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寺有句金玉良言怎么说来着?有祁诺的地方就有压迫。
诬陷案后,叱罗颉与陆娄很快被定罪下狱,寺卿卫衔令祁诺严格整顿鸿胪寺风气,并与其一道上书请治下不严之罪。好在藩情并未真正泄露,圣上只罚去两人一年俸禄。而叱罗颉入狱后,译胥署编员空缺,在祁诺的举荐下,经卫衔首肯,沈流庭竟因此皂服换了官袍,不仅当上译官,还能照旧留在少卿衙署办事,在旁人眼里倒颇有几分因祸得福的意思。
可这俗话说得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沈流庭觉得自从穿上这身官袍,自己那曾经铁骨铮铮的脊梁都被压弯了——女扮男装心累,熬夜苦读心累,案牍加身心累,应付功课考查心更累,原来当一个小小的从七品译官这么累!
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说什么整顿风气,还不就是要让大家伙儿跟他一样整日沉迷公务吗?译胥署同僚午间闲暇时常一本正经地探讨此事,有家眷的译官们都认为祁少卿这般“献身衙署”,皆是因为未成人夫、成人父,可谓“英雄所见略同”。沈流庭每每旁听,也深觉有理。于是乎她便在众人七嘴八舌的怂恿鼓动下,脑袋一热,答应肩负起解救全鸿胪的伟大使命——为少卿大人的婚姻大事而奋斗,让他多陪娘子,少加班。
尽管帮其他盛安贵女递情书给祁诺时,她心里总有一处不太对味。
“沈庭,你是译官,不是媒人。”
这日午间,祁诺入宫呈递文书刚回,便见书案上又压了一封“信”,花笺小楷,不用看都知道是什么内容。
在矮榻上立着书卷往外窥探的沈流庭再次没意外地看到他的脸越来越黑。
可偏偏祁诺对着她那双猫儿般灵动狡黠的眼眸发不出火来,只能叹一声,揉着眉心问:“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信笺都从哪儿来的?你经常和那些京中贵女待在一起?”他不觉得公务与课业之余,她还有这份空闲。
沈流庭心虚一笑:“都是表小姐给我的,嘿嘿……”
“如燕?你和她什么时候……”祁诺觉得眉心跳得更厉害了。
“表小姐现在喜欢我罗大哥嘛,自然和我化干戈为玉帛喽。”沈流庭笑眯眯的,又补充了一句,“他们两个进展好像不错,大人不用担心自己之前伤了表小姐的心了。”
云如燕与罗昊?祁诺对此倒是全然不知情,听后怔忪片刻,才颔首道:“也好。”
说完,他又清清嗓子:“不过这些‘信’,不必再递了。本官暂时无意于此,你让如燕顾好自己的事就行。”
“可大人您也二十有五了,不能一直无意于此啊!”沈流庭脱口而出,随即感到署厅内一瞬又回到了严冬,背脊后冷飕飕的。
半晌,祁诺眼底的暴风雪才渐渐停歇,淡淡道:“你不急,本官便也不急。”
“嗯,嗯,大人说得对。”这次沈流庭学乖了,点头如捣蒜,把“我还年轻不一样”永远咽进了肚子里。
可能是她无条件的附和让祁诺稍感愉悦,唇角有了些弧度。她眼尖,便抓住时机道:“大人,我以后都不递信了。但这最后一封,您真的不考虑一下吗?郑御史之女只是想与您同游踏青而已,您权当散散心,交个朋友。”
“每年踏青,无甚意思。若要出游,你可有想法?”
“我吗?我……”沈流庭没料到他会问起自己的建议来,抿唇转了转眼,才展颜笑道,“陵江的飞天画舫这几日巡游到盛安,我听说那是全大兴最大最美的一座画舫了!女儿家一定喜欢漂亮的东西!最好夜里去,夜里燃起灯更美!”
