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尘曾经和我说,他举办选亲大会的目的之一是让武官们乐呵乐呵,之二是转移视线。当时我信了,可约莫一个星期后,我只想对燕尘咆哮:“朕信了你的邪!”
首先,武官们非但没乐呵,这几日还忙得焦头烂额。据说京中的弓箭被抢购一空,他们整日忙着催自家女儿练箭;其次,众武官在忙着提升自家女儿武力值的空当,也没把那三名旧部的事情给落下,时不时进宫来给我吹耳旁风,让我准备准备,联合兵部大臣们再来一次直言劝谏。
这一来二去,我和朝中一干人等,为替燕尘挑选他将军府的女主人一事忙活了半天,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后来,我被高子澄缠得烦了,此事也再拖无可拖。加上想到自三名旧部被燕尘从天缨国带回来之后就再没探望过,于是在选亲大会结束后没多久,我挑了一个下午,去兵部看望三名旧部。
他们这次随燕尘从边关回来,便被燕尘暂时安排在了高子澄这里。挂着库房的闲职,实际每日不过就是在后院操练操练拳脚或是搬运搬运货物。
那日,我抵达兵部库房时,他们正巧在进行前者,我也算是目睹了三人目前的武功水平。
他们仨在那儿“嚯嚯嚯”打着木桩子,我冲六福子小声道:
“唉,的确是岁月不饶人啊!也难怪高子澄会隔三岔五来宫里撺掇我。这三位的拳脚功夫看着……似乎我也能与之一战?”
“皇上,燕将军在靶场上给你作的弊,让你对自己的认识有所偏颇了。”
……
不会泼冷水的六福子就不是好的贴身小太监。
随后的流程无非是静待他们练好武,再与之寒暄寒暄。虽说到时那场面想想就十分尴尬,但我还是预备一会儿硬着头皮上。
谁想我在库房后院里没坐多久,燕尘就来了,无情地打乱了我原本的计划。说起来,他已离京两月有余,选亲大会一结束,他便全身心投入工作,忙得神龙见尾不见首。
果不其然,燕尘出场时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见了我的第一句话是:“皇上来探望他们,怎么不事先知会我一声?兵部煞气重,没有末将随行怎么行?”
我呵呵一笑:“我这次是简装出行,也是简单看望。”有必要找兵部的探子禀报,还分分钟来盯着我吗?“再说了,将军这几日日理万机……”
“再忙也总有时间留给皇上你的,再说,这三名乃是我爹的旧部。”
我不悦地撇撇嘴,这是在警告我别乱动他的人?
结果,燕尘又添了一句:“而皇上也是我的皇上。”
“喀喀喀……”我被茶水呛出了眼泪。
要说燕尘这话也对,毕竟这三名旧部算起来也是我老爹的旧臣,我的确算不上他们的皇上。只是这番道理从燕尘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奇怪呢?
六福子替我拍了拍背,燕尘又为我斟了一杯茶。
燕尘望着外头还在“嚯嚯”打着拳的三人,道:“所以皇上下次再来探望,记得找我。”说完他又将目光放回到了我身上,“但末将此行来也不单单是为了给你们当桥梁、当纽带来的,末将有件东西要赠给皇上。”
上次是护甲与箭:“这次又是什么神兵利器?”
燕尘推开狼牙棒、流星锤,从腰间取出一个用布包裹得仔细的东西摆在了桌上。
我的注意点有点歪:“将军腰间居然能挂那么多东西……实乃练家子,佩服佩服!”
他的回答更歪了:“末将的腰力一向不错……”
“好了,我要拆礼物了!”我打断了某个少儿不宜的话题,将那东西解开结一看,里面是一只汤婆子——有钱人家人手必备的冬天取暖神器。
接着燕尘开始了自己的讲解。
他似乎瞧出了我和六福子脸上的小失望,几番强调:“这不是一只普通的汤婆子。”
“普通的汤婆子里面的热水很容易凉,眼下这种天气放在被窝里大概两三个时辰就凉得跟冰块似的。可这只里面有着特殊的构造,内胆有三层,还用了不同的材料。总之,水温不容易冷却,也不容易过烫。”
听到这里,我和六福子的情绪逐渐高涨。
特别是我。
“这汤婆子简直为我量身定制啊!这么好的主意,你是怎么想到的?”
