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按计划进行,楚夜麒带我顺利出了洪都,与古怪大师一行汇合,然后我们沿着南边的宁州山道往夏国边境前行。
马车沐浴着晚霞余晖缓缓行在山道间,弦月和落日同时出现在西边天际,日月交相辉印,如两颗瑰丽的宝石镶嵌在凤吐流苏的绚烂晚霞中。
楚夜麒枕在我怀里安静地睡着了,古怪大师仔细给他把了脉,确定他无事后放下心来。
我道:“大师,以后我要照顾殿下的衣食起居,大师能否如实告知他的病情?他的饮食禁忌、药材熬制、还有发病时的急救方法等。有什么是我该格外注意的地方?”又道:“我能看看他的病历手札吗?”
古怪大师微微蹙眉,捻着长须道:“平时一些注意事项,你问阿永就可以了。至于这病历手札,不是老衲不给你看,而是你看不懂的。”
我囧了囧:“自从得知殿下患了千丝断,我在慕神医那恶补了一些医术,应该能看懂。”
他没再多言,转身从满是药瓶药罐的箱子里拿出两本手札给了我,我打开一看,方知他说的看不懂,不是指文字深奥我智商不够,而是……他的字太潦草了!
“大师,你这是自创的文字吗?”
他眼角微抽:“还是我跟你说吧。但凡中了千丝断的人都没有救活的可能,所以治疗他的方法,没有先例可以借鉴,一切都要试验摸索,还要考虑到他身体的特殊性……”
“恩,我一直有个疑惑,大师最开始是怎么压制住他的毒性,让他死里逃生的?”
他沉眉看了眼熟睡的楚夜麒,半晌道:“不是我救的。而是他们,用了九夜天石。”
我:“!!!”
“他中毒突然,命在旦夕,九夜天石一度被认为是可治百病、可保青春不老的仙石。大家束手无策,而他自己也愿意用九夜天石,于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幸好,他转危为安。”
黑夜降临,车帘被风掀落,遮住了仅余的一丝霞光,黑暗如无形的魔爪袭来,扼住了我的呼吸。
楚夜麒竟然用过九夜天石!
我应该早就想到的,千丝断是剧毒,这世上没有对应的解药,除非以毒攻毒,用九夜天石来压制!而楚夜麒原本就有九夜天石,锡兰公主还用它来给青钰续命!在他们眼里,九夜天石是可以救命的仙丹灵药!
我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天石的魔毒影响到他了吗?”
他惭愧道:“不瞒郡主说,他身上千丝断的毒早就没有了,剩下的,都是九夜天石的毒……”
如遭重击,我整个人往后一跌,眼前一片黑云翻腾。
楚夜麒现在中的毒是九夜天石的毒?那他岂不是会变成妖兽!“不,不可能……您是说,这些年给他治疗的不是千丝断?而是九夜天石的毒?可我和殿下相处了这么久,他并没有出现过妖兽发病时的症状!”
他眸色沉重:“郡主细想,其实你和殿下长久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每次殿下出现发病的征兆,就会提前离开你,早作应对。上次丽春河暴涨,他为了救你损耗身体,第二天病情复发,又急着赶回了西山,服用大剂量的药物,以毒攻毒,勉强压制住了天石的魔毒。”
我心如刀绞,原来如此,原来他是中了魔毒,才会狠心将我推开,与我诀别,因为担心伤害到我。难怪他一直关注赤眼妖兽的案子……而他对妖兽的态度,也与常人不同……他不怀疑我是妖兽,不惧怕我的怪异……因为他自己有可能变成妖兽!
“不,一定有办法救他了的。”我摇着头,求助般地望向古怪大师。
他一阵沉默道:“郡主知道曼陀罗花吗?”
我急道:“曼陀罗花不是制作‘蒙汗药’的毒花吗?食之会产生谵语幻觉、昏迷休克,甚至死亡。它可以治疗魔毒吗?”
“我只是作个比方,曼陀罗花虽然有毒,但它也能做药。它的花能治疗惊痫和寒哮,叶和籽可用于镇咳镇痛,还能将它制作成‘麻沸散’用于手术。所以严格来说,曼陀罗花并不是毒药。它是否有毒,取决于用量上。微量可治病,过量则致命。”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道:“九夜天石也是如此,你们将天石认作魔石,可我并不认为它有毒,相反,它蕴含了极大的效用和威力。只是目前来说,人们还没找到正确使用它的方法,无法驾驭它庞大的力量。贸然摄取一二,反而被它所害,病变入魔。而若哪一天有人寻到了正确使用它的方法,说不定,能够发挥出九夜天石真正的功效,它就能转害为利,受用无穷!那个时候,殿下的病也就迎刃而解。”
我心中一震,似寻到了一丝光明。其实这个说法,我曾听母妃说过,那些私藏九夜天石的人,虽知天石凶险,却舍不得销毁,就是还在寻找正确使用天石的方法。
我道:“大师可有什么眉目?阿永说,近一年殿下的情况好转,是因为找到方法了吗??还是,换血疗法真的起了作用?”
他摇了摇头:“我们原本以为,随着换血次数增多,殿下身体里九夜天石的毒会被稀释,身体会越来越好。可是……我还是低估了九夜天石的强大。它被人体吸收后,不是恒量不变的,它会在体内复制繁衍,而我们换血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它繁衍的速度!到最后……身体还是会承受不住它的侵蚀!”
我不敢再听下去,心跳几乎停止在胸口。
他叹气道:“我也没有找到如何破解九夜天石的方法。九夜天石来自天外,本就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凡夫俗子岂能勘破?老衲原以为,明兰王妃能预言天石坠落,她必定也能通灵天意,获得破解之法。可显然,你们也不知道……”他顿了下,仰望车窗外的浩渺星空:“恐怕,只有那天上之人才懂得这块天石的奥妙之处,才能真正使用驾驭好它。”
我猝然一僵。天上之人?我随九夜天石一起来到这世上,九夜天石对我来说,的确不是毒,而是能稳定我异能的药!可我也并不懂天石的奥妙之处啊。
大师翻开病历手札,又道:“殿下的病情从前年开始就恶化了。前年下半年,每月发病一次,身体日渐衰弱,内力全失,最后一次换血,他足足在**躺了月余。”他急速翻了几页:“可去年开春后,不知因何原因,他内力一夜之间恢复,如同新生一般。之后发病次数骤减,近半年已无大碍,精气神都变得越来越好了……”
心脏砰砰复又跳动,我忙不迭地抢过手札细看,可还是一片潦草,每个字都看不懂……
“他是哪天突然恢复内力的?”我急问。
他指了指书页上的一串字:“五月初八。”
五月初八?那是什么日子?