祁诺闻言,挑眉含笑:“好啊。那本官便回帖一封,约她画舫夜游吧。”
这……这就答应了?沈流庭一时怔住,明明该欢喜,却笑不出来。
“本官看今夜就不错。事情交给你去办,你随本官同去。”祁诺说着,已然取过那花笺,提笔蘸墨,垂眼吩咐道,“对了,你再叫邝风进来一趟,将花笺送去郑府。”
“是。”
沈流庭细眉若蹙,又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闷闷不乐地迈出署厅,却发现邝风正靠在门边晒太阳,便交代一声,自顾自准备去了。
“你将这个送回郑御史的府邸。”
“大人不是要邀郑小姐出游吗?怎么又……”
却说邝风本是喜滋滋进的署厅,可接过低眼一扫,才发现回帖内容竟是身体不适,不能赴约,登时两条浓眉就纠结出一个“川”字来。
祁诺不打算多解释,只交代道:“你送去就是。送完回来再去看看沈庭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你帮她准备好以后,晚上就先回府,不必跟去了。”
“大人你又是为了他。”邝风脑袋一耷拉,忍不住抱怨,“上次你找顾公子当幌子,这次是郑小姐……还不让属下跟去,您这也太偏心了吧。”
闻言,祁诺凉凉地瞥他一眼:“王主簿那里的档案太多,近来整理需要人搬运,本官看你……”
“属下这就去送。”
是夜,朗月清空,银晖幽澈。盛安城西的青云河上浮动着一层薄薄的雨后白雾,一座足有三层的大型画舫漫行其间,彩灯璀璨,雕梁画栋,四角亭,美人靠……处处皆是怀抱丝竹的曼妙倩影,乐声悠扬,迭**回响。
船舱内酒香弥漫,帘幔之后的舞姿影影绰绰,似远还近。这好像是沈流庭第一次看祁诺小酌,他的心思似都在品酒上,目光很少落在那些轻舞回旋的女子身上,也不言语。除去声声丝竹,这大概是最静的雅间了。
起先沈流庭还觉得这画舫处处新奇,兴致颇高,可两人戌时不到便已等在此处,如今戌时过半,郑御史之女却迟迟不见现身。她可没祁诺这么好的定力,早有些不耐烦了。
难道是对方觉得画舫这地方不够庄重?又是夜里,所以想了想便反悔不来了?
不胜酒力的沈流庭还是在无聊之下呷了口酒,醺然间越发肯定是这个原因。毕竟这些闺阁小姐无论是家门,还是自己心中的条条框框都拘束甚多。不像她,照沈栖野那小子的说法就是在外边野惯了,心眼比碗口还大,连花楼都能随便逛逛。
可祁诺好不容易答应出来,就空等一晚回去,沈流庭怕他以后会更“于此无意”。思及此,她忽地将酒盏里的酒仰头灌下,决定替那郑家女赴约。
“喀喀,大人,下官突然有些腹痛,先失陪一会儿啊!”
酒壮怂人胆,沈流庭以腹痛为由遁走,一出雅间,甩了甩有些晕乎的脑袋,思路却异常清晰,找了一个画舫中的抚琴女表明女儿身,谎称是为见情郎才女扮男装偷溜出府,如今想借套衣裙,换回女子装扮好与情郎相会。那抚琴女一听,竟是十分热心,不仅邀她入屋挑选衣裳,还帮她梳发点唇,道是这么不容易见一面,定要给情郎留下一个美若天仙的印象。
“对了,再把这个戴上,增加神秘感。”抚琴女满意地看着镜中女子的妆容,又取了一块白纱勾到她耳后,眨眼一笑,“考验考验他,看能不能认出你来!”
“好。”沈流庭本也打算要一块遮面,谢过之后,便不再耽误工夫,紧赶慢赶回到雅间前。许久不曾穿女装,她总觉得哪里别扭,加上之前借的酒劲儿经过一番梳妆后早泄了,再三检查后才鼓起勇气推门入内。
一袭鹅黄色收腰长裙袭地,外罩月牙色纱衣,莲步轻移间裙摆随风而动,一支攒珠猫眼簪俏皮地别于髻间,熠熠珠光与主人灵动的眸光交相辉映。只是这份眸光里,又多了平日难见的怯怯羞赧。
沈流庭双手有些局促地在腰间绞着丝帕,对上祁诺循声望向门口的视线,只觉素来如风云过水、淡然无痕的目光中,顷刻起了波澜,似惊似喜,再一眨眼,月色又在他眸底碎开夺目的清芒,转瞬即逝,只余墨瞳中的夜影浓稠。
原来他面上不说,心里却这般期待郑小姐赴约啊?丝帕又被她攥紧了些。
“郑小姐?郑小姐为何以纱遮面?”
