这一定是谢云迟的手笔,这可怎么收场啊?信国公已经被关押了起来,哀家这心里……”
“朕也不知道。”
红莲垂眸不语,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徐有来继续道:“这件蓝锦衣服,领口之处绣着龙纹,只是因为颜色相近的关系,不太能看得出来。”
一提到“蓝锦”两个字,皇太后浑身一震,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红莲,几乎将手中的佛珠捏断,她记得红莲曾多次将蓝锦赏赐给李祐安。红莲静静地坐在御座上,垂下的九旒遮挡住了她的神情,将之藏入模糊阴影中。
而殿中的徐有来还在继续禀告,他又拿起了一个卷轴,将之展开:“还有这个卷轴,里面裱着李世子的画,看似相当寻常,然而……”
徐有来在卷轴上某处按了一下,表面上那幅画便缩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龙纹图案。
“陛下请看,诸位请看。看来不光是李复有谋逆之心,就连李祐安也是如此啊!实在是让臣震惊万分、愤怒万分啊!”
垂帘之后,皇太后脸色惨白,几乎是瘫坐在了椅子上。此时此刻,她再不可置信也只能接受于此。皇太后震惊又愤怒地盯着红莲,而后者端坐在御座之上,目视前方,没有给她一个眼神。
“是不是你?”皇太后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红莲才缓缓侧过头来,一脸茫然地道:“母后是什么意思?朕不明白。”顿了一下,她低声喃喃道,“母后这可怎么办啊?朕不想要祐安死啊。”
“你——”皇太后气得眼前阵阵发黑,一拍扶手就要站起来,一口气却没接上来,身体无力地往后倒了下去。旁边服侍的宫女和太监眼疾手快,立刻冲了过去扶起皇太后。
“来人,将皇太后扶去偏殿,”红莲猛地站起身来,急忙道,“速请太医!”
谢云次负手站在殿下,朝红莲投去安抚的目光,红莲的目光跟他的在半空相撞,心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红莲目送宫女们扶着太后离去,闭了闭眼睛,重新坐回了御座之上。
没错,这一切皆是她的手笔。
从她来到皇宫的那一天开始,便给自己留下了反击的余地和退路,她给李祐安的每一次赏赐都别有用意,真真假假,皆是为了此刻。她早有想法,如果无法求仁得仁,那便拉李复一同下地狱。
蓝锦、花瓶暂且不提,单是砚台就花了她不少力气,先是用小刀刻在上面,又涂了一层掩盖上去,若是李祐安用了砚台研墨,底下的花纹便会出现,而墨汁可以完美地将之遮掩。还有就是那个卷轴了……
一笔一画、一刀一刻,皆是她的心血以及痛恨。
这时,李复被带到了殿中。
此时的信国公不复往日里的闲散模样,一身白色囚衣,头发凌乱,被侍卫押着跪在了大殿之上。他的神情既没有做戏的和善模样,也没有面对红莲时的冷漠苛刻,取而代之的燃烧的愤怒,怒目圆睁的双眼几欲喷出火来。
李复人前人后伪装几十年,此时才终于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砰!他的膝盖被侍卫狠狠压弯,跪在了地上。
众臣无不神色复杂。
谢云迟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的人,狭长的凤眸中无波无澜,淡淡地开口问道:“李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李复形容狼狈不堪,却跪得笔直,似乎这所有事情以及将要降临的重罪,他都丝毫不惧。他抬起头,沉声说道:“这些东西,皆是陛下所赐。”
徐有来轻蔑地冷哼了一声,嘲笑道:“国公爷,药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凡事都讲究一个证据。御赐之物皆是要登记在册的,这些东西,不仅内库之中没有记录,就连你的国公府之中也未曾有过记录。”
李复死死地盯着御座上的红莲,灼灼的目光似乎要在她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徐有来冷笑一声:“不过臣在搜查之时,倒是发现大多御赐之物都随意堆积,不仅没有好好地安放打理,反而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这……这又怎么说呢?信国公啊,就算贵府圣宠浓厚,却也不能如此蔑视天威啊!”
“臣问心无愧。”李复的声音冰冷彻骨,望着高高在上的红莲,冷笑道,“善恶终有报,你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放肆!”徐有来猛地呵斥,“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知悔改。”
殿中的朝臣们,纷纷摇头低叹。
谢云迟负手而立,闻言只是饶有兴趣地道:“原来信国公也信善恶,我以为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个道理你会更信奉一些。”
“没错,所以我做事从来不在乎手段,只在乎结果。如果要说后悔,我只悔当初的一念之仁。”李复冷冷地瞥了谢云迟一眼,意有所指。
众人诧异地挑眉,这两人难道还有什么渊源不成?