我极力回想:“那天殿下在哪?做过什么?”
他眼神炯炯地盯着我:“郡主记不得了?五月初八,郡主择婿。殿下发现和郡主见面的那个巨帅是假世子,他担心郡主有危险,急忙跑去九阙楼救郡主,这才发现自己内力恢复了。”
我:“!!!”
对!五月初八!那天我在九阙楼择婿,楚夜麒突然冲了过来,一口气飞上了五楼……
当时我也很惊讶,他的轻功竟然如此了得!
“是不是他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还是换了更好的药材?亦或是给他提供健康血液的人吃了什么东西?用了什么药?”
他依旧摇头:“都查了,和这些无关。”
我惊异不已:“那是什么原因?竟然可以化解九夜天石的毒?”
他又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仿似有什么事情想提醒我,却又没有说出口。
几日后抵达宁州武隆山,再往西行两日便能出夏国了。
武隆山层峦叠峰,绵延百里,沿途怪石嶙峋,玉泉花谷,风光旖旎。一路游玩赏景,看书聊话,不知不觉行至傍晚,山谷深处见到一处村庄。楚夜麒带我下了车,径直走到一户人家,敲了敲门,开门之人却是护卫燕云。
这一路,除了阿永和大师随行,暗处还跟了他不少护卫。燕云先行探路,若路上无阻,沿途会留下记号,估算着车程定好住处,方便我们夜晚休息。随楚夜麒一起逃离,好像什么都不用操心,衣食住行他都想好了,就连胭脂水粉他也命人给我备了几件。
用完晚膳,沐浴更衣,楚夜麒却迟迟没有进房里。隐约听见院外传来人语疾步声,我走到门边细听,有人禀报:“殿下,好像是从楚国过来的杀手!”
阿永惊道:“殿下的行踪极其隐秘,楚国那边只有流景殿下和谢将军知道殿下在这儿,谁会派人来杀殿下?”
燕云沉声道:“难道是流景担心殿下收回太子之位,他过河拆桥,想要除去殿下?”
我大骇,流景派杀手来杀楚夜麒?怎么会这样!他们可是感情深厚的亲兄弟啊!
我急忙循声去到院外,外面站了一群护卫,目光肃杀,手持刀剑,剑有残血,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殿下,出什么事了?”我急问。
楚夜麒见我出来,沉冷的面色缓和几分,将肩上玄色暗花纹外袍脱了下来裹在我的身上,柔缓道:“没什么事。他们巡山发现有人埋伏在山下,对方只有三人,皆已伏诛。”
“真的是流景派来刺杀殿下的吗?”我紧张又胆寒。这些年,楚夜麒对流景爱护有加,他愿意将太子之位拱手让给流景,这份兄弟情谊,非比寻常。流景竟要恩将仇报,残害手足吗?
楚夜麒平静道:“他现在杀我,等同于杀他自己。我早做了安排,我一旦出事,就会有人揭穿他的身份。他弑兄欺君,也难逃一死。而且,他现在根基不稳,还需要我钱财上的帮助,不至于这么早就跟我撕破了脸。”
我心中一寒,听他这话,他一直防着流景,流景也有可能对他不利?“那这刺客是谁派来的?他们发现了我们的行踪?”
他微一沉吟,望着远处绵延起伏的群山,神色捉摸不定,他转而对燕云道:“吩咐下去,连夜启程,此地不宜久留。”
星月如眼,窥视大地,墨夜似幕,网缚万物。几辆马车急速穿梭在曲折的山道中,楚夜麒依旧带上了流景的面具,靠在车门边警惕地望着车后渐远的暗林,一袭藏青色长袍隐入墨夜。
我取了件水獭毛毯搭在他膝盖上,担心他着凉:“殿下睡一会儿吧?还要很久才天亮。”又道:“刺客已死,对方收不到信息,一时半刻不会有动静,殿下不必太紧张。况且,有我保护殿下呢,谁都伤害不到你。”
他勉强一笑,抬手覆上我的脸上,手心有细密的汗:“你睡吧,我再坐一会儿。”
“殿下不睡,我也睡不着。”
他这样戒备令我也有些不安,遂坐到他身边,靠在他肩头:“今晚的星星好美呀,我还记得殿下以前总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窗边看星星……”
他怔了怔:“什么时候的事?”
“很早很早了,你刚来夏国那阵子,我总想找你玩儿,可你却总板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整个人冷得像块冰。我就想将你捂热一点,看你笑一笑,想你能注意到我……””我与他聊起往事,想要缓解这莫名紧张的气氛:“我时常借口留宿宫中,夜里便偷偷跑去你那里,然后,就发现你喜欢看星星。”
他垂眸望着我,眼里映着澜澜月色,幽幽闪动:“你还做过这种事情?”
“是呢,殿下不知道吧。我躲在暗处看你,你却看着星星,我当时好羡慕那些星星呀!心想自己如果能变成星星,殿下一到晚上都能盯着我看了。”
“傻瓜。”他不禁勾唇一笑,将我揽入怀中。我贴着他的胸膛听他急促加快的心跳,道:“后来,我逢人就说去洪都看小星星,其实是想投殿下所好,约殿下去看星星的~~可殿下拒绝了我好多次,后来还是我假装生病,骗你来了洪都陪我,才夙愿得偿。”
他身形微顿,低头看我,眸中闪过千丝万缕,隐隐暗色浮动:“你都记起来了?”
“嗯,很多事情都想起来了。”我笑着问道:“殿下喜欢看星星,是因为思念家乡吗?”
他沉默良久,抬手将我被风吹乱的发丝挽去耳后:“也许吧,刚来夏国,背井离乡,困于宫墙,人事皆变,寂静长夜,唯有星空还和楚国的一样。”
我心中不免触动,他从小就孤独,心门难开。我好不容易打开了他的心,却出走六年,对他造成另一段伤害。若是可以,我想一辈子都守着他不离开,弥补多年的错过。
“那殿下现在还想家吗?”我问道。
如果说之前他顾虑自己的千丝断,担心筹谋多年的储位之争旁落他人,不得已让流景取他而代之,夺回太子之位,巩固母家和谢家军的势力。可现在,古怪大师说他的身体基本痊愈,他完全可以自己回去做太子的,何必陪着我过颠沛流离,被人追杀的日子?