“北方之地,常年天寒地冻。乃是末将上次去边关,机缘巧合之下从临镇一户人家学来的。”燕尘一脸“求夸奖”,而我也如他所愿,接下来对他进行了长达一炷香的全方位夸奖。
不是燕尘小题大做,更不是我溜须拍马。
而是冬天如何取暖一事,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还记得燕尘继承他老爹的衣钵后,第一次出征那次。出发前,我因为放心不下,一路偷偷紧跟军队,一直送他到京郊。但其实他早就发现我了,于是在京郊树林里,他忽然翻身下马,三下五除二就捉到了混在队伍末尾的我。
少年燕尘朝着自己的手哈气哈暖了,然后紧紧地裹住了我的。
而他说的是:“听说北方地方寒冷,肯定有特殊的取暖方式,到时候我偷学一两招。”
当时,少女李扶摇被这句话甜进了心窝子,可依我现在的角度看来,当初整装待发的大军如若听到,一定是要气得七窍生烟……他们一心保家卫国,可谁能想到他们的少年将军居然还夹带着私心,还想着趁机找取暖方子呢?
唉,人家武侠话本子的男主同样是动不动就为女主找遍天下,可人家找的是解药啥的,放我身上却是取暖的特殊办法。
而个中原因主要是因为我害怕炭火。
我已经七年没用过炭火盆了。冬日,用炭火盆取暖最为暖和,宫中大小宫殿里也都靠这个取暖,其中除却我所在的寝宫与书房。
我对炭火盆这东西有着不可说的童年阴影,这心理障碍直接导致我寝宫的宫人们都得陪着我受冻。譬如六福子,他嘴上说着“皇上,风雨中这点冷算什么”,其实我知道,六福子每晚伺候完我睡觉,都跑钮黑黑那里就着御膳房的灶头取暖。
这不是,眼下六福子听说有此等神器,眼睛都发直了。
他问:“将军这里就这一只吗?”
燕尘微笑:“公公可以自己做,我只给皇上准备了这一只。”
“行吧……”六福子灰溜溜地退了出去,气呼呼地加入门外练武三人组了,他出去时还不忘把门关上,意思是眼不见为净。
看看!六福子对我与燕尘的恋情唱反调,原因就在这里了!他对六福子态度很差,差到我都看不过去,甚至想为六福子鸣不平!
此时燕尘起身:“皇上,末将为你灌一壶热水让你先试用一下?”
“好嘞。”
灌完热水的汤婆子才是有灵魂的汤婆子,我捧着燕尘牌汤婆子,喜不自禁:“将军,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为我守夜的事情?”
“转眼已经过去很久了。”燕尘若有所思道。
他一句话也把我的思绪带到了很久之前。继少年燕尘第一次出征归来,那次他悲催地发现不用炭火取暖的法子哪里这么好找啊,边关严寒,甚至人家用的炭火更加足量呢!
于是那时的燕尘改变了方向,由挖空心思找特殊的法子,改为替我寝宫烧炭火时来亲自守夜。我勉强答应了这个法子,燕尘就开始了他的夜间守护者使命。
可这个法子实行不过半个月就被我无情取缔了。
我的人是暖和了,可是梦魇不断。那段时间,我总是梦见燕尘葬身火海,半夜里一惊醒就横冲直撞地去前堂找燕尘,再趴在他的怀里哭一阵。
燕尘则像哄三岁小孩似的,将我哄踏实了,才放我再去睡觉。
等于说我的睡眠状态丝毫没改善,半夜冻醒变成了半夜被梦魇惊醒。而在那段时间里,燕尘白日里要忙于军务,到了晚上还得兼职做我的守夜人,偶尔还得充当六福子的位置,安慰做噩梦的我。
这么折腾下去,玉面罗刹都快变玉面病猫了。
思绪从冰冷的寝宫回到库房后院。
燕尘和我就着一壶热茶,聊聊那时我们的君臣情,且他的感慨不比我少。
“那时末将血气方刚,天寒地冻的,替皇上值守一整晚都不会觉得冷。”
看来我们回忆到一块儿去了。唉,我就快哭了!
