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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合力破局惩小人

奈何夫君太撩人 福宝、朱离等 16964 2024-10-18 03:54

  

  正月十八,祁诺受伤后的第三日,是麝乐使团进宫谢恩并启程返国的日子,沈流庭留在了尚书第,没有去城外为百里湛送行。尽管她很清楚,府中不缺照顾祁诺的人手,可上元节灯会之约她已经用理智做出了选择,这一次她想要感情用事,留在他身边。

  又过一日,邝风回到盛安,奉祁诺命将衙署内堆积的例行文书带回尚书第批阅处理。与此同时,沈栖野也以代表沈府来看望祁诺的名义,出现在了他的寝房中。

  “我姐虽然这些年在外游历,不是娇生惯养,离不了人伺候的大小姐,但从小到大也没伺候过人,也就你驱使得动。”

  祁诺无奈地叹一声:“府里有丫鬟,她非要自己来。”

  “哎,我没有别的意思。”沈栖野忙摆摆手,“她照顾你也是应该的。毕竟这一刀你要是没帮她挡,按位置,这匕首得插中她的后心口,会要命的。”

  闻言,祁诺兀自轻笑着摇头感慨:“大约是拖延时辰调开人的现世报吧。有些人就是做不得这样的事。”

  “什么意思?”

  “没什么。”祁诺敛了笑意,话锋一转,“沈庭已在鸿胪寺中树敌,对方必然提防于我,此事还得由你出面探查合适。”

  沈栖野也跟着正色起来:“你有怀疑的人?”

  “鸿胪典客署的典客丞陆娄。”祁诺点点头,“他定是觉得沈庭的存在碍了他的事,在他眼中沈庭只是一个白身,能用最直接的法子除掉眼中钉自是省事。你多留心一些,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证据,或是他有没有其他可疑举动,我怕他不会就此罢休。”

  “我知道了。皇城司已下令搜捕那个杀手,我也会打听着消息,要是能逮到杀手,此事就容易不少。”

  祁诺知道沈栖野这人表面吊儿郎当,办事却不马虎,当下便放心地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份文书,垂眼翻阅起来。

  “你这文书怎么还藏在枕头底下?偷偷摸摸的。”沈栖野瞬间无语,“而且我特地来看望你,你这没聊两句就不拿正眼瞧我了?非得选这时候看文书?”

  “沈庭不肯我劳神多看。”祁诺眼皮都没掀地答他。

  这天经地义的口吻,还没成亲就被管得死死的了。沈栖野吹了一声口哨,满脸调侃地笑问:“你这一口一个‘沈庭’叫得挺顺啊。所以你到底是喜欢小厮沈庭,还是我姐沈流庭啊?”

  “这有什么区……”话到一半,祁诺突然噤声,脸色不善。他总算明白沈流庭那日打比方为何会举例“挖坑”,眼下她的亲弟弟不就是挖好了坑等他往里跳吗?

  沈栖野却不惧他的眼刀,乐不可支地捧腹大笑:“哈哈哈……”

  可笑着笑着,他发现祁诺动作熟练地将文书塞回了枕下,而后换了好整以暇的表情看着他。

  “沈公子,您怎么能在伤患面前笑这么大声,打扰人休息呢?我大老远就听到了。”

  沈栖野吓得一个激灵从床沿弹起来,转身,是沈流庭那磨着后槽牙才勉强保持住的假笑在眼前无限放大。好在她不知祁诺早看破她的身份,还在扮演小厮,否则他现在脸上肯定被挠花了。

  “大人,您的药熬好了。” 端着药的沈流庭变脸如翻书,越过他后就变得言笑和婉,体贴地将那药吹了吹,才送到祁诺手中。

  “辛苦了。”

  祁诺接过碗,沈流庭转身又一变脸,对沈栖野进行眼神威胁:“大人喝完药就要午歇了,沈公子如果还有什么话没说完,不如改日再来?”

  “好啊。那祁兄注意身体,我得空再来探望。”

  “小的送送您,请!”

  当然了,沈流庭自然不是为纯粹送客,一出院落见四下无人,就踮起脚去拧沈栖野的耳朵:“你小子在里面笑什么呢?没多嘴说穿我的身份吧?”

  沈栖野歪下身子抽气:“咝……冤枉啊!我什么都没说,就一个笑话而已!”屋里那位明察秋毫,早知道了你的身份,哪儿还用得找他特地来说啊。

  看他不似扯谎,沈流庭方安心地点点头,随即手上又一用力,补充道:“以后也不准说!”

  “没问题!没问题!”沈栖野满口答应,总算将耳朵救了出来。

  “要说,也是我自己和他说。”沈流庭先是垂睫喃喃,转而又抬眼问他,“对了,新月公主的事情你怎么想?”

  那日她得了祁诺的提点,回去就写了一封信给沈栖野。一则是请他代自己向爹娘问候安康,二则是将姬新月之事悉数告知,包括桑姬国尊贵女子以比试骑射选夫的习俗。她想该让他自己做决定。

  沈栖野扇扇手,不以为意:“这事你就别瞎操心了,也别在中间为难,我自己能搞定。”

  “啧,难得你有这份孝心,还知道不让姐为难啊!来,让姐看看这是哪儿开窍了!”沈流庭煞有介事地抬高手,扳过他的脑袋,左瞧右看。

  “沈……流……庭……”某人的嘴型被挤成一个圆,口齿不清,“你……松……手……”

  闻言,沈流庭又**了几下才罢休,叉腰嫌弃道:“下次你少来打扰大人休息。你又没什么正事,走吧,走吧!”

  “这护犊子还是护夫君呢?”