“心儿想家吗?”他反问我:“再行一日就能出夏国。你若舍不得离家,我有办法将你藏在这边,只不过,我们要过得小心一点。”
我摇头道:“若是要躲躲藏藏的生活,那还不如浪迹天涯,游历四海,放逐身心。你说的蓬莱仙岛,或者是鲁国的梦溪仙谷、齐国的碧梅圣海、北漠的楼兰绿洲……都是极美的去处。不过再美的地方,都不及有殿下的地方。殿下如果想回楚国,我也可以随你去。”
他薄唇微抿,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却道:“找到了你,我不需要回楚国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家。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
我心中一沉,如果他只是因为我而放弃回去,放弃太子之位,这完全不值得。
当年父王为了母妃放弃称帝,多少人说他愚蠢,替他惋惜,连我也曾为他后悔。
天长地久有时尽,情到浓时情转薄,若有一天,楚夜麒对我感情变淡,发现我的怪异,我做不了正常的人,更有可能无法生儿育女……他一定会后悔此刻的多情,一定会恨我欺瞒了他。
我不想酿成这样的悲剧。
“殿下,他们说九夜天石其实是天上的星星偏离了轨道,落到了人间……”我试探着引出话题,忐忑地问道:“如果那星星里面住着人,殿下觉得,它会是神仙,还是妖怪?”
他身形一僵,眉心一寸寸锁紧,看我的目光晦暗不明。
我紧张道:“之前薛辉造谣说天石里关着一只妖王,而那妖王是我,你相信吗?”
他墨眸暗无色泽,将月光尽数吞噬,却道:“古怪大师告诉你,我其实中了九夜天石的毒,你为什么还装作不知道?你不害怕我像青钰那样变成妖兽吗?”
我心底一颤,他瞒了我这么久的病情,我嘱咐大师不要让他发现我已知晓,却没料到此刻他轻易便说了出来……
我忙道:“殿下,我不害怕妖兽的,而且我的异能可以克制妖兽,帮到殿下,不是吗?”又道:“不管殿下是中毒还是生病,不管殿下变成什么,你都是我的夫君!我会想办法治好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陪着你,永不离弃。”
“我亦是如此。”他接过我的话,坚定地望着我,抓紧了我的手:“心儿,不管你是什么。你若是神,我做你的信徒。若你是魔,我便陪你一起入魔。你若离开,我不独活。”他目光熠熠灼灼,有无尽的力量和暖意传输而来,一字一顿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若我是魔,他陪我一起入魔……
夜风呼的从山间吹来,吹乱我的鬓发,树林索索大响,如海浪翻涌起伏。
“心儿,你记起龙回海上发生的事了吗?”他突然问我。
我摇了摇头,我能记起很多美好的往事,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的变数,想不起师父入魔弑亲,想不起龙回海上的经历……也许我潜意识还在保护自己,那些记忆太过伤痛,我不愿想起来。
我道:“我知道殿下之前是骗我的,你不可能夺走沉香古琴,将我推入龙回海……”
他眸光幽深似黑洞一般:“那是假的……可真相与之也相差无几。”
我猝然一僵:“什么真相?”
他垂下眼眸,面具反射寒凉的月光:“当年你为了救我,甘愿被叛军擒上龙回海,可你没有和我关在一起。决战当晚,叛军打算用我来祭旗,威慑父皇。我命悬一刻之际,天呈异象,电闪雷鸣,飓风掀浪。瞬息之间,我周围叛军全被雷电击毙。而我得以脱身,四处寻你。却在此时,船上出现了妖兽……”
我蘧然一惊:“妖兽?怎么会有妖兽?妖兽是谁?”
乌云遮月,楚夜麒望着我,那双无底墨瞳,连带着身后无边的黑夜如潮水般袭来!
他轻启薄唇欲语,陡然一声利器破空长啸!一道银光如追魂之剑从黑暗里射来!
“小心!”我大惊,迅速将他一推,就见几支利箭咚咚钉在了他原本坐着的地方!
山风掣面,林木暗涌,刹那间,有无数脚步声逼近!
寒箭如雨,骏马惊鸣,马车颠簸摇晃,众人纷纷跳下了车来,拔剑戒备,不过须臾,刷刷十数黑影从后方山道追来!
刀剑饮风长鸣,人影如魅攒动。我只觉身后一股疾风袭来,我拔剑转身,对方一身墨黑夜行服瞬影至我侧方,熟练地格挡住我的攻击,随后将我一拉,手中纯钧剑直刺楚夜麒命门!
这一切仅发生在须臾,楚夜麒闪身一避,玄袍如墨云卷月,一股极强的旋风腾然而起,腰间软剑出鞘龙吟出海,破云贯日,寒剑反射冰冷月芒,照亮了来人的面容……
我猝然一僵,来者竟然是岚祁!
“住手!”我大喊。
可岚祁毫不犹豫,来势凶猛,暗夜使一波一波如大浪袭来,周围一片对战之声,楚夜麒的护卫很快被团团包围!
“别打了!都是自己人!岚祁快住手!”我喝令着,却无人理睬,我想去帮助楚夜麒,却被暗夜使抓住了。
楚夜麒见我被抓,一时分神,剑招走偏,脚步一乱,岚祁见机一剑刺去,一道无形剑气掠过楚夜麒的月白描银面具,咯吱一响,面具裂成了两半,掉落在地。
月冷如霜,照亮楚夜麒那张俊冷肃杀的面容,额心朱砂若血慑人。
一时静极,气氛凝肃。
我难掩怒意:“岚祁,他是睿王殿下,不是流景,你休得放肆!还不快撤走暗夜使,向殿下请罪!”我厉喝着,岚祁却迅影疾来,将我用力一拉,制在了身侧,目光阴鸷而冷厉:“郡主,他是楚夜麒,可他一直在欺骗你!他早就知晓你是梦蝶!却还故作不知,妄图骗你随他离开夏国!”
“梦蝶”二字如一道惊雷劈下,我全身血液凝固成冰,我不可置信地看了眼岚祁,又望向楚夜麒。
夜深如墨,树影森森,黑暗处有噬人的魔兽在蠢蠢欲动。楚夜麒逆着月光,面色隐没在黑暗里,风冷彻骨,沉默让我整个人往深渊里跌去。
我被岚祁擒住,周围的人很快停止了打斗,楚夜麒命他的人退去了后方……
岚祁方道:“是我将真相告诉郡主,还是你自己说?”他紧抓住我,声音凛冽又讥讽道:“平日冷傲孤清、道貌岸然的睿王殿下,不过也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为了保命,不择手段,取人骨血,盗用天石,遁入魔道,如今竟还出卖色相来蛊惑郡主!”