御史大夫冷笑了一声:“事到如今,你可知罪?”
“不知。”
“很好,高风亮节,宁死不屈。”谢云迟微微一笑,“不过很可惜的是,你一个人做的事,全族的人都要跟你一起背负。”
李复猛地僵住了,整个人如遭雷击,在霎时失去所有的血色,然而他的背脊依然笔直,苦苦撑着也不肯弯下来分毫。
大殿中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位信国公,直到一声沙哑的低吼打破了寂静。
“臣、不、知!”一字一句。
谢云迟挑了挑眉,说道:“不管你是否知罪,证据确凿,这一次你都在劫难逃。”
李复陷入长长的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道:“不过有一件事你们弄错了,那卷轴中的画并非小儿祐安所作,红尘客乃是臣的别号。”
红尘客这个别号是属于李祐安的,在文人雅士之中拥有不错的名声和名气,李祐安在外作画写诗也总是用这一个别号。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有大臣走出来想要说什么,然而思及李祐安与皇帝的关系,几番欲言又止之后又沉默地退了回去。
成王败寇,李复已是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了,替李祐安脱罪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而且李复清楚,为了继续装下去,红莲还不得不买账,毕竟昭阳对李祐安一往情深。
“小儿祐安素来顽劣,连臣的别号也胡乱冒充。臣自知罪责难逃,然而祐安……祐安与陛下……”李复狠狠地咬牙,不要脸地道,“祐安也算是半个皇家人,还望陛下开恩。”
当即有人嗤笑出声,李复涨红了一张脸。
……
散朝了,朝臣们陆续离开大殿,三两结伴从漫长的阶梯走下去。
李复没有被赐死,看在前任信国公曾为溪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分上,陛下只是将他褫夺爵位,贬为庶民,罪责株连三族,女子一律入奴籍,充为官婢,男子发配充军,流放苦寒之地,终生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至于李祐安,在下达旨意的时候,则被有意遗忘了,没有人敢去提醒皇帝这件事。
李复还笔直地跪在地上,怔忪地望着高高在上的御座。侍卫们得到了指令,静候一侧,没有立刻催促他离开。许久许久,李复对着空空的御座叩首三拜,最后一拜,他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闭上了眼睛。
记忆回到十几年前的一日,他在禅房等待许久,净空大师抱来了一个婴孩,说是偶然得见的孤女,与昭阳皇子极为相似,不如将之收养,将来必有大用。净空大师素来慧智,心境澄明,常对后世有所预见。
那日他带着婴孩回去,途径湖畔,骤然见池中盛开的莲花。
莲花素有佛意,佛教视莲花为圣洁之花,以莲喻佛,象征菩萨在生死烦恼中出生,而不为生死烦恼所干扰。他便给婴孩起了“红莲”这个名字,寄予了一些希望。
李复回到皇宫,禀明先帝,对天发誓“定不负所托”。
金銮殿冰冷空旷,高高的廊柱支撑起了偌大的殿堂,浴火奔腾的九天龙王盘踞在廊柱之上,冷冷地睥睨着底下的人。
李复保持着额头贴地的姿势,紧闭双眼,一滴泪顺着鼻梁滑落到地面。
脚步声在空旷之中响起,红莲独自一人走来,却是去而复返。
“你们下去吧。”
“可是陛下……”
侍卫本不放心,见谢云迟进入殿中,这才恭敬地退了出去。
长长的衣摆微动,划出优雅的弧度,红莲缓步走到了李复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如同他无数次对她做的一样。
这样的时刻,在几千个惊醒的夜晚里她想过无数次,她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将挨的巴掌都狠狠地打回来,然而真到此时却没有那种冲动了。也许,凌迟一个人的精神比凌迟他的肉体,更能让人生不如死。
“你们来看我的笑话?”李复缓缓抬起头,依然直直地看向远处的御座,“我跪的不是你们,是先皇。”
红莲微微一笑:“是啊,自然是来看笑话的。”
“你身上的毒还没解,你以为你还能笑得了几天?”
“你可以选择给朕,也许朕就会大发慈悲地让你好受一点。”
“做梦。”
红莲没有意外,她了解李复,正如他了解她一样。或许李复在所有人面前都戴着面具,在她面前,却永远是最真实的模样。红莲勾起红唇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朕便再告诉你一件事情。”
李复冷冷地嗤笑了一声:“痛打落水狗也不过如此,李家已经到如此地步了,你还能做些什么让我大开眼界的事情?”