  “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我说就……哎哟……”

  沈栖野出祁府时,衣上多了一个脏兮兮的鞋印子,确认过脚法,是胳膊肘往外拐的人了。

  又过五六日,祁诺自觉伤势已然大好,又得到乞伏国之事已有圣裁,诏令很快就会传到鸿胪寺的消息,便是在府中再也待不住了。这不,祁诺才回衙署第二日,鸿胪寺丞裴宣就送来了两份诏书,请祁诺过目确认。每份诏书又分为两份,一为译胥署译好的阿泰文诏,一为大兴文诏。诏书皆以皮匣封存,匣上有特制锁扣,再加一道密函的火漆封缄,这么繁复的做法沈流庭还是头一次见,足见诏书之机密。

  祁诺将诏书取出,越看神情越严肃,又掩嘴咳嗽了几声。定是刚才裴宣进署厅时带入的寒气所致,沈流庭忙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递去,帮他拍胸口顺气,又不放心地去探他的额头,叮嘱道:“大人您喝点儿茶润润喉咙,就不咳了。要是身体不适发热,一定别硬撑着。”

  回衙署这两日,她做这些动作都习惯成自然了。她那副紧张模样,倒像把他当作了重病的老头。可他的伤口已然结痂痊愈,只是血气的亏损没这么快补上,才会稍显体弱易咳罢了,哪儿值得这样如临大敌?

  思及此,他呷一口茶,便放到一边,决定给沈流庭找点儿事做。

  “沈庭,本官近日也疏忽了考查你的功课。今日你就比对比对这两份大兴诏与阿泰文诏,且看看有无译得不妥之处。”

  这么重要的诏书他都愿意给自己看,沈流庭毫不掩饰被无条件信任的欢喜,接过道:“大人放心,小的一定保密。”

  祁诺只回以淡笑,颔首,之后署厅内陷入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只剩下屋外的风雪声清晰入耳。

  “嗯,给万俟簌的诏书译得挺好,没有歧义。但给其兄长万俟佘的那份诏书,小的觉得确有不妥的地方,一处是不杀万俟簌的理由,原诏更委婉且晓之以理,译后略显生硬,少了情理的说解;另一处是处置之法的告知,‘流放’一词译成阿泰语,貌似不能这样对字直译,会产生‘驱逐出境’的歧义。流放是刑罚,犯人要服苦役,没有自由,不能私离,驱逐只是被赶出大兴,之后何去何从还能自己决定,性质相差比较大。恐怕万俟佘不会满意仅仅驱逐的做法。”沈流庭星亮的眸子里闪着格外认真的光,思路流畅地点出两处后,才羞赧地摸着耳垂道,“这只是小的自己想到的,也可能不对。”

  祁诺没有直接评价,而是又问:“如果由你来重译这两处,你会如何译?”

  “大人您等等!”沈流庭眼珠一转,当即跑回自己的案前坐下,取纸提笔,边沉吟思索边写下了几行阿泰文,直接递给祁诺看。

  祁诺接过,定睛细看之下,眼底便沉了欣然之色。他知道沈流庭一直在成长,却没想到她成长得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快。无论是行文,还是笔力,都较之初次在他这里译的那本《辛罗风物志》要成熟稳健许多。

  “大人,怎么样?”沈流庭见他眉目柔和,唇边似隐有笑意,心知自己定然译得不错,可她还是想听他亲口表扬自己。

  “无愧你所求之志。”

  祁诺沉声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分量,在她的心湖中激起惊涛骇浪。她设想的原不过就是一句称赞,却不料他竟始终替她记着当日所言志向,而他所做的这些该也是为了让她能无愧于此志。

  沈流庭怔然地与他对视良久,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垂下眼:“大……大人累了快一天了,小的帮大人誊改吧!”

  “不必了。”祁诺却抬手拦住她取走那诏书,轻摇头道,“这非普通文书,还需是本官字迹,否则太过惹人非议,对你不利。”

  “那小的去偏房看看大人的药是否熬好?”邝风粗手笨脚的,她总是不放心的。

  祁诺颔首:“去吧。”

  还没进偏房,沈流庭就见阵阵白烟从半掩着的门内不断往外钻,急忙提起下裳就往里跑。邝风净瞎使蛮力对着药庐扇风,弄得整个房里烟熏火燎的,呛得她直咳嗽,眼泪瞬间就哗啦啦往外冒。

  看不下去的沈流庭又是开窗子排气,又是抢过蒲扇,挤开邝风,打开药罐一瞧,更无奈了。他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火候却是不足,还得再煎熬小半个时辰,险些就要耽误了祁诺用药。

  邝风仿佛也知道自己不能胜任,索性安安静静地站到窗边,只是目光还时不时往沈流庭这边瞟。自打随祁诺去三元楼会友那日起,沈流庭就觉着他对自己的态度奇怪,别别扭扭的,好像憋了一肚子“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话,却又每每都以微妙的表情在她面前保持缄默。她主动问他,他又梗着脖子坚称没这回事,是她自作多情。时日久了,她也就放弃探究这家伙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半个时辰过得说快也是极快,熬药罐的盖儿一下下被水汽顶起,沈流庭就知道差不多了。

  “沈庭……”

  她正取碗倒药,听邝风突然犹犹豫豫地喊自己一声,也没回头:“嗯,什么事?”

  “你是真心对大人的吧?”

  身后是邝风走近的脚步声,沈流庭不紧不慢地倒好药,将熬药罐放回炉上,才回头好笑地反问:“我看起来很像准备投靠他人门下的样子?”

  邝风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总不能你就许大人身边只有你一个随从吧?”她又不再看他了,取勺子放进药碗搅了搅,“再说了,你我也算得上一文一武,又不冲突,你还怕我抢了你的饭碗不成?”

