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李祐安的计策,在所有人戒心最低时,趁机来一招偷天换日,连半分涟漪都不会激起,就能重夺帝位。
再然后,他将逐步折断谢云迟的羽翼,洗刷李氏一族的冤屈,继而位极人臣,成为实际的掌权者。至于红莲,他掌握着她的秘密和性命,不怕她不听话。
李祐安自认为所做之事与李复毫无区别,所以在李复拒绝交付手中剩余的力量时,他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一声“愚忠”。为了避免李复坏事,他不得不将李复和娘亲软禁在了庄园之中,断了他们与外界联系。
此时,李祐安看着惊慌中的昭阳,微微一笑。
李祐安无比后悔的一件事,便是年少时口无遮拦,将皇子当成一个姑娘调戏了。
后来,昭阳大度地原谅了他,求了旨让他做伴读,他还以为自己因祸得福,走上了一条前程似锦的路,即将成为未来皇帝陛下的肱股之臣,左膀右臂。岂知,昭阳却藏了那种隐秘心思,令他耻辱万分。
万众瞩目的新科状元沦为笑谈,他难掩眼中厌恶,冷冷地疏远了昭阳。偏生昭阳在这方面执拗得不行,他不得不故意讨人嫌,好令之知难而退。
如今,两人身份对换,主宰的人换成了李祐安,他终于有心思打量这个让他苦恼已久的人了。
昭阳生得好看,那是一种雌雄难辨的美,此时又作柔美女装打扮,他一时竟有些心旌摇曳。
李祐安抬起手摸了摸昭阳的脸颊,动作轻柔,忍不住感慨道:“若你是女子,我又何必退而求其次,跟红莲联手呢?”
这种温柔,昭阳曾经渴望过无数次,然而此时此刻,时间不对地点不对什么都不对,物是人非。
李祐安很快就收了手,好整以暇地坐回了对面,安慰道:“昭阳,不要害怕,你既然视我为知交,我自然不会伤害你,更何况,你应该开心才是。”
昭阳目光微动。
“如今风雨飘摇,对你来说皇位不过是一个沉重的包袱,从今以后,你便当一个无忧无虑的昭云公主吧。其余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了。你放心好了,有我在,皇太后定会安然无恙,谢云迟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垂帘摇摇晃晃,被风轻轻吹起,此时马车已经远离京城有好些距离了,进入了一望无垠的平原之中。李祐安望着外面的无限风光,嘴角笑意更深,志得意满。
“是吗?”
昭阳的嘴角慢慢往上勾了一下,突然对他伸出了双手。李祐安愣了一下,大概因为心情不错,他没有拒绝昭阳的靠近,任由她倾身而来,甚至张开手臂要揽住她的后背。
他的心莫名地狂跳了起来,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原因,他皱了皱眉,继续道:“送你到前面那座城之后,我便要离开了。昭阳,柳州是个很美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过些日子我再——”
嗖。一声轻微的声音。
李祐安的话音断了。
嗖!冰冷的刀锋没入腹部更深,剧痛传遍全身。他艰难地抬起眼睛,伸出的双手僵硬在半空,随即被一把给推开了,跌坐在了座位之上。
“谁说我是昭阳了?”红莲冷冷地睨着他,似笑非笑地道,“李祐安你不行啊,谁是谁都分不清楚。”
“你,竟然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哦,你是疑惑我怎么敢这么做,是吧?”她轻轻笑了起来,“本宫是君你是臣,哦不,你连罪臣都不是,逃犯一个,你欲行不轨,难道本宫还杀不得你了?”
今日进入正德殿之前,红莲也以为自己会铁石心肠到底。
李祐安死死地盯着她,艰难地道:“你不是中毒了吗?”
“解了。别忘了,本宫早就不是那个如履薄冰的影子了,以前本宫有胆子,现在就更无所畏惧。既然本宫得偿所愿,又何必去做别人呢?你是不是傻了?”
“你和谢云迟合谋算计我!”
“这不是很正常吗?你利用本宫,他真心待本宫。”
其实红莲心里明白,说得再多,承诺得再美妙,远不如实际做的。说永远很轻易,而做永远晚一步。谢云迟愿意做她的退路,她为谢云迟晚一步,又何妨呢?
李祐安目眦欲裂。
“送你一个消息,黄泉路上慢慢回味。”红莲莞尔一笑,猛地将匕首拔了出来,她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昭阳是女子。”
李祐安霎时昏厥了过去,鲜血从他的腹部涓涓不断地流了出来,红莲挪开了目光,压制住微抖的双手,抬起手将脸颊溅上的血一把擦去。过了会儿,她探了探李祐安的鼻息,提高声音道:“停车!”
马车停下的瞬间,天空绽开了一抹微光。
红莲刚掀起帘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在这个时候,李祐安蓦地睁开了双眼,一把推开红莲,随即滚出了马车之外。
苍茫的原野上,黑衣蒙面人冲了上来,与随行的侍卫队缠斗到一起,一些侍卫突地反水,对身边的同伴刀剑相向。
一见外面的情形,红莲脸色一白,紧握着手中匕首,眼看一个黑衣刺客朝她冲来,她就地一滚便躲到了马车底下,又飞快地从另外一边钻了出去。
随行的侍卫们不敌蒙面刺客,节节败退,情况越发危机,红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地面隆隆震动的声音由远逼近,天地交接之处烟尘滚滚,转眼间,黑压压的骑兵就冲了过来。
红莲见到来人,松了一口气。
谢云迟一身劲装,单手执着银枪冲了过来,猛地挥起一枪将追杀红莲的刺客贯穿。这一枪将刺客整个人都挑了起来,划过半空,再狠狠地滚落到地面,鼓着眼睛没了动静。
蒙面刺客们见情势不对,扶起虚弱的李祐安就要逃。
“站住!”红莲目眦欲裂,下意识就要冲上去,谢云迟脸色一变,立刻骑马冲了过去,将她截住,扣着她的肩膀将她提上了马背。
蒙面刺客们训练有素,迅速翻身上马,只留了少数轻功好的人断后,不一会儿就退了个干干净净。与之前的情况一模一样,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从开始到结束,短短一刻钟不到。
“追!”谢城厉声一喝,领着骑兵追了过去。
红莲靠在谢云迟怀里,惊魂未定,双眼却狠狠地盯着远方,谢云迟伸手将她的下巴扳了回来,怒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对上了他含怒的目光,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想要抓紧他的衣裳,这才发现双手无力,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拿脑袋蹭了蹭他的胸口:“我只想着不能让他跑了,倒是忘记自己不会武了。”
谢云迟被她气得心肝疼:“你太着急了,不应该先动手。”
“我以为万无一失了。”
没想到最后又出了这样的差错,李祐安大概穿了金丝软甲,否则不可能还有命在。红莲越想越觉得自己冒失,她还将昭阳的秘密告诉了李祐安,脸色不由得更难看了一些:“我的错。”
红莲将昭阳的事情一说。
谢云迟摇摇头,没有怪她:“一个李祐安翻不出什么风浪,但你别那么没心没肺的,多为自己的安危想想。”方才那刺客拿着刀,只差一点点就落在她的背上,他只要想起那情形,就觉得难以呼吸,“若无权力,可以再争,若错失良机,可以再创造,但你的安危……你得知道,对我来说,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红莲依赖地抱着他的腰,语气柔顺:“知道了。”
谢云迟摸了摸她的脑袋,无奈地叹息:“你要是一直这么乖巧听话就好了。”
红莲靠在他的胸口,心里安宁。
谢云迟,永远都是她的退路。
……
昭云公主被刺杀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皇帝震怒,亲自出宫安抚了昭云公主,留她在京城中多休养一个月,并且再次加强了公主府的守卫。
一个月之后,昭云公主的车队再一次启程,随行护卫增多,只不过他们不知道自己护送的是一辆空马车。昭云公主本人,已经秘密前往了镇南王府。
谢城大呼不解,说道:“这和以前有什么区别呢?红莲姑……公主还是不能露面,不能让人发现她在这里。”
沐儿笑道:“这个道理很简单,以前是公主被迫不能露面,现在却是自愿的。”
“我还是看不懂。”谢城疑惑地皱着眉头,望着正坐在凉亭中品茶的两人,幽幽地道,“之前我还担心公主会反过来害王爷,如今才发现,我的担忧根本是多余的。唉,不过这两个人的想法……反正我看不明白。”
“奴婢何尝不是呢?”