“岚祁你在说什么!”我试图喝止他,他却一把将我制在了怀里,手臂如铁箍一般勒住我的腰身,眸中有摄人的寒意袭来:“郡主,你不是说要一个人离开吗?你怕连累了我们,怕自己身份暴露,可你为何又和他厮混在了一起!”
此话如掌掴面,感情战胜了理智,我做不到离他而去,我自食其言。
楚夜麒冰冷的声音传来:“洪都那封告密信,是你写的?你故意让人送到洪明钱庄,告诉我心儿其实就是我曾救过的梦蝶。你想要我惧怕她?想离间我们的感情?”
我心口如被利箭穿刺而过,岚祁竟然真的这么做了?他告诉楚夜麒我是梦蝶!楚夜麒知道我是梦蝶!楚夜麒见过我狰狞可怕的模样,知道我曾如妖如魔,他为什么不动声色?为什么还要娶我!还要随我离开?
我挣扎着,想要逃脱岚祁的禁锢,可他丝毫不放手:“郡主,即便我不说,他迟早也会发现你的怪异。说不定,他早就猜到了你是梦蝶,所以才会泰然处之!”他声音凛冽如毒蛇一般钻入我耳朵,咬住我的心口:“他一直在寻找梦蝶,认为梦蝶百毒不侵,可以帮他解毒!他笃信换血疗法,取人骨血为己用,损人来利己,与邪魔无异!他中的毒不是什么千丝断,而是九夜天石!他欺骗了所有人!他也是妖兽!他命在旦夕,随时可能入魔毙命!而你若是梦蝶,你活到了现在,却安然无事。他们猜想你一定有办法化解九夜天石的毒!所以他假意对你好,骗你对他死心塌地,其真正目的是要用你的骨血帮他驱除魔毒!救他的性命!”
冷风掣面,我的魂魄似要被翻飞了出去。事情竟然是这样的吗?因为我是梦蝶,我可以帮到他,所以他克服恐惧,假意对我好?要我留在他身边?
“这些话,是谁对你说的?简直一派胡言!”楚夜麒怒斥,面色阴沉如铁,周身杀气氤氲:“换血疗法虽取人骨血,却不伤人性命!长久以来,都是流景和舅父给我供血!我中毒已久,若认为心儿能救我,一早便会求助于她,何需欺瞒她,何需拖到如今?”
“那是因为你之前不知道她是梦蝶,一直以为她的假郡主,对她避而远之!可藏香阁一事后,你内力突然恢复,你怀疑是郡主帮了你。之后你发现郡主是心儿,她拥有神力!可以克制九夜天石的魔毒!于是你听了古怪大师的建议,对她态度急转,频繁向她示好,用郡主的身体做药炉,多次亲近于她!几次试验之后,你果然身体渐愈,魔毒缓解。你放弃回国做太子,假装深情待在郡主身边,那是因为你保命比争权夺利更加重要!这次郡主突然离开,你比谁都慌乱!因为没有她,你就没法根治魔毒!你骗她随你离开,将她据为己有!是想要用她的命给你续命!”
寒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如无数双冰冷的利爪想要将我撕裂。
我想起那天古怪大师对我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说五月初八那天,楚夜麒的内力陡然恢复,身体逐渐好转……
而在这之前,正是他和我在藏香阁春宵一度。
因为我的身体,他才好起来的吗?
我能帮助他消解体内九夜天石的毒?
怎么会这样……
楚夜麒神色微急:“心儿,他无中生有,血口喷人!我不曾想到因为你才病情好转,大师也没有说过用你来解毒的话!岚祁一开始说你是假郡主,我不疑有他,才会冷落你多年。后来你频繁在我面前显露异能,我确定你是心儿,才会对你表明心意。我自知魔毒缠身,朝不保夕,不敢拖累了你,不敢与你完婚,更无心储位之争。我扮做流景留在夏国,只是想用仅剩的时光陪着你。近一年,我身体恢复,未再发病,我才放下心来决心与你相守!带你离开……”
岚祁厉声打断他:“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你的身体好转,可郡主的身体却日渐衰弱!她神力减退,嗜睡体乏,难以抗敌,肌肤轻微碰伤就皮肤破裂,无法愈合!再这样下去,郡主只会被你害死!”
如一道巨雷劈下,楚夜麒面色一白,周身杀气骤灭,如遭重击。
我脑内一片轰鸣,脚下也如脱了力一般站立不稳,我异能减弱,身体颓乏,是因为楚夜麒吗?
岚祁拽紧我道:“郡主,你不要再受他蒙骗,为他付出,救他护他!他根本就没真心爱过你!生死关头,他想到的只是自己!当年龙回海上他抛弃了你!而这次,他竟然卑鄙到把你当做解药……”
“你住口!”楚夜麒怒不可遏,握剑的手几乎要将剑柄捏碎:“心儿,你不要相信他的话!我的命,原本就是你救的。你现在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如果真是因为我,你身体变弱,我保证以后不再接近你。我从未有害你之心,更不会利用你,欺骗你的感情!你想离开夏国,想避世而居,我都替你安排好,派人送你出去……”
岚祁冷嗤一笑:“郡主,他还在用花言巧语试图打动你!想要你听命于他!他有没有跟你说他愿意放弃太子之位陪着你?他在骗你!他根本没有放权给流景,一旦你出了夏国,我们无法保护你,他就会翻脸将你软禁,用你的骨血给他续命!待他痊愈,就会回去做太子!取代了流景!”
“你别说了……”我不愿再听下去,用力推开岚祁,可又被他猛地抓住了手腕!他掌心如烙铁般灼热,我却感觉不出一丝暖意,全身冰凉如尸……
不管楚夜麒有没有骗我!是不是利用我!会不会伤害我!他知道了我是梦蝶,我们就不可能在一起了!我没法再假装下去,没法再面对他……
楚夜麒面色沉得铁青,眸中闪过银亮的灼光,似是明白了什么。“是流景跟你说,我没有放权给他?我在欺骗心儿,用心儿解毒?”
