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雪。
镇南王府在漆黑的夜色中静默,北风呼啸,积雪的石灯柱散发着光芒,偏偏红梅花瓣落至雪里。书房跟外边几乎同样冰冷,一盆炭火也没有,谢云迟独自坐在大敞的窗边,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天,也是这样的雪夜,他绝望地躺在洞穴里,等待自己的身体慢慢冷硬。然后,他就见到了昭阳。
那时,他刚从军中逃了回来,谢嬴的滔天怒火被徐氏拦下,他扬扬得意,对徐氏百般听从。后来谢嬴再次带兵出征,徐氏为求平安,带着他一同到了护国寺烧香。
他不信神佛,更别提有耐心在那里烧香听经了,很快就耐不住性子,独自跑了出去。
冬日里,地面上积着厚厚的白雪,他胡乱逛了一圈就失去了方向,所望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也不知怎的他就走到了一片原野之中,结果一脚踩空,落入了洞穴里。
大略是断了一根肋骨,一动就痛得锥心刺骨,难以呼吸,只能躺在那里等待前来找寻的仆从。过了几个时辰,仆从真的找来了,却没办法以一人之力将他救上去,便说:“少爷,你再等等,奴才这就去叫人。”
他期待着,仆人却再未出现了。
他恍然明白过来,徐氏不希望他活着回去,而他的遭遇完全是天赐良机。
夜幕降临,圆月皎洁,雪花在静谧中片片飘落,落在他的眼睛上。他困乏无力,却不敢闭目养神一会儿,生怕眼皮一合拢就再也睁不开了。北风呼啸,冰到彻骨,呼吸之间似乎都是冰渣子,他的身体僵硬麻木,血液仿佛也结成了冰,不再流动。
他突然听到了哭声,从远处而来,渐渐临近。
一声声委屈的哭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声音就像猫儿一般柔软,令人心疼。他张了张口,声音却无力而虚弱,无法大声提醒。再然后,小小少年就跌落了下来,狠狠地砸落到他的身上,他痛得眼前一黑。
小少年看了看周围,害怕得抽泣了起来,他想站起身来,一不小心按到了谢云迟的伤处,顿时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小少年这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挪开了身体,疑惑地看着身下的人。
他虚弱地开口道:“这种深夜,你怎么孤身跑到了此处?”
“猫……死了……”
“什么?”
“猫……死了,被摔死了……”
小少年想到了伤心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谢云迟艰难地听到了几个音节,不再多问。
月光映照下,小少年的模样大致映入了他的眼中,那么小小的一只,头发凌乱,双眼红肿饱含泪水,就好像一只受伤的小鹿,就是吵得厉害了些。不过被吵着,总比听风声强多了。
过了会儿,小少年消停了一些,惶恐地问道:“我们不会死吧?”
“不会。”他不忍心打击她,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昭阳。”
“姑娘,不要怕,很快就会有人来找我们。”
小少年的目光闪了闪,说道:“我不是姑娘。”
“哦。”
昭阳坐在一旁,小声抽泣着,谢云迟没什么力气继续讲话了,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皮终于撑不住,不断地往下拉耸。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昭阳带着哭音的声音传入耳中:“你快醒醒,你不要死啊。”
“不会,”他艰难地说,“我只是有点冷。”
“我也好冷。”
昭阳这才注意到他身上有一层薄薄的积雪,小心翼翼地将之拂落,用阔袖将他胸口盖住,整个人也依偎在他身侧,伸手轻轻将他环住。
因为小脑袋贴在他的脖颈旁,抽泣的声音也分外清晰,谢云迟心里柔软得不行,轻声道:“别哭了。”
“你别死啊。”
“嗯。”
许久,昭阳又说:“你这么好看,死了多可惜。”
他笑了笑,轻声嗯了一声,说:“你也很好看。”
昭阳没有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来寻找昭阳的人终于发现了这处洞穴,将他们两人都带了回去。那时昭阳已经冷得昏了过去,他的意识也相当模糊。
大夫来给他看了伤,翌日一大早他便被送回了谢府之中。一个月后,身体恢复如初,他主动前往边关大营,再也不叫一声苦。
后来,他在宫中宴会上再次见到昭阳,他围着李祐安团团转,像一个傻瓜。他走上前亲口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昭阳只是笑着说不用,不好意思地解释“那日里,本宫看见死猫受到了惊吓”,他恍然明白了过来,原来她竟是怕猫。
谢云迟还想再与昭阳说几句话,后者已经迫不及待地追着李祐安离开了……
从回忆中将思绪拉回,谢云迟静静凝视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端起酒杯凑到了唇边,一饮而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谢云迟头也没回地问道:“她睡了吗?”
