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的脚步声从洞外走近,我慌忙转头一看,是魏太医来了!
他脚步惶急,但见我衣衫不整地坐在楚夜麒的腿上……他一个踉跄险些栽进篝火里,而后急忙转身要走……
“魏太医去哪?殿下受伤了!”我唤他,可他不敢过来:“郡,郡主……”他舌头打了结,一张老脸涨得通红:“郡主能否把衣服穿好。”
我:“……”
楚夜麒的后背被石头刮伤了,两寸长的口子,鲜血止不住地流,后背的衣服染深了一大片,墙上和地上也流了一滩血。除此之外,他的手臂和腿部还有多处刮伤和淤青,都是刚才入水时磕碰到的。
魏太医说伤势不重,擦点药,包扎一下就好了。可我哪里肯相信,看着他给楚夜麒一针一针缝合伤口,那细长尖利的针就如同在我心头扎刺一般,我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出来……
魏太医走后,我哭得越发没了收拾。
楚夜麒蹙紧了眉:“哭什么?”
我自责而内疚:“殿下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殿下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哭得泪眼朦胧。
他伸手擦拭我的眼泪,墨瞳幽颤:“河水那样凶急,你怎能说跳就跳?即便要救岚祁,也该叫大家过来商量怎么救。你就如此担心他?他若死了,你要和他一起去赴死吗?”
“不是的,”我低下头不敢看他:“我不是去救岚祁……他不在水里……”
“那你去干什么?不小心掉下去的?”
“不是……”我偷偷下水,就是因为不想让众人知情我差点丢了兵书,却没想到,弄巧成拙,惊动了所有人。
我跪在了地上:“殿下对不起!殿下交托给我唯一的事情,我却没能做好。我将,我将……殿下的《谢家兵法》落在马车上了……”
他怔住。
一道惊雷划过洞外,轰隆之声回**,我一颗心拧得死紧,不敢去看楚夜麒的神情,更不敢说赔偿之类的话……《谢家兵法》,无价可赔,弄丢了的话,我真的没脸见他了。
我连忙又站起:“我再去找找!装兵书的箱子是水牛皮包裹的,锁扣紧实,密封性很好!入水后短时间内不会渗水!现在找回来还有救!”
“你回来!”他急忙追来拉住我,语气异常平静:“丢了就丢了。这不重要。”
这怎么会不重要?
“这是楚国谢家军最引以为傲、令人忌惮的胜战宝典!多少人苦求而不得!这还是殿下巩固势力的有力筹码!我若弄丢了,不但对不起殿下,还对不起谢家军万千忠魂,对不起整个楚国!”
我眼圈通红,愧疚难当:“殿下,你让我去找吧!现在若什么都不做,兵书就真的没了!”
我试图挣开他的手,可他用力抓着,凤眸紧紧地看着我:“你别慌,真的没事。我已经把它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即便你丢了它也没事……”
我摇着头:“我宁肯丢的是自己的命,也不愿意丢了殿下的兵书。受君之托,不能守君之寄,罪该万死!”
“傻瓜。”他这不缓不急地一声,我愣住了。
他深深看着我,凤眸暗光涌动:“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不要动不动就说宁肯丢了自己的命。书没了,只要记在心里,还能再写出来。可命没了,我去哪再找一个你?我便是记一辈子,你也回不来了。知道吗?”
我心中一颤,他在说夏天心吧?夏天心死了,他记一辈子,等一辈子,也回不来了……
我百感交集:“殿下记得兵书?还能把兵书写出来吗?”
“你放心,没事的。”他语气温柔得不像往日的他,指尖轻抚我额鬓的乱发,带起一串儿酥麻。
楚夜麒聪睿过人,过目不忘,他如此淡定,必是记住了兵法,兵法没丢就好,我稍稍松了口气。
又有脚步声从洞口传来,我转头一看,这回却是绒芝。
绒芝微垂螓首,手上端着一套衣服碎步而入。她但见楚夜麒**着上身牵着我的手,神色一滞,忙躬身道:“殿,殿下恕罪,妾身无意打扰,妾身听说殿下受了伤,十分担心,斗胆进来看看……”她面露伤色,小跑出去了,仿佛一刻也不想看到我们。
我有些尴尬,回看楚夜麒:“绒芝好像误会我们了。殿下去解释一下吧。”
“解释什么?”他看我的眸光渐冷。
“就是……我和殿下刚才只是在聊天……什么也没发生的。”我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往后退了退拉开距离。
他剑眉一蹙,薄唇抿得更紧。
我起身又道:“随行人员里出现了细作,岚祁去抓细作了,不知回来了吗?我出去看看……”
我转身欲离,倏尔他抓住了我,一股大力将我一拉,我往后一跌,滚烫的手臂环住了我的腰,天旋地转,我被压在了石**!
篝火熊熊燃烧似狂跳欲出的心,石床厚厚的绒毯绵软又温热。
他悬在我上方,俊颜明暗分明离我极近,凤眸中有不明的情绪在涌动:“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我全身绷紧,心脏几乎停跳:“想,想起什么?”
他凝望着我,眸中夹织深情和担忧:“以前,我们……的事情,你全忘了?”
我哑然失色:“对不起,殿下,我真的记不得了……”
“那龙回海上的事……你也忘了?”
“我没有印象了。”我心虚又胆颤,他果然将我认作夏天心了!
他眸中划过痛意,有愧疚渐渐升腾:“想不起也好……这辈子都不要想起……当年,你不顾一切地来救我,我却……那样对你。你一定对我很失望,一定怨我怪我。所以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再也不愿回来。”
我惊得无以复加,他在说龙回海上的事情?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好奇道:“殿下,你说的是什么?我没有怪过你,怨过你呀。”我如此一说,却发现自己逾越了,这是他和夏天心的私事,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我无权过问、无法解释的。
灼热的呼吸拂面,他墨瞳闪着复杂的情绪,蠕了蠕唇,却只道:“心儿,你只要记住,无论你变成怎样,你都不会介意,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生死不渝。”
我:“……”
这一夜我睡得迷迷糊糊,最后也不知道是梦还是真实,篝火旺旺地燃烧,楚夜麒一直陪在我身边,他问我后来都经历了什么?说我以前明明最讨厌吃熏烤腊味和动物内脏,为什么现在喜欢吃了?说我以前喜欢跳舞唱曲儿,为什么现在不跳了?