“他们心里门儿清,嘴上啥也不说,却难为我们这些做下属的,白操心一场。”谢城郁闷地一脚踹在墙上,白灰簌簌而落,落了他满身,他的一张俊脸都花了,心情更是郁闷。
凉亭中,谢云迟和红莲对坐品茗。
谢云迟抬起手斟茶,阔袖垂落,随着他的动作微动。红莲捧着脸颊,将手肘懒洋洋地撑在桌上,看着他笑眯眯地道:“你看看谢城那不满的眼神,他一定又在腹诽我们。”
“随他腹诽吧,我这次什么也没告诉他,他心里一定憋屈。”
红莲接过茶杯,突然有了捉弄人的心思,嘴角更弯了一些,对谢云迟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近点。
“嗯?”谢云迟微微挑眉,侧身靠近她一些,“想说什么,还这么神秘?”
“其实我蛮欣赏谢城的,他的品位很不一般。”
“哦?”
“就比如他最近给我找的那个话本,就很不错。”红莲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说道,“名字就叫,驭夫三十六计。”
谢云迟的嘴角顿时抽搐了一下,对远处的谢城招了招手。
谢城很快就走了过来,对上红莲亮晶晶的目光,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却还是硬着头皮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这几天很闲?”
“不闲啊,属下有很多事情要做的……”
“去把道德经拿出来,再抄一百遍。”
谢城的脚步晃了晃,恨不得拔腿就跑,只当作没听见。他算是明白了,不管他闲不闲、回答了什么,等待他的都只有这么一个惨痛的结局。
“为、为什么?”谢城实在是一头雾水。
“你还敢问为什么?那就两百遍吧,你那狗爬一样的字正好可以练一练。”
这抄书还不让半点敷衍的啊?
“属下告退!”
谢城脚下一个踉跄,声音悲愤,生怕再说句什么这两百遍就得翻倍,一溜烟儿就跑得没踪影了。
红莲忍不住笑出声来,身子往后倚靠在谢云迟的身上,后者将她揽住,笑了笑,低头在她发顶轻轻一吻。
其实,除夕夜里,红莲就彻底对他敞开了心扉,所有的事情都不再是秘密。
红莲离开、民间舆论、朝堂对峙这一系列的事情,皆在两人的计划之中。她想要除去李祐安,斩草除根,但凡沾了李复,便是她的心上刺。
谢云迟原本不想令她冒险,但红莲执意如此,几番争执后,他最终还是选择支持他,信任她。
这几个月来,谢云迟都处于极度担忧中,吃不下睡不着。谢城以为他不知道,每次都用同情而怜悯的目光,偷偷打量他这个被背叛、被抛弃的可怜男人,让他很想将谢城拖去演武场狠狠揍一顿。
一连串的事情总算有了结果,消停了下来,李祐安背后的势力被逐步挖出,一一摧毁。只是李祐安却始终逃窜在外,让人抓不到行踪。
随着时间过去,日子越来越平静,红莲也逐渐安心了下来,在镇南王府中度过了很长一段温馨舒心的日子。
红莲慵懒了下来,越来越黏人,总是赖在谢云迟身边,几乎是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还时常装病让谢云迟抱来抱去的。对于清楚她德行的那些人,譬如谢城和谢十二,时常相对无言。
更令两人感觉过分的是,他们的正人君子王爷,脸皮也厚了起来,旁若无人地,完全不复以往的纯情。
红莲总是笑眯眯的,谁能想到她从前阴郁的模样呢?
这一日,谢云迟带着红莲到屋顶看星星,夜色沉静,星河似水,漫天繁星倾泻而下,她倚靠在他肩头,轻声感慨道:“我以前,哪里能想到这一日呢?”
他笑了笑:“我也没有想到。”
曾经,他也以为这辈子,两个人注定水火不容,你死我活。
曾经,他不知道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是如此美妙,但每日回府见到等候的红莲,再烦躁的心情也轻松起来。
皇宫里也没闲着,孝期刚过了一日,堆积如山的奏折便送上了御案。折子里皆是朝臣们的苦口婆心,操心着皇帝的终身大事,紧跟着,一册又一册的女子画像便被送上了御案。
这一日,昭阳回到寝殿时,被近侍告知为她准备了一个美人,她气恼地皱眉,就见一个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愕然愣在那里……
永寿宫中,皇太后跪在佛堂里敲击木鱼,宋嬷嬷守在一旁,望着窗外的天色,露出了一个诡谲的笑容。
安稳的日子过得多了,人便懒散了起来,这一日和平日没有任何区别。
红莲睡了个懒觉,用过午膳后,见谢云迟还未回府,便继续去酿她的梅花酿。这是她最新的一个乐趣,她已经想好了,她和谢云迟成亲时的合卺酒,便是这梅花酿了。
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个寓意对两人来说再贴切不过。
“沐儿你闻闻,这酒多香。”红莲倒了一些入杯中,闻了闻,笑得眯起了眼睛,“你尝尝。”
“闻着就好香,喝了一口就感觉清甜可口,有点辣,还有些醉人,却又刚刚好。放置一段时间,滋味一定更美。”
红莲忍不住笑出声来:“难为你想了这么多话来夸奖。”
“没有啦,皆是肺腑之言。”
“感觉还没那么好,”红莲又尝了一口,微微摇头,“总觉得还缺少一些什么。”
“已经足够好了,公主不是打算重酿吧?”