“睡了。”
“火盆备好了吗?她怕冷。”
谢城扯了一下嘴角,打趣道:“王爷放心,让你冷着也不敢让陛……让姑娘冷着啊。”
谢云迟又喝了一杯酒,起身来往外走。谢城知道他要去哪儿,识趣地没有跟上去,目光却追随着他的方向,目送他走至廊道的尽头。
观火苑。
谢云迟亲自起名、题字,院落之名取自“洞若观火”四个字,意思是观察细致入微,不受蒙蔽。
两个人的住处同在观火苑中,只隔了一个长廊的距离。男未婚女未嫁,这其实很不合规矩,不过两个人都没有在意过这一点,其他人又敢置喙什么?
谢云迟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三两盏烛火静静燃烧着,床榻上隐隐隆起一个弧度,缩成了一团。红莲习惯点着灯入睡,一片漆黑反而睡不好。
她侧着身子,凌乱的发丝将她的脸庞遮挡。谢云迟在床榻旁坐了下来,伸手轻轻将发丝拨开,这才发现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唇瓣紧抿,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他轻声一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又给她掖好了被子。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蓦地被她抓住了,紧紧抓住。他以为她醒了,垂眸就见她还闭着眼睛,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似是在梦中遭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眼泪顺着眼角坠落了下来,没入软枕中。
谢云迟微微蹙眉,刚要叫醒她,红莲已经猛地睁开了眼睛,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息,双眼之中满是惊慌和恐惧,久久未曾退散。
“别怕。”谢云迟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梦里的都是假的。”
好一会儿,红莲才稍微平息了一些,撑着手臂缓缓坐了起来。她只穿着中衣,这一坐起来身后便空了,谢云迟担心她着凉,拉起被子想要将她裹住,她整个人已经挤入了他怀中,紧紧抱住了他,侧脸安心地贴在他胸口。
谢云迟动作顿住,垂眸见她安心地贴在他的胸膛上,抬起手将她环住,一只手还不忘拉起被子盖住她。
“我做了一个噩梦,”红莲低声道,“很真实的噩梦。”
“梦见什么了?”
红莲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现在不想说。”
这一场噩梦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噩梦里的所有感受还没退去,她整个人冷汗淋漓,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微微颤抖着。
过了许久,谢云迟轻声道:“睡着了吗?”
“没有。”
“困吗?”
“困,但是不敢睡。”她害怕闭上眼睛,再一次置身于梦里那歇斯底的绝望中,她浑身都是冷汗,极不舒服,“我想沐浴。”
谢云迟将床头的铃铛摇了摇,立刻有婢女前去准备,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浴桶就准备好了,里面还漂着芳香的花瓣。谢云迟见她不懂,干脆打横将她抱了过去,这才松开手。她拽住他的衣角:“谢云迟,你别走。”
谢云迟愣了一下:“不走,就在外面。”
“那你别走远了。”
“嗯。”
谢云迟走到了屏风外,踌躇一会儿,当真顿住脚步站在那里不动了。他负手背对着屏风,耳力太好,清晰地听到里面的所有的动静,布料摩挲的声音、水花溅起的声音……谢云迟盯着紧合的门窗,突然觉得热意上涌,只想到外面的冰天雪地里走一走,也静一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她从浴桶里站起的声音,紧接着应该是穿上了衣服。
“谢云迟,你过来。”
“怎么了?”
他脚步僵硬。
“没力气,走不动。”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的,“你不管我?”