红莲又是一笑,绕着李复缓缓走了一圈,似是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以为李祐安就此脱罪了吗?朕来告诉你,没那么简单,朕也不会让你们这么简单。”
红莲拿出了一卷圣旨,提着一角将之垂落展开,又随手扔在了李复的面前。
李复刚开始是不屑,无意间却瞥见了圣旨上的几个字眼,猛然僵住了,急急将其捡起来开始看,随着那一排排的字迹清晰地映入眼中,他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恐惧、愤怒、不甘的情绪潮水般狂涌而至。
“这圣旨是朕三个月以前给祐安的,他苦苦请求朕放过他,朕心里虽然难过,却不忍让好友失望。”
那是一道给李祐安赐婚的旨意,人选是他自己提的。
红莲依然笑着,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过,朕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与祐安约定此事暂不昭告天下。他拿到圣旨后,便不得故意惹朕生气,就如寻常知交好友一般相处,若一年后他依然执意如此,那朕便如他所愿。”
当时红莲实在是烦李祐安,想要避而不见,又担心露出破绽,只好出此下策。也因为这一道旨意,李祐安遵守约定与她和睦共处起来。李复当时还让空青传话,将她夸奖了一番,此时想来真是好笑。
“说起来,你真是一个天大的忠臣,不仅为皇室做了这么多阴私之事,对妻儿都能守口如瓶,明知道李祐安心有龃龉,也不肯说出真相。”红莲淡淡地说道,“哦对了,原本免了李祐安的罪,皆是因为他与朕的关系。只不过呢,不久之后京兆尹奉命抄家,就会一不小心看到这道赐婚圣旨……”
到那时候,耿直的徐有来在御前禀告之时,群臣就会知道这件事,而李祐安唯一的免罪之凭没了,会有怎样的下场可想而知。
“贱人!”李复眼前阵阵发黑,额角青筋暴跳,猛地站起身朝红莲扑过去,却被眼疾手快的谢云迟给制住了,抬起脚将他踩到了地上。李复挣扎了一番无果,双眼血红,狠狠地瞪着红莲道,“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谢云迟你这个狗贼,你也不得好死。你等着,等毒发的那一日……”
谢云迟神色自若,微微一笑:“本王等着。”
红莲轻笑出声,未曾伪装的声音,如银铃一般悦耳动听。
“朕没下毒呀。”
“你——”
“朕的确曾告诉你,给谢云迟下了两次毒药。”红莲笑眯眯地道,“但那是在朕的梦里,行不行?”
“贱人!红莲你这个贱人!”
“嘘。”红莲在唇边竖起食指,弯起眼睛,好心地建议道,“小声点,让人知道我是皇上了多不好,唯一个皇族血脉没了,到时候举国动**,群臣大概会举荐谢卿登基为帝。等你去地下时,先帝会怪你的。”
听到动静的侍卫推开门冲进来,将歇斯底里的李复押了起来,堵住了嘴巴。
李复不停地挣扎,像是一只狂怒中的野兽。
红莲收起了所有笑容,眸中渐渐露出一些怜悯之色:“李复,其实朕只想当一个平凡的人,可惜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逼成了如今的样子,全是拜你所赐。”
也许李复是为了天下社稷,可是她在连天下是什么都不懂时,就已经失去了一切。
走出殿外,才知正在落雨。天地间雨声淅淅沥沥,落在地面上水花四溅,朱红色的廊柱蔓延到视线尽头,晶莹的雨水顺着屋檐滴落下来。谢云迟静静地伫立在大殿门口,目光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倏尔微微一笑。
“秋雨冰凉,陛下要多注意身体。”谢云迟接过何川递过来的披风,亲手给她披上。
他的样子清俊如画,目光淡然如水,这个向来温润如玉的男人,一旦收起浑身的气势,反倒像是一个翩翩公子,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红莲却想起了她方才的样子,心中有些紧张,她担心谢云迟讨厌她那种冷漠刻薄的模样。想到这里,她心里浮出了一些悲哀。
大仇得报后,她其实并没有多高兴。因为她终还是在被逼迫中,变成了最不想成为的样子。如果从一出生开始,就有选择的机会,那该多好。
红莲再一次想起初见谢云迟的情形。
那是个血腥的夜晚,遍地狰狞的尸体,涓涓流淌的血液将土地染成了深红色,哀号和怒吼、血光和火光混杂到了一起,他率兵从乱军中冲出,白衣银枪,铁马踏尸,像是刺破黑暗的第一缕光,就那么直直地冲撞到了她的目光中。那一刻,她的心跳都停了几拍。
红莲一直都憧憬着谢云迟,卑微地、偷偷地,她将自己的心意狠心地掩埋起来,装作不知,每一次向李复和皇太后谈及他时,就对自己更厌恶几分。而在面对谢云迟时,她一边忐忑、恐惧,一边欢欣、雀跃……
她努力将眼中的酸涩逼了回去。奇了怪了,以前再委屈痛苦也没什么想哭的时候,反而在谢云迟面前,一点点小事就想掉眼泪。
“怎么了?”谢云迟脚步微顿,见她垂眸不语,以为她在担心解药的事情,“不用太过担心,那毒虽然难解却不是无药可解,方才谢城来禀告过了,大夫已经研制出了一种药丸稍作缓解。相信彻底解毒之药,再过一些时间也差不多了。”
红莲点了点头,扬起了一个微笑来,只是那幽深的双眼之中有淡淡的雾气弥漫。谢云迟愣了一下,突地抬起手来,用指腹摸了摸她的眼角,低笑了一声:“可别哭出来了。”
红莲忍俊不禁,连忙揉了揉眼睛,她想起了一件事来,问道:“咏荷是你的人吗?”