岚祁避而不答,拉起我往黑暗里撤离:“郡主,你跟我回去。王妃很担心你,她和王爷都到了洪都,要我救你回去,这是她给你的信!”
“站住!”楚夜麒墨影如风疾飞而来,挡在了我们面前:“你现在不能带心儿回去!西北王集结旧部,与朝廷分庭抗礼,他认定心儿指使绒芝刺杀皇后!要求夏皇把心儿交出来,否则他便起兵谋反!为今之计,只有让心儿离开夏国,暂避风险!心儿现在回去很危险!”
我心头一震,外面的局势竟然变成这样了?
“再危险,也比待在你这里强!你自身难保,流景又想除掉你!心儿跟着你,只会丢了性命!”他眸色一凛,一声令下,蛰伏在林中的暗夜使集聚而来,无数剑影寒光森森将楚夜麒拦截包围!
岚祁不容我犹豫抉择,蛮狠地将我往来时路拉。身后杀伐又起,刀剑震耳,乱象丛生。我大脑一阵混乱,恐惧、慌乱、无措、伤痛席卷心头,手腕被岚祁拽得剧痛!痛意冲击四肢百骸,震慑心神!体内的异能随之蠢蠢欲动,似要奋起反抗!
“殿下小心!”阿永一声大喊,我急忙转身一看,一暗夜使的剑刺在了楚夜麒的肩头!寒光冷冽,楚夜麒眉心一蹙,鲜血溅洒在苍白的颈上。
“住手!全都住手!岚祁你让他们住手!”我大喊着,可岚祁置若罔闻,继续擒着我往远处走,渐行渐远……
我眼见又有人挥剑砍向楚夜麒!我大急,手上紫光陡亮,一掌击在了岚祁身上!我迅影如电急奔到楚夜麒面前,紫光如剑,轰然大响,众人避之不及,被我击飞了出去,陆续跌在了地上!
“殿下,快走……岚祁想要杀你,你快走……”我将他往后推,护在了他身前。我全身剧颤,紫瞳闪烁,异能在体内激**汹涌,我想要压制却愈发猖狂!神智一阵清明一阵混沌!
“郡主你的手……”近处的暗夜使瞳孔微张地盯在我的手上,惨白的月光下,我的五指如魔爪一般密布狰狞的青纹!那青纹还在不断蔓延,如一条条噬人的毒虫爬上我的手背,手腕……
我动用异能,情绪失控,身体提前异变了!
“心儿?”楚夜麒声音微颤,投来惊异的眼神!所有人都惊异地看着我,目光有惊疑、慌乱、恐惧、还有了然……
狂风肆虐,飞沙走石,天地跟着扭曲变形,青纹在我面前不断放大、密布交织,蔓延我全身,遮住我的双眼,封住我的呼吸!
我不能回去,我哪儿也不能去!紫光炸开,我撞开所有人,转身向黑林里奔去!
我在武隆山迷路了。
两天两夜都没走出林子。
半月从正空移去了天边,东方泛出了淡淡的鱼肚白。我靠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坐了下来,脚边草丛中有一些鲜红欲滴的野草莓,我摘下几颗放入口中,原本酸甜可口的味道,我却只尝到苦涩……我又过回了以前的生活,昼伏夜行,风餐露宿。走了一晚上,我有些累了,闭了闭眼睛,可脑海里全是楚夜麒的身影……
他的明眸、他的柔笑、他墨影深沉,白衣如雪,即便他冷漠绝情的模样,也是那么牵动人心。那些我与他的美好过往,那些我失踪回来后,与他的纠葛牵绊。他帮我、护我、救我,送我的每一件信物,对我的无微不至,说过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我如同中了毒一般,忘不了他,这辈子也没有解药……
我想他,相思入骨,可我恐怕再没勇气见他了。
林深幽暗,微弱的晨光照在我的手背上,我摸向脖颈处的九夜天石,半月下来,有天石的帮助,我原本密布青纹的肌肤,渐渐退去青纹,只余指尖一小节暗色,像是刻意画上的花纹。可我清楚,这样一小点花纹,一旦我情绪再度调动异能,花纹就会瞬间催发,如潮水一般汹涌蔓延去我全身!我会变得面目狰狞,连我自己都害怕。
谁愿意相信我?谁会与我为伴?我独身而来,注定孤独终老。
丝丝痛意又蔓延在心头,我眼睛酸胀,视线有些模糊,垂了垂眸,拿出袖中母亲写给我的信。
令我意外的是,母亲在信中并没有劝我回去,她和楚夜麒想的一样,说政局不稳,恐有变数,也要我出国暂避。她会处理好这儿一切,要我别担心。她还说,她不相信楚夜麒要害我性命。当年我失踪在龙回海上,楚夜麒孤守海边固执地等我。母亲不得已告诉了他我的身世,希望他能放下我。可他毫无动摇,说不管我是谁,他都要娶我为妻,等我回去……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他六年苦寻,三年坚守,时间证明了他用情不假。母亲说,楚夜麒早就知道我非常人,如果他想利用我来治病,在发现我是夏天心后,他便可以直言求助,或者娶我为妻,无须大费周折拖到如今。母亲要我查清此事,明辨是非,不要只听信旁人一面之词。
母亲感谢我能来到这世上,伴她余后人生,给她无尽欢乐。她向我道歉,为了保护我,一直瞒着我身世,导致我后来突然知情,深受打击,否定自我,逃避现实。
她说:“心儿,诸事皆有缘法,存在必有道理。你来自天上,必不会是妖魔。不要再畏惧自己,不要再躲避逃离,一心向善,便是神佛,心生邪欲,才是妖魔。汝何自待,世则待汝何。”
母亲隽秀的字迹如清风润雨、暖旭圣音,洒落心头,照亮前路,驱逐黑暗。
汝何自待,世待汝何……内心的强大才能守住真正的安宁。
天空半昏半明,黑夜与黎明交替,暗与光在博弈……我站起身来,在树上做了个记号,继续寻找出路。林中闷热潮湿,瘴气氤氲,隐约听见前方有流水的声音,再一细听,却又听见了犬吠和马蹄声!
我微惊,本能戒备,犬吠声越近,此起彼伏,前方草木急动,沙沙作响!人语声、脚步声、马蹄声、兵甲声从四面八方集聚而来,排山倒海,气势汹汹!不一刻,明暗交替的密林深处,火光腾然跳跃,如无数双恶魔之眼窥视!