他还问我在泰黎族待了几年?泰黎族到底是怎样一个社会?我在那过得开心吗?
我明知道他把我当做夏天心来问,却又不得不回答,绞尽了脑汁应对,生怕回答得前后矛盾出了差错。
他认真地听着,眉眼温柔,唇角含笑,最后不知何时他睡了过去,手还紧紧牵着我。
次日醒来雨停了,天晴了,篝火灭了,楚夜麒不见了,绒芝却被留下来了……
绒芝道:“景公子着了凉,今早又发病了,殿下急忙带他回西山去找古怪大师了,没来得及向郡主辞行。”
我担忧不已,这么着急走了,流景一定病得比较严重!
我疑惑道:“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她神色低落:“殿下说他还有要事要忙,让我随郡主回皇城,不必跟着他了。”
我心中咯噔一跳,楚夜麒即便不需要绒芝跟着他,也该留个下人护送她回去吧?把她扔给我们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发现绒芝是我的细作了?
丽春河渐渐退了洪潮,两岸田地被淹毁,车道已不能行,我们只能弃马走山路。
岚祁早已收拾好了行礼,何校尉向我禀报昨晚细作的事情:“我们在三门镇抓到了细作,他是楚国那边派来的,潜伏在殿下身边有一年多了。这次殿下来西山,因为带了绒芝,多出了一辆马车,他才有机会随行。昨晚他趁着混乱想要盗走殿下的《谢家兵法》,好在岚大人发现及时,擒住了他……”又道:“这细作因是冲着殿下来的,我们也没能审问出其他事情。今早殿下离开的时候将他一并押走了,不过《谢家兵法》仍旧留给了郡主……”
我急忙接过书来,书页有些潮湿微皱,好在没有缺页丢损。我舒了口气,说好的要替他保管,若是丢失了,不然如何向殿下交代?
我问道:“殿下走的时候,还说什么了吗?”
何校尉眼神躲闪,支支吾吾说不知道。
我有些奇怪,又去问岚祁,他俊颜阴沉可怕,眸中闪过凌厉的锋刃,一句话也没回我。
我转而去问宛路:“流景昨晚留宿在我洞中,今早发病,他不会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吧?”
宛路惊讶地眨巴眼睛:“郡主记不得了?昨晚是殿下待在郡主洞里,不是景公子。”
我愕然:“殿下?他什么时候来的?在我洞里做什么?”
宛路一阵干咳,脸涨得通红:“郡主不会是……又失忆了吧?”
我愣了愣,急忙检查自己的手臂,果然肌肤上泛出了隐约的青色纹路!我只要动用过体内的异能,就会留下此种症状!同时异能损耗神智,伴随着记忆丢失。
宛路囧了囧,将昨晚我不慎落入丽水河,楚夜麒不顾危险救我的事说了一遍。“后来洞里只有殿下和郡主两个人,属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我一阵心惊肉跳,我跌入丽水河肯定使用了异能抵御河水袭击!楚夜麒救我上来后,有没有发现我的特异?有没有看到我手臂上的青纹!
我道:“殿下今早走的时候,是否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比如走得很急,好像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呃……今早殿下走的时候其实给郡主留了封信,还割了一束头发放在信上。可岚大人发现后,把信和头发全都烧了。”
我:“……”难怪洞里还有股焦臭味,楚夜麒留下一束头发是什么意思?
“岚祁为什么要烧了啊!”
宛路一脸“郡主你心里没点数吗?”的表情:“岚大人从小就喜欢郡主呀,今早他回来,发现殿下在郡主洞里过夜……他就生气了。他去找殿下,二人在林子里说了些话……说着说着就打了起来。”
“什么?!”我目瞪口呆:“打了起来?岚祁打殿下?”
“小的也不知道谁先动的手,小的听见动静赶过去,二人已经打得难解难分了。小的原想劝解,可岚大人正在气头上,还把我也打了……”他可怜地指了指右边微肿的脸。
“他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他打殿下那是大不敬之罪啊?”
“这个……属下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会打起来,只听见殿下怪岚大人不该欺骗他,害他这些年亏待了郡主。只要他还活着,郡主就还是他的人,岚大人休想觊觎郡主。”
我瞪大了眼睛:“你确定这是殿下说的话?”
他点了点头道:“不过岚大人说,王爷和皇上不会答应婚事,而且殿下根本没能力陪郡主长久,却还藕断丝连,频繁招惹郡主。咳咳……属下还是第一次见岚大人发这么大的火,他打殿下,可能是怪殿下不娶何撩。”
“不娶何撩?”我挤了挤眉毛:“何撩是谁?”
他表情裂了裂:“咳咳,‘何撩’的意思是……殿下不娶郡主,为何总来撩拨郡主,占郡主的便宜。”
我……石化。
楚夜麒一直没有回皇城,不过他写了两封信给我,随信还附赠了一枚紫水晶戒。紫水晶戒通透纯净,典雅高贵,品质极佳,戒托凤栖梧桐卷云纹,市面上难寻。他说这礼物是感谢我们帮忙抓到楚国细作,找回了《谢家兵法》。
他还说流景病情转好,要我不用担心。流景养病期间,他派人查了丽春河暴涨一事,发现竟是人为造成!当晚西山水库水位并未超出汛限,管辖水库的官员未得文书,擅自泄洪,导致下游水位突涨,两镇三乡数百亩田地淹毁,而这个官员是皇后一党的人。他怀疑是皇后他们想害死我们,那天若非我们的马车出了故障,早早离了岸,丽春河半夜暴涨,我们很难全身而退!他会继续追查取证,要我防着皇后,小心为上。
他说流景的千丝断,他一直派人打听治疗之法。刚得到消息说塘州有位神医十分厉害,他打算带流景去趟塘州,要耽搁些时日才回皇城。
信中言词温柔亲和,完全没有他之前的那些冷言恶语。我琢磨着字里行间的意思,他只字未提他和岚祁打了一架的事,难道他不生气吗?不迁怒于我吗?