谢云迟颔首,很快就想通了是哪里暴露了:“她动那个卷轴时,你察觉了?”
“不。”红莲摇头,“那次已经是试探了。”
他扬了扬眉:“哦?”
红莲之前就怀疑咏荷,就在咏荷主动替她查了芳华殿这件事之后,她当时未曾觉得有什么,事后想想却觉得不对。
还记得当初谢云迟在正德殿中无故昏迷时,谢城带着人控制了正德殿,而当时就在她身边服侍的咏荷,吓得连一杯热茶都忘记给她添上。后来做了正德殿的女官,只要无过便可以了,她却突然大胆了起来,这根本前后矛盾。
红莲试探过空青,既然咏荷不是李复的人,那么她就极有可能是谢云迟的人了。
“不过这个宫女不怎么机灵就是了,看到的东西皆是表面,而且胆小怕事。”
“她若聪明,朕就难做了。”
“否则你也不会留她在身边了。”
红莲点了点头,这就是她留下咏荷的最大原因。身边的人她没有全然信任过,她所展现出来的东西皆是她想要让人看到的。虽说咏荷是谢云迟的人,如今她和谢云迟在一条船上,然而咏荷的背叛却在之前,她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朕会将她遣走。”
谢云迟微笑道:“随你高兴。”
两人的步伐不疾不徐,漫步在悠长的廊檐下。
回到正德殿,一盏茶后,谢云迟就离开了。李复之事虽然已成定局,然而他背后的势力还未曾一网打尽,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回去安排处理。
红莲独自用了午膳,雨还未停,反而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倾盆而下,仿佛要将这重重宫阙里里外外都清洗一遍,然而能洗去的是尘土和鲜血,洗不去的是葬送在这里的无数冤魂。一眼望去,偌大的皇宫令人压抑不已,她坐在空**的殿堂中,仿若困兽。
红莲走至廊檐之下,水汽和凉意扑面而来,夹杂着草木幽香,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舒服了不少,静静伫立了一会儿,便命人抬了软榻过来。
“陛下,这天凉,容易染风寒啊。”
“不碍事,哪有那么娇贵。”
红莲笑了笑,踢掉鞋子整个人窝上了软榻,抱着暖手炉凝望着落雨,静默许久。良久,她漫不经心地开口说道:“何川,你看这朝中局势变幻,以后会怎样?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接下来应该消停下来了吧?”
何川有些不好意思,说道:“陛下恕罪,奴才不怎么懂政事,只知道做好本分的事情,尽心尽力服侍好陛下就是了。”
“只可惜许多人不懂,有时候只看眼前是福,看得多了反而是过了。”红莲轻声一叹,意有所指。
其实何川才是个聪明人,这种时局动**风雨飘摇的时刻,无过便是功了。李复、谢云迟以及她,这三条路只要选错一次,就可能万劫不复,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呢。
过了会儿,她又问道:“咏荷呢?”
“咏荷今日休沐,可要传她过来?”
“不必,明日再说。”
“是。”
好歹是服侍过她的人,红莲本想等咏荷当值时,再下令将她遣去别处,谁知道这个“明日再说”便没有然后了。接连过了两三日,都没有见到咏荷的人影,宫女去了她的住处一看,里面东西还在,人却不见了。
红莲微微皱眉,做贼心虚跑了?
又过了三四日,何川面色难看地禀告道:“陛下,咏荷不是不见了,而是……死了。”
“什么?死了?”红莲顿时皱眉,“怎么回事?”