他紧接着道:“可是现在不同了,末将年纪稍长,身子上的问题越来越多了。再过几天,还要犯老寒腿呢,那真是一刻都冻不得啊。”
……
我默默从桌上的小方盒里掏了几颗枸杞,丢在了燕尘的茶杯里。
我丢完枸杞,忽然被冷得打了个激灵。
再看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覆了另一双手。而那一双手的主人非但不觉得愧疚,反倒握得更紧了一些。
燕尘定定地道:“说了,末将现在冻不得。屋内又只有一只汤婆子,皇上不会连这点小要求都不满足我吧?”
他说得好有道理,我根本无法反驳……
眼下,门外传来的依稀打木桩的声音,衬得室内愈加静谧。燕尘的脸颊被冻得有些泛红,不对,也有可能是被这汤婆子暖红的,反正不会是……喀喀,因为羞涩脸红的。
他和我同执一只汤婆子,关键这汤婆子的尺寸那叫一个小啊!于是,燕尘的双手和我的双手就不可避地交叠触碰在了一起。
手心里传来的暖与手背上递来的凉交织着,我的心跳恍惚因为这种微妙的温差跳漏了一拍。
而两双手的主人——燕尘的嘴角噙着浅浅的笑,低垂眉眼,那副心无旁骛、一心想取暖的单纯模样,反倒让我觉得自己的思想那是相当的龌龊。
可偏偏这位单纯的男子将指腹在汤婆子上又是抹,又是捻……导致我的心也因为他若即若离的触碰而忽上忽下。
我和燕尘明明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我的心里居然冒出一股子旖旎的想法:汤婆子、燕尘、阳光,冬天能有这三样,我李扶摇的人生就此圆满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此时无声胜有声?”
十分不合时宜地,我顿悟了当年石鼓书院夫子教授的一句诗。
“扑哧。”燕尘十二分配合地发出了嘲笑的声音。
“燕将军!邹大人派人紧急来报,说是叫你赶紧回京郊大营。事情不能做了一半就不管了呀。” 雀七真乃破坏气氛的小能手。
“好,我知道了。”燕尘被打断了取暖,十分不耐烦。
转身对我说话时倒是耐心很好:“皇上,继续好生感悟你的诗词呀,末将先行一步。”
我倒是没急着走,主要是被三位旧部喊住了。燕尘前脚刚走,他们也“嚯嚯”完了木桩子,纷纷赶来和我聊人生了。
他们仨抱拳:“皇上,我们有个不情之请。”
“哎呀,客气客气,你们请说。”
“燕小将军为了妥当安排我们三个,这段时间耗费了不少精力和时间,我们实在是愧疚!可我们三个的确是离开战场太久了,重新回到边关,参与边防要务是不可能了。”
方才在现场观摩几个兄弟操练的我,在心底里表示无比同意,可我嘴上依然要煲一口鸡汤:“三位将士不要泄气嘛!正所谓是万事开头难……”
他们无情打断了我的鸡汤:“不知道宫中可否有适合的活计给我们仨兄弟做?”
我在脑内飞速一想。
按理来说,镇国将军能安排这大宴上下的几乎一切军中职务,简单来说,他们管燕尘要什么职位没有啊?可他们三个偏偏要找我这个皇上要,这是什么路数?