谢云迟喉结微动,明知她耍赖,偏生拿她没有办法,咬牙绕过屏风,飞快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花香伴着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她的身体纤薄而柔软,仿佛多用一些力就会碎掉,他不由得再一次放轻手上的动作。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谁知她依然不肯松手,他无奈地坐在床边,给她拉好了被子,任由她靠在胸口。
一个人安心了,另一个人却煎熬了。
翌日,当谢云迟走出厢房时,立刻对上了谢城和谢十二两人炯炯的目光。两个人脑子里想些什么,谢云迟还能不清楚?谢云迟无视了两人,负手从两人跟前从容走过。
谢城连忙跟了上去,还没开口,嘴碎的谢十二已经抢先了,挤眉弄眼地道:“昨晚……”
谢城板起脸呵斥道:“闭嘴,王爷是正人君子。”
“……”
谢云迟凉飕飕地瞥了两人一眼,说道:“很闲?去把道德经抄一遍送来,今日之内。”说罢,一甩袖大步离去。
谢十二目送他的背影,感慨道:“这是欲求不满吧?”
不知为何,谢城有点小雀跃:“看来没有得手。”
“枉费一身武功高强。”
“没得手才好。”
“得手了就不被珍惜了!”
谢十二摸了摸鼻子:“王爷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
“对。”谢城神色严肃,“所以,我说的是红莲姑娘。”
“……”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才想起抄书的事情,脸上看戏的神情顿时变为了欲哭无泪。
这镇南王府之中,有不少各方人送来的女人,然而都跟坐牢一样挤在一个院子里,还不被准许踏出院外半步。这些年谢云迟清心寡欲,无欲无求,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例外的女人住了进来,还不准他们打趣几句,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日上三竿,红莲才醒了过来。看着屋中陌生的一切,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此处是什么地方。
自从那一日宫中事变之后,她便被谢云迟带回了府中。原以为谢云迟会将她送走,没想到他竟然敢将她放在身边,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不过在住进来之后,她才发现镇南王府跟铜墙铁壁没有差别,任外面风雨飘摇,而这里宁静安稳。
谢云迟没有限制她的行动,她却没有踏出过观火苑一步。她的身份不宜过多暴露于人前,多一个人看见她她就多一分危险,只要镇南王府中有一个人有异心,随之而来的就是滔天之难。
那日的情形,红莲每每想起来便后怕不已,惊魂未定。
那时,皇太后突然闯入了金銮殿,不由分说地就动手,给她和谢云迟两人扣上了一顶欺瞒天下企图谋反的罪名,还没等殿中众人有所反应,禁卫军就将金銮殿给重重包围了起来。
“放肆!放开朕!”红莲厉声呵斥,扣住她肩膀的两个侍卫却不为之所动。何川被拦在一旁,又急又怒:“你们可要想好了,以下犯上,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也罢,就让你们死个明白。”皇太后一挥手,两个侍卫立刻收了手退到一边,虎视眈眈。
红莲震惊地望着皇太后,说道:“母后,最近宫中发生了太多事情,朕知道你接受不了,时常精神恍惚,朕也是忧心不已,日日前去永寿宫请安,母后却避而不见……母后你仔细看看,朕是昭阳啊,你怎么说出了这种匪夷所思让天下人耻笑的话来?”
这话,基本上就是在说,皇太后可能是得失心疯了。
大殿之中,群臣议论纷纷。
谢云迟看似平静,然而当抬眼与红莲对视之时,红莲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一些忧虑和意外之色。红莲心中忐忑,然而越是这种时刻越不能慌,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藏在衣袖中的双手指甲狠狠掐入手心。
“你装得确实很像,但俗话说母子连心,你是不是哀家的孩子哀家心里一清二楚。”皇太后转身看向殿下,冷声说道,“哀家可没有得失心疯,哀家心里跟明镜似的,被奸佞蒙蔽的是诸位大人!”
一番话,掷地有声,条理清晰,哪里有半点失心疯的样子?