“奴才也不知,咏荷的尸体是一个宫女打水时在井中发现的,像是不小心跌进去的,可是咏荷去井边做什么呢?平日里这些事也不用她做的。”
红莲陷入了沉思之中,良久,她叹息道:“也罢,派人去安置她的家人,按照女官的份例送恤银过去。”
“是,陛下。”
红莲揉了揉眼角,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自从那日之后,皇太后就再没有出过永寿宫了,红莲好几次都到了门口,制止了通报的太监,伫立许久却又默默离开了。这一日下了早朝,红莲打算进去给皇太后请个安,皇太后却避而不见。
清晨露重,冰凉湿冷,周围草木之上都被蒙上了一层白霜。冬日天亮得晚,已是辰时,天空依然黑漆漆的,房檐之下挂着的琉璃宫灯在风中微颤,似也是冷得发抖。
红莲立在朱红色的大门之前,微微抬起头仰望,目光凝结在了摇晃的灯上。
许久许久,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宋嬷嬷走了出来,还拿了一个暖手炉来,温声劝解道:“太后今日身子不适,也不知道何时才起,陛下还是先回去吧。”
红莲捧着暖手炉:“那朕午后再过来。”
“太后说了,不想见陛下。不过陛下放心,老奴一定好好劝太后,陛下回去等老奴的消息吧。”
“那就多谢嬷嬷了。”
“陛下真是折煞老奴了。”
红莲微微颔首,本想转身离开,不经意间留意到了宋嬷嬷的眼神,又顿住了脚步。宋嬷嬷垂下眼睑,避开了她的目光。
红莲抬手令其他人退后,走至宋嬷嬷的跟前,低笑道:“若太后再不见朕,引起旁人的怀疑,最后一条后路可就没有了。做戏就得做全了,何苦半途而废呢?”
宋嬷嬷满是皱纹的嘴角勾了一下,答道:“过犹不及啊,陛下。”
“太后这气生得好没道理。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娘亲疼爱,总得为自己打算啊。宋嬷嬷,你说是吗?”
红莲笑了笑,转身离开,心里却有些不安。
她总觉得宋嬷嬷的表情有些诡异感,不像是普通奴婢会有的那种表情,反而……她不知道如何形容。而且,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下,宋嬷嬷的笑容中,却透出一种深仇大恨得报的疯狂之感。
她摇了摇头,实在是想不通。
何川提着宫灯引路,红莲缓步而行。
一阵寒风,红莲忍不住将脖子缩了缩,抬手拢了拢狐裘的披风。
她做了许多事,周围那些“熟悉”的人被迫散场,无名、空青、咏荷、信国公和李祐安等人,令她心怀愧疚的,却只有空青和皇太后两人。其实她深知,皇太后对她的好只是做戏,也可能是一种移情和寄托作用。但对于无父无母的她来说,已是艰难人生中难得的慰藉。
红莲叹息了一声,她还是太过贪心了。
午后,谢云迟来到正德殿,红莲跟他说起了咏荷的事情,言外之意不言而喻。她想知道是不是谢云迟下的手,又有预感他不会这么做。一是他答应了让她安排,二是,他就算要灭口,也不会做得如此草率。
谢云迟听后很是诧异,说道:“我没下过令。”
“很像意外,但我直觉并不是。”
“我会派人去查,也许有遗漏之处,不过你也别胡思乱想。”
红莲胡乱点了点头,扳倒了李复之后,她心里很多时候却还是慌的,困扰她的一个是解药的事情,还有一个便是昭阳,想到这里,红莲问道:“昭阳的藏身之所找到了吗?”
“你怎么知道他们找到了昭阳的?”
红莲把皇太后抄经之事简单一说,又说道:“昭阳是在漓江落水的,被救起来后情况不太好,所以一定不会离江边太远,在周围可能会找到一些线索。只是我想不到,昭阳如今是藏在民间养伤呢,还是就藏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譬如说皇宫呢?”
“谢十二还在查。”谢云迟端起热茶缓缓饮了一口,缭绕的白烟模糊了他的目光,俄顷,他忽地问道,“若是找到了昭阳,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斩草除根,让他永远拿不回自己的身份。”
记忆中那张明媚天真的笑脸清晰地映在脑海,那些话语似还回响在耳畔,红莲坐在软榻之上,恨意像眼中汇集起来雾气,渐渐浓厚,藏在阔袖中的手指狠狠掐入了手心。
她这一辈子,为了昭阳不知道失去了多少东西。只要昭阳还活着,就像是在她脖子上悬着一把刀,夜夜睡不安稳。只要昭阳还活着,她便永远只是一个替身,见不得阳光。
如果不是昭阳,她怎么会变成这种令人讨厌的模样?