最关键的是,纵览我在宫中交好之人的职位……不是水澜居“铲屎官”,就是梨园话本“代购员”,再或者就是“衣食父母”,简称炒菜的。
如果给他们安排这些职位,如若燕老将军泉下有知,那定是要被我气活了。于是,我婉言拒绝道:“三位将士,并非我不愿意安排,而是我能安排的军中职务都是些芝麻绿豆的活儿,正所谓是杀鸡焉用牛刀……”
他们继续无情地打断了我:“皇上,是这样的,我们仨兄弟并不在乎职务的大小。找到皇上讨活计做也是下下策,我们想先从宫中的简单职务先熟悉起来,多种事务轮岗也行,只要早日找到能胜任的。我们想早日给燕小将军一个交代!不再成为燕小将军的拖油瓶!”
我被感动了。
综上所述,这三位旧部最大的要求就是,该职位能不经过燕尘这一关审核就给安排到岗的。
经过我与三人的热烈讨论。宫中满足该条件,又适合三人做的职务,那便是我寝宫的守夜人。
这不仅是三位将士给燕尘的惊喜,也是我预备为燕尘奉上的一份独一无二的惊喜。
想想我还有点儿小激动呢。
第二日入夜,亥时,我的寝宫前。
“所有要注意的事项就是这些啦,三位将士大大们,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六福子正在好声好气地给三位旧部说明值守寝宫的注意事项。
闻言,三个旧部乖巧地点了点头,便各就各位上岗了。
我寝宫的侍卫一职说白了也是一个外表看起来风光的闲职,对于三位能否胜任的问题,我也压根儿没担心。
况且,整个计划中最难的环节——瞒住燕尘,也已经完美完成了。
今日恰逢三个旧部在兵部库房值夜班,于是他们仨趁着要运送库房器具,光明正大地出了兵部,而晚上兵部又鲜有人在,换句话说,那边是他们仨哪怕值守个通宵,也不会有人发现。
今天恰好是小雪节气。
小雪气寒而将雪矣,地寒未甚而雪未大也。
寝宫外冷如冰窖,而我怀抱着燕尘昨日赠予我的汤婆子,就着温暖沉沉地入睡……
半夜,我是被硬生生热醒的。
我只觉得周身无比灼热,那种热已经不是温暖,而是如同被火炙烤一般的灼烧感!我猛然惊醒,醒来后不自觉地大口喘气。可奇怪的是,任由我再努力地大口吸空气,我依旧无法拜托那种灼人的窒息感!
甚至感觉越来越喘不过气!
“六福子……我要水……水……头晕……六福子……”
我的脑袋像是被蒙了一层东西。
不能运转,不能思考。
“皇上!皇上!你们快点啊!快泼水啊!快点啊!快——!”
混沌间,一嗓子吼得我打了个激灵,将我分散的思绪愣是给吼了回来。
此时我才稍稍反应过来,刚才那一嗓子是六福子的声音!他正在宫外急着救火,而我……则是正在火中!
我慌忙间跳下床一看……自己岂止是身在火中,我正被火海包围,无处可逃。
我曾千万次梦到类似的场景,可我又笃定,眼前的这一切不是梦。
火苗如同淬了滚烫铁水的毒蛇,在房梁上缠绕着,不安地朝我窜动着。它们占据了这间寝宫的角角落落,筑成一面面触之即死的火墙,将我包裹其中。
隐约间,我听到六福子还在外面哭哭嚷嚷。
于是,我下意识里循着六福子的哭喊声,企图在火海里找出一条可以出去的路。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
强撑着让自己保持清醒已经花光了我的气力,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用来寻找出路。没走几步,我就如软脚虾一般摔倒在地。
只能用尽全力喊叫:
“六福子!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喀喀喀……”
只是我每喊叫一次,窒息感就会越强烈。
几次下来,我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越来越弱……眼前的场景化作浓郁的火红。
恍惚间,似乎有人从火红中款款而来。
他长身玉立,身影如同一柄不会倒下的刀剑。
“父皇?是你吗?”