这一晚,我读着楚夜麒写的信,拿着他送的紫水晶戒指,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睡梦中,皇宫在举办盛大的婚礼,礼乐喧天,红绸满殿,大红喜字贴满宫灯。新郎和新娘一身繁复华贵的喜服站在殿中,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我仔细一看,那新郎是年轻时候的六王爷,他娶的妻子正是他现在的六王妃。
这应该是夏天心十四岁时候发生的事情,夏国和西域联姻,六皇子迎娶西域公主。
我并未参加过这场婚礼,然而梦中,一切景致都这般真实入微,仿佛亲身经历。
为了尊重西域人的婚礼习俗,六王爷和王妃拜完天地后,又在神使面前宣誓,互相交换了宝石戒指。
我在旁看着,艳羡不已,不受控制地说道:“西域人认为宝石是这世上最坚硬、最高贵的东西,用它打造的婚戒代表着坚不可摧的爱情、永恒的承诺,夫妻二人赠送戒指,从此不离不弃,下辈子还要在一起的。”我望向楚夜麒,不假思索道:“殿下,我们结婚的时候,你也送我宝石戒指好吗?我要紫水晶,要比他们的还大颗!”
楚夜麒不着边际地移了移,耳根红透:“你又不是西域人,要什么戒指?”
我眼睛蹭的一亮,不禁道:“殿下愿意和我结婚了?不送戒指也行呀!”
楚夜麒:“……”
一觉醒来,我脑仁有些疼,我又做这样的梦了……梦里,我不是旁观者,而是夏天心本人,我妄想变成少女时候的夏天心,获取楚夜麒的爱……
这样的梦很可耻可悲,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说明我潜意识里真的想取代夏天心,不禁窃取了她现在的生活,还想窃取她的过往和未来。
色相乱心,贪得无厌,执念成魔,我真该去神庙拜拜神,静静心了。
父王出使西域回来,和母亲小别胜新欢,两人整日里腻歪在一处,恩爱无间。我不得已去找父王商议要事,却还撞见不该见的……
比如,丽春河暴涨一事被查明,皇上重罚了一众涉事官员,皇后安插在工部的势力被大大削弱。我去找父王商量,要不要让我们的人进工部掌事。结果却撞见母亲搂着父王的脖子在撒娇……
母亲道:“皇上也真是,宫里那么多嫔妃,却要拉着你陪他通宵下棋?”
父王似笑非笑:“怎么?想我了?”
“可不是嘛,昨天一晚上没睡,还以为你去哪个狐狸精那待着了。”
父王低笑一声:“你不就是那个狐狸精吗?今晚,你照样也睡不着……”
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默默地飘走了。
再例如前日,有人联名上奏安顺侯结党营私、拥兵自重。安顺侯就是巨帅的父侯,假世子一事后,我们与安顺侯的关系一度僵持,这联名上书之事莫不是父王命人去弄的?我急忙去找父王商议此事,这次却撞见他和母亲在下棋……
这下棋并没有什么不能见的,可这二人玩的却是“谁输了谁就脱衣服”的游戏!这堂堂墨筠爷和明兰王妃,竟然玩这种幼稚没节操的游戏!真是辣眼睛!
不出所料,以母亲的智商,脱得就只剩下一件中衣了……而父王还穿戴整齐地斜靠在软榻上神态慵懒地看着她。
母亲有些生气:“哥哥不让着我!不玩了!”
父王幽冷一笑:“是你拉着我要玩。这样,你再脱了这最后一件,我很快就全脱了……”
我听不见!听不见!
父母恩爱是怎样一种体验?感觉自己是买白菜送的……
这么**裸地秀恩爱……我还是去神庙拜拜神,静静心吧。
塘州临泽突然发生了一起命案,有目击者称凶手眸放赤光,身形如兽,力大而迅捷,月下如幻影鬼魅,极似赤眼妖兽的模样。接着宿州也上报有类似命案发生,凶手在逃,无迹可寻。
此消息一出,全国震惊。皇上急召我入宫,特命我追查此事,若是赤眼妖兽再现,务必将其擒灭,安定民心。我一想到楚夜麒也在塘州,担心他有危险,次日就出发了。
临行前,母亲再三嘱咐我,此行要万般小心,她道:“自从广阳侯被处置,皇后失了一员大将,她愈发心急狠辣,不仅伪造假证、雇用杀手,残害我们在朝中的多位大臣。上次丽春河暴涨,她直接想害你性命!塘州正是他们的势力所在,大部分官员都和她父亲西北王往来密切,尤其是那个陈益达,你一定要注意他!”
一听“陈益达”这三个字,我面色陡沉,血气一阵翻腾,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陈益达乃塘州驻军守将,手握十万重兵,不仅是皇后的义兄、西北王的义子,与我们是政敌。多年前,他还与我结过私仇!
母亲道:“他这人诡计多端,当年就是他作局诬陷夏似玉结党营私,害他没能做上太子,反而禁足在塘州多年。你这次过去,他若有所异动,你立刻回来,别与他正面冲突!”
我乖乖点头,要母亲别担心。
塘州临泽素有“水上之城”美誉,房屋浮于碧波之上,画舫穿梭桥梁之间。春夏之季,风景最为秀美,是文人雅客游玩赏乐之地,亦是达官贵人避暑休闲之所。然而,本应热闹繁华的临泽却因赤眼妖兽的出现弄得人心惶惶。城门戒严、街巷闭户、集市萧索,家家门口贴满了驱魔降妖的符纸符文。半夜行走城中,恍觉行在鬼城,四下静谧,水道幽森,月影诡异……
我们刚抵达临泽,府衙来报,那位目睹赤眼妖兽的证人死了!说是惊吓过度,疯癫失常,失足坠河而死。
我和岚祁相视无语,这案子还没开始查,问题就来了,此行的确要谨慎小心。
我从绒芝那得知,楚夜麒一行正是来临泽寻找那位神医,且住在了万春楼。而这次赤眼妖兽杀害的人正是万春楼的舞姬!如此巧合之事,我惊讶又担心,不知楚夜麒现下如何了!