“有何不可呢?左右也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其他的就让云迟去准备,本宫就不操那个心了。”
“说是这么说,只怕公主会忍不住。”
红莲不由得想了想那情形,忍俊不禁。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抬起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梅花酿,刚拿起杯子,就见谢城急匆匆地从长廊之中快步走了过来。
“这又是来找本宫讨酒喝的吗?”红莲微微挑眉,侧头对沐儿道,“沐儿你说,谢城这是不是长了个狗鼻子?”
“没准儿还真是。”
谢城已经走到了两人跟前,匆匆行礼。红莲见他脸色凝重,眼角眉梢的笑意渐渐褪去,隐隐意识到了有什么事情发生。她坐直了身子,皱眉问道:“别急,慢慢说。”
沐儿倒了杯茶水递给谢城,谢城顾不上喝,缓了缓,就直接说道:“公主,边关告急,柔然侵犯边境,我们已经接连失去了三个城池,王爷方才亲自率兵前往了。事情发生得很突然,王爷走得也很匆忙,只能派属下来给公主交代一番了。”
红莲手中的杯子落地,跌碎了。
红莲脸色一白,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眸子中的宁静淡然骤然崩裂,仓皇和无措从裂缝中疯狂地涌出来。她紧紧扣着椅子的扶手,一时间竟然没说出话来。
“公主不必太过忧心,王爷常年征战沙场,这对他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谢城宽慰了几句,等了一会儿,又说,“府中有谢十二等人照看着,属下也要立刻离开。”
“谢城,小心一些。”
“是!”
谢城告退,匆匆奔赴千里之外的战场。
红莲闭了闭眼睛,抓着沐儿问道:“会不会有危险?”
“公主放心吧,镇南大军五十万,各个骁勇善战,不是能被轻易撼动的,王爷不会有危险的!”沐儿轻声安抚道,“公主别忘了,先帝曾经还称王爷为定国神针呢。”
“那就好,本宫方才一下子就慌了。”红莲抚着胸口,稍微好受了一些,“只盼云迟早日平安归来了。”
天低云重,方才还阳光明媚的天气,不知道何时转了阴。轰隆隆一声,一道闪电划破了天际,在霎时间给万物染了一层惨白的霜,转瞬即逝,仿佛在昭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红莲坐在软榻上,盯着外面的天空看了一会儿,便让人关了窗,心中的慌乱怎么都抑不住。夜里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噩梦惊醒,她披衣闯入谢云迟的房间,望着冷清冰冷的屋子,泪意霎时涌来。
这段时间以来,谢云迟温柔体贴,有求必应,无疑将她宠坏了,遇到一些事情也不如过往坚强。她学会了依赖和软弱,而那种一往无前、破釜沉舟的勇气,已经在安逸的生活中烟消云散了。
五日、六日……
二十五日,二十六日……
边关节节败退的消息不断传来,镇南王归期无望。
红莲的眼角时常跳动,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令人打探皇宫中的消息,却没什么异常。红莲反而更加不放心,令谢十二严密监视。
谢十二每日过来汇报,红莲越发不安,说道:“这件事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谢十二同样皱眉:“公主怎么看?”
“做好最坏的打算,你去安排一下,镇南王府要随时能够撤离。”
“是。”
谢十二没有质疑,快速离开了。
皇宫像是一个深潭,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暗涌,红莲隐隐有一种直觉,却又无从说起。
这一夜,红莲在刀剑相交的声音之中惊醒,她飞快地披衣起身,随即沐儿就提着剑冲了过来将她护好。沐儿神色焦虑,匆忙说道:“公主,快点坐马车离开,镇南王府不保了。”
红莲动作利索,匆忙披好衣服,就随着沐儿往外走,还不忘快速问道:“出手的人是谁?”
沐儿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来,咬牙切齿地道:“是陛下!”
“不出所料。”
“公主何意?”
“先离开这里。”红莲深吸了一口气,脚下走得更快,穿过后院走过长廊,很快就看到了一辆特制马车,谢十二亲自驾着马车,神色凝重。
两人一坐进马车,谢十二立刻一甩马鞭,马车疾驰而出,从一片混乱缠斗之中冲了出去。砰砰砰,不断有刀剑砍在马车之上,却没能阻止马车离去。
夜深沉沉,漆黑的天幕像是一只狰狞的巨兽,张牙舞爪地要将所有吞噬殆尽。
红莲坐在马车中,双手紧紧扣着衣袖,外面是什么样的情形,她不是没有看见。
“昭阳跟李祐安联手了。”红莲压抑着心中的怒意,“我早让你们准备好撤离,今日镇南王府为何如此仓促?谢十二,你有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属下无能。”谢十二抬起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悔不当初,“属下一直派人监视着,可陛下跟往日里没有什么不同……属下、属下无能!”
“这次会损失多少人?”
“王府的人,上到侍卫,下至伙夫,皆训练有素。”
谢十二说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比红莲预期的要好很多,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她心里明白,权力倾轧中,牺牲是无法避免的,沉默少顷,她道:“这般也好,我们如此仓皇,刚好示敌以弱。云迟有消息吗?”
沐儿透过车帘看着外面的情形,心里几番犹豫,想着红莲不是寻常女子,一咬牙便将实情道出:“今日刚刚传来消息,王爷在战场上连中三箭,生死未卜。奴婢还没来得及告诉公主,陛下便动手了。出兵的是卫城刘子陵,八万人兵临城下,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这是想要彻底剿灭镇南王府和谢家军啊!”
谢云迟出征时,带走了一万谢家军,留了两万在京城之中。谢家军一众皆是精锐,战场上常常以少胜多,想要击退八万卫城军根本不在话下,偏生如今军中没有一个合适的主帅,陷入了混乱中。
“一定要安全撤离。”
“公主放心,虽无主帅,撤离却没问题。”
“那就好。”
红莲往车壁上一靠,眼前阵阵发黑。她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几把,指甲深深嵌入进去,思绪这才清明了过来。
“昭阳,我原本以为她只是不聪明,没想到这般无脑。”红莲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来,“这都什么时候了,既然有兵在手,为何不派去援手,反而对后方下手呢?”