谢云迟神色未变,淡淡地道:“空口无凭,恕臣不受。”
兵部尚书冷冷地道:“王爷说得没错,若要臣等相信太后所说的,臣斗胆,还请太后拿出让人信服的证据来。”
“王爷乃朝廷柱石,军功赫赫,太后这般冤枉人的话,委实令人心寒。”
“臣未曾听闻,以一言否定当今圣上之事。”
朝臣们纷纷进言,觉得此事匪夷所思,这件事没有证据他们一个字都不信。谢云迟在朝中根基深厚,若是这么简单就能除去,枉费他大权在握那么久了。而且说陛下是假的?他们日日早朝上都能见到陛下,没道理什么都察觉不到啊!
“既然要证据,哀家这里人证物证齐全,是否冤枉了他们,一会儿自有分晓。”
皇太后镇定自若,拍了拍掌,两个太监来到殿中,将带来的证据一一呈现在众人的眼前。不仅如此,还有几个婢女、小厮都被带了进来。
那是一些来往的密函,密函中白纸黑字记录着谢云迟如何谋划,又是如何将真正的陛下偷天换日的,企图用一个假陛下欺瞒天下,谋算天下!
别人不知道,但是红莲很清楚,这些密函皆是隐庄所出,内容真假参半。只不过被人抄录了下来,伪装成了谢云迟的笔迹而已。而那几个婢女和小厮,皆是曾经服侍过她或者那个替身的人。
怪不得之前皇太后闭门不出,红莲原以为她是心灰意冷,没想到是在谋划这件事。
红莲以前也琢磨过,昭阳找回来之后他们会怎么做,想了许久,都觉得不大可能会偷偷换人,眼前这种可能性是最大的。毕竟能一石二鸟,用最小的牺牲换来最大的打击。而她,便是那最小、最不起眼的牺牲。
只是此事虽有所预料,却防不胜防,毕竟昭阳他们没能找到。让红莲惊诧的是皇太后,原以为她不过是一后宫妇人,没什么见识也没什么胆魄,一直以来只是听信国公的话来行事,今日是彻底让红莲刮目相看了。
最令红莲心惊的是,隐庄被剿灭在前,那么这些所谓的“证据”,定然是在以前就准备好了。
红莲坐在御座上,像刚认识一般看着皇太后,嘴角微微一动,竟露出了一个笑来。这个笑意,只有皇太后能够看到,皇太后见到后,心中一凛,不由得想起信国公曾经说起的话来。
“御座上的人名为红莲。”婢女跪在地上,颤抖着说道,“奴婢一直在红莲公子身边服侍,是不会看错的,原本以为他不过是身份有点特殊,没想到竟然……”
红莲听见这个称呼,眼中的笑意和嘲讽更深了一些,原本紧绷的背脊也放松了一些。
小厮也说:“红莲公子在庄园之中,便一直学习陛下的行为举止。王爷来看他的时候,便会夸奖他伪装得真假难辨。”
皇太后转过身来,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红莲,今日你们插翅难逃,只要你承认,哀家就保你不死,如何?”
皇太后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却是要她赴死。
红莲冷冷地道:“不如何。”
大殿之中,谢云迟微微一笑,根本不为这些指责所动,他气势逼人,即使笑着,那锐利的目光也仿若锋利的利刃般,那几个婢女和小厮对上这样的目光,皆是浑身战栗。
“岂能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本王有几个问题。”谢云迟轻声一笑,“你说本王常去庄园,那么回答本王的问题,庄园在何处?”
“在、在卫城西郊之处。”
“本王大概一个月去几次?”
小厮迟疑了一下,想起皇太后的嘱咐,就将信国公的一切套用在谢云迟身上,于是回答说:“一个月会有三四次。”
“可有间断?”
“几乎没有。”
谢云迟微微颔首,似是没有质疑什么,这让小厮和婢女松了一口气。谁知又听他继续问道:“那么你口中所说的红莲公子,又是从何时开始被本王藏在庄园里的?”
几个人心中顿时慌了,直觉这里可能会有所差错,询问的目光朝皇太后看去,然而皇太后却无法在此时将他们从恐惧之中解救出来。
谢云迟厉声道:“说!”