“扶摇,可能就要死了……”
昏昏沉沉间,我忽而感觉身子一轻,整个身子被一股清冷的气息包裹着。
“没想到死亡的感觉居然是这样的……”我呓语似的呢喃。
居然还有点舒适,甚至有一种独特的安心感。
“李扶摇!你要是敢睡过去,我就立刻带兵造反!”
头顶传来的嘶吼又是把我吓得一个激灵。
“谁?谁要造反?”
我猛地抬头,差点撞上那人的下颚。呃……但差了一寸,我正与那人大眼对小眼,他急促的吐息就在耳边,他的双眸如同西湖里最深的那一潭湖水,里面盛满了害怕。
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未见过燕尘这副表情。
“燕尘。”我低声喊了一句。
他有些凶神恶煞,道:“你这只猪终于醒了。”
即使他凶得要死,可这句话依旧给了我无比的安定感,可紧随而来的是恐惧感。
“燕尘,你来救我了啊。你不应该进来的,这里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了,我们逃不出去了。你不应该来的……”
他只当没听到,反而变本加厉,更加凶神恶煞:“李扶摇!你给我听好了,接下来按我说的做!”
“好。”
“闭上眼睛,然后紧紧抱住我。”
为什么要闭上眼睛?仅存的一丝理智让我对燕尘的话产生了怀疑。我攀着他的肩头,顺着他看去的方向往前一看。这里应该是寝宫的后门,熔断的房梁歪歪扭扭地横在地上,这里虽然比其他地方的火势小一些,可火苗依旧没到了小腿根。
我立即反应过来燕尘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大叫道:“燕尘!不要!”
然而燕尘继续只当没听到,唯独语气放得又轻又缓,温柔得如同西湖糖藕上最甜的那圈蜜糖:“扶摇,我保证,我们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乖,闭上眼。”他一只手将怀中的我又抬高了些,一只手轻轻覆在了我的眼睫上。
接下来的时间或许很短,于我却是无比漫长。
燕尘正在以他的肉身跨越火海!
我无力地钻在燕尘怀里,清楚地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却无能为力;清晰地听着他那带着隐忍与克制的喘息,却什么也做不了。
内疚与困顿袭来,我昏睡了过去。
我再醒来已是两日后,睁眼看到的是一脸凝重的六福子,还有一摞儿太医院的老太医。
见我醒来,六福子抹了一把眼泪,告诉我:“皇上,你昏迷的这两天,宫中就要变天了。”
六福子口中“要变天”的事情大约有三。
一是我的寝宫被烧毁,一丁点儿也不剩。这意味着那片地基上即将第三次重新建造宫殿;二是燕尘的小腿在起大火的那夜被烧伤,经过紧急救治保住了腿,可是是否会留下疤痕那还得看命。
同时,那场大火的起因找到了。
乃因一个炭火盆。
早先我就说过,炭火盆在冬日取暖最为暖和,宫中大小宫殿里也都靠这个取暖,其中除却我所在的寝宫与书房。
然而,现在这个本不应该在我寝宫出现的炭火盆,却成了致使这场大火的原因。
那么,这个火盆是谁带进来的呢?
这便是大事之三。
六福子又告诉我:“人已经抓住了,只是……这两日,燕将军和你双双卧病在床,犯人现在在刑部关押,但无人敢提审。”
他支支吾吾的模样让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看来犯人不简单,还得我亲自提审。
于是,我醒来不多久,自我感觉身子稍微舒爽了,就在六福子的搀扶下,去刑部见了将炭火盆带进我寝宫的若干人等。
当我看到那三张熟悉的脸时,第一反应是: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不错,被捉住的人乃是那三个被我亲自带进宫中的旧部!