“是,”她回神,对他一福身,刻意捏着点嗓子,细语道,“小女子见过祁大人。昨日小女子偶感风寒,怕将病气过给大人,这才掩面。晚间家中有事,故而迟来,还请大人见谅。”
祁诺先是摇头淡笑,又问道:“无妨。不知小姐来时可有遇见祁某的随从沈庭,可是她领你来此?不知她去了何处?”
“他……小女子刚才好像是看到了,他似乎身体不适又离开了。”美人当前,他还惦记她的去向,她心里顿时又舒服多了,“她让大人不必理她。”
闻言,祁诺双唇微微上翘:“也罢。闲乘画舫吟明月,信任轻风吹却回。这良辰美景,只对月而坐却是辜负了。听闻郑小姐擅舞,祁某不才,愿为小姐奏上一曲,不知小姐可否赏脸一舞?”
一言不合就吟诗也就罢了,不承想他还要弹琴跳舞。沈流庭嘴角一抽,脑子转得极快:“小女子前几日正好崴了脚,怕舞不好,让大人见笑,还是不献丑了。”
“哦,真是遗憾。”却听祁诺沉吟着,又道,“那不如抚琴吧?郑御史家世代书香,想必琴棋书画对郑小姐来说都非难事。”
沈流庭瞪大眼:“抚……抚琴……”她弹起琴来连自己都害怕。
“有什么不妥吗?”祁诺扬眉不解地问。
“也不是不妥,就是这画舫上的丝竹嘈杂,抚琴也难静心,小女子心想不如还是为大人舞上一曲吧。”她暗忖着随便转几圈总不至于太瞎眼,也比随便弹两下就刺穿耳鼓强。
“那小姐的脚?”
“无事,无事,已是好几日前崴伤的,应该是大好了,不妨碍。”沈流庭急急摇头,生怕他又提出一个别的才艺来要她的命,哦不,要她展示。
“那好,祁某很期待小姐的舞姿。”祁诺唇边藏了一抹笑,走到一旁的古琴前,正襟端坐道,“请!”
没吃过猪肉,谁还没见过猪跑呢?更何况今晚自踏上这画舫,那些转啊转的舞女就没离过她的视线。琴音响起,沈流庭边回忆她们的动作边略显僵硬地扭动腰肢,与曲子相和是不可能了,但好歹不至于冷场。到后来琴曲过半,她实在编不出什么动作了,就索性糊弄着展开双臂,原地转圈。
就这样一圈接一圈,两边脚尖轮流点地,裙摆时而扬起,时而垂落,似乎渐入佳境。笑意染上眉眼,沈流庭喜欢祁诺专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然而,乐极生悲也就在一刹——
一个不注意,她竟踩住了裙摆,整个人往前摔去。
“啊……”
“呃……”
没有感到预想中的疼痛,身子底下好像多了一个不软不硬的“垫子”。沈流庭一脸奇怪地睁开眼,错愕到张嘴却发不出声。
什么“软垫子”,根本就是祁诺被她扑倒在身下了。
两个人贴得很近,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听见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只觉得脸腾地就烧了起来。等等,脸?
祁诺衣襟上勾着的,好像就是她的面纱。
沈流庭傻住了,也忘了起身,就这么呆呆地与衣冠稍乱的祁诺对视着。
自己现在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还能挽回什么?这三个问题像魔咒似的不断在她脑海中重复回响,可就是找不出答案。
良久,祁诺终于比她在这场意外中先平复了呼吸与心情,眼神闪了闪,迟疑着开口。
“你……”
“你什么都没看见!我不是女人!”