谢云迟微微皱眉,沉吟道:“昭阳曾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得留她一命。”
红莲没想过会被拒绝,一时之间愣住了,她垂下眼睫喃喃说道:“你不是答应过我吗?”
“我答应的是护你无忧,不是杀昭阳。”
这些日子里,她跟谢云迟一起算计李复,做起这些事情来自有一番默契,许多话不用说,一个眼神就明白了。不过,她确实还有一事不明,那便是他的心意,她猜不准摸不透,也不敢去问,怕不过是错欢一场。
她心里不由得再次浮现出李复曾说过的话。
“换句话说,就算谢云迟真的有龙阳之好,他心仪的也是真正的陛下,而不是你。
“你自己应该非常清楚,你的真实面目有多不堪。而对谢云迟有救命之恩的,也是昭阳陛下而不是你。”
红莲紧紧地抿着嘴唇,脑中突然空白成了一片,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难以宣之于口。好一会儿,她低声喃喃道:“只有他死了,我才能高枕无忧。”
“我不想杀昭阳。”谢云迟端着茶盅,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茶盖。
他坐在窗边,半张脸藏在阳光的阴影中,影影绰绰,令人看不真实。红莲突然觉得,他就像凝结在了一幅画卷里,近在咫尺,却相隔了永恒的距离。
红莲嘲讽道:“那你的意思,是将他找出来控制在手中吗?”她冷冷地盯着谢云迟,用尖酸刻薄的语气道,“那样的话,我倒是不明白,你控制的是他还是我了?”
红莲其实不想这么说的,她大可以放软态度徐徐图之,可只要一想要谢云迟因为昭阳而迟疑,她心里就仿佛点燃了一把越烧越旺的火,霎时燎原,令她整个人不由自主起来。等她回过神来时,话已经如泼出去的水一般,收不回来了。
“你又为何杀昭阳?”
红莲冷笑了一声:“他的存在,就令我痛恨。”
谢云迟看着她的目光很温柔,闻言只是叹息了一声,红莲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固执地跟他对视却又羞愧地败退,然而软话一句都说不出口,如鲠在喉。
“你别急,我会妥善安排的。”
“如何妥善?”
“红莲,其实我不希望你坐在这个位置。”谢云迟语重心长地道,“你以为真正坐稳了皇位,就再无难事?但是你忘记了,这个位置同样是一种禁锢,而所有令你痛苦的事,都是因为这个位置开始的。我希望你能自由,真正为自己活着,懂吗?”
她硬邦邦地道:“我不懂。”
“你想想吧。”
谢云迟站起身来,见她依然垂着脑袋,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脑袋,手抬起来却又放下,负在身后,一甩袖转身大步离开了。
一室冷寂。
红莲发了许久的呆,将前来服侍的宫女太监都给呵斥退了,端着桌案上的冷茶一饮而尽。晚膳她也没有心思用,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从深夜到天明,整夜难眠。
翌日,一个糟糕的消息十万火急地传到了红莲的耳中。
李复和李祐安两人,在流放途中被人给劫走了!
侍卫恭敬地禀报道:“其他暂时不知,因为两人是要犯,流放之时派了重兵把守。前来劫囚的黑衣人约莫有六七十个人,训练有素,出手狠辣,除了被带走的两人外,其余人全被灭口。”
啪!茶杯碎裂在了地上。
红莲震惊而愤怒。原以为事情已成定局,没想到又出了这样的意外,她坐在椅子上,后背往后重重一靠,抬起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面色沉郁。
还是大意了!
别的人不知道,可是红莲和谢云迟都很清楚,李复是为皇族办事的人,并非是什么企图谋反的逆贼,李复所指挥的地下势力也并非什么罪恶滔天的贼窝,而是货真价实的皇室势力。这一切,只是权力倾轧中不可避免的牺牲。
这股势力是由先帝亲自筹谋一点点建立起来的,取名为“暗夜”,意思是暗中潜行的人,专门做见不得光的事情,而暗夜的情报网,不仅遍布溪国,就连几个邻国之中也有不少暗桩。
狡兔三窟,暗夜又何止三窟?只是没想到他们比想象中藏得还要更深一些,红莲越想越是烦心,只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化作了荆棘,缠绕在她的身上,一勒紧便是鲜血淋漓,令她几欲窒息。
殿中空旷寂静,炭火静静燃焚,偶尔发出噼啪炸裂的轻响。三盆炭火放置在榻前,热意扑面,坐在榻上的红莲依然是手足冰凉,侍卫离开许久后,她依然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陛下。”一个久违的声音响起。
红莲猛地转过头去,空青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自从李复伏法之后,她身边的暗卫就换成了谢云迟的人,空青和无名成为被捕杀的对象,逃得不知所终,没有想到他今日竟敢来正德殿送死。
红莲坐直了身体,拥着毛毯,冷哧一声:“你来做什么?想要杀朕,还是想要威胁什么?不过你的主子也太大意了吧?竟然让你独自前来。”
空青单膝跪下,望着她的目光闪动,欲言又止。
红莲默了一会儿:“你做错了何事需要向朕下跪?你与朕并非同路人,不管做了什么,都无须向朕忏悔。”
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空青望着她的眼神变了,他目光颤动,下巴紧绷,这个从来冷漠刻板只会执行命令的暗卫,这一刻身上竟透出了一些脆弱感来,仿佛被她的话语深深刺痛。
俄顷,空青低声道:“陛下,跟属下走吧。”
“什么?”