昭阳和李祐安联手,并不让她意外,谁知道两人竟出了这样的诡计!
然而不得不说,他们兵行险招,自伤三分,甚至会被天下人所不齿,却非常有用。若此次顺利,一切结束之后,昭阳便能掌握权力,不再是一个什么都无的傀儡了。
沐儿始终警惕地观察周围,神色凝重。
红莲问:“我们怎么离开?”
刚问出这个问题,马车就急停而下,面前是一条偏僻小巷以及简陋的房屋。谢十二率先进入,看看里面的情况,才打了一个手势。沐儿这才扶着红莲下了马车,两位老夫妇将一行人迎接进屋,打开了地窖。
一行人陆续跳下地窖,又开了机关,一条昏暗的密道出现在众人眼前。
“等我们离开之后,便把这个密道封了,以免被人查出端倪。马车连同这个房屋一同烧毁,你们两位尽快前往别的地方。”谢十二快速吩咐之后,又对红莲说道:“公主,这个密道通往青云城,等出去之后便安全了。”
“走吧。”
密道漫长而幽黑,闷人至极,只有火把稍微照亮了一些,待一行人走出密道之后,外面已经天亮了。
谢十二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没有人知道公主在镇南王府,公主还是前去柳州等候消息吧,等一切安全……”
“带本宫去找谢云迟。”
谢十二眉头一皱,立刻拒绝说:“不行,若公主有所闪失的话,属下怎么同王爷交代呢?”
“你今日不带我去,就算去了封地,我也会想办法离开,到时候我身边没一个信得过的人……你确定要拒绝吗?”红莲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坚持道,“带我去。”
谢十二咬了牙,只好答应了。
路途比红莲想象中还要漫长坎坷,越是临近战场越是动**,一路上皆能看到逃窜的马车,和面黄肌瘦、神色惶恐的落难百姓们。两国交战,受苦受难的永远都是百姓。
红莲心中长叹,前线和京城的消息不断传来,每一个都让她的心情更加沉重,整个人飞快地消瘦了下去,似乎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
谢云迟依然没有半点消息,短短十来日之间,失去了主帅的溪国大军再一次退败,柔然很快就攻陷了第五座城池。
京城中,昔日威风赫赫的镇南王府**然无存,一项项罪名扣下来,尚且生死未卜的谢云迟早已成了千夫所指的乱臣贼子。
而同时,昭阳下令恢复了信国公李复的名位,而李祐安成功登上了朝堂,被流放的李氏族人无罪释放,紧接着就是大量安抚的赏赐了。昔日李复身上的种种罪名,统统被加诸谢云迟身上。
李祐安想要效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没能在她这里如愿,却在昭阳那里顺心顺意,难怪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除去心腹大患。
只怕就连柔然侵犯也是李祐安捣的鬼,否则怎么会如此凑巧呢?若真如此,李祐安和昭阳便是在拿整个溪国做赌注,柔然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不会满足区区的几座城池的。
红莲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之中。
而此时的正德殿之中,昭阳与李祐安相对而坐,举杯共饮,两人的心情都十分明媚。
“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祐安了,你还能坐在朕的对面,真是太好了。”昭阳忍不住笑起来,想起一些事情,轻轻叹道,“你的伤口还痛不痛呢?红莲也是……下手真重。”
“这一点伤不算什么的。”李祐安听到红莲这个名字,眉宇间闪过了一些阴鸷,“红莲跟谢云迟是一条船上的,陛下确定要放过红莲吗?不若再好好想一想吧。”
昭阳犹豫了起来,良久,还是摇了头:“不了,只要她安安分分地待在封地中,朕就不会对她做什么。她以前,委实替朕受了不少苦,朕若再那样做,怕是良心难安。”
“就算她根本不是你的亲皇姐吗?”
昭阳垂下眼睑,低声说道:“是啊。”
李祐安不以为意。
“如今,只希望事成之后柔然能够践诺,只拿事先说好的那五个城。”昭阳想起边关不断传来的消息,眉宇间微微凝重了起来,又叹息了一声,“朕这些日子总是睡不好,总担心梦见父皇……也担心母后,怕他们来责骂朕荒唐。”
这些日子以来,她似乎患了叹息症,总是长吁短叹,像是一个心事重重的老妪。她过得无比煎熬,每一日都度日如年,直到李祐安出现,她晦暗的生活中终于有了一些亮光,拨云见日。
然而昭阳并非事事顺心。
她和李祐安的谋划,遭到了皇太后的严厉反对。如今,永寿宫没了重兵“保护”,皇太后依然不肯走出来半步,甚至对她也没有一个好脸色。
这是昭阳从来没有想过的,每次去永寿宫,皇太后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冷眼相对。她心里委屈万分,可皇太后的心变得又冷又硬,以往她一红眼睛皇太后就心疼宽慰,如今却冷眼旁观。
昭阳知道这个计划不妥,可她也不只是为了自己啊!难道要她一直受制下去,在谢云迟的阴影下苟且一辈子吗?
“陛下放心好了,五个城换谢云迟一条命,换溪国一个安宁,这笔买卖再划算不过了。到那时候,皇太后和臣的爹,就会明白我们的苦心了。”
“也是,但愿是朕多虑了。”昭阳这么一想,稍微放心下来了,亲自给李祐安倒了茶水。
窗外阳光正好,金灿灿地洒落下来,给万物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淡金。映衬之下的皇宫越发金碧辉煌,仿若昭示着他们给自己铺展下的光明大道,还有无限憧憬的将来。
昭阳的唇边浮出了盈盈笑意,心中又定了下来。
李祐安拍了拍她搁在桌上的双手,轻轻握住了,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意来:“陛下无须多想,一切有臣。”
昭阳笑着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继续说道:“对了,那信国公是怎么说的呢?那个叫暗夜的组织剩下的力量,他还是不愿意交出来吗?”
李祐安无奈地点了点头。
昭阳紧紧皱起眉头,只觉得信国公很是不可理喻,说道:“暗夜不是父皇的手笔吗?那是属于皇室的力量,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信国公为何如此冥顽不灵?”
“臣这个父亲,臣也是半点法子也没有。”
这几日李祐安回府,李复都冷着一张脸,别说交给李祐安什么势力了,就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将他无视了个彻底。
李祐安死里逃生后,回去质问李复:“愚蠢!你若早告知我昭阳是女儿身,我们又何至于走到如此地步?”