谁料沈流庭才听见话音,就一个激灵撑起身,抓起那面纱,边往他眼上丢边喊,而且没喊完就拔腿开溜。
声未落,人却已跑得没影了。
还躺在地上的祁诺没有动,那白纱蒙住双眼,顶上琉璃灯盏发出的光芒愈显朦胧神秘,从少女身上沾染的暗香充盈鼻息,竟令他生出了心猿意马之感。
是他刚才贪杯喝醉了吗?或许吧。
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什么是“掩耳盗铃”?画舫上喊着自己不是女人,然后还夺门而逃的沈流庭,就是最好的写照。
一整夜没闭眼的沈流庭趁天还没亮,就从少卿署的偏房离开,到译胥署的署厅里坐着等上衙。但她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一团糨糊,翻来覆去都是那几个无解的念头:祁诺昨晚才出口就被她打断的话究竟是什么?他会怎么想?他会在意吗?她又该如何面对他?
她明知道无解,却还是忍不住去做一万种猜想。
直到译官们陆续进了衙署,同僚间的寒暄问早声此起彼伏,沈流庭才稍稍能将注意力从女儿身暴露的事情上移开些。兀史那见她魂不守舍地坐在角落,还主动上前笑问:“沈译官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祁少卿那里没有事吩咐你做吗?”
“啊,没……没有吧。”沈流庭一副还没彻底回神的模样,“应该?”
兀史那却摇摇头,老神在在地笑说:“再有半月不到,辛罗使团一行就该抵达盛安了。正使是辛罗国的大王子赫连朝暮,据说他很受百姓爱戴,也为辛罗王所器重。因此陛下极重视这次来访,一应接待事宜不可疏漏。我想鸿胪寺上下官阶合适,又有能力堪此重任的,也就祁少卿了。陛下若命他接待王子,全权处理,那大人肯定会选你做使团的随行译官。到时还会没事吩咐吗?”
沈流庭听完不禁扶额一叹。她还真是乱了心神,连这么重大的事情都忘了。
“沈庭,你一大清早不在署厅里等着大人,跑到这里做什么?平时也不见你这么勤快,害我一通好找!”
这说曹操,曹操没到,但曹操的手下却到了。
邝风脚才踏进门,就眼尖地发现了她,大嗓门地嚷嚷起来。
“我……”
“别废话了!大人找你,快跟我回去!”邝风一刻都没站定,就把沈流庭从座椅上拉起来往外走。
知道躲不过,沈流庭无可奈何,只能在路上试探着问:“大人找我,很急吗?”
邝风回忆起自家大人上衙后发现她不在时那担忧的神情,但这并不妨碍他睁着眼睛说瞎话:“不急,是我脾气急。”
沈流庭见他态度敷衍,遂“哦”了一声,不再指望从他这里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默默跟在其身后进了院门,远远就望见厅中的祁诺正负手而立,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窗外。
“下官见过少卿大人。”
邝风识趣地没跟进来,沈流庭硬着头皮拢袖行了个礼。
“辛罗使团的宴飨食单,由你协同礼宾院初拟一份,向沙苑监落实供给后报来给本官过目。”
本以为昨夜之事是绕不过去的,却没想到祁诺张口就谈公事,还将设宴食单这么重要的任务委任给她。她一抿唇,没什么底气:“大人,下官从未负责过接待使团的飨宴事宜,怕难以胜任,不如还是找有经验……”
祁诺却忽然转正身打断她道:“哪一件事的经验不是从无到有的?礼宾使何非为人持重,做事严谨,你跟着他多听多看,见识一番,便会了。”
感到他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了,沈流庭莫名一惊,忙垂下头:“大人说的是,那下官这就去礼宾院?”
这次头顶迟迟没有回应传来,逃避的念头又开始作祟,沈流庭等了片刻,便开始悄悄往后挪,可才挪了小半步,祁诺就出声了。
他问:“沈庭,你立志,你为官,你心存正气,看不得不平之事,与你是男是女可有半分关联?”
“没有。”
“那你又在为何事在意?”