我大惊,深觉不妙,急忙往暗处疾跑!可两腿抵不过四足,犬吠和马蹄声不断逼近!有人兴奋地大喊:“大人!找到了!她在前面!就在那里!”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一声厉喝穿破深林,我听得清晰,竟然是薛辉的声音!
我微僵,怎么会是他?他怎会带兵追来武隆山?
容不得细想,我加速逃离,耳后响起利箭破空之声!嗖嗖密集如雨,视线一片灼亮,竟是一支支燃烧的火箭铺天盖地向我袭来!
我左闪右避,箭矢如火蛇吐着红信,草木遇火即燃,风催火势,瞬息火焰升腾,阻挡了我前方去路!
“夏天心!看你还能往哪儿跑!”薛辉一声猖狂大笑,勒马立在我后方,数不清多少铁甲兵将,他身侧的黑马上还坐着位老者,我定睛一看,是他的父亲薛乾,西北王的得力干将,“阎王座下四判官”之一!
薛辉挑衅道:“夏天心,我五千精兵,武隆山所有出口都被我们包围了!你插翅难飞!若是乖乖束手就擒,我尚怜香惜玉,优待于你~~”
我心头微震!五千精兵?薛辉早已被皇上撤职,其父薛乾也被夺了兵权!他们哪来的权力带兵捉拿我?我想起之前楚夜麒的话,难道……他们伙同西北王造反了?!
热浪扑面,烟雾弥漫,前方一片火海,我的确无路可逃。
我肃杀道:“大胆薛辉!我是神策军少主、皇室宗亲!你因何抓我?又有何权力抓我!”
薛辉幽冷一笑:“你这妖女,蛊惑皇上,操控妖兽,祸乱朝纲,弑杀国母!桩桩件件都是大罪,人神共愤!我替天行道,今日将你绳之以法!”
他目光一沉,大手一挥,犬吠声起,草丛深处一阵乱动,一只只凶恶的猎犬急奔而来!
我动用异能,力量积聚掌心。倏然一道黑影扑来,我手中紫光骤闪,化作一道剑气射击!猎犬被我击中,惨叫一声跌进了火海……
一只、两只、三四只,猎犬接连袭来,犹如飞蛾扑火,一一被我击入了火海!
近前的士兵见此异象,无不惊慌:“大,大人,她会神术!”
“什么神术!那是妖法!都给我上!放狮子咬她!”
我:“……”
霍然,一声狮吼振聋发聩!火光跳跃处一头巨大的金毛雄狮腾然跃起,它鬃毛炸开,双眼如魔,一张血盆大口,獠牙舞爪向我扑来!我大骇,瞬间六识全开,眸光灼亮,长剑如矛脱手飞出!
剑身凝聚紫气,速度惊人,嗖的一声紫光乍现,以肉眼不可辨的速度,贯穿了整个巨狮的身躯,从它的额前刺入,尾部飞出!轰隆大响,巨狮来不及哀嚎,就如一座大山倒在了地上,咽了气息……
紧接着,又是一只巨狮从我身后袭来,我急速闪避,身旁有一根赤火缠绕的木棍,我抓过木棍击向巨兽!火花四溅,巨狮受它正面一击,整个脸部塌陷!鬃毛瞬间点燃!哀嚎震耳,它跌在了火中,翻滚挣扎了两下,也没了动静……
短暂的死静,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敢妄动。薛辉的脸上亦是露出惊慌恐惧之色。
他急忙朝后方招了下手,随即,两名士兵押着一人走出人群……
我定睛一看,猝然僵住!对方竟然是古怪大师!他们擒拿了古怪大师!大师一直和楚夜麒在一起,那岂不是楚夜麒也遭到了他们的袭击!
我心脏蘧然一紧,急唤大师,他吃力地抬了抬眼皮,却无力回应……
薛辉威胁道:“夏天心,你胆敢轻举妄动,我便取了这老秃驴的性命!”
我心头一震,怒斥道:“大师乃佛门中人,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抓他!”
他一抹阴鸷的冷笑:“他与我无仇,可你和楚夜麒却与我有仇呀~~你们联手诬陷我杀了绒芝,害我丢官被贬!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
啪的一声刺耳鞭啸,薛辉一鞭抽在了古怪大师身上!狰狞大笑:“不想他受罪,不如你来受着鞭笞之苦?”
我:“……”
“郡主别管老衲……”大师痛得全身发颤,一身僧衣血迹斑斑,身上多处伤口,苍白的脸上残留凝结的血块,血肉模糊,面容惨白如纸……“郡主快逃……他们造反了……要抓你来威胁神策军……”
啪的一声又是一鞭狠狠抽在大师的身上!薛辉怒骂:“你他妈闭嘴,信不信老子割了你舌头!”
怒意汹涌,我体内的异能在呼啸!大师不能有事,他不能因为我丢了性命!我周身腾起杀气,紫眸熠熠灼亮:“薛辉,你胆敢虐待大师,今天所有人都别想活着出去!”话毕我夺过一人长剑,剑气横扫,劲风涤**,近前士兵皆被砍倒在地,痛叫呻吟,不堪一击。
薛辉面容一僵,握鞭的手顿住了。
其父薛乾见势不妙,对我和善一笑:“小儿鲁莽,还请郡主息怒,手下留情。我们王爷敬重神女,想请郡主去西北做客,郡主若是愿意,一切事情好说。”
我心口微松,刚才全力对付雄狮,我已觉力不从心,身体的确不如从前。若真大开杀戒,以一敌千,我不敢确定自己能赢。我道:“好,薛老将军先把人放了,我跟你们走。”
“郡主别中他们的计!”古怪大师急道:“老衲一把年纪了,死了就死了,你不用救我。”
我摇了摇头,他不能死,楚夜麒的身体,一直是他治疗,且有了起色。他的命,就是楚夜麒的命!我必须保他!
薛乾依照我的意思,解了古怪大师的绳索,命人将他送到我近前……可押送他的士兵没有放开他,寒剑还架在他的脖子上。
薛乾道:“郡主法力高强,常人难敌。为防万一,郡主不介意身上绑些锁链吧?也好让我们放心护送你去西北。”
他朝旁人递了个眼色,几名士兵从后方搬来了粗重的铁锁!那铁锁足有手臂粗大!繁复又沉重!众人搬得极为吃力,步履艰难。
我的心陡然大沉,那铁锁与当年在斗兽场捆缚我的锁链极为相似!是金刚锻造,环环相扣,坚不可摧!越是挣扎,越是紧缠,力量惊人的狮虎也挣不开它!