李复闭了闭眼睛,低声喃喃道:“先帝驾崩突然,我本以为生下继承人不过时间问题。到那时,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我是你儿子啊!爹,你告诉我又能如何?你怎能愚忠到如此地步?!连自己的家人也信不过?”
李复神色冷淡,转过身望着祠堂牌位,默然无语。
每每想起这些,李祐安总是愤怒又难堪。
他一定要证明给李复看,过程是什么无关紧要,达成了目的才是最要紧的。其余的,以后再慢慢图谋就是了。
李复就是太小心翼翼了,当初才会落得那种身败名裂的下场。若不是李复瞒着他,他当初又怎么会……
李祐安闭了闭眼睛,拢在阔袖中的手猛地握紧。
……
两日之后,红莲抵达蒙城。
入目是一片兵荒马乱,百姓们仓皇逃窜,神色戚戚。
城墙上和城主府之中,飘摇的旗帜也分外狼狈,冷风烈烈,隐隐能见得“镇南”两个大字。
马车朝城主府疾驰而去,可就在刚冲进去的时候,便被官兵们给团团包围了起来,谢十二暗道不好,驾着马车想要冲出去,却接连受阻。
“我乃镇南王副将,还不速速退开!”
“抓的就是你们。什么镇南王,哪里来的镇南王?不过是一个该死的狗贼而已。”领头的冷冷一笑,剑尖一指:“上!”
“不好,我们中计了!”
这里根本不是镇南大军所在之处,而是为他们设下的一张网。
沐儿抽出剑来帮忙,和谢十二两个人死死护卫着马车,这让官兵们察觉出马车之中还有什么重要人物,更是拼命地朝马车冲去。
砰砰砰!刀剑砍在结实的马车上,虽没能损坏马车,然而那声音却让车里的红莲惊慌不已,她扶着车壁保持平衡,却又怕车壁被刀剑穿破而入。
“我断后,你带着公主先走。”谢十二和沐儿对视一眼,飞快地道,“公主一定不能出事。”
“我明白!”沐儿重重地点头。
然而事与愿违,官兵们见沐儿有了退意,更是前仆后继地拿着刀剑朝她狠狠刺过去,每次都是差一点点才被压制了下来。
谢十二和沐儿的心都沉了下来,一时之间,脱身艰难。
电光石火之间,红莲的思绪百转千回,正要开口让两人服软再说其他,眼角余光骤然瞥见一抹熟悉的黑色身影。
平凡的面容、利落敏捷的身形,正是空青无疑。
空青足尖一点便飞至了马车周围,利剑横扫,顿时逼退了一圈的官兵,让谢十二和沐儿得以喘息的机会。空青见谢十二微愣,急忙催促道:“还不快带她走?!都走!”
沐儿顾不得多想,驾着马车就往外冲去,谢十二在前面开路,空青一人一剑给他们断后。
马车成功冲出包围,渐渐离得远了,红莲不停地喘息着,打开小窗往后看去,却只见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空青一个人守在城门通道中,不断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将官兵们尽数堵在门内。
血花飞溅!
空青身上又添了几处伤口,长矛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腹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就此倒下,但他双眼通红,目眦欲裂,依然咬牙坚持,竭尽全力将官兵们阻拦在了门内,给远去的马车争取更多时间。
尽管鲜血淋漓,空青的背脊却挺直得像一柄利剑,锋利地划开了她的目光,那一瞬间她只觉得眼中有什么在疯狂涌动,要从裂缝中奔涌而出。
她不知道空青为何而来,又为何救她,他本不该来,本不该救她……这些对空青来说明明都是多余的事情。
红莲眼中酸涩得发痛,紧握的双手不停地颤抖。
“公主,那个人是谁?”沐儿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好像不是王爷的人啊,谢十二也说没见过,不过还好有他,否则我们真的很难逃出来。”
“一个朋友。”
红莲喃喃,泪水溢出了眼眶。
马车很快就出了城,刚要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而去,却在这个时候,被一哄而上的难民给拦截住了,难民们神色激奋,冲着马车不断地打砸。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就仿佛刚从一个泥潭逃出生天,又落入了另外一个。
奇怪的是,难民们不断打砸,却始终没有伤人的举动。谢十二和沐儿对视了一眼,只是随意抵抗了一下便束手就擒。
红莲微微推开窗,见两人的神色,心里若有所感。
小窗闭合,晃动的光影落下,将她的脸分为了半明半暗的两半,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但愿……”一切如愿。
马车被难民们劫持走,进入树林深处。没有闲杂目光之后,难民们将脸上愤慨绝望之色一收,各个挺直了背脊,护送在马车两侧,待马车驶入一个庄园中,他们又恭恭敬敬地将红莲请下了马车。
红莲的心狂跳了起来,快步走进主屋内,当看见传言中生死不明的谢云迟时,泪水瞬间涌出了眼眶,滚滚落下。
红莲冲过去,还有几步之时便纵身扑入了谢云迟怀中。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连忙将她接住,轻轻拥住。她瘦了太多,整个人轻得没了重量似的,他生怕用上一点力她就散架了,心疼得一塌糊涂。
“瘦了好多。”他捏了捏她的腰。
红莲腰上被捏,很痒,她突然破涕为笑,瞪了谢云迟一眼,怀疑他是故意的。
“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回封地吗?”谢云迟的目光一转,冷冷地道:“谢十二你是怎么做事的?”
谢十二早就跪了下来,耷拉着脑袋:“属下知罪,请王爷责罚。”
“别怪他,是我自己一定要来的。你生死不明,我怎么可能还坐得住?”红莲说完,又想起了一件事,急急忙忙地就去扒他的衣服,被谢云迟一把按住了手,“你的箭伤都好了吗?还疼不疼?”
谢云迟咳嗽了一声:“我没受伤。”
屋子里的咳嗽声此起彼伏,红莲这才注意到还有其他人。两侧皆站着心腹大将和谋臣们,正揶揄地朝两人看来,谢城更是目光炯炯,让人想要忽视都难。
红莲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放开了手。
“见过昭云公主。”几个大将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红莲环顾四周,见众人脸上之色还算轻松,顿时疑惑起来,随即就狠狠地瞪了谢云迟一眼,忍不住伸手去掐他,“我想知道来龙去脉,既然都好好的,为什么一个消息都不给我?”