“我带你走。”
空青见她没有任何反应,有些急了,连忙说道:“陛下——”
两个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两把剑一左一右地架在了空青的脖子上。
空青未曾反抗,两个暗卫也察觉到了可能另有隐情,向红莲投去询问的目光。
红莲不为所动,任由暗卫押着空青,缓缓一笑道:“看来你真的是一个人来的,行吧,既然来了有什么话便直接说了吧。”
空青说:“我要单独同陛下说。”
红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摆了摆手,让两个暗卫下去。
暗卫不放心:“陛下!”
“无妨,都下去,他若想要刺杀方才便动手了。”
“是。”
转眼间,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红莲将手伸到火盆之上,垂着眸子凝视那通红的炭火,漫不经心地道:“你起来说话吧,我不是你主子,何必跪我。”
空青没有起身:“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跟我走。”
“朕现在好好的,为什么要跟你走?”红莲嗤笑一声,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好像他说的是天大的笑话。她下了榻,缓步走到了他的身边,弯腰将他的下巴扳起来,弯起嘴角笑眯眯地说道:“你想要朕跟你浪迹天涯不成?”
“陛下,这些年你过得不容易,属下都看在眼里。”空青低声道,“如今局势不明,信国公逃出生天,昭阳陛下回来只是时间问题,谢云迟态度暧昧……你若还蹚这趟浑水,得不偿失。”
“你错了,朕好得很。”
“陛下,高处的风景虽好,却惊险万分。自来到皇宫时起,经过多少坎坷陛下心中有数,何不离开呢,过一些虽然平淡却足够自由的生活……”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剩下的话哽在了喉咙里。
红莲面无表情地看了空青一眼,一甩袖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走了一些距离,她猝然顿住脚步,再次折返到他面前。
“空青,你自以为了解朕,可其实你完全不知道朕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红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气得发笑,“朕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而来,又为什么说这么一番话,不过朕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陛下,请说。”
“你说朕的不易你都看在眼里?没错,朕跪在李复面前挨打的时候,你就在旁边看着;朕被打晕刻下那个屈辱的字时,你也在旁边看着……”红莲冷冷地逼视他的眼睛,“空青,你看得还高兴吗?”
“但是你留在这里,会有危险。”
空青紧紧地抿着嘴唇,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用力握紧,青筋暴露。
“你之前怎么不带朕走?反而在什么都解决了之后才来问?你要带朕走,好,朕跟你走,但是朕身上的毒怎么办?殿外的暗卫你又打算如何对付?你带着朕甚至出不了这个皇宫,还会连累朕暴露身份!”
“你怎么中毒了?”空青猛地抬起眼睛,如遭雷击。
红莲见他的神色不似作伪,神色稍霁,却不想再多说什么了。红莲转过身去,沉默片刻,有些心累地摆了摆手:“你走吧,什么都别说了。”
空青直直地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你爱跪多久就跪多久,朕不奉陪。”
红莲转身往外走,空青同样背对着她,轻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空青独自跪在殿中,静静地望着对面的软榻,虔诚的目光仿若她还坐在榻上,露出明媚天真的笑容来。
他喜欢她,但当她问他的时候,他却不敢承认。他深感羞耻,看着她的所有苦难,不得不冷眼旁观,更多时候还必须当一个帮凶。他爱着,然而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他这一生,束手无策,饱受煎熬,连自己都憎恶自己。
没有尽头。
……
翌日,天还未亮,红莲便起了,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宫女梳头发。她静静地望着镜中的自己,眼底下似乎有些青黑,眸色沉静幽深,似乎少有明快的时候。诸事繁杂,今日要处理商讨的尤其多,排在头一个的便是李复和李祐安被劫之事。
红莲在发呆,回过神来就见宫女往后退了一步,福身行礼。
原来是谢云迟来了。
红莲还惦记着上次的事情,也不吭声,只当作没看见。谢云迟不以为意,顺手接过宫女手中的梳子,给她梳头发。她的头发长得很好,又黑又长,握在手中光滑柔软,似软缎一般。
红莲硬邦邦地道:“谢卿这是何意?”