趁着众人睡下,我偷偷带着落雁出了门。可没走多久,岚祁一道黑影站在前方的青石桥上,墨衣与黑夜融为一色,俊颜坚毅而深沉。
“这么晚了,郡主去哪?”他声音微冷。
“我想带落雁先去案发地点看一下。”我掩饰着,轻抚落雁白绒绒的脑袋。
落雁是狼中王族,身形高大英武,力量强大。一双夜视眼不惧黑暗,嗅觉敏锐,听力极好。它不仅能保护我的安全,还能寻人破案。母亲特意要我带着它过来。
岚祁一双棕色眼瞳紧盯着我:“是查案?还是想去找楚夜麒?”
我哑然,果然瞒不住他。
我支吾道:“如果他还在万春楼,我便把落雁给他。我已答应了他,落雁随父王回来后,交由他抚养。”
落雁似是听得懂一般,原本无精打采的样子顿时双眼发光,银光雪亮的大尾巴摇晃起来!
岚祁浓黑剑眉一蹙:“若郡主只为这件事,我可以代劳。”
我摇了摇头:“你打了殿下,他未必会见你。我还得替你去向殿下道歉……”
“凭什么道歉?”他挑眉,月光下古铜色的肌肤显得人不怒而威:“该道歉的人是他!郡主为了他死在龙回海上,他却忘恩负义,始乱终弃。一而再,再而三,利用郡主对他的喜欢,胡作非为,轻贱郡主!”
我愕然。龙回海上的那场战役,楚夜麒是当时唯一的生还者,除了他,无人知晓夏天心是怎么失踪的?为什么会失踪?众人只知,那场战役原本是楚国的内乱,夏天心为了救他,私调三千夏国精兵入楚境,却一去不复返……
岚祁认为,夏天心对楚夜麒有救命之恩。楚夜麒即便不喜欢夏天心,也该念着这份恩情,不该那样对我。
“可能,他以为我是假的夏天心,因为是假的,也就没有救命恩情,不必感恩戴德,礼遇有加。”我声音低沉了下去:“你只要去想:对他有恩的,是以前那个夏天心,而我……在他看来,只是一个空有夏天心面容的陌生人。”
他俊颜笼罩浓浓的阴霾,暗暗咬牙:“郡主能这么想,我办不到!”
“你办不到也不能任性而为!不管这些陈年旧事,楚夜麒也是我们惹不起的人!他十年质子期限已过,楚皇有意召他回国,委以重任。他母家势力犹盛,楚太子又常年卧榻,难以监国……来日他若继承大统,手握大权,此前与他为敌者,对他不敬之人,难逃责难。”我半是威胁、半是劝阻道:“你不要一时冲动惹了大麻烦。”
“郡主以为,我是一时冲动才打了他吗?”他面沉如霜:“若非王爷对我有恩,王妃有意留他性命,我杀他之心早已有之!”
“放肆!你怎能说这种话!”
身旁落雁也似感受到了危机,绷直了身子盯向岚祁,喉中还发出低吼声。
我与岚祁相识多年,一直认为他脾性很好又稳重。他对王府的忠诚让人安心,给人安全。他极少失控发怒,遇事都能平心而对,不急不躁……可这一回,他是怎么了?
“我不许你有这样的想法!你若要杀他,先杀了我!”
岚祁面色一滞:“郡主要以命护他?”他眸中一闪而过金色锋芒:“郡主如此重视他,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情?”
我心中一乱,垂了垂眸,我的确瞒了他事情,最关键的一件事……
“对不起……我该早些告诉你的……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恩人吗?”
他猝然一僵,瞳孔微张,有些难以置信:“是楚夜麒?”
我点了点头。
当年,我的异能失控,怪病反复发作,将我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变得面目全非,全身布满狰狞的青纹,被人视为了妖兽怪物!
我被村民撒过狗血,关过猪圈;被人追杀,颠沛流离;被道士贴过符咒,扔入火坑;被巫师灌过百毒,养为蛊种;被法师镇压佛塔,不见天日。最后,我被皇后的父亲西北王囚禁在斗兽场中,每日与穷凶极恶的野兽厮斗,渴了只能喝它们的血,饿了只能吃它们的肉……
我求生不得,求死无能,整日活在恐惧、自弃、无助之中……直到遇见了楚夜麒。
他是第一位不害怕我的人,他救过我两次。一次是在楚国梁州司门山,他将我从千佛塔的地牢里救出,说要医治我,帮我恢复容貌。我没有相信他,次日就逃走了。
后来,我不幸又被陈益达擒住,被关在西北王的斗兽场里,他再一次救了我,并将我送到了墨筠王府,让明兰王妃帮我稳定住了异能。
我道:“当年若不是他救了我,我可能早就死了,或者还被关在那生不如死的地方……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命是他给的!无论怎样,我都要保他一生无虞!”
岚祁眸中所有的情绪放空,身影没于黑暗中:“原来是他……所以你才会那么在意他的事情……对他格外不同!你当初答应来夏国,也是为了他?”
“不是。”我急道:“母妃也对我有恩!若没有母妃的救治,我恐怕还是……”远处传来人语脚步声,我急忙住了嘴,此处并不是追究此事的地方,恐被人偷听了去。
他眸中怒意蒸腾:“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直瞒着我!他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你对他百依百顺,对他言听计从,甚至可以放下尊严和原则,任由他欺辱轻薄,任由他玩弄你的……”
啪!脆响刺破墨夜,我自己也没意识到,竟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很重,他嘴角有丝血红,脸颊腾地泛出五指红印,微肿。
“对,对不起……”我慌了神,急往后退,又哆嗦着手拿出丝绢去擦他嘴角的血迹……
我不想打他的,不想伤他,可他刚才的话,太刺耳,太羞辱,太剐心。
我视他为挚友、亲人,不曾对他设防,不曾与他生过冲突。
这是第一次我们吵架,他辱骂我,甚至用楚夜麒的性命来威吓我!