“消息传不过去,除了在座的几位,其他的人都不知情,谢十二和沐儿亦是,但在危急关头,这一次他们做得还不错。”
谢十二实在汗颜:“若是属下能再细致一些……”
唯一在谢云迟预料外的便是红莲,她本该被送去封地,却固执地找来了这里。若今日那个暗卫没出现,等他的人前去营救时,只怕又是一番你死我活的争斗。这其中若是有个什么意外的话,他不敢想下去。
“不是故意瞒着你,而且这些消息不能落入他人耳中。”
红莲知道此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沉吟了一下,她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怀疑李祐安与柔然有所勾结。”
众人纷纷惊讶,红莲竟然猜到了这件事。
其实某些时候,红莲觉得李祐安跟她的行事风格很像,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谢云迟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军中有李祐安的内线,提供了情报给柔然,否则柔然不会如此轻易得手。我中箭和生死不明的消息乃故意为之,后来的节节败退也只是做给柔然看的。”
“诱敌深入,再一网打尽?”
“不错。而且李祐安这人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复杂,我最近才得知,他背后的势力曾经属于睿阳王。”
“这——”红莲震惊不已,“这么说,当初先帝突然驾崩,睿阳王宫变,都跟李祐安有关?”
“不错。”
李祐安的伪装骗过了所有人,若非他主动传递消息给她,只怕他还能隐藏更久。而在她以为知晓了所有时,李祐安再次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心里发冷。
当初宫变,昭阳陪同皇太后到护国寺上香,后来昭阳独自离开前去踏青,只怕也是因为李祐安。如今看来,那也不算意外了,否则不会发生这次巨变。
“不仅如此,柔然分出了二十万大军直取京城,想要趁机吞并溪国。”
“果然……”
“你也猜到了吗?”
“猜到李祐安勾结柔然时,心里就有了这种预感。”红莲眉宇间紧紧拧了起来,叹息了一声,“我们怎么办?”
“稍事歇息之后,我们立刻返程回京。”谢云迟走到桌前,将舆图打开,用手指出线路,“京城外还有一道关卡,卫城。我们走另外一条小路,绕过卫城,直接攻入京城脚下。”
谢城皱眉:“卫城已被柔然占领,若我们绕开,会被他们前后夹击。但我们若步步紧逼,合围而去,断了他们的粮草……”
另个将军也如是说:“我赞同,到时候柔然军心不稳,我们再一举进军,定然旗开得胜。”
谢云迟摇摇头:“本王明白你们的顾虑,但这一次必须速战速决。”顿了一下,他继续道,“你们忘记考虑另一种情况了,若他们先行攻破了京城,里面的粮草储备足够支撑柔然全军一年,而皇帝、皇太后等人,定然会落入他们手中。到那时,军心不稳的,怕是我们。”
众人想到这种情况,倒吸了一口冷气。
“王爷英明。”
“兵贵神速。”谢云迟望向窗外,斩钉截铁地道,“一刻钟之内,全速赶路!”
红莲听他们商议完,便问:“这里呢?”
“局已布好,只等收网。”
谢云迟冷冷地勾起了嘴角,那一瞬他的目光幽深而锋利,仿若是黑夜里悄然掀起的潮汐,落下的瞬间足以击碎一切。红莲霎时明白,这一次真的离结束不远了,她只盼望他们的速度足够快,京城里也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翌日,谢云迟带兵从险地穿过,秘密前往京城。
边关之中,在事先安排好的种种计策之下,节节败退的换成了柔然,加之柔然利欲熏心之下大意分兵北上,战场情势很快便扭转了过来,短短半月之中溪国接连夺回数城。
大捷之报不断,却传不入被围困的京城。
京城中,风声鹤唳,所有人都处于惊惧惶恐之中。
刚开始,昭阳和李祐安还沉浸在扫除镇南王府、大败谢家军的喜悦中,谁知还没过多久,柔然的二十万大军便兵临城下。
刘子陵立刻率领八万卫城军前来护驾,和京城守备军联合一起,双方势力并无多大悬殊,然而柔然大军来势汹汹,士气如虹,三次交战后,溪国大军便溃不成军。
昭阳孤零零地坐在大殿中,悔不当初,就连李祐安前来求见,也只得了一个“滚”字。
她后悔了。
其实昭阳隐隐知道一些,却从与李祐安对质过。
那一次,她陪同皇太后前去护国寺上香,她左右无聊,正好收到了李祐安的邀请,大喜过望,立刻带着两个侍卫前去赴约了。
然而到了河边青柳之下,空无一人,她等了许久都没等来李祐安,却等来了睿阳王的刺客们。
那是她的李祐安啊!她的李祐安怎么会那样做呢?
昭阳的记忆中,李祐安一直都是桃花林中那个笑容温柔的少年。她命人将他画了下来,搁置在屋中,日日看夜夜看,怎么都看不够。尽管后来许多事不尽如人意,她也一如既往地思之念之,从来没有放下过。
李祐安直直地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也没有离开。
殿中一片静默,许久许久,昭阳抬起眸子见着门上映照的人影,眼泪蓦地落了下来,一滴之后便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别进来了。”她声音哽咽。
“嗯。”
“我不怪你。”
“不,你应该怪我。”
兵行险着,本该有如此觉悟,他还是太大意了。李祐安抬起手捂住了酸涩得厉害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昭阳,你出来,我们一起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我们以后还有机会。”
“朕没有颜面见任何人,也不想见你。”昭阳吸了吸鼻子,努力压抑着汹涌的泪意,轻声说道,“祐安,你走吧。”
“嗯。”
李祐安答应了,往后退了几步,却没有离开。脚下仿若生了根一般,再也挪不动半步,他伫立在那里沉默着,沉默着。
翌日,信国公李复在家族祠堂中自尽,被发现的时候他还直直地跪在地上,尸体早就僵硬了。
同一日的护国寺之中,德高望重的净空大师也被弟子发现了尸体,心口上插着一把匕首,血液早已干涸。众人万分不解,对外也只是说大师圆寂了。
永寿宫的大门终于打开,皇太后亲自离开了皇宫前去督战,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片惨淡之色。
咚——
城门被撞开的瞬间,震耳欲聋的声音响破天际,彻底击碎了昭阳的心神。
空旷死寂的大殿之中,昭阳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半晌,她咬牙在御案之上提起笔,颤抖着落笔。
许久许久之后,砰的一声,大殿门被撞开了,皇太后快步走了进来,看到眼前一幕,顿时眼前一黑,如遭雷殛。
昭阳,自尽了。
皇太后扑倒在昭阳身旁,浑身颤抖,泪流满面:“我的昭阳……”
“啊——”一声尖锐凄楚的哭声爆发,皇太后呆呆地转过头,却见宋嬷嬷胡乱抓乱满头白发,整个人又哭又笑,“哈哈哈哈——”
“你……”皇太后嗓子干哑,久久说不出话来,“你……嬷嬷你……”
“什么你的昭阳?”