“我……”沈流庭启唇却无言,突然迷茫了。是啊,她只是觉着被撞破女儿身的秘密仿佛是一件天大的事,可这件事发生后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她依旧是她,愿踏遍九州山川的她,愿立书写尽天下风物的她,愿为世人留下着世间万象的她,不管是丞相之女沈流庭,抑或是鸿胪译官“沈庭”,她想做的事,能做的事,将来会做的事,从未改变,她永远是她啊!
见她一改进门时心事重重的模样,眼中重燃起熟悉的光芒,祁诺欣慰地淡笑道:“若你想通了,便放手去做。本官会帮你保守这个秘密,你不必担心。”
“是!多谢大人提点!”豁然开朗的沈流庭笑容一**,浑身又充满了干劲,“下官一定不会让大人失望的。”
“去吧。不懂之处多问问,本官相信你能做到。”他轻轻点点头。
“嗯,下官这就去礼宾院见识学习了。”
还是那般风风火火的背影,却与昨夜琉璃灯盏下翩翩起舞的轻盈身姿渐渐重合在了祁诺笑意氤氲的眸底。
万家炊烟,八方宾服。每年来盛安朝贡的使团本是大大小小,不计其数,但近两三年来如辛罗使团这般被重视的,还是头一遭。
辛罗位于九州最南,百姓富足,土地广袤,物产与大兴迥异却又十分为朝廷、民间所需求,来自辛罗的水果、海鲜、木材、石料、珍贵皮毛等等,皆是两国通商时最受欢迎的。不少物品价格还颇为昂贵,富贵人家常以能用辛罗酸果招待客人为耀,酸酸甜甜,口感鲜美,是大多数水果都无法媲美的。
距离上一回辛罗来使结通商之盟,已近百年。此番大王子赫连朝暮再入大兴,就是为了签订新的盟书,对两国而言都意义重大。陛下也如兀史那所推测的那样,将招待重任交给了祁诺。
这小半月,沈流庭跟着祁诺忙前忙后,张罗一应事宜,几乎把鸿胪寺下属的各司都跑过了一遍,再三确认,不敢出一点儿纰漏。毕竟她曾看过鸿胪寺不少关于蕃客来使的记载,大羯鼎盛之时,使臣就曾对宴席上沙苑监所供的牛羊十分瘦小而当场表达了不满,认为这是大兴对大羯的蔑视,才提供这样的食物。还有一例则为鸿胪设宴未供鱼而起,只因新佑人喜鱼,不可一日不食。故而哪怕只是一份小小的食单,稍有不慎都很可能引发不快。
“紧张了?”
沈流庭搓搓手,老实地对祁诺点点头:“也不知道赫连王子好不好相与。”可千万别是巴克纳那样的人。
照例,使团入城后应先至鸿胪寺报到,呈交朝贡礼单与奏表,如赫连朝暮这样初来大兴的,还要安排在鸿胪寺的习礼亭学习觐见的礼仪后,才能入宫参与朝会或是宴席。可这辛罗使团分明一早就入城门了,鸿胪寺也派了人前去引领,然而大半个时辰都快过去了,怎的使团好像迷了路似的还没来?
裴宣又看一眼日头,对祁诺拱手道:“大人,是否需要下官去看看情况?”
谁料话音才落,一队十分扎眼的车马就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尽头。
清一色的红艳艳,这不知道的该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接亲的队伍,就差敲锣打鼓了。沈流庭腹诽着,微微眯起眼,又一瞧,才发现其中那辆最豪华马车的红色外壁上,以金丝烫着一只巨大的蝎子图案,正是辛罗信奉的图腾始祖。
车队缓缓近了,道上并不拥堵,速度却着实行得很慢,像是怕颠簸到车内人。
难怪从城门进来后这么久才到。沈流庭猜不出这赫连王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即只随众官一道下了台阶迎上去。
马车在鸿胪寺前停稳,祁诺率领众官拢袖行礼,以一口流利标准的辛罗语道:“下官鸿胪寺少卿祁诺,特奉陛下圣命前来迎接辛罗使臣。”
然而话音落下多时,马车内的人没有一点儿动静,整个辛罗使团的队伍里也无人吭声。祁诺倒是宠辱不惊,保持着微躬身的姿势,语调沉稳:“赫连王子远道而来,一路上辛苦了,还请先进鸿胪寺稍坐。”
又是许久,除了马儿打了个响鼻外,马车内还是静悄悄的。
随行侍从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先是冲祁诺歉意一笑,而后隔着帘子轻问:“大王子,大王子,鸿胪寺到了,您醒了吗?大兴陛下派来的官员都在等您呢。”
“嗬,本王子就说了要睡到午后,下午再入城,你们偏说那样失礼。看吧,本王子醒不过来,现在还不是更失礼?”