刑部的提审大牢又湿又冷,他们撒仨只着单衣,表情阴鸷,脸上不见愧疚与害怕,反倒满是愤恨和不甘。
然而他们一脸忠义地说“不想拖累燕尘”的样子还在眼前,前后不过隔了三两日,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情形?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反倒是他们先开了口。
“你不必假惺惺的,一人做事一人当。炭火盆是我们带进去的,火也是我们纵的,一切都是我们做的。”
我正在为三人的坦白咋舌。
为首那人冷笑一声,语带嘲讽,道:“但是谁叫你该死!父债女偿!天经地义”他猛然朝我扑腾过来,被冻得青紫的双手在铁栏杆上敲得梆梆作响。
那歇斯底里的模样就像要把我给生吞活剥了。
随后三名旧部表示拒绝我的提审,他们只愿意接受燕尘亲自接手此案件。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期,我万万没想到我与燕尘无条件信任的三个人、燕霜烈老将军的得意麾下,居然会为了杀我,费尽心机演了那么长、那么逼真的一场戏。现在想来,边关事务或许非他们所不能为,而是不想为,为的就是有机会跟随燕尘入京,再有机会瞒着燕尘与我单独对话。
再以“给燕尘一个惊喜”的名义,在我这里讨要一份宫中的活计,不,是近我身的活计。
真是好一场大戏。
从刑部回来,我有些失神地对六福子说道:“他们言之凿凿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有什么事情做错了,可我却毫不知情……”
那句“父债女偿!天经地义”像是魔音绕耳,我怎么也忘不掉。
六福子从钮黑黑手里接过一碗银耳莲子羹:“皇上,别瞎想了。能用这么狠绝的手段加害于你的人,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人!”
是。
六福子说到点子上了。
在一千万种能置我于死地的方法中,燕老将军的三名旧部偏偏选择了最狠辣的一种,狠辣到让我怀疑,他们不是单纯地想要我死,而是类似于一种替天行道、一种惩罚。
我的寝宫与书房中从不放置炭火盆,只因一段童年阴影。
我的爹爹,大宴的先皇,正是死于炭火盆引发的一场火灾。
七年前,燕霜烈将军战死沙场的同年,两个值夜的小太监将火炉里面的炭闷灭后,随手倒在了楠木格栅旁,没想到火没有完全熄灭。加上寝宫皆为木结构,未完全熄灭的炭火死灰复燃,将爹爹的寝宫烧为灰烬,同时在寝宫中的爹爹,因为窒息昏厥,而后因蔓延的火势而身亡。
那是我花了整整七年也无法抚平的痛。
我永远记得那一夜,火势冲天,我连滚带爬赶到爹爹的寝宫,在门口声嘶力竭地大吼大叫。
以及得知爹爹无法生还时,那种痛彻心扉、冷彻骨髓的感觉。
而那夜我宫里的那场火灾,不就是原模原样复制了我爹爹当年的死法?
父债女偿……父债女偿……
“皇上,你怎么了,你别吓六福子啊!”
六福子一句话把我带回现实。
我怔怔地醒来,对上六福子急切的目光,小脸蛋急得红彤彤。
“啪!”他火速塞了一口榴梿酥,见我吃下,他才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膛,“还好,还是那个贪吃的皇上。”
……
也不知道他在瞎担心什么呢。
“皇上,六福子差点以为你犯火灾后遗症了!呜呜呜,吓死我嘞!”他后怕道,“太医们说了,这次火灾,皇上受到了不小的刺激,接下来几天很可能会犯后遗症,说不定就变痴傻嘞。”
……
也不知道太医们都在胡说什么呢。
不过这番话倒是提醒我了。
火灾的后遗症……
“六福子,准备准备,随我去趟将军府看燕尘去!”
“啊?哦,我忘记和皇上说了,燕将军虽然落了个烧伤,可旁人依旧拦不住他,他早在皇上之前就下床忙着处理公务去了。那三个旧部就是由他逮捕归案的,皇上现在去将军府上应该也没人在。”
原来燕尘早就见过了那三名旧部,只是还没来得及提审。
我心里莫名有些发慌,他们都对燕尘说了些什么?