宋嬷嬷猝然抬起头,狠狠地盯着皇太后,那通红的双眼饱含着疯狂的恨意,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她大叫道:“那是我的孩子!我的昭阳!”
……
声势滔天,柔然大军攻入京城,皇宫沦陷。
镇南大军终还是晚了一步。
谢云迟一声令下,大军突袭,还沉浸在喜悦中,完全没有防备的柔然大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惨重。镇南大军一举歼敌数万,一天一夜的交战之后,柔然大军败退回城中,紧闭城门。
短短几日,被围困的换成柔然军。
镇南大军就地安营扎寨,柔然军队松了一口气,想要趁机恢复元气,思量对策。谁知道夜深人静时,战鼓之声骤然响起,哀歌不断,听起来直叫人心颤。
柔然将士扛着疲惫起身,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谁知道到城墙上一看,镇南大军不过是戏弄他们而已,并无进攻之意。
整个夜里,就这般折腾了三四次,柔然将士身心俱疲。
转眼之间,京城已经被围困了四五日。
镇南大军的援军抵达,增兵十万。另一边,柔然军队苦苦期盼,希望却没有降临,柔然边境被谢家军攻陷的消息反而不胫而走,一时间,颓靡之气弥漫了柔然军队上下。
镇南大军,众将的脸色不见得轻松,朝中大臣、皇帝、皇太后等人,皆还在京城内,他们的处境令人不敢多想,只盼望柔然能够与他们堂堂正正地对战,莫行不齿之径。
这一日,红莲夜不能寐,却不想承认自己的焦虑。谢云迟在营帐中处理事情,她便静静地坐在一旁,也不出声打扰。许久,谢云迟将情报信件拿到案几上处理,让红莲靠在自己腿上,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觉。
“不用忧心,再过两日,这个局便破了。”谢云迟翻了一页信件,说道,“密道狭窄逼仄,之前又被封了。城中的柔然军还有不少,我们的人要多一些才能行动,里应外合方能一举突破。”
若是打草惊蛇,让柔然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举动,只会得不偿失。若这个计划顺利,京城不攻自破。
“我没有忧心。”
“哦,好吧。”
“我只忧心众臣和百姓,没了大臣,以后谁来治国?”
谢云迟拍了拍她的背部,哦了一声。
红莲知道自己画蛇添足了,抬起手环住了他的腰,干脆承认了,轻声道:“其实我羡慕昭阳。在宫中时,我时常想若皇太后真的是我娘亲,该有多好。”
“我知道。”
“这种羡慕在很多时候会变为嫉妒,我想要昭阳也尝尝从高处跌落的滋味。”红莲想起以前,那时候她的想法是真的很坏,想要杀昭阳的心思不假,想要彻底取代她的心思也不假。
“以前我时常愤怒,为什么上天会这样对我。明明相貌相同,命运却截然不同,昭阳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没有。”
她曾经无比痛恨昭阳,一丁点蛛丝马迹,就会让她怒不可抑,尤其是与谢云迟有关的事情。
“我如今不羡慕她了,静下心想想,反而觉得她有些可怜。”
昭阳才是真正的金丝雀,一辈子被身份束缚着,就算面对最心爱的男子,也无法坦白。
“都过去了。”谢云迟倾身在她的头发上轻轻一吻,“这件事也很快也会过去的,不要多想了,睡吧。”
她靠在他身上,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有时候,真的是担心什么就来什么。
翌日,红莲刚睁开眼睛,便得知柔然主动叫板的消息,她沉着脸来到了阵前,抬头仰望的刹那双眼就惊惧地瞪大,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谢云迟一把扶住了红莲:“柔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跟我预想中的一样,狗急跳墙。”
“什么时候才能动手啊?”
谢云迟目光森冷,没有回答。
按照约定,带兵从密道潜入的谢城会先发信号,他们这里再动手。他若此时发信号,柔然军可能会有所警觉,前功尽弃不说,谢城等人还极可能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被瓮中捉鳖,全部落入绝望疯狂的柔然军的屠刀之下。
计划的时间是明日傍晚,未免太过漫长。
红莲闭了闭眼睛,心情低落。
城墙之上,皇太后被两个侍卫押着,狼狈不堪,不复记忆中那雍容的模样。柔然的主帅拓跋智站在一旁,冷声说道:“识相的话就尽快退兵,否则不仅你们的皇太后和皇帝保不住,朝中的忠臣良将,我也会杀个干干净净。”
红莲闭了闭眼睛,无力地靠在谢云迟身上,却说道:“昭阳死了。”
若昭阳还活着,被带上城墙的怎么会是皇太后呢?
“嗯,猜到了。”
“昭云公主,谢大将军,你们还在犹豫什么?”
谢云迟仰头冷笑,说道:“只是有一些惊讶罢了,拓跋将军素来也有威名,谢某人没想到将军的手段如今也这么不入流了。”
拓跋智神色一僵,面容顿时狰狞扭曲了起来,冷冷地道:“你们看着办吧!是要退兵呢,还是枉顾所有人的性命,等待被天下人指责?”
“拓跋将军莫不是忘记了?谢某人如今也是如此啊。”
拓跋智猛地愣住,心里顿时没底了起来。
的确,这一次他们和李祐安里应外合,用的计策不就是给谢云迟来一招釜底抽薪吗?拓跋智心里慌了起来,猛地扯住皇太后的头发,厉声道:“你快说些什么,让他们退兵。”
皇太后睁大眼睛,直直地望着红莲,一行清泪顺着脸颊落了下去,涓涓不断。
皇太后的心口阵阵作痛,不断想起半月前的场景。
金銮殿,帝国皇权顶端,象征君权神授的布政之所,从来没有哪一刻令她觉得那么恐怖过。她浑身冰冷,犹若身处地狱。
宋嬷嬷狠狠地盯着她,疯疯癫癫地又叫又笑,恶毒地道:“当初你想夺走我的孩子,给你的孩子当替死鬼时,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吧?”
皇太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煞白。
“雪儿……潘雪……”
“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呢,姐姐。”
潘雪,曾经跟她一同来到溪国,又一同服侍先帝的双生子妹妹。
“昭阳是我的昭阳,那个被你扔到护国寺关押训练,推出去受苦受难,又被当成弃子抛弃的,才是你的孩子。”宋嬷嬷仰头大笑起来,快意道,“没想到吧?当初你对我下手时,没想到这么一日吧?”
皇太后踉跄几步,猛地跌坐在地上:“你说什么?”