我心寒,心乱,羞愤,心伤。
他眸中汹涌的怒意在那一巴掌后骤然平息,他看着我慌忙擦拭他的嘴角,面上也闪过了歉意:“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
一阵死静,他喉结微动:“我不该那样说。我只是……不想看你被他伤害……看你难过伤心……看你受他欺辱……他对不起你!即便曾救过你,可你想想,他为什么救你?他可能为了其他的目的,或是只是举手之劳。若是举手之劳,对他来就,就好比家财万贯的富人施舍乞丐一个馒头,可能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有救过你,你何必念念挂心?何必如此委曲求全?”
只是举手之劳?也许吧……他心系天下、本性纯善,这一生不知救过多少人,他应该早就忘了,忘了自己曾在救过一个面目全非如同妖兽的女子。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声音低沉,心中微伤:“我会离他远点,我答应你,不去见他了。”只要他一切安好,见不见也没什么关系。更何况,他也不怎么愿意见我的。
一时沉默,桥下的河水也似停止了流动,他拧紧的眉缓缓疏开,棕瞳映着冷月的光,有丝寒意。他松口道:“楚夜麒他已经离开临泽了。你去万春楼找不到他。若真想见他,我命绒芝去查下他的行踪,陪你去见。”
我:“……”
噩梦纷至沓来。我被人追杀,被人囚禁,那些将我逼到绝境的人对我狰狞地大笑,对我谩骂,令我求生不能。
最后我被困在一座高塔之下,贴满经文符咒的铁链将我紧紧捆缚,我动弹不得,只能日复一日仰望穹顶巴掌宽的天空……
有脚步声来,一抹圣洁的白影,月白的鞋面,银白的长袍,玉白的俊颜,他如碧空下一抹洗尽铅华的白云,声音宛如天籁:“你认识我吗?别害怕,我对你没有恶意,我带你离开这里好吗?”
这是我第一次见楚夜麒,在楚国梁州司门山的千佛塔底,他帮我解开链锁,救出了牢笼……
岚祁说,这只是举手之劳。可那个时候,那样的情景,全世界都视我为妖,没人相信我,人人唾弃我,唯独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那双手,便不仅是举手之劳,而是天,是地,是让我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气,是我这一生信仰的神灵。
除了我自己,谁都无法理解这份恩情。
临泽又是茉莉之乡,“花一卉能熏一室香”,清早醒来,闻着清芬甜郁的茉莉香,妆台上放了一个雕刻精美的妆盒,妆盒里是四色胭脂:玉色用于敷面、青黛用来描眉、樱色点唇、蔻丹染指。颜色恰到好处,香气袭人。
岚祁磕门进来,见我拿着妆盒细看,冷毅的面容转而温和如春:“这次走得急,你说忘了带妆盒。临泽的胭脂很有名,我起早去给你买的,喜欢吗?”
我怔了怔,心底一软:“上回你从洪都带回来的胭脂我还没来得及用,又买一盒,这个价钱不便宜吧?”
他唇边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所以郡主要记得用,我的俸银比不得王爷的多,别浪费了。”
他跟父王一样,极少这样柔和的笑,我不禁跟着弯了弯眉眼,昨天不愉快的事情也就烟消云散了。
如我所料,州府给我的赤眼妖兽案宗与神策暗夜使查到的信息不一样。死者是万春楼的舞姬,她去刘员外家跳舞祝寿,回来的途中被杀害,目击证人是她的马夫。州府的案宗写得很粗糙,没什么可推敲的地方……
我拿过陆校尉新查到的线索,仔细看了看,微惊:“死者以前叫梦蝶?”
“是。”陆校尉道:“舞姬乳名叫梦蝶,儿时炭火伤了容貌,原本被卖到万春楼做粗使奴婢的,因为舞艺出众,被老鸨重用,改了名字叫媚晴,常年蒙着面纱给客人跳舞,是清倌人……”
我有点走神。
陆校尉瞧着我的面色道:“郡主认识这个梦蝶?”
“不是……”我看了眼岚祁,只有他知道我以前也用过梦蝶这个名字。
陆校尉又递来一个小册子:“这是老鸨提供的,舞姬出事之前的半个月接过的客人名单。有个北漠人比较可疑,出手阔绰,像是权贵之人,去过她那里两次。还有就是……睿王殿下和青钰先生也见过她。”
“什么?!”我惊住:“楚夜麒和青钰先生见过这舞姬?”
“是……殿下最近住在临泽,遇到了青钰先生,二人是旧识,于是到万春楼叙了叙旧。老鸨说,她当时也在场,舞姬仅跳了两只舞,就退下了,没什么异常。”
青钰先生文采出众,有楚国“文仙”美誉,楚夜麒的胞姐锡兰公主很倾慕他,拜他为师。因此楚夜麒和他关系也不错。
“青钰先生现在还在临泽吗?”青钰的著书和戏剧我都看过,作品新奇流丽,文章奇辉异彩,听说他本人性格也是不拘一格,超然物外,我一直想见一见他。
陆校尉道:“舞姬出事那天,他就不在临泽了。”
“哦……”那就算了。我转而道:“你查一下那个北漠人的行踪。前几起妖兽案都发生在花街酒坊,凶手应该是喜欢出没烟花之地的人。”
“好。”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宛路砰的推开了门,面色惶急道:“郡主不好了!临泽东边的花瀑县发生了命案!说是赤眼妖兽杀的!”
众人:“!!!”
临泽东边的花瀑县,有半日车程,众人马不停蹄赶到花瀑县衙,已是黄昏。
案发地点是一片紫竹林,因土质呈紫红色,生长的竹叶也偏紫,似染了血一般。天还未亮,惨白的月光照得紫叶愈发沉郁,风吹树摇,瑟瑟作响,若百鬼穿行其中,令人不寒而栗。
刘县令提着灯笼战战兢兢地在前方带路,夜风微凉,他的额头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走路跌跌撞撞,可见十分害怕。这也不怪他胆小,光看赤眼妖兽撕食的尸体,就能让人毛骨悚然,更别说去捉妖兽了。
我转头看向落雁,示意它去刘县令身边给他壮壮胆。然而落雁一副不愿意的模样,扭头就往黑暗处去了,它走的速度不快,纯白雪亮的毛发在月光下散发出醒目仙灵的银光。我追上它,正想叫它回来,倏地它耳朵竖了起来,眸光变得锐利!嗖的一声,如一道灼白的闪电冲了出去!