探望无所谓地点。
无非是燕尘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从六福子那儿得了消息的我,立刻动身前往兵部。我抵达兵部时,燕尘正在军机堂同高子澄他们议事,驻守门口的雀七将我拦在了外面。
且他的语气比这寒冬还要冷上几分:“皇上,你不好好在宫里休息,跑到兵部来做什么?!”
“这话你应该先问问你们将军吧?”紧随其后的六福子替我呛了回去,“你家将军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不对,是只许将军放火,不许皇上点灯?”
外头的气氛剑拔弩张,里头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拉着六福子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没多久就见高子澄几个兵部要臣一溜儿从里面鱼贯而出,且个个脸上写满了难言之隐,面色差!非常差!
高子澄见了我,急切地蹦跶过来,拉过我,道:“皇上啊,你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哎!听臣一句劝,你可别进去了……今日诸事不宜,您还是改日再来啊。”
“皇上突然到此,末将有失远迎。”高子澄身后冷不丁飘来一句,乃是在堂下露出半截身子的燕尘,另外半截没在了阴影里,让人看不透他此刻的神情。
可单从那句话,我就十二分地感受到了他今日心情不爽。
高子澄更是被吓得……肥硕的身子抖了一抖。
军机堂,前院。
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有些雨夹雪的缘故,我怎么感觉这军机堂今日格外阴森、分外冻人啊?我被燕尘接至了军机堂前院,连同被抓回来的高子澄他们。眼下他们几个大臣垂着脑袋,乖巧地在燕尘身边一字排开,而我与燕尘在太师椅上,面对面而坐。
冷雨夹带着碎雪,从檐上窸窸窣窣落下,发闷的雨落声让原本就阴沉的气息更为凝重。
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撸起袖子,对准燕尘的衣服下摆,小鸡啄米似的就往他身下杵:“让我看看你的腿上的伤……”
燕尘躲开了。
我没料到他会这般,一个捉空,继而一个踉跄。
眼看就要扑腾到地上……幸好燕尘一如曾经那样替我兜住我的冒失。
可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了。燕尘捉住了我的手腕,帮我维住了平衡后,便即刻松了手。这世间,哪有人比我更熟悉燕尘?
仅凭这一个小细节,我就察觉出了他那异常的冷淡、疏离。
我有些愣怔,道:“燕尘,你这是怎么了?”
燕尘施施然行了个礼:“皇上,许是这两日睡糊涂了。这里是兵部,高大人、邹大人可都在旁边看着呢,皇上还是切莫失了分寸比较好。各位大人,你们觉得可是如此?”
他的眼神往身边那一字排开的队伍一瞥,几名大臣点头如捣蒜。
“是是是。”
我有些气不过,心想:施官威,我也会。
我往那一字排开的队伍一笑,道:“可是朕确实有重要的事情要与将军单独商议,高大人,你们不如退下?容我与燕将军单独说几句?”
“好好好。”
他们心领神会,正好找着了顺往下爬的杆,于是纷纷火速退下。
眼下军机堂只剩下我和燕尘,连六福子都在外等待,我也终于能无顾虑地问出自己担忧了很久的那件事。
“燕……燕将军,你准备什么时候亲自提审那三名旧部?”
燕尘沉默不语,只低头摆弄自己腰间的衣带,自他鼻腔里冒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那丝丝白雾就如同我此刻的心情一样,忽上忽下。
半晌,他反问道:“依皇上所见呢?”
……
燕尘不咸不淡的态度成了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将我的冷静与自持都彻底击碎。
接下来的话说出口时已是气急败坏。
“燕尘!他们三个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你不要一副拒我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好不好?哪怕你……你像呵斥高子澄他们一样呵斥我,只要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好不好?”
“你知不知道我从六福子那里听说你……听说你不顾自己身体,枉顾伤口下床办公务……我有多担心?”