她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想起宋嬷嬷之前颇为反常的举动,也难怪在问及宋嬷嬷的意见时,她会建议送走红莲。
宋嬷嬷根本不是怜惜红莲,只是害怕诡计被戳穿而已!
“我说,红莲才是你的女儿!”
皇太后眼前登时一黑。
十六年前,她身为北魏孝明帝后宫的一名妃子,在承宠后,生下了一名女婴,也是孝明帝唯一的孩子。她对生活充满了期盼,就算孝明帝手中无权,她也相信自己能过出一片锦绣繁华。
谁知孩子刚出生没几天,孝明帝就驾崩了,掌政的胡太后为了稳定朝局,假称女婴是个皇子,令女婴登基为帝。
突逢巨变,她心里一下子慌了,直觉告诉她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就连丈夫之死,也许也另有隐情。她担心引来杀身之祸,立刻带着女儿,在家族势力的护送下逃离北魏,来到了溪国。
没想到在路途中,她便遇见了自己的第二个丈夫,也就是先帝。
两人的相遇颇为美妙,然而同时进入先帝视线的,还有一个多余的女人——她的妹妹潘雪。
当时,先帝还只是溪国的三皇子,在几个皇子中并不占据优势。潘氏家族看到了生机,和先帝一拍即合,联手谋夺了皇位,而她和潘雪同入后宫,服侍先帝。
先帝极爱她,就连她的孩子也愿意视若己出。可她大概是魔怔了,鬼使神差地将孩子的性别隐瞒了下来,谎称为男性。后来她想,这大概因为内心的不甘吧——她的女儿做了一日的皇帝,为何不能继续下去呢?
就在这一年,潘雪怀孕生女。令人惊奇的是,潘雪的女儿,与她的女儿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后来,她无数次庆幸,若非潘雪,昭阳便不会有一个那么好用的替身了。若非溪国皇室视双生子为不祥,潘雪不得不秘密进宫,若非净空大师的预言……她就不会得手得如此轻易。
她一直认为,是上天在帮她!
可谁知,上天只不过是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皇太后望着城墙底下的红莲,泪水簌簌而落。她如何对红莲,又是如何点头同意李复那些危险的计划,几次三番让红莲去送死……往事历历在目,每一件,都令她心如刀割。
皇太后老了。
红莲这才发现,皇太后的头发全白了,原本保养得当的容颜,此时沧桑落魄得犹如寻常老妪。她面如死灰,剧烈地喘息着,突然提高了声音,号啕大哭道:“昭云,母后对不起你。”
拓跋智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冷冷地道:“说重点!”
皇太后的脸被打得偏了过去,头发彻底散乱下来,不过她面无惧色,反倒冷冷地嘲讽道:“你急什么?不是怕了吧?劝退也要慢慢说啊。”
拓跋智咬了咬牙,忍着不说话了,耐心地等着皇太后的劝退。
红莲的泪水涌了出来,不忍再看,却也不忍心不看。
皇太后闭了闭眼睛,忽地想起诛杀潘雪、抢夺她孩子那一日,潘雪声声泣血地质问她:“姐姐,你这样就不怕遭报应吗?”
她只是淡淡地道:“你应该感到庆幸,未来皇帝的替身,亦能享受无上尊荣。”
那一日血染芳华殿,她将所有知情的宫女太监都杀了个干干净净,这也是芳华殿荒废多年的真正原因。
也不知潘雪怎么逃得了一死,还将红莲和昭阳互换,从此易容成了皇宫里的一个老嬷嬷,竟还在她身边服侍了那么多年。
皇太后脑海中浮起出先帝的脸来,梦中无数次相见,先帝静静地望着她,目光温和爱怜,她以为那是难忘的浓情蜜意。时至今日,她才怀疑他早就看穿了他的野心,她心中默叹:“难道是你在帮她?你用这种方法来保全皇室正统,给我惩罚吗?”
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
贪念、欲念生起的那一刻,便注定了如今的结局和困境。
十几年后,皇太后再次见到红莲,却不知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皇太后双眼红肿,眼泪疯狂地涌出眼眶,滚滚而下。
若是没有当初的多此一举,是否如今现世太平?
“昭云,护国寺雪夜救了谢云迟的人是你,我十月怀胎生下的……”皇太后将话咽了回去,她终究还是不能原谅自己,更难堪于这个真心,她大哭道,“昭阳已经写下了禅位诏书,你未来的孩子,即是溪国新皇!”
“你——”
拓跋智暴怒,伸手想要去抓皇太后,却已经来不及了。
红莲猛地瞪大了眼睛,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她隐隐预感到了什么,就在这时,皇太后趁侍卫不备猛地挣脱了束缚,身体猛地往前一倾,一跃纵身跳下了城墙……
“谢云迟,不管你如何拿回京城,哀家都恕你无罪!”
“昭云,母后对不起你!”
“不要原谅母后!”
血花炸开的刹那,红莲眼前蓦地一黑,失去了意识,身体脱力地往后倒去,被谢云迟及时接住。
砰!信号烟火终于在空中炸开。
城内,厮杀声传来。
谢云迟闭了闭眼睛,抬手一挥,下令道:“攻城。”
还是晚了一步。
不过,终于结束了。
外乱肃清,内乱平定,溪国还夺取了柔然几个城池,柔然不得不屈膝求和。一场开始惨烈、结束也惨烈的战事终于结束,重建城池,休养生息。
这般伤筋动骨之后,李氏一族再次被治罪,李祐安的残余势力被彻底拔出。
当日,镇南大军进入皇宫之后,昭阳陛下的遗体不知所终,最后却和李祐安的尸体一起被发现在了御花园的桃花林之下,两人身着红色喜服,身上落满了桃花。
红莲成为掌政公主,谢云迟继续摄政。皇位空缺,虽然皇室还有旁支血脉,然而遗旨在前,朝中上下均不敢有所异议,只是不断催促那两人完婚,赶紧生下继承人。
三个月后,掌政公主和镇南王大婚。
红莲穿着大红嫁衣,戴着半透明的红纱,伫立在大殿之中,望着殿外一步步走上漫长台阶的谢云迟。他含笑凝望,眸中的温柔仿若涌来的潮水,将她淹没。
阳光淡洒,梅花酿的幽幽清香弥漫,微醺了重重宫阙,过去种种恍若隔世。
红莲双眼氤氲,泪从眼眶中缓缓溢出,嘴角弯起。她曾经以为,这一辈子永远不见天日,永远只能当一个孤零零的影子,甚至连死去也无人过问……
她望着他,轻声说道:“幸而识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