  “我当然希望有人能替大人多分担一点,但我的意思是……”

  沈流庭端起药碗,不以为意地截口道:“那不就得了?好了,我不和你说了,再不把药端去给大人喝就凉了。大夫嘱咐一定要喝热的,才能发挥药效。”

  “总之你要是辜负大人,我不会原谅你的。”邝风转身对她的背影大声道。

  “知道啦!”她笑应着,抬脚将门撇开出了屋,“这里就拜托你再收拾收拾了。”

  回署厅时,祁诺已经将两份诏书都处理妥当,重新封好入匣。空气里隐有些烧焦的味道,沈流庭猜测是她之前写下改译的那张纸被他烧去了。毕竟是藩情要务,不同寻常,哪怕只是寥寥些许字句,也还是要谨慎对待,以免消息意外流去。

  盯着祁诺趁热喝药,也是沈流庭这些日子以来每日例行的公事。否则按祁诺的性子,多半会想着先放一放,再看一份公文。之后公文一份又一份,这药一放就放到凉了。

  “大人,小的觉得邝风最近有点心思太细腻了。”趁着祁诺喝药,沈流庭便索性闲谈起来,“也不是最近,挺早之前小的就看他不对劲,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祁诺微讶地一扬眉:“怎么说?”

  于是她沉吟一声,支着下颚道:“小的也不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问也不承认。直到刚才,他才莫名其妙问小的‘对大人是不是真心的’‘不要辜负’之类的话。”

  “喀喀喀。”

  不承想祁诺才听到一半,竟忽地呛咳起来。

  “大人您没事吧?千万别太用力咳,小心伤口。”沈流庭忙从他手里接过药碗,放到桌上,皱起的眉间满是懊恼,“我就是想大人忙一天了,说点儿轻松的,心情轻松,伤也好得快,早知道我刚才就不和大人说话了。”

  祁诺取帕子掩嘴,又闷咳了几声,才缓过劲儿来摆摆手道:“与你无关,是本官自己不小心呛到。”他说完,像要证明自己无事般,马上从桌上拿起药碗,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半碗。

  这药是真的苦。沈流庭第一次闻的时候都差点被那味儿引得想吐,所以着实佩服祁诺能面不改色一口闷。

  “好了,现在喝完药了,你想说什么可以继续说了。不过邝风的事,你也不必多想。”祁诺说着话音一顿,攥拳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嗯,大约是从小本官身边最亲近的只有他,你乍一出现他总难免不适应,多思多想些,再过一阵子就好了。”

  “也是。那小的确实还有一件事想问,那两份诏书,小的觉得自己看明白了,又好似没看明白。虽然小的这么说很奇怪也有些不敬,但陛下是在骗人吗?”沈流庭两眼贼溜溜一转,把声音压得很低,像在做亏心事似的。

  那两份诏书内容分明相悖,给万俟簌那封,命其秘密离京,前往北疆都护府任司马,另一封回复万俟佘上表的,却说万俟簌远来归投,义不可杀,但已将他流放安北,显然必有一封不是实情。

  像是早料到她会有此困惑,祁诺朗目中笑意温浅,将问题重新抛回给她:“那你觉得陛下该不该有此一‘骗’?”

  “骗人当然是不对的,可小的也明白很多事都不是非黑即白,陛下夹在那一对兄弟中间也很为难。怪就怪他们自己兄弟不和,不在自家解决,还要出来祸害别人。”

  祁诺听她竟愤愤不平地谴责起万俟兄弟来,不由轻笑出声:“各邦各国的形势瞬息万变,关系更是错综复杂。所谓结盟也是在一定前提下形成的,可以说大部分时候都不稳固,甚至很脆弱。前日还是敌人,后日便可成为盟友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大兴对任何一个外邦的态度,不仅取决于邦国本身,也还要考虑到其毗邻之国、友盟之国、敌对之国等等情势关系。更何况万俟佘的请求确实无礼,若陛下当真处死其弟,也会使得其余亲近大兴的邦国寒心。”

  “为什么?”

  “乞伏国主万俟佘不满鼎水部在不久前向大兴请官,却不告知于他,怀疑鼎水人谋和我大兴,要对乞伏腹背夹击,于是命弟弟率兵攻打鼎水。但早年万俟簌却曾奉其父之命入大兴,结友盟,留侍宿卫,五年后方返回乞伏,始终对大兴心存亲近,回国后也传扬了不少大兴文化。”祁诺言简意赅地将前因后果道出,“此番他也正是因不肯轻易背盟,在向北进兵途上再三上书请谏其兄勿发兵击乞伏之北的鼎水部,才会为其兄所不容。在得知万俟佘召他回国,意欲杀之后,他只得弃众潜逃,间道投奔大兴。”

  这事也算不得多复杂,沈流庭一听就懂,当即瞪大眼道:“那既然这样,万俟佘完全就是理亏的一方啊!陛下何必还要谎称流放其弟呢?”

  “为政无论对内对外,常讲究一个‘衡’字,制衡与平衡。陛下若不做出些退步安抚的姿态,仍留万俟簌在京为官,又未免太不给万俟佘面子。毕竟大兴和乞伏目前仍是盟友关系,也刚与鼎水稳固关系,如果因此掀起战乱,岂不是前功尽弃?”祁诺耐心地给她分析利弊,希望她在这方面也能有所体悟,“再者,鼎水和乞伏两国国主也都是野心勃勃之人,未必是真心与大兴友好。之所以如今风平浪静,实是两国都怕自己一旦向大兴边境发兵,对方就会趁火打劫,联合大兴夹攻。他们这样彼此牵制,才是对大兴最有利的,助任何一方除去另一国,都会使局面失衡,边境难得安宁。”

  权术之说对沈流庭无疑是陌生的,她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好一阵子,末了只用力一点头,说:“那是该‘骗’!万俟佘也活该被骗!”