“可能有好些年了,奴才去庄园较晚……”
“那你在庄园有多久了?三四年还是七八年?”
为了不出错,小厮不敢多说时间,便小声回答:“三四年。”
恐惧之下的一答,便陷入了谢云迟的陷阱之中。这两个时间,不管是哪一个谢云迟都有说法。
“很好。”谢云迟顿时笑了起来,“三年前,本王一直征战在外,抵御着草原上那帮子蛮人。从边疆到卫城,日夜赶路也要七八日的时间,一次来回便是十五日。本王倒是不知自己还有那种闲情逸致,每个月竟然有三次要千里迢迢地回到卫城庄园里。莫非本王也有个替身不成,替本王驰骋沙场,立下战功?”
大臣们算了算时间,确实是没错的。三年前蛮人暴乱,在边疆烧杀抢掠。谢云迟临危领命,率兵出征,浴血奋战才将蛮人击退。这样看来,倒像是这几个所谓的人证在说假话了。
“诸位大臣有兴趣不若猜一猜,此刻站在殿中的是我谢云迟本人,”谢云迟的话掷地有声,“还是替身?”
皇太后紧紧皱着眉头,心中也微微慌乱了起来,然而想起她手中的凭仗,她再次镇定了下来。不能让场面一边倒了,皇太后立刻转移了话题,道:“真是巧言善辩,那么这些来往密函,白字黑字的事情,你又如何解释呢?”
这一次,谢云迟还没有说话,红莲便笑了起来。
红莲勾起嘴角,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被逗得笑出了声来。群臣纷纷抬起头朝她望去,红莲这才说道:“诸位大人不觉得很好笑吗?朕不知道证据应该怎么样才算充分,然而母后拿出的这些信函……岂不是与之前所说的相悖了?”
“陛下,此言何意?”
“朕先问一个问题,母后是何时觉得儿臣不是昭阳的呢?”
这个问题有一个陷阱,将隐藏的问题抛了出来,稍微留出一点漏洞,她便能找出来一一对质,以此来给自己做证明,顺便拖延时间。只盼望她最忧心的事情不要发生就是了,但她又冷静清晰地知道不可能。
“谢云迟有一次在正德殿中昏迷了过去,当时重兵把守,众人皆以为他真的是突然病倒,其实便是瞒天过海地将假陛下换了进来。”皇太后讥笑道,“谢云迟一介驰骋沙场的武将,既然未曾中毒,有那么容易就昏迷不醒吗?还是不胜酒力的昏迷不醒!”
“那么这是母后的猜测呢,还是有证据来证明此事呢?”红莲低落地叹息了一声,道,“是呢,当时朕的脖子还受了伤,好几日都没办法顺畅说话,母后是因为这个才怀疑朕的吗?”
“没错。”
“既然母子连心,母后为何没有立即认出来,而只是心里怀疑呢?还有,既然朕与谢卿串通一气,又为何让谢卿的人退出了宫禁,重新启用了禁卫军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殿中的众人纷纷点头,这件事大家都还记得很清楚。
皇太后微微皱眉,知道不能继续跟她这样对质下去了,否则风向会越来越向她倒去。这一刻,红莲似乎和谢云迟重叠到了一起,让她感到棘手无比。皇太后再一次感受到了红莲和昭阳的截然不同之处——红莲太冷静了,条理清晰,淡定从容,毫无惧色。
“那这样,假定在那日之后朕就是个冒充的了,然而朕的字迹,跟那日之前是一样的,跟睿阳王叛乱之前也是一样的。”
哗啦一声,红莲抬起手便将御案上的奏折尽数扔了下去,提起笔又当众写下了一行诗,随即也将之扔了下去。
“那这些相同的笔迹又怎么说呢?”
有人迟疑了一番,将奏折和宣纸捡起来一看,确实与记忆中的笔迹是一样的。
“来人,去将朕以前所写的字、抄过的篇章,统统拿出来!”