那侍从问罢片刻,车厢里才传出声慵懒的呵欠,接着便是一把折扇挑开了帘子,华服男子探身而出,边说边随性地直接跳下马车,抬眉间,一双桃花眼半是含笑。
辛罗人与大兴人样貌差别不大,只是瞳色非黑偏褐,服饰也较为贴近,区别就是大兴宽袍宽袖,辛罗却宽袍窄袖,大兴男子端端正正地束冠,而辛罗人常只以发带高高扎起一束,再任其垂下,普通百姓以布条做发带,身份尊贵的则以绸带为主,还会在发带上缀上些珠子、金银饰。
但这赫连朝暮却是一个例外,一清二白的一根暗红色布带子扎发,一身压着暗纹黑边的红衣,腰带也无任何坠饰,独有其上绣着的那只蝎子,蝎尾高吊,毒钩锋利,无端令人生出几分畏惧。
“赫连王子舟车劳顿,必然辛苦,何谈失礼?”祁诺笑容得体地应对道,“鸿胪寺内备下茶水,请王子入内稍作休息。使团一行若有无须跟随者,下官会派人将他们先领去鸿胪客馆安置。”
“这位大人辛罗语说得不错啊。早就听说大兴人才多,今儿我算是见识到了。” 赫连朝暮笑吟吟的,扇子在左右手之间换来换去地把玩,目光也慢悠悠地扫过诸人。
沈流庭见他视线扫来,急忙将头又埋低一些。天晓得他跳下马车的瞬间,她的心脏也快跟着跳出来了。与他眉目间招摇的英气俊逸无关,而是因为她见过赫连朝暮,她不仅见过,而且还揍过他。
可偏偏赫连朝暮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下来,还用折扇指了指,笑道:“啧,你们这鸿胪寺的官员一个比一个白净啊,尤其你身边这位细胳膊细腿的。”
祁诺几不可察地一敛眉:“鸿胪寺内皆是文官,自然比不得王子您年少便弓马夺功名,让王子见笑了。王子请吧。”他抬手,看似侧身相请,脚下微挪间却将沈流庭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身后。
“好吧。一二三,你们跟本王子进来,四五六,你们先去客馆安顿。”
“是。”
只听得队伍前后骑于马上的六名侍从模样者齐声一应后,队首三人便翻身下马,跟到赫连朝暮身后。
这赫连朝暮给亲信侍卫起名,也太草率了吧?当数数玩儿呢?沈流庭生怕再引得他注意,咬着牙强行憋笑,连肩膀都不敢抖。她眼角余光瞥见身边同僚,也是一脸想笑又不能笑的模样。
“你们大兴建筑挺漂亮的,就是单调了点儿。本王子这一路都有些看腻了,还以为官衙会有些不同的……不过大是够大,比我们那儿气派。”
也不知赫连朝暮是没发现,还是压根不在意,当下折扇一开,摇着风,背着一只手就抬步往里走去,一路上东拉西扯,嘴里是半刻不停,怕不是一个话痨。但他的身份摆在那儿,身后官员再多也没哪个敢胡乱接话的,也就祁诺不卑不亢地笑应几句,权当捧场了。
“衙署简陋,委屈王子歇脚片刻。”祁诺将赫连朝暮请进了署厅内落座主位,命人奉茶后,又道,“但客馆中院落已收拾布置妥当,王子还请放心。届时王子若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只管派人支会掌事与馆令,他们定会让王子住得舒心。”
“嗯。好茶!你们大兴的茶叶一直都对本王子胃口!”