  祁诺一怔,随即失笑着摇摇头。也罢,她的志趣本就不在这些利益之间,也不需要想得太深。

  看他这神情,沈流庭绞了绞手指问:“唔,我没理解对吗?”

  “不,并没有错。”

  不说对,只说没错,沈流庭觉得他在和自己玩语言的艺术。可当她正准备再开口时,却见祁诺抬手掐了掐眉心,这才想到不该让他大中午的还这么耗神费劲,急忙道:“大人还是先去休息一会儿吧。小的在外边守着就行,有事或者有人来,小的再叫您。”

  “也好。”

  到底是伤势初愈,精力尚未恢复,祁诺也确实感到些许疲惫,叮嘱她看好皮匣,等宫中人来取,便起身进了内室。沈流庭自然晓得厉害,索性将那皮匣拿到自己的矮案上,一只手抱着匣子,一只手翻阅典籍打发时间。

  而此刻,鸿胪寺中的另一处,也有两人正讨论着那匣内的诏书。

  “送去了?”

  “是。”叱罗颉微躬着身子,拱手向坐在上首的陆娄行礼,“下官也确定过,那个沈庭今日一直没出过衙署,裴寺丞送诏书时,她必然是在的。”

  典客丞衙署的采光不比少卿衙署,这样阴沉的风雪天里,大半房间都光线昏暗,陆娄半张脸隐在影中,语带讥讽:“嗯,只要沈庭在,任那祁诺有否给他看过那诏书,他都是百口莫辩。毕竟那署厅里当时在场的再无第二人。蕃情事务特殊,届时不仅能名正言顺地除掉他,连我们清正严明的左少卿恐怕也得在这上面栽个跟头。”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垂眼掸着指甲又问:“你找的人可靠吗?”

  “大人放心!依下官看,那祁少卿自从上元节遭人刺伤后,没在府里养几日就赶着回鸿胪寺,寻常公事上都力不从心,真到出了事的时候,伤不气急复发就不错了,哪儿还能改变什么局面?下官已经可以提前祝贺大人顺利拔掉沈庭那个眼中钉、肉中刺了。”

  叱罗颉说话时眉飞色舞,踌躇满志的快意毫不遮掩。那日他欲拉拢沈流庭不成,反被嘲讽,就起了除之而后快的心思。只是他到底是外邦人,在盛安没什么根基,沈流庭却有祁诺撑腰,他若自己动手,未免有些蜉蝣撼大树,不自量力。他少不得要找一个人来倚靠,因此多番留心之下,叱罗颉便找到了陆娄。

  这陆娄的底细与作风,他在鸿胪寺这些年多少也听闻、知晓。陆娄仗着家中数代为京官,虽都非高位,却多少有些手段与门路,还有一族妹几年前入了后宫侍奉陛下,便惯做些攀高踩低之事,对大国或是与大兴世代交好的强国使团百般讨好,对边远小国则通过索取孝敬的方式敛财,作威作福。若小国未能将其孝敬满意,非但日常用度克扣,连回国路费也会盘剥去大半。这些廪食用度本就是陆娄一人统管负责,想做得隐蔽不难,因此之前少有差错。

  直到数月之前,“沈庭”的第一次出现,就令祁诺接二连三采取动作严查,使得陆娄不得不稍作收敛,之后更是在麝乐使团回程钱粮一事上,直接触犯了其利益。

  如此一来,有了共同的敌人,那便是盟友。可陆娄的想法却好像与叱罗颉的不尽相同。

  “嗬,你倒是应该先恭喜自己达成所愿吧。听说上回你挑唆译胥署与祁诺的矛盾不成,事后反被其他同僚鄙薄排挤,不换一个地方做事只怕是很难出头啊。”陆娄语调放得很慢,话里话外都在提醒叱罗颉摆正自己的位置,“前几日你主动找到本官这里献策,本官是见你颇有诚意,在译胥署效力多年始终不得提拔,才应承了你。”

  叱罗颉听罢一凛,忙谄笑:“是,是,以后若能在大人手下效劳,那是下官的荣幸。下官必当为大人鞠躬尽瘁。”

  “这从六品的典客使最终能不能当得上,还要看你自己是不是有真手段。本官也只能是在事成之后,顺水推舟。”陆娄将“事成之后”四字咬得很重。

  “是,下官都已安排妥当,定不会出什么纰漏。”叱罗颉以掌作刀,在半空中一比画,“再过五日就是祁诺沐休,那时咱们就给他来个措手不及,先斩后奏!”

  陆娄满意地点点头:“好!本官记得十几年前就发生过一次机密藩情泄露案,上峰虽并未参与,但治下不力,也被牵累贬离京师。以后本官没了阻碍,好处少不了你的。你尽心尽力去做就是。”

  “多谢大人,下官绝不会让大人失望。”

  傍晚,映月阁的翠色琉璃瓦反射着金光,在院里闲坐的沈流庭眯起眼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正在舞刀的姬新月。

  这日子过得真快啊,初见姬新月舞刀时,自己还是一个连吃早点都要偷偷摸摸的扫地小童,一晃眼,再见她翩然惊鸿的身影,已是风雪过后的又一春了。二月二龙抬头,阳气自地底而出,冰封的渡口该是早能行船了,也不知麝乐使团一行是否一路顺风,小湛有没有怪自己不去送别?

  “沈庭,你想什么心事呢?我舞得不好吗?”姬新月一个回身,见她眼神飘忽,于是收刀入鞘,走近她道。

  “很好啊,我第一次见公主就是被公主舞刀的英姿吸引住的。”沈流庭回神,冲她一笑,随手倒了一盏茶递去,“只是我忽然很感慨,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这是你要教我的新成语吗?”