“是,陛下。”
皇太后眉头一皱,抬手说道:“不必了。只要有心,笔迹是可以模仿的。”
话音刚落,谢云迟的嘴角就勾了起来,皇太后在宫中从来受宠,家族势力颇大,没几个人敢算计她,因此,她没有经历过什么唇枪舌剑颠倒黑白的场面,这种时候便吃亏了。
这时,谢城靠近他耳语了几句,谢云迟微微颔首。
红莲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语气颇为轻快:“是啊,朕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朕才觉得母后前言后语相悖啊,既然朕可以模仿笔迹,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又怎么不可以模仿谢卿的笔迹呢?”
“是啊,陛下说得也很在理。”
“这么一说,真不能当作证据了。”
此言一出,殿中的人也都怀疑了起来,实在也是皇太后前言后语太不着调了。
红莲皱起眉头,担忧地道:“母后,你是不是受了哪个奸人的蒙蔽了?”
啪啪!皇太后拍了几下手掌,冷笑道:“巧舌如簧,哀家真是自愧不如。不过还有一个证据,是你们无论如何也辩解不了、改变不了的事实,也是哀家掌握在手中的最关键的一个证据!”
红莲的心蓦地下沉,该来的还是来了,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皇太后冷冷地看着红莲,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自从信国公被算计后,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两人惶恐绝望的表情。
皇太后压低声音:“红莲,你要是一直乖乖听话,又何至于此?”
红莲用力扣着扶手,面无表情。
皇太后看了红莲一眼,转过身环顾了一下殿中众人,这才提高了声音说道:“在睿阳王之乱中,昭阳曾经身中数箭落入水中,身上的疤痕难消。还有,从所查得的证据之中得知,假陛下的肩胛骨之上,刻了一个字为标记,乃是一个‘影’字。”
谢云迟猛地抬起眼睛,直直地朝红莲看了上去,那目光中带着震惊、心疼……无数复杂的情绪混杂到了一起,红莲跟他对视了一眼,闭了闭眼睛。他能心疼她,她就觉得满足,然而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她便痛得难以呼吸。
事到如今,情势再一次扭转,到了无法挽回的境地了。谢云迟若继续跟她绑在一起,欺瞒天下的大罪是逃不掉了,此时只要撇清楚跟她的关系,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红莲笑出了声来,越来越大声,竭力压抑的声音中暗含哽咽。
“母后啊母后,”红莲大声质问道,“你究竟是受了何人蛊惑,要这样对待儿臣?你是只想证明你的猜测,而不管结果会不会令儿臣贻笑大方吗?你想要朕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证吗?”
皇太后冷笑道:“你不是昭阳,不是真正的陛下,哀家何须考虑那么多?”
群臣纷纷皱眉,同样也陷入了窘迫之中。方才的几番对答,他们的心里已经有所偏向了,没想到又来了这么一出。
“这……”
“太后,这确实不怎么合适。”
皇太后叹息了一声,语重心长地道:“不过是看一个肩胛骨而已,否则这件事没有个结果,诸位大人啊,你们还想要被假皇帝和谢云迟蒙蔽多久呢?”