只见那赫连朝暮把扇子一搁,端起茶碗,也不急着喝,反而半阖上眼一嗅,倒让沈流庭以为他是真懂行。然而下个弹指,他就仰头一口闷了。
嗯,确定了,牛嚼牡丹,同道中人。
“对了,这是辛罗进献给大兴皇帝陛下的贡物礼单,聊表心意。”赫连朝暮喝完茶,从怀中掏出两份折册,笑得漫不经心,“另一份是表文,不过也没什么重要内容,就是例行公事。其实我也不是很着急面圣,最好能多在这盛安吃喝玩乐一番。”
他这吊儿郎当的模样、无所谓的态度,虽谈不上对陛下不敬,但也着实让一众跟随的鸿胪寺官都开了眼界,不由得有些发愣。
还是祁诺应对自如,像在意料之中般弯弯嘴角,恭敬地接过:“表文下官会代为转呈陛下,也会向陛下表达您对大兴的亲近之意。您要是什么时候想游览盛安,我们也会派官员随行为您一尽地主之谊。”
“好啊!”赫连朝暮听罢,笑意更盛,身子往沈流庭的方向一探,“依本王子看,不如就让……”
他本是欲说又罢,想刻意吊着,卖个关子,却不料祁诺竟看准这空当,侧首对身边的沈流庭吩咐:“沈译官,外面应该搬得差不多了,你且去帮王主簿清点一下朝贡之礼。清点无误便先入库。”
“是,下官这就去。”沈流庭立刻会意,接过他递来的清单,转身就走。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赫连朝暮玩味地勾起唇:“巧了!祁大人倒是与本王子想到一块去了,刚才我想选的就是这位去清点礼单的沈译官。”
“王子初来不知,这译胥署译官二十人,沈译官资历最浅,年纪最轻,毛手毛脚的,难以胜任,要是出了什么事,下官与鸿胪寺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回头您要出行前,下官会让通晓辛罗语的译官都去客馆,随您择选。”祁诺只当没听出他话中机锋,四两拨千斤地就令其无法再在沈流庭身上纠缠。
赫连朝暮眉尾一挑:“那还是祁大人考虑周到。不过本王子听说,第一次来大兴的使臣都要学觐见礼仪的吧?我这个人,最学不来的就是礼仪。”
“礼仪并不繁复,只是最基本的,赫连王子不必担忧。若下面人做不好,下官也可教授。”
“哎,那倒不用!再说了,本王子学东西,从来和夫子好不好没关系。没缘分的,说什么也是听不进记不牢,”赫连朝暮笑着指向自己的眼睛,眨了眨,“得一眼相中的人才行。”
闻言,祁诺正欲再开口,赫连朝暮却抢先又道:“大人可别说那位沈译官连基本的面圣礼仪都教不好,那她怎么做的这官儿?”
祁诺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淡然笑道:“自然不会。只是她为官不过三月,粗心懒怠,做什么事都是下官盯着才能不出岔子。教授觐见礼仪也是大事,下官到时定会去督着她,不让她出错偷懒,以保证王子能早日学成面圣。”
“也好。”赫连朝暮一噎,手里加快摇了几下扇子,没得主意,只好用力一合扇子起身道,“那真是有劳大人了。本王子累了,先回客馆了。”
听他话音骤然冷淡,就知他无意周旋下去。
祁诺面上依旧是不动如山的淡笑,躬身行礼:“下官恭送王子。”
半炷香后,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署厅外张望半晌,才一溜烟蹿进门里。
“大人,他走了吗?”
“早走了。”祁诺倚着扶手按了按额角,问,“你见过赫连朝暮?”