我骤惊,它发现了什么!
落雁不是普通的狼,父王常带它上战场,将它训练得如同战士一般,它机警过人,擒拿精准,被它盯上的东西,必是有问题的东西!
林深月淡,风浮叶遮,前方漆黑一片,不辨事物。我只能借助耳力朝有动静的方向追去。
果然月下闪过一道白影!那是人的影子,身形修长挺拔,身手迅捷。
我心头一沉,是赤眼妖兽吗?
我握紧腰间匕首,屏住呼吸。月光透过繁密的竹叶星点散落,对方的身影竟朝我这边走来,脚步声和呼吸声越来越清晰!
倏地,我亮起眸光,猛然向他扑去!
对方闪避不及,被我生生撞在了地上。我的虎牙不小心磕到了他,一阵酸痛袭来……
“不许动!”我用力制住他的腰身,匕首贴紧他的脖颈。
呼吸凝滞一瞬,千钧一发之际,落雁突然一个猛冲过来!它身猛如牛,直接将身材弱小的我冲飞了出去!
我一阵眩晕,地上滚了好几圈,完全懵了:“落雁你干什么啊!”
它狼嗷一声,摇着尾巴转回到了对方身前,竟用雪绒绒的脑袋蹭向对方的脖颈……撒娇?
柔白的月光洒落,我看清了那人的面容。他深邃的凤眸难得柔和如水,揉了揉落雁的脑袋,宠溺又训责道:“小坏蛋,你又欺负你姐姐,快起来去道歉。”
竟是楚夜麒!
次日晨,树荫照水,薄雾织香,清奈客栈前院,楚夜麒一身岁寒三友织金白衣,姿态娴雅地坐在池塘边喂落雁吃早餐。
“郡主?殿下有这么好看么?你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流景一声耳语,我回过神来,羞得面红耳赤,急忙擦了擦嘴角,没口水啊?
他眯着眼睛笑:“郡主是不是很嫉妒落雁呀?”
我口是心非道:“我是嫉妒殿下,落雁有了殿下就彻底不理我了,到底谁才是它的主人呀?”
流景淡笑:“你失踪后,殿下一直带着它,当然比你亲一些。”
落雁很认主,除了楚夜麒和我,其他人在它那都讨不了好。更甚的是,落雁不许其他人靠近楚夜麒,尤其是漂亮的雌性。原本绒芝追着楚夜麒也来到了花瀑,结果被落雁直接嚎出了客栈,只能躲在马车里待着……
流景忽而凑近道:“郡主知不知道……昨晚殿下的嘴怎么破皮了?”
我囧得要死,那是被我的虎牙磕破的,如今他唇上还有道明显的血疤……
流景狡黠道:“是郡主咬的吗?”
“胡说!”我满脸红透。
一旁岚祁面色很不好看,冷声道:“景公子和殿下为何来了花瀑,昨晚又去竹林干什么?”
流景眯眼打量他:“你在审问我吗?”
“不呢,”我解释道:“是我好奇想知道……赤眼妖兽凶残可怕,众人都谈妖色变,唯恐避之不及,你和殿下却敢半夜去那儿走动,不怕妖兽吗?”
他柔笑道:“说不害怕也不可能,不过为了郡主,冒一冒险也是值得。”
“为了我?”
“你不是一直想抓巨世子吗?殿下也挂念着此事,想着巨世子对赤眼妖兽很感兴趣,必会来此查案,我们在这守株待兔了。”
抓巨帅?这个理由,我始料未及。
皇后用假巨帅来相亲,背后的阴谋和危险不容忽视!这几个月,父王不仅派人调查巨帅的父亲安顺侯,同时还命各地神策军搜捕巨帅。然而,巨帅擅奇门遁甲之术,一般人根本抓不到他,至今无果。
流景道:“当然,除了抓巨世子,最主要的还是担心郡主。赤眼妖兽凶狠异常,郡主这般娇小羸弱,武功又不高,如何能擒住它?”他用探究的眼神打量我,显然想等我回答。
我皮笑肉不笑:“所谓一物降一物,像落雁那样野性凶猛的狼王,在殿下面前,却变得温顺乖巧如猫儿般。妖兽之特异,本就不是寻常武力可以降服,需要克制之法。”
“哦?郡主有何克制之法?”他追问着。
岚祁道:“郡主是我夏国神女,体内承继了洛族神巫女血脉,拥有神力,可压制妖兽的魔性。怎么?景公子有什么怀疑吗?”
“不敢,”流景幽幽笑着:“郡主有办法降服妖兽,殿下就不必如此担心了。”又道:“不过,南边那个陈益达,郡主也要小心着。‘阎王座下四判官’,陈判官可是最心狠手辣的。”
我:“……”
“阎王座下四判官”说的就是西北王和他一手培养的四位心腹干将,广阳侯是其中权势最大的一位,如今已经被我们端了。镇守塘州的陈益达是最心狠手辣的一个,他奉行“烬灭作战”,逢城必屠,且允许士兵对敌方**掳掠。
流景道:“听说当年他擒住过一只妖兽,为了博人眼球、取悦西北王,他重修了古斗兽场,复兴了惨无人道的‘斗兽之刑’,将那妖兽扔进斗兽场中与野兽厮斗,还邀众人观看。”
我眸中掠过一道杀气,不禁捏紧了拳头,往事汹涌心间,恨意腾升。
用过早膳后,我又去紫竹林查看案发现场,徐州牧和杜知府也跟着我去了。这两人一个曾是广阳侯的门生,一个曾是陈益达的部下,表面上对我毕恭毕敬、有问必答。然而,并没有什么用。除此之外,刘县令嘴上虽说着一切听从我的安排,可我安排下去的事情,他却拖沓延误,懒散应付,效率极低。如此来看,母亲担心的事情,一件件都发生了。
好在父王为我精挑细选了一批精于破案的幕僚和兵将,我索性便用自己的人,围城搜山,排查住户,检验尸体……一件件事弄下来,大家忙得不可开交。
晌午时分,落雁突然跑来找我,咬着我的衣袖就往西边拉……
我心中一动,它又发现了什么吗?