谢云迟给了兵部尚书一个眼色,后者沉吟一番道:“虽说如此,臣也不敢直视圣体。”他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继续道,“不如这样吧,有疑惑的大人们和陛下一道前往偏殿,这样也好有个结果。”
“甚妙,甚妙。”
“尚书大人所言极是。”
皇太后微微蹙眉,思量了一会儿,只好点头道:“就这么办吧。”
红莲面无表情,坐在御座上一言不发,何川给她送上了一盏茶,她慢条斯理地饮茶。事到如今,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反而冷静镇定了下来。这一番从容的姿态落入众人眼中,便是坦然无惧,不少人再对皇太后心有怀疑。
红莲往上牵起嘴角,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道:“太后,我也知道躲不过,不过我有一个警告。如果我今日不能活着离开,我就拉着你们一同下地狱。”
皇太后顿时色变,压低声音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跟昭阳相处那么久,你们该不会以为我什么都没发现吧?”红莲冷冷地道,“我可没有昭阳那么愚蠢。”
“你——”
“昭阳,是女儿身。”
皇太后脸色煞白,身体摇晃了一下。
红莲收回了目光,闲闲地拨了拨茶盖,丝毫不管她的这番话在皇太后心中引起了多大的震动。
就连昭阳,也不知她发现了真相,但那些细枝末节之处,足以让她怀疑。包括方才,皇太后指责她是假冒的,却没有选择最直截了当的方法指出她女扮男装,这说明皇太后不希望昭阳回来后,面临相同的怀疑。
她本就有了七成怀疑,方才一试,这七成怀疑便成了十足的把握。
有了这个真相,谢云迟便立于不败之地,不过前提是,他与她绝不能有所牵扯。
红莲望着殿内低声议论的群臣,按捺不住的屈辱犹若疯狂涌出的潮水,尽管镇定,但心里却冰冷一片。她知道谢云迟在看她,可她真不愿他目睹她的狼狈。殿内的声音渐渐消弭,众人心里已经有了结果,五位大人从队列中走出来,一会儿将和红莲一同进入偏殿。
红莲跟谢云迟对视了一眼,用眼神示意他给自己脱罪,跟她撇清关系,然而谢云迟却视而不见,只是对她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意。
红莲心中狂跳,他想要做什么?造反吗?这个时机不仅不好,还将背负天下人的骂名。她手足冰凉,浑身冒冷汗,心里却又生出一股子亢奋来,令她浑身战栗。
就在这个时刻,一个侍卫急急地冲进来,报道:“启禀太后,谢家军包围了皇宫……”
谢家军平日里的训练之地分散在京城周围,只要谢云迟一声令下,便能很快赶过来救援。虽然谢家军不过三万,然而镇南大军还有五十万。
军权在握,这句话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当真正面临那气势雄厚的军队时,才更加明白心惊胆战这几个字的分量。
“谢云迟你胆敢——”皇太后的脸色蓦地一白,色厉内荏地道,“你这是知道秘密掩藏不住,索性要造反了吗?”
“太后给臣扣下的这顶帽子,恕臣不受。”谢云迟冷笑了一声,“臣不过是担心太后受了他人的蛊惑而已,必要的手段还是有的,免得让人以为我朝中无人了,就敢这般放肆。太后也别急,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谢家军不会踏进皇宫一步,太后就当他们是路过好了。”
红莲心底一松,微微勾起嘴角,望着皇太后道:“也罢,母后既然执意如此,执意不顾朕的颜面……朕这个做儿臣的也只能遵从了。”
红莲转身往偏殿走去,几个太监跟了上去,五个大臣也随之进入。皇太后没有去,她无力地坐在了椅子上,怨恨地盯着谢云迟。
皇太后等待着最后的宣判,心中却没有了方才的底气。消息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皇太后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已经足够小心了,准备得也很充分,整个皇宫都在禁军的控制之下。原本以为只等盖棺定论,将谢云迟一举擒获,先杀了再说,任他有再多兵权也翻不了天,谁知……
若是硬碰硬,皇太后这边不过八千禁卫军,而最近的卫城军虽然有八万之多,但真的跟谢家军打起来的话,她心里也没底。毕竟几年前,谢云迟就以不足一万的兵力,击退了敌国的十万大军。
很多时候,谢云迟就是一个鲜明的标志,哪里有谢云迟,哪里便势不可当。
皇太后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前去偏殿中的人回来了,脚步声由远而近。如画少年戴着冕毓,脸色苍白,似乎还有一些茫然和惶恐,他拖着有些散乱虚浮的脚步,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上台阶。
谢云迟遥遥望去,只是一眼,他便知道眼前的陛下已经换人了。
他冷嘲地勾起嘴角,也就在这一刻,他终于确定了,在那个清晰的梦里,他从始至终面对的都是红莲,爱上的是红莲,恨极的也是红莲。
当把一个人深深地刻在心上,不管外表、神情有多相似……原来,真的不会认错。
此时望着御座上的人,他心里一片平静无波。
昭阳,久违了的昭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