“得知李祐安逃走的消息,担心你,就来看看。”
红莲怔了怔,望着镜中他垂眸凝视自己的模样,突然心里就软了:“有什么好担心的,难不成他会进宫刺杀朕不成?”
“怕你心里慌啊。”
她确实慌,李复一日不落网,她就无法安心。
谢云迟将梳子放在桌上,说道:“你也别多想,再大的风浪也翻不过这天。”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宫女继续,自己则到一旁静静等候着。红莲的目光透过铜镜追随着她,他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对她微微一笑。他平日里也常笑着,但大多都只是礼貌疏离的笑容,跟面具一般。
红莲跟他相识也有一年了,分得清他此时的笑容是真心还是假意,这种毫无芥蒂,只有纵容和宠溺的笑容,令她心中热意上涌。
那天冷漠相对的不悦,顿时烟消云散。
她开口唤了一声:“云迟。”
这是红莲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怔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我……”红莲张了张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谢云迟却看懂了她的意思,飞快地起身走到她跟前,抬手就将她按入了怀中,而她也在同时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周围的太监宫女们垂下脑袋,盯着地面假装自己不存在。
红莲背靠在他怀里,轻声问道:“你所想的,可跟我所想的相同呢?”
“我以为你很清楚。”谢云迟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她的头顶轻轻一吻,垂眸低笑,“你忘记我在蓬莱池说的话了吗?”
那日他偶然路过,见她正在凉亭里看鱼,她大概不知道,他也看了她许久。
红莲也想起来了,他当时说:“杀了你有什么意思?我倒是更愿意把你养在府里,高兴了逗一下,不高兴了……也可以逗一下。”
红莲握起拳头狠狠地捶了他一下,他轻笑出声,低沉磁性的声音好似贴在她耳际,她的脸唰一下红了,像火烧一般滚烫。她顿时手足无措,连忙跟他拉开了距离,这才感觉好了一些,嘀咕道:“原来你一直对我心怀不轨。”
他觉得她那样子难得一见,好笑不已,不过还是忍下了笑意,给她留了些面子,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见他如此坦然,红莲忍俊不禁。
谢城见两人亲密的模样,嘴角抽搐,心里酸溜溜的,干脆走到殿外等候,忧郁地望着天空,长长地叹息:“唉……”
他家王爷,被猪拱了。
金銮殿,群臣议论纷纷。
“没想到他们还有后手,”兵部尚书紧紧地皱眉,“这无异于放虎归山,若不尽快将他们扫除干净,后果不堪设想。”
“这事诸位大人都知道,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敌在暗,我在明,那依叶大人的意思,应该怎么安排好呢?”
“怕什么,李家的其他人都还在。尤其是李复的娘亲以及夫人,只要他们还有一点孝心,必定看不得她们受苦,我们只需要守株待兔即可!”
“……”
红莲端坐在御座之上,始终未发一言,脑海中思绪万千。谢云迟负手立在殿中,从容淡然,同样没有出言说过什么。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撞,交换了一个两人才懂的眼神,红莲放松了紧绷的后背,往后倚靠在椅背上。
过了许久,群臣们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红莲有了主意,开口下了几道命令。众臣纷纷瞥向谢云迟,见他并无二话,只是开口补充了几句,便盖棺定论了。一些大臣又启奏了一些别的事情,处理完后,早朝结束。
何川拿着拂尘,正要提高声音喊一声“退朝”,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殿门口通报的太监通报道:“皇太后驾到!”
红莲重新坐回了御座上,眼皮子狠狠地跳了几下。
谢云迟微微皱起眉头。
皇太后大步迈入了殿中,神色肃穆,迤逦曳地的裙摆在地上拖动,走上台阶后脚步未停,直接朝御座走去。红莲对上皇太后冰冷锐利的目光,眼皮子无可抑制地跳动了起来。
“母后怎么来了?”
“什么母后?”皇太后冷冷地看着她,两个人侍卫蓦地出手,将红莲一左一右给紧紧扣住,所有人都被这个变故给惊呆了,一时之间殿内竟鸦雀无声。
皇太后抬手一指,厉声呵斥道:“你这个假冒的,也配称哀家为母后?”又一指谢云迟,冷冷地道:“还有你——谢云迟!企图用假皇帝欺瞒天下人,把持朝纲,罪可当诛!哀家问你,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