我喊出来就觉得爽多了,可同时也将泪花一起逼仄了出来。这个天气,风干的泪花像是白霜一样冰冷,我只觉眼眶和脸颊火辣辣地疼,但再疼也比不上我的心里疼。
因为待我说完这一大串话,燕尘愣在原地许久。
他似乎在用尽力气忍耐些什么,用力到身子都微微打战。他攥着拳头,用力到关节都发了白。甚至有一瞬,我以为他会冲过来紧紧地抱住我,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误会,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其实今日我所看到他的冷漠都是假的。
可惜没有。
他倾过身子,用衣角替我抹了抹泪,轻声道:“皇上回去吧,一场冬雨一场寒,兵部又多铁器,依你现在的身子骨,实在不宜久留。”
这次躲闪的换成了我。
我拍开他伸来的手,埋头迅速擦干了眼泪,又狠了狠心,起身离开。
“将军别送了。”
我李扶摇也是要面子的。
事不过三,燕尘都这般赶我了,我再杵着,那就是不识抬举,就是一块惹人厌却不自知的牛皮糖!
我踏出前院时,不知何时天空已经飘起了小雪。
走到一半,雪花从我眼前簌簌落下,我才后知后觉把伞落下了。于是,我返回去取,结果一个转身正巧撞上了往我这边走的燕尘。
望着那双不再对我澄澈的杏眼,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一瞬间,我的鼻子不争气地发酸了。
恍惚还是两日前的那天夜里,那时眼前人说的是:“扶摇,我保证,我们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乖,闭上眼。”
眼前人做的是将手覆在我的眼睫,而我的眼睫处则是一阵柔软与温暖……
我回忆得出了神,谁想眼上的柔软居然从回忆里带到了现实中。我回过神一瞧,原来是燕尘将自己身上那件大氅披在了我身上,而方才眼睛处的柔软触感就是那大氅上的狐狸毛惹的。
我真是受够了他的忽冷忽热!
“呵呵,将军,太过客气了,这大氅还是留给你自己披吧。”说罢,我脱下了大氅,却被燕尘在肩头一把按住,甚至还替我在脖颈间打起了大氅的结。
他一边打结,一边还道:“不是我有意隐瞒,而是真相总有揭开之时,更不会因为你我有所改变。还请皇上这几日好好休养,等你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再提审那桩纵火案也不迟。”
说来说去,翻来覆去,他还是不肯和我挑明那三名旧部对他所言为何事。
我自讨没趣。
此时,燕尘见我不答话,不厌其烦地又强调了一遍。
“最后再听我一次,好吗?”
唉,我真是太不争气了,分明刚才还被燕尘气得脑壳疼,下定决心和他死生不复见了!可现在居然被他用一条大氅、一句哄骗就给轻易收买了。
李扶摇,你还有没有点底线和原则?啊?
我在心里痛骂自己,这份自省到了嘴上却变成了娇嗔:“明明刚才还一遍又一遍地赶我走。”看那模样巴不得我立刻遁地,消失在他眼前,“现在又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譬如,一条放在旁人手上三下五除二就能系好的大氅结,落在他燕尘手里,那简直比宫中绣娘手里的活儿还要难。他系了许久许久,双眼也盯着我许久许久,久到就好像……
我感叹:“像是今后再也见不到了似的!”
燕尘自当没听到,继续专心他手上的“绣活儿”,他又好巧不巧站在了寒风吹来的方向。这么一来,我被隔绝了风雪,加上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大氅。我身在雪下,心里却是比焐着汤婆子还暖。
半晌,燕尘终于替我打完了那个“世间最复杂”的结扣。
我抬眼,使出吃奶的力气瞪了燕尘一眼,发自肺腑道:“燕尘,我觉得你有病。”
某位患者苦笑一声:“是啊,病得还不轻。也不知道在今年冬天结束前,能不能痊愈。”
那日,梨花枝上层层雪。
我和燕尘站在军机堂前许久。当我以为那一场雪中送别是我们吵架后的重归于好,却不知日后回头再看,那日无心的一句“今后再也见不到了似的”竟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