大师见此铁链,面色骤变:“郡主不可!西北王打算用你来造反,说你是妖兽,颠覆洛神教权,颠覆夏氏皇族,郡主万不能落到他手中!”
我当然知道西北王抓到我后,会做些什么……可我现在没有选择的余地……必须先救了大师再说!
我接过士兵递来的锁链,套在了自己的手上……铁链太沉,我不堪重负,跟着坐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大师也被人放开,一瘸一拐急到我身边。
我小声告诉他:“大师放心,我自有办法逃脱,你先走……”又道:“大师怎会被薛辉抓了?殿下呢?其他人呢?”
“郡主失踪后,我们分了好几队在山中找你,我带的人遇上了薛辉,被他们杀了……殿下应该没事,还在找你。郡主尽量拖延时间,等他们来救……”他话音刚落,嗖的一声,利箭呼啸射来!我大骇,本想徒手去抓,可铁链猛地一动,我整个人被铁链那头的壮马拉飞了出去!
只听长箭刺穿皮肉的声音,大师躲避不及,被一箭射穿了左胸!而射箭之人,正是薛辉!
“哈哈哈哈……夏天心,你以为我们傻吗?放他去给你找救兵?”
我勃然大怒,手上大力一拽,铁链那头黑马摔得四仰八叉!我飞身过去扶起了大师!
鲜血弥漫,烟雾熏眼,他眸光涣散,面容因疼痛而扭曲:“老衲说了,别中他们的计……”他一口鲜血涌出,眸中没有死亡的恐惧与慌乱,反而是平静:“郡主,老衲从未跟殿下说过,要用你来解毒。你们在一起后,他又发过两次病,所以老衲不敢确定此事。老衲知道,殿下如果发现你能帮他,他必定不愿用你来冒险……所以老衲也存了私心,想有生之年博得一个治愈九夜天石魔毒的名声,也就没有说……流景可能猜到了此事,利用此事,借岚祁之手,离间你和殿下。他狼子野心,想要殿下的命,取而代之……如今能救殿下的,只有郡主了……老衲相信,郡主一定能领悟出驾驭九夜天石的方法……”他努力喘息,手上微动,竟拿出了一个信号弹来!啾的一声信号弹嘹亮长鸣,冲破滚滚浓烟直入云霄,在高空炸开灼眼的光亮!
众人大惊,薛辉心知中计,咒骂不止!古怪大师微微勾唇,长吁了一口气,不待我回话,缓缓闭上了眼睛……
死亡来得猝不及防,上一刻还活生生的一个人,半月前还随我和楚夜麒游山玩水、亲如一家,现在他却紧闭上了双眼,怎么唤也唤不醒了!
浓烟呛得我泪水滚滚,山火如巨龙肆意冲天。我整个人入坠寒潭,全身麻木没了知觉。
陡然,一张大网从头顶急速落下,将我网缚其中,明火暗火交织,浓烟腾腾刺眼,薛辉得意又阴戾的大笑如炽烈的火油浇在我努力压制的怒火上。
当年,我被困斗兽场无法逃脱,是因为没有脖颈上戴着的九夜天石,身体变得衰弱,只余刀枪不入的本事。
而今,我有九夜天石在手,我不能被这么击垮,不能再落入他们手中!
我一声大吼,网绳如薄弱的蚕丝般被我震飞撕裂,手脚的铁锁也崩裂碎开!我全身紫气暴涨!被铁链锁住的双手从火焰中吸起一条巨龙,火龙腾飞而起,直冲向那大笑之人!
“啊……”惨叫声刺破苍穹,薛辉被火击中,全身燃烧,跌下马来!他抱头翻滚,痛叫求助!
紧接着我一掌猛击身前大树,树叶簌簌飞落,我凝神聚力,紫光射向翻飞的树叶,树叶化作片片锋刀,急速射向众人!
“啊啊啊!”惨叫不断,皮开肉绽,众人纷纷倒地,薛辉一张被火烧伤的脸又被叶片击中,脖颈处直直插入了一根树枝,血噗呲飞溅,当即死亡。
死神在召唤,腥血充斥山林,大火呼啸席卷,草木尽焚,生灵寂灭……
薛乾亲眼见到儿子死在面前,赫然大怒,目眦欲裂:“杀了她!放箭杀了这妖女!”
箭矢如密雨流星向我袭来!我异能汹涌,一股磅礴的气息冲天而起,在空中化成一张巨大的紫气屏障,利箭打在紫气屏障上,砰砰大响震慑心肺!炸开阵阵灼眼紫光!
箭矢源源不断射来,如折翼的鸟儿坠落草丛,屏障跟着千穿百孔,最后渐渐出现了裂痕!
我心中一沉,异能达到了顶点,力量在渐渐流失,头顶的屏障裂痕加大,紫光越来越弱,时隐时现……
薛乾杀气冲天,他窥出破绽,策马驰来,长臂一挥,手中金刚蛇矛投掷射来!
砰!一声巨响,我心肺欲裂,头顶气障碎裂,我整个人跟着跌出数丈……
心口一阵翻搅,腥甜上涌,我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薛乾得此机会,飞身下马,捡起金刚蛇矛追击而来!
他势如猛虎,金刚蛇矛带起雷霆万钧之势,我堪堪躲过几招,突然腰间一凉,被他矛尖划破!紧接着,他腾空翻转向我头颅刺来!
失了异能,我的武功根本抵不过曾是护国大将军的薛乾!
眼见他长矛要刺破我额头!我脑袋一空!只听咛的一声悦耳剑鸣,火光处一道银光急射而来!不偏不倚击在薛乾的手柄上,矛尖偏了方位,我闪身一避,身侧青石被长矛刺入,石头赫然裂成两块!
火光深处,一道墨影疾飞而来,那身影太过熟悉,无数次在我梦中、在我脑海,在我心头里萦绕不去。
楚夜麒落在我身前,将我拦腰一抱,一股大力往后一带,我身子一轻,被他带着飞离了险境!紧接着,又是一道墨影踏火而来,岚祁迅影如魅,拦截住了薛乾!