我紧忙跟了它去,走了不远,却见楚夜麒长身玉立站在半山亭中。有风拂来,他墨发轻扬,广袖翻飞,姿态谦雅,如一副静美的山水画卷。而身后的石桌上摆放了一碟碟热气缭绕的……菜肴?
在案发现场摆这样的排场……“殿下好雅兴呀,怎么来这用膳了?”我嬉笑着走了过去,肚子咕噜一叫,很可耻地饿了。
他转眸看我,长睫盈满金光勾人心魄:“不是我吃,这是你的午餐。”
“我的?”我愕然。
太阳西斜,未时已过,难怪我的肚子饿了。
他坐了下来,修长好看的手指执起汤勺盛了一碗羹汤:“岚祁没提醒你吃饭?”
“提醒了,他去找仵作了,我就又忘了……”我恍觉自己在做梦,楚夜麒竟然主动邀我一起用餐?
我细看桌上的佳肴,四菜一汤,皆是食补佳品,虫草花胶炖乳鸽、清蒸翡翠黄鱼、山药水晶百合、芽韭炒鹿脯丝,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另外还有一盘香栗绣球酥,是我最爱吃的糕点。一盘新摘的花瀑甜橘,翠叶含露,皮亮橙红。
他将汤羹放在了我的面前:“吃吧。这是龙眼枣仁羹,养血安神,你若健忘,可常饮。”
我受宠若惊,赶忙捧起汤碗一饮而尽……咳咳咳,呛到了……
他薄唇微勾,一抹柔笑,又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热腾腾的米饭放在了汤碗旁边,而后却起身陪落雁玩儿去了……
我回了好久的神,才明白过来他不是邀我用餐,而是专门到此给我送午饭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我满腹疑惑地吃着,楚夜麒带着落雁在林中玩得开心。竹香清清,溪泉潺潺,落雁一会儿衔来根长长的树枝要和楚夜麒玩拔河,一会儿又叼上一个柑橘要楚夜麒抛给它玩。这样一副画面,温馨又美好。
“你打算把所有的菜都吃完?”他突然一声响在我身后,我正塞了满口的乳鸽肉在咀嚼,肉渣差点从嘴角溢出!
我急忙糊了下嘴角:“不好意思,我吃得慢,耽误殿下时间了。还有两盘没吃完,我尽快。”
他一声轻笑,声音温柔似春水碧波周身散**日般的桃花暖色:“傻瓜,我没说要你全吃掉,吃不下就别吃了。”
我心肝儿一颤,这一声“傻瓜”真是叫得我差点摔了饭碗。
“不不不,这些都太好吃了!好不容易殿下请吃饭,不能浪费了。”
他朗声一笑,眸中盛满宠溺和明媚:“别把自己撑得胃痛,若还想吃,晚上我再命人做。”
我:“……”
我呆了呆,今天的楚夜麒,一定是个假的楚夜麒!
他又坐回了石凳上,递来一方丝绢示意我擦嘴:“我送你的戒指收到了吗?怎么不戴?”
“啊?我收到了,我在家戴了的,出远门怕丢,就没敢拿出来了。”我装傻道:“谢殿下赏赐,那紫水晶又大又透亮,比上回皇上赏我的红宝石发簪还要大颗!价钱一定不便宜吧?”
他柔情缱绻的眸光微微凝滞,唇边的笑意也收了回去。
楚夜麒博学多闻,他不可能不知道戒指在某些国家只能夫妻相赠。宛路还说那天他走时,留了一截头发给我。头发又谓之青丝,谐音情丝。在泰黎族,只有真心想与一人相守,才会赠予青丝,有结发到老之意。这种种行为表明,楚夜麒真的把我当做了夏天心,想要再续婚约?
我如此回应,聪明如他,自然明白,我在委婉地拒绝他,不接受情意。
我转而道:“殿下,你说来塘州找神医,找到了吗?能治流景的千丝断吗?”
他眸色更深,伤痛氤氲:“对方无能为力……”
我也不免伤感,自得知流景中毒后,我便命人四处求医,宫中御医、民间圣手、洛族巫师、药王谷的神医……皆说无能为力。
我安慰道:“对不起,殿下,上次我错怪了您,说您不在乎流景的病,其实殿下比谁都在乎他。这么多年,殿下待他如亲人般。为他寻遍名医,求古怪大师给他换血,每次他来西山,殿下会放下所有事务陪护在旁。他一旦发病,殿下第一时间送他去治疗。殿下别灰心,景公子不是比以前好些了吗?我相信他会越来越好的!我也一直在寻找解毒之法。泰黎族人有个说法,世间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没有绝对的终极,没有永恒的强大。一切可怕的事物都有克制它的东西存在,只是我们还没找到而已!千丝断肯定有药可解,只要流景还活着,我们就有希望!”我笃定地说着。
楚夜麒深深地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抑在心头,忽而伸手过来,轻拭我嘴角的饭粒:“我会尽我所能让他多活几年,你也不必担心。”
只是几年吗?我心头一揪。
落雁好似也感知到了我们的悲伤,来回在我和他身旁蹭了蹭,好似要逗我两开心。他敛了伤色,爱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一抹淡淡夹带苦涩的笑:“心儿,跟我说说,案子查得如何了?”
我回过神来:“还在查……等仵作的复验报告出来,就会明朗许多。”
他又道:“临泽那起案子有结果了吗?”
“还没有。我到那天已是案发第六天了,下过几场雨,证人也死了,很多线索没法验查,只能根据已有的结果做推论。”
他拿过桌上金黄鲜嫩的甜橘,玉指如拨弄琴弦一般,剥开一瓣递了过来:“那推论出什么了吗?”
“案情有几处疑点……”我顿了下:“殿下之前是不是在万春楼住过?还有,景公子见过那位舞姬?”