  最后八个字沈流庭没用桑姬语来说,姬新月便饶有兴致地笑吟吟问道。

  沈流庭一愣,随即笑道:“你想学也可以啊。这八个字是从一句古语化用而来的,意思是形容时间像流水一样不停地流逝,一去不复返,感慨人生世事变化之快,也有珍惜眼下光阴的意思在其中。”

  “你怎么了?你不像这么容易感慨的人啊。”姬新月表达关心从来都直来直往,“遇到难事了吗?”

  “只是年后发生了一些事,小湛又离开了,我这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沈流庭摇头叹一声,唇边笑意渐隐,抬头瞧了眼,天色变得这样快。不过几句话的工夫,万道金晖就换作了薄暮冥冥。

  “你别想那么多!说实话,我当初来大兴的时候,也没有多情愿,还因为联姻的事儿和父王大吵了一架。可你看现在,我不是挺好的吗?盛安热闹繁华,新奇玩意看都看不过来;还有人,我认识了你,还有你远房堂哥。”

  “堂……堂哥?”沈流庭这下是惊吓得没了多愁善感的心思。

  刚还握着沈流庭手腕想安慰她的姬新月想到这事,又重重一哼,将她的胳膊瞥来,别开脸道:“哼!你上次还骗我不认识他,他自己都告诉我了。他是沈家的公子,你是他远房堂弟。”

  “我……我这不是听你说要联姻,一时间有些蒙了。”

  “嗯。其实我也明白,你们大兴重香火传承,他是独子,要是跟我回桑姬了,长辈肯定是不情愿的。只是如果我去向你们的皇帝陛下请求,他们不得不答应而已。长辈伤心,你堂哥肯定也不好过,我不希望我喜欢的人因为我而不快乐。更何况,相处几次下来,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没有动心。”姬新月低头摩挲着腰间佩刀上的刻字,话音很低,却都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沈流庭的耳里。

  果然每个人都有细腻敏感的一面,只是有的人极少展现出来罢了。

  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姬新月在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深吸一口气,取下佩刀,双手捧给沈流庭:“沈庭,等我离开盛安以后,替我把这个交给他。”

  “这佩刀?”沈流庭迟疑,“对你来说意义应该很特别吧?”

  姬新月莞尔一笑:“我就是要把特别的东西留给他啊,这样或许有一日我们还能再见面。你先替我收着吧。”

  “那好吧,我就先……”

  “公主,沈庭,出事了!外面有人带着大兴的士兵,说是来捉拿沈庭的!”沈流庭的指尖才碰到刀鞘,就见阿银匆匆跑进来,“阿金还在外面揽着,但那个典客署的官员很强硬,奴婢怕……”

  她话音未落,一名着都尉甲的威远卫已率手下几人先闯入内院,阿金后退着将腰间长鞭抽出,凌空一劈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未经公主允许,直接闯进来,就不怕公主以不敬之罪向你们皇帝陛下请奏处置你们吗?”

  阿银见状,也回身抽鞭,与阿金一左一右拦住他们的去路:“你们再敢上前一步,别怪我们动手!院中桑姬勇士也不会对不敬公主的人客气!阿厉,阿鹰!”

  “在!”

  随着阿银一声喝令,姬新月带来的二三十名护卫应声自内外院的偏房拥出,将这一队威远卫团团围住,一时间剑拔弩张。

  “新月公主息怒。”

  就在这时,但见威远卫分立两侧,陆娄从中走上前来,深深一揖:“武人鲁莽,只知执行命令,唯恐要犯闻风逃离,这才失礼闯入,他们绝非对公主,对桑姬不敬。下官在这里代威远卫将士给公主赔罪了。”

  陆娄并不会桑姬语,紧跟在她身边的随从译官竟是兀史那。

  听罢兀史那翻译,姬新月霍然起身的同时手腕一转,新月弯刀出鞘半寸,话音与寒芒一样冷冽:“要犯?本公主这映月阁中哪来什么要犯,那本公主又是什么人?你们一句捉拿要犯便擅闯闺阁,本公主便是当场格杀了这几个无礼的家伙,闹到你们皇帝陛下面前,也绝不理亏。”

  陆娄也没料到姬新月的态度竟会如此强硬,不由得赔笑着软了语气:“公主莫要动气,下官典客丞陆娄,实是奉鸿胪寺卿卫大人的命令前来捉拿要犯沈庭,事出紧急,且有非常,实在是恐怕您听信沈庭的蛊惑,让她得隙逃离,万望公主见谅。”

  话毕,他又冲为首的校尉使了个眼色,呵斥道:“陈校尉,还不快向公主赔罪!”

  “新月公主恕罪,卑职粗人一个,冲撞了公主。但卑职和陆大人也是职责所在,还请公主不要为难我们。”那陈校尉似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单膝跪地,低头认了错,“卑职愿将要犯押回后,再来公主这里领罚。”

  罗昊所在右威远营的校尉、副将,沈流庭都见过,但这人眼生,想必是左营的人,且字字句句和陆娄都是一个鼻孔里出气,说不定也是陆娄一党的。

  “本公主不管你们这些弯弯绕绕,有的没的。沈庭是本公主请来的客人,你们要带走本公主的客人,除非赢过我这把弯刀。”姬新月说着,弯刀全然出鞘,直指那校尉,“出剑吧!”