一道道黑影不断赶来,暗夜使和楚夜麒的护卫都来了!他们看到了信号弹,来得神速又及时!两军交战,喊杀阵阵,刀剑狂舞,铿锵之声震慑天地。
“心儿,对不起,我来晚了!你伤到哪儿了?”楚夜麒看着我身上的鲜血,墨眸剧颤,痛意翻涌。
我心中微安,神智渐渐聚拢,强撑着道:“我还好……我没事……大师他死了,被薛辉杀了……对不起,我没能救他……”我伤感又愧疚。
他神色微黯,似早已知晓:“是我考虑不周,未料薛辉会带兵追至武隆山,连累了大家,我会替他报仇。”
我道:“薛辉已被我杀了,他们还有五千精兵在山中!我们不能硬战,要赶快撤离!”
“我知道。我已飞鸽传信给墨筠王,他很快就会带援兵过来!”他抱紧住我,失而复得一般:“西北王以清君侧之名起兵攻打越州,他现在就想抓住你,逼你异变,说你是妖兽!他就能言正名顺地造反!我不会让你再被他抓去!受他折磨!”
我心底一颤,他这话的意思是……“殿下,你知道我是当年斗兽场的……”
“恩,我知道你是她。”他认真地看着我,面色平静,毫无惧色和退缩:“当年你在龙回海为了救我,使用了异能,面容发生了异变。我当时没能认出你来,以为你是妖兽,险些伤了你……你趁乱将沉香古琴塞进我怀中,将我推进海里,自己折返回去再也没有出现……”他愧疚又疼怜道:“后来明兰王妃告诉我你的来历,我才确信那妖兽是你。所以,我寻遍各国,一听有妖兽出现我便找了过去。千佛塔的梦蝶,斗兽场的妖兽,原来都是你……我早就找到你了!可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错失彼此……”
心中掀起千层巨浪,脑中闪过光怪陆离的画面,那些被我遗忘、那些被我忽略的往昔……龙回海上电闪雷鸣,锃亮的铠甲映照我满布青纹的脸面,我恐慌失措,周围的人尖叫四窜,楚夜麒手持寒剑向我刺来……我想起千佛塔第一次见他,他问我是否认识他,他给我取名梦蝶,自称庄生,暗示我“庄生晓梦迷蝴蝶”……我想起斗兽场他救我出来,特意给了我本新编的《白蛇传》,要我途中看书解闷,他说若他是许仙,一定会保护好白娘子,不让她被法海抓去……
“心儿,你别害怕,我说过,你是神是魔是人是妖,我都不在意。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让我爱上了你,这辈子我都要守护你的。”
我:“……”
砰砰拳脚刀剑声响在身后,阿永疾跑过来道:“殿下不好了!西边一大队兵马朝这边追来!殿下快带郡主走!”
岚祁也赶过来道:“我去引开他们,你们从南边的陡坡走!”
“你站住。”楚夜麒叫住他,沉了沉眉,又看了我一眼,似是做了重大的决定,目光变得坚毅又决绝……
他踏出一步,将我放在了岚祁怀里,而后道:“你带她走,保护好她……”
我骤然大惊,一把抓住他道:“殿下去哪!殿下不能去!”
他凝望我,眸中交织着我这辈子都不愿看到的神色,那是极含深情的不舍、留恋、愧歉、诀别、伤痛,他闭了闭眼,将所有情绪压下,低头吻了吻我的眉心:“听话,回去等我。”
他不再看我一眼,提起龙渊长剑转身疾入深林!
我大声唤他,想去追他,却是一阵钻心之痛袭来,我脚下一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我跌在了地上,全身失了力气,视线变得模糊不清,楚夜麒远去的身影和岚祁奋战薛乾的身影定格成画面,画面变淡,变灰,最后沉为黑暗……
我死了吗?
黑暗笼罩而下,密不透风,我无法逃生。
身子似脱离了驱壳,飘**不定,时聚时散,又似沉铁,急速坠落。轰隆一声巨响,强烈的白光撕开了黑暗,星月、树林、火海、盐池映入我眼帘。我抬了抬手,发现自己手掌只有婴儿般大小,小小的我坐在一个流光溢彩的圆球中,球面闪现奇异符号,球体发出万丈紫光……这是那个坠落在盐池里的九夜天石?
画面一闪,又是另一幅景象。我被母妃抱在怀里,她容颜娇丽绝色,我小小的人儿,咿咿呀呀学说话。她笑靥甜美,哼着小曲哄着我,一勺绵软的粥羹喂在我嘴里,香甜可口。一旁父王也不禁露出温柔的笑容:“你看心儿喜欢吃你做的粥羹~~”
画面又模糊退去,稚儿的我坐在血泊里哇哇大哭,周身尸横遍地,皆是被我所杀。我肉嘟嘟的小手密布青纹,青纹蔓延去我全身,我形如妖魔!父王惊骇不已,说要将我扔去药王谷。母妃紧抱住我,哭着说要留下我,她会保护好我。
我渐渐长大,从髫年到金钗,从豆蔻到碧玉,脖颈的项链一次又一次压制住我的异能。,我进皇子学堂上学,拜霄云高人为师,随父王入军营,和岚祁上战场,后来我遇见了楚夜麒~~情窦初开的我,一点儿也没有大家闺秀那样的矜持与腼腆,频频向楚夜麒示好,说要嫁给他。父王和母妃开始忧心我的婚事,将我送去了洪都,想要分开我和楚夜麒……
听说,人死的时候,会在极短的瞬间将平生经历全都回望一遍……难道,我要死了?
不,我不能死!楚夜麒和岚祁还在应对叛军,他们有危险!我必须醒来救他们!
我越是挣扎,越往梦境深处沦陷,一股神秘的力量将封存的记忆撕裂开来,混淆成浓重压抑的黑暗!
师父的寿宴,本是喜庆欢乐的场面,师父突然癫狂如魔,府邸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他双眼发着赤光,面目狰狞地杀了了我的奶娘和婢女,最后掐着师母的脖子胁迫我道:“你就是从天石里走出来的人!你一定知道使用天石的方法!快告诉我方法!让我飞升成仙!”
钻心之痛席卷而来,在师母被他拧断脖子的那一刻,我异能暴涨,一道紫光将他炸得粉身碎骨……
画面完全黑暗了下去,我艰难地爬起,面前却是一片汪洋大海……我站在熊熊燃烧的战船上,绣着“寂”字的战旗被海风卷入墨夜中……这是……龙回海。
楚夜麒抱着沉香古琴在海面上大喊着我的名字,我看着满手的青纹,转身又冲进了火海里……
天地旋转,海水倒灌,日月急速起落,世界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