“恩,”他神色自若道:“那舞姬没什么特别之处,她死后,我派人查了查……”说着,他从食盒的最下层暗屉里取出一份案宗递了过来:“你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地方。”
我微惊,若不是早就知道楚夜麒的细作遍布各地,我差点以为这是他从陆校尉那抄来的案宗,他和我们查得信息差不多!而且他的案宗后面还附有证人坠河死亡的调查……
他道:“杜知府曾是陈益达的部下,与他交往甚密,不可能全心全力协助你破案。皇上委你重任,你若无所发现或是断错了案子,难免会受到追责。”
我惊道:“目击证人是他杀?不是自杀?”
“恩。案发后,证人一直被留在衙门里,说是配合查案,其实是软禁。他每日的饮食里都被人放了少量的烛神草,此草可致神思错乱。五日后,他病发疯癫,才会失足落水。”
我心中愈沉,他们为什么要杀证人?是想包庇凶手?隐瞒真相?还是单纯地只是想阻碍我破案?
“证人是唯一能证明凶手是赤眼妖兽,而非常人的人。如果,他的证词一开始就是假的,这个案子不是赤眼妖兽案……”
我心中咯噔一跳:“殿下怀疑,他们故意造假,引我来塘州?”
他沉了沉眉眼:“如果他们真敢这么做,也就离死期不远了。”
我的手不自觉地捏成了拳头,忽而手背一热,他牵住了我,目光熠熠温柔:“别怕,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
我心中一动,身后突然传来细碎的响声,我转头一看,竟是岚祁一袭墨袍站在后方!
不知为何,我如同做贼一般,慌忙站起身来,挣开了楚夜麒的手。
楚夜麒:“……”
岚祁的目光却还在盯在我的手上,面色冷如冰霜:“郡主,死者的复验结果出来了。”
死者的复验结果显示,死者是习武之人,手上有老茧,腰部有旧时的刀伤。死者死前有过打斗、挣扎、逃跑的痕迹,身上多处咬伤、抓伤、擦伤、磕伤,无刃伤。其胸部利爪开膛,心脏丢失,初步推断是猛兽所伤……
“猛兽?不存在的。”刘县令忙道:“咱们花溪县少山林,仅有的这片紫竹林也不大,林中不曾出现豺狼虎豹这类猛兽,只有一些兔猴蛇狐……这肯定是妖兽干的!而且这妖兽肯定是从外面过来的!”
杜知府道:“可这几天下大雨,血迹和脚印都被冲刷掉了,这妖兽从哪里来,去了哪里,无从追踪呀。”
案件似乎陷入了僵局,众人问句连连,束手无策,全凭猜测。更可笑的是,杜知府竟命人在衙门口搭了个祭神台,还一本正经地对我道:“下官曾见明兰王妃祭天请神,通灵晓事。郡主得王妃亲传,是神庙大祭司选定的‘神女’,不如也试试此法,天上的神灵一定知晓凶手是谁!”
我……真是胸痛。
阵阵秋雨凉,噼里啪啦敲打着屋瓦,如落沙一般,搅得我一阵耳鸣。
我起身去关窗户,就见宛路几人聚在檐下说着:“我赌一个铜板,今天中午,殿下肯定不会来。”
“一个铜板谁跟你赌啊?要赌就赌一两银子。”
“赌就赌,谁怕谁!这么大的雨,衙门又不是没饭吃,殿下不至于冒雨过来送饭吧?”
“嘿嘿,那你就太不了解这睿王殿下了。想当年,郡主宿州驻防,寒冬腊月随口说了句想吃西瓜,睿王殿下当了真,冒着风雪去齐州行宫的温室求来西瓜送给郡主。殿下痴情起来,我都想嫁。”
“别提以前,这男人啊都会喜新厌旧,没看到现在殿下身边有了绒芝姑娘吗?”
“你脑子坏掉了吗?绒芝能跟咱们郡主比吗?我瞧着,明显是绒芝攀龙附凤,纠缠殿下。”
“对,上回从西山回来,殿下半道上就把绒芝撇下了,她可怜兮兮跟着咱们郡主回来的。这次也是她追着殿下过来,殿下都不怎么待见她,让她一个人住一间房,怕是要凉……”
我:“……”
他们不知道绒芝是神策暗夜使,这次是奉了岚祁的命令过来的。岚祁要她查一查楚夜麒为何会对赤眼妖兽的案子感兴趣。而我想要她保护好楚夜麒,若能劝楚夜麒离开这里就更好了。毕竟这儿潜伏着各种危险。
外面大雨滂沱,陆校尉打着伞穿着蓑笠去了趟客栈,被淋成了落汤鸡,楚夜麒又怎会可过来送饭?
我关上窗户又回到案前,案上的木盒里摆放着一颗精雕细纹铜珠,仅有一分大小。
我盯了它半晌,脑中一片混沌翻涌,心绪不定。
“咩哈哈哈哈……我赢了!快给钱!给我钱!”窗外有人得意大笑,片刻后,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楚夜麒一身天青色广袖锦袍走了进来。
我惊住:“殿下怎么过来的?雨这么大,淋到了吗?”我急忙迎了上去,他外层的明月仙鹤大氅已被雨水淋成深色,我担心他里面的衣服也湿了,赶忙上手给他脱去,又吩咐门口的人道:“去给殿下拿件干净的外袍来。”
“这里有,殿下带着来的。”阿永紧跟而入,递过来一件玄色大衣,我想也没想,接过来就给楚夜麒穿上了。待穿好,我才发觉自己做了以前从没做过的一件事——服侍他更衣。
我的手还搭在他的肩上,极近的距离,他微热的呼吸拂在我耳鬓。我抬眸,对上他一双幽光微闪的眸子,他深深看着我,如黑曜石一般吸人。我慌得往后缩,倏尔他搂住了我的腰,轻轻一提,我便整个人贴在了他的身前……
他手很烫,胸膛也烫,诱人的男子气息将我整个人包围,烘得我脸面一下子烧得通红。
“你熏香了?”他声音沙哑而性感,头低了低。
我心跳如小鹿乱撞,舌头打了结:“没,没有,大概是胭脂的香气……”
“很好闻,”他又近了一分,轻轻嗅了嗅,鼻翼碰到了我的面颊,一阵电流直击心口,全身酥软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