  谁敢真向桑姬公主动手挑战?陈校尉皱眉,将头埋得更低,只道一句“卑职不敢”。

  这场面就算是僵住了。

  “沈庭,你要是还有一点儿良知,就该跟我们去寺卿处认罪伏法,而不是在这里继续挑拨桑姬与大兴产生矛盾。”正当院内陷入诡异的沉寂时,兀史那用官话喊了出来,他面上的愤然与失望不似作伪,不禁令沈流庭心中疑窦丛生。

  “兀史那大人这话究竟是何意?我从未做过亏心事,更别说触犯王法之事,也不明白好端端的自己怎就成了要犯?”沈流庭想上前,却被姬新月抬手拦住。

  “那日我见你才识过人,却不想你品行不端,竟为蝇头小利泄露藩情机密,陷陛下于不义,置边境百姓于不顾!如今你竟还不知悔改,强自狡辩!我真是看错了人!”兀史那义愤填膺,重重一拂袖后便不再看她,转而向陆娄道,“陆大人,下官以为新月公主受了挑唆,一时间不肯交人,若我们强行缉拿只怕不妥。下官愿带人守在这里,看住沈庭,还请您再去请示寺卿大人该如何做,是否由他出面禀明陛下。”

  “不可!”陆娄下意识喝断,对上兀史那的诧异目光,才稳了稳心神,理着袍袖解释道,“我们都不知道沈庭是否还有其他往外传递消息的法子,必须马上缉拿讯问,不可拖延。”

  见他如此心急,沈流庭不由敛眸,心下已有了几分猜测。只怕拖延不起的是他才对,但他又在怕什么呢?是了,他怕拖延到明日,或是祁诺闻讯而来。祁诺不在,她说到底就是一个小厮,没人帮她出头,若能快刀斩乱麻,鼓煽寺卿立刻将她定下泄露藩情机密的罪名,到时上达天听,祁诺便也难辞其咎。

  却不知他用什么手段捏造的罪状,竟叫原本十分欣赏她的兀史那也对她的“罪行”毫不怀疑,要想洗清自己的嫌疑,怕是不易。

  那边两人低声商议,姬新月也趁此机会暗道:“沈庭,你放心,我要离开这里,他们谁都不敢拦。你一会儿就紧紧跟在我身边,我先带你离开。”

  “不行。”沈流庭按下她握刀的手,示意她冷静下来,“这显然是有人给我设局,这个局不能逃,逃了就说不清了,只能破开。我跟他们走,你只需要想办法通知少卿大人此事就可以。”

  “可……”

  沈流庭没给姬新月反对的机会,说罢便坦坦****地走向陆娄一行人,道:“小的不曾泄露藩情,还请陆大人带小的去见卫寺卿洗刷冤屈,多谢。”

  “看来你还是一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陆娄原还犯难,不想她竟自投罗网,当即别有深意地牵了牵嘴角,“走吧,我这就带你去见见‘棺材’。”

  泄露机要藩情是大事,惊动寺内如裴寺丞与王主簿这等协理事务的官员本没什么稀奇,但叱罗颉居然也立在署厅内,多半是与阴谋陷害撇不清干系。

  端坐上首的寺卿卫衔年过六十,已是银发白须,时不时发出几声沉闷的干咳,眼中倒还有神,只是多少透着强撑之色。看来邝风当日所言并非夸大其词。

  沈流庭环视厅内后,走到那跪着的男子左侧站定,瞥一眼其侧脸后,才行礼道:“小的沈庭,见过寺卿大人。”

  卫衔无声打量她片刻,才问道:“沈庭,你身旁这个男子,你可认识?”

  “不认识。”男子左脸有一处烫伤后留下的疤痕,虽然只有指甲盖儿般大小,但沈流庭确定自己自回京以来并未见过此人。

  怎料她才开口,男子便激动地扭身向她一扑,死死拽住了她的衣裳下摆喊道:“沈公子,您怎么能出了事就不认我了?我可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在为您办事,您说过不管出什么事都会救我的啊!”

  戏演得可有些浮夸,希望她因此方寸大乱吗?她暗自冷笑,也不去挣开他的手,只低头冷眼盯视着他,不说话。

  那哭喊着的男子被她这么面无表情地盯久了,反而生出些许畏意。一番纠缠下来,他仍不见沈流庭出言反驳,很快便讪讪地在叱罗颉的暗示下噤了声。

  也许旁人的角度看不清,但沈流庭清清楚楚地看到这男子是在看叱罗颉的脸色行事。

  “寺卿大人,不能随意一个人攀咬小的,小的就成了同谋甚至主谋。小的不认识他,也不知他为何出现在此处,更不知他口中为小的办的事究竟是什么。”沈庭说着,也掀袍跪下,背脊却挺得笔直,“小的请求了解事情始末,自证清白,还望寺卿大人明鉴。”

  “寺卿大人,这沈庭的辩才很多人都见识过,当面顶撞上官也是常事,您千万不能被他绕进去啊!如今人赃并获,又有书信为证,她都还能面不改色,说不定不止一个同犯,会不会早已有另外一个人把信与消息送了出去?若当真如此,龙颜必然震怒,我等拖延不报,待乞伏国有变,我等也都难逃失察之罪啊!”

  裴、王二人都可算是中立,陆娄要藏于幕后,也就只能由叱罗颉出面做这等推波助澜之事。

  “敢问叱罗大人,是何书信?信上什么内容?”听到乞伏国时,沈流庭登时便明白是陆娄与叱罗颉二人联手利用那两份诏书做了局。为今之计,她只有尽力拖延,思索如何找出对方所捏造证词证物的破绽,也能为祁诺赶来争取时间。

  “给他看!”卫衔皱眉,抬抬手。

  沈流庭从裴宣手中接过那好像曾经被皱成过一团的信纸,展开一瞧,也不禁脸色稍变。这字迹不知何人所仿,竟以假乱真!