“大人简直明察秋毫,火眼金睛,一语道……”被他眼中锐光一瞥,沈流庭忙止了奉承,“嗯,小的是见过他,还结了那么一点点的梁子。”她心虚地堆着笑,拇指和食指在眼前比了一个极短的距离,就一个指甲盖那么宽。
祁诺摇头一叹,显然是不信的:“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事情是这样的,去年五月,下官曾游历到辛罗国。在一家小酒馆里,下官偶遇了当时微服出行的赫连王子。下官看他不好好喝酒,反而对老板娘不停说些轻浮之语。老板娘不理他,他还变本加厉,动手动脚的。酒馆中居然没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下官气不过,就与他理论。下官也料想他不可能三言两语就罢休,所以早有准备,拿着手里酒碗过去的,看他冥顽不灵,就手起碗落……”
说到激动处,沈流庭还忍不住比画了一下,比画完才想起不合时宜,忙把脖子一缩,怯怯地瞧了面色不豫的祁诺一眼,弱弱地继续道:“就一时冲动,把他的脑袋给开了……一下就见血了,然后他就被他手下急吼吼送走看大夫了。”
“今日下官看他,应该是没留疤。”她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又补了一句。只记得当时赫连朝暮好像是嚷嚷了些什么,让她感觉他很在意脸的。
听完故事的祁诺又是重重一叹,眉头锁得更紧了。
“我也没想到那个登徒子会是赫连朝暮,还以为最多就是一个纨绔子弟,更没想到他偏巧不巧又成了使臣。”
“你当时穿的是男装?”
这才是最糟糕的事。沈流庭丧气地耷拉下脑袋:“女装。他今日的表现一定是认出我了,他会拆穿我吗?”
“看他方才的态度,想来暂时还没有当众拆穿的打算,只是起了玩性,之后你恐怕少不得要小心应付。”祁诺沉吟着坐正。
“不是说他很受百姓爱戴,是众望所归的下一任辛罗王吗?怎么感觉一点儿都不靠谱?”说到“玩性”,沈流庭就想到了他那过分自由散漫的举止,居然一路睡到鸿胪寺门口,话里话外还不太乐意被吵醒。
她挠头纳闷时透着几分不自觉的娇憨,祁诺眼里的暗色融开了些:“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象。有的人生来不羁,有的人自小稳重,但要看一个人是否能成大事,还是要看他的心志、气性与头脑。本官倒觉得这位赫连王子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唉,管他是什么样的王子,反正下官的把柄是落在他那儿了,不然我……”沈流庭说着,心中忽地闪过什么,两眼一亮,“不然下官就告病?不继续参与辛罗使团的事宜,就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了。”
祁诺对她的“灵机一动”报以无奈一笑:“恐怕是不成了。他那时本想开口让你带他在盛安游览,被本官一阻后并未作罢,又要求由你来教授觐见礼仪。他言语间不容推辞,我也只能应下。”
“什么?这不是羊入虎口吗?”沈流庭直接就跳起来了,嗖地一下窜到祁诺身边,像抱救命稻草般抱住他的胳膊,“大人您一定要救救下官,呜呜呜,他肯定还记恨下官,说不定调戏那个老板娘不成就要反过来调戏我。”
她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祁诺自然知道这里头夸张做戏博取可怜的成分更大,只是听到最后一句时,目光陡然暗了几分。
“大人,您怎么了?”抱着胳膊的人周身忽然散发出阵阵寒意,沈流庭手一缩,观察他的脸色,又冷又沉。
祁诺一愣,扭头对上她担忧又怯怯的眼神,那晚帕上的暗香似又将他萦绕,鬼使神差就抬手抚了抚她的后脑,浅笑柔声道:“别怕,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应对他?到时我就在你身边。”
那笑声低沉温柔得像一层云飘过心间,痒痒的,沈流庭突然就不敢看他了,垂睫咬唇,努力不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有什么不同。
“谢……谢大人。有大人在,下……下官就安心了。”
“喀……嗯,本官看赫连朝暮不到日上三竿也是难叫他起榻的。”沈流庭这般拘谨,祁诺也感到方才的举止似有不妥,攥袖收回手,轻咳一声,“过两日本官安排一下,午后再去习礼亭,你也不必整日抱怨晨起困倦了。”
他这是默许她白天躲懒了?
“大人最好了!下官现在就去请教裴寺丞如何教习!大人您忙久了,自己要记得休息一会儿哦!”
沈流庭喜上眉梢,笑嘻嘻地揖礼而退,自是没有留意到重新覆上祁诺眼底的那抹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