  定是叱罗颉找人伪造的,他常能接触她的笔迹,留下一些供人模仿的不难,更何况这封信里详细叙述了万俟簌并未被流放的真相,非是读过诏书者不能知晓。而除了她、祁诺,也就只有译胥署接触过诏书内容,连中间转手呈送的裴宣都未必看过。

  不知是否裴宣有意助她,在她看完书信默然的空档,对那跪着的男子说道:“赵三,你把沈庭如何指使你往外送消息的经过当着各位大人的面再说一遍。”

  “小人家中贫寒,老母亲又重病,买不起药,只能在药铺附近碰运气求人行行好。那日,小人看到这位沈……沈庭也去抓药,好像是抓给什么大人的药,看起来不缺钱。”那赵三怯怯地又朝右边叱罗颉的方向飞快瞟了一眼,才继续道,“他出来的时候,我就想向他讨几个铜板,没想到,没想到他说只要我为他办一件事,他就给我一片金叶子。小人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第二日他就给了我一封信和半片金叶子。说事成之后,再给我剩下半片。”

  沈流庭抿唇听罢,眼珠一转:“所以这信是我亲手交给你的吗?我是否有告诉你信中内容?”

  “是你亲手给我的,但内容我不知道。你说知道得越少越好,要是有个万一,就把这信销毁掉,还能保命。我当时被抓,想过把纸咽下去,但慢了一步。”

  “那你私自拆开看过吗?”

  赵三用力摇头:“没有,我也看不懂。”

  “我让你送去何处?”沈流庭审视着他应对时的神情,虽然目光闪烁间透露着心虚,但语速不慢,可见接受过多次这样的讯问训练。

  “送到乞伏国的国主手上。我今日就是……就是准备偷溜出城的时候被抓住了。”赵三指了指叱罗颉,“那位大人说他早就发现你的行踪不对,两次和我碰面,就盯上我了。”

  沈流庭再次不置可否地点头,问:“那你可知道去哪里找国主?有无相认的暗语?如何证明你传的这封信的内容是真实的?”

  “你说城外有个茶摊,会有接头人等我。那个人会要三碗茶摆在桌前,我只要过去说一句话,他就会信了。这是你教我的。”他说完,还状似回忆片刻,才用阿泰语说了五个字——为乞伏效力。

  “你确认不需要其他信物?”沈流庭眯起眼。

  赵三略一犹豫,还是摇了摇头。

  见状,沈流庭却一挑眉,转向卫衔拱手,话音笃定:“大人,他在说谎。”

  “怎么说?”卫衔闻言,身子向前一倾。

  “这信中分明一开篇就说了以交换信物为凭,带回交予国主才可信,他却否认了信物一事,可见其证词不足以为信。”

  “你胡说!那信上开头明明写的就是两份诏——”

  赵三脱口而出的反驳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扼住了喉管,双眼瞪得老大。

  “大人您看。” 沈流庭原是存了姑且一试的心态,却不想真诈出了名堂,唇角一勾,沉声道,“他之前声称自己看不懂阿泰文,不知信中内容,可这一下却知道小的是在胡说,仿佛还很清楚信的开篇写的是什么。这般前后矛盾的证词,只怕是刻意编造的。毕竟字迹只要有心,未尝不能仿得以假乱真。”

  “不……”赵三脸色煞白,瞥向叱罗颉的眼中闪过绝望。

  叱罗颉藏在袖下手里的是做女红用的顶针?

  沈流庭还来不及看清,情势就已发生惊变。赵三突然对着她不停叩头,咚咚咚的声音砸得她一阵发蒙,之后他便像疯魔一般,开始胡乱攀咬在场之人。

  “是你!其实是你指使我陷害沈公子的!”

  “还有你!对,你也是同伙!”

  “寺卿大人,大人您明鉴,这件事和沈公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是他们,他们三个,还有他……他们都要害沈公子。”

  连带裴宣在内,在场除了卫衔外,四人全被赵三指为同谋。沈流庭心中咯噔一声,感到不妙。赵三突然对她磕头,又不管不顾一通反咬,貌似极力要帮她洗脱罪名。这一系列的反常举动倒更像是——

  “沈公子,我母亲年纪大了,就让我一命换一命吧!”

  果然,她心念才至,赵三决绝的身影已从眼前闪过。

  “拦住他!”

  “三儿……”

  眼看赵三就要撞柱求死,署厅外一声苍老沙哑的疾呼,却让他在最后一刻止住了脚步。尽管上身还是因为前冲的力道继续撞向柱身,但他及时抬手护住了脑袋,闷哼着扭头看向门外。

  同时循声回眸看去的,还有沈流庭。

  是他来了,一袭白衣,身如玉树,袖扫清风,一如初见。

  他从未提过一字庇护,却从未吝啬一次庇护。

  “娘!”撞击的晕眩尚未过去,赵三踉跄着跑过去,一把扶住老母亲。

  赵三母亲似是目不能视,双手前探着摸向儿子,浑浊的眼中盛满泪光:“三儿!你怎么这么傻啊!打算就这么丢下娘了吗?你……喀喀。”

  “娘,娘,你别动气!都是儿子不孝,让你被人掳走,救不了您。”赵三一个七尺男儿,也跟着一起哭起来。

  “如今赵三尚未酿成大错,又是被人胁迫做出无奈之举,只要照实坦白便可从轻处置。”紧跟其后踏入的祁诺语调平和地宽慰道,“老夫人还请保重身体,才能母子团聚。”

  赵三母亲听着,连连点头:“对,对,三儿,你快……快把实情说出来。是这位大人把我救出来的,你可别再冤枉好人了。”

  “多谢大人救母之恩!赵三愿来世结草衔环以报!”赵三一听,直挺挺跪下冲着祁诺就是三个重重的响头。

  听至此处,卫衔也还不算老糊涂,又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赵三,可是有人以你母亲性命威胁你陷害沈庭?”

  “正是!指使小人的,就是他!此刻的赵三倒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改之前畏畏缩缩的模样,直指叱罗颉,言辞清晰达理,“小人父亲是北边部族的,早年来大兴定居,与是大兴人的母亲生下了小人,所以小人实则通阿泰语。代写书信、临摹字画是家传营生,小人便练成了仿照旁人字迹的功夫,但从不敢用来做恶事。”

  “可不想正是因为这本事,我被那译官盯上。他带人掳走我母亲,要挟我替他仿字写信,再充当被识破抓住的传信人栽赃沈公子。他早已做好两手准备,若证词出了纰漏,以小人母亲的顶针为信号,让我反其道而行,用一死来叫所有人认为是沈公子挟我母亲,令我改口。只要我一死,沈公子就有口难辩。若我不从或是没能成事,他都要杀我母亲。因此小人刚才心灰意冷,只愿一死换母亲还能活命。公子无辜,赵三实在是无颜以对。”赵三说完,再次以头叩地,久久不曾起身。

  “大人,赵三母亲正是从一处叱罗颉名下的小宅中被下官的人找到的。我们去时,宅中还有三五个把守的壮汉企图抵抗,已被尽数收押,皆言受叱罗颉主使。”祁诺补充道。

  卫衔胸膛起伏越发剧烈,强忍怒意听完才拍案而起:“叱罗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拿机要藩情来设计栽赃,把本官与鸿胪寺所有同僚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眼见事情败露,叱罗颉早已腿软,登时在这一怒之威下跪倒在地,一副失了三魂七魄的模样。但随即陆娄不着痕迹挪远一步的举动,却瞬间将原本还指望他能出言保自己一命的叱罗颉激怒了:“寺卿大人,下官,下官也不是主谋,下官也是被逼的啊!是陆大人让我这么做的。他自己派人暗杀沈庭不成,就威胁我设计圈套,否则就让我在这鸿胪寺待不下去。”

  “你休得含血喷人!”陆娄立刻喝断他,义正词严地向卫衔一拱手,“叱罗颉只是为逃脱罪责,才诬陷下官买凶杀人,并没有证据,还请寺卿大人明察!”

  “谁说没有证据?陆丞未免太过自信了。”祁诺眉目冷峻,眼中的清寒之光令陆娄不敢迎视。

  他不自然地**嘴角:“少卿大人这是何意?没做过的事哪来的证据?”

  “是吗?”祁诺眉尾挑起,一扬声,“邝风!”

  “陆大人,很抱歉,我是在您派去灭口那杀手的人之前赶到的,不仅救下了上元夜那个杀手,还把您新派去的也一并捉住了。那个杀手见您背信弃义,非但不照约定安排他远走高飞,反要取他性命,所以痛痛快快就将您的所作所为都供了出来,还签字画押了。您要不要看一眼?”

  沈流庭不得不承认邝风这似笑非笑的神情,阴阳怪气的讥讽,够解恨!

  只见他边说边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将手中那一份供词递给了卫衔:“寺卿大人,沈庭是少卿署的人,他有疑罪,衙署之人理应避嫌。因此这次缉拿与审讯也是皇城司主导,属下只是在旁协助,知情后先行赶来说明。那杀手现拘在皇城司牢中。”

  卫衔看罢,将那供词往陆娄身上砸去:“陆娄,白纸黑字,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哈哈哈!”陆娄却已是不屑再看那供词的模样,一挥袖将它扔到角落,仰天大笑,“好个祁诺!你有手段!你早就派人盯着我了?你就等着这一日了吧?”

  祁诺冷冷地看着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喀喀……祁少卿,既然真相大白,本官身体不适,这里就交给你了。”卫衔低咳着摇摇头,叮嘱一句便由裴宣搀扶着离开了。

  “来人,将陆娄与叱罗颉押下去,严加看管。”祁诺躬身送走卫衔后,便唤来了守在署厅外的威远卫。

  “祁诺,成王败寇,谁又比谁强?在这仕途上,你能干净一辈子吗?哈哈哈……”

  被带下去的陆娄还在叫嚣,面目狰狞,叱罗颉却已是失了魂,嘴里反复念叨着“不是主谋”“不想死”。人性百态,莫过于此。

  祁诺恍若未闻,从腰间扯下钱袋,递给赵三道:“你且带你母亲去治病,但还需在家等候随时传唤。我们需要你的证词。”

  “大人!”赵三拿了钱袋,怔了片刻,实在难以用言语表达感激,便又要叩头。

  “不必如此。”祁诺弯腰拦住他,淡然道,“去吧。老夫人身体要紧,耽误不得。”

  “大人放心,我绝不会跑,就算是要进去吃几年牢饭,我也绝无怨言!多谢大人,多谢大人……”赵三与其母一再拜谢,方才离开。

  “邝风,你随王主簿在寺内彻查一下,叱罗颉是否还有将乞伏国诏书内容泄露给旁人。你再去映月阁给新月公主回个话,报平安。”

  “是。”

  “下官先行告退。”

  就这样,刚才还都是人的署厅里,只剩下了沈流庭与祁诺。

  “大人又救了我一次。”

  她从刚才起就一直跪着,看他如何扭转乾坤,如今他踱到自己面前,俯身伸出手,她才意识到忘了起身。

  “你也做得很好。”冷肃的暮色融进祁诺眼底,化作细碎的暖光。

  沈流庭望着他伸来的手,虽苍白,虽清瘦,虽不曾习过刀剑,却能令她在被握住的瞬间倍感安稳。

  “我们回去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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