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城西老宅。
陆凝端端正正地坐在房间的桌子前,脸色依旧沉着。桌上唯一的烛火已被利箭挑掉,四下一片漆黑,唯有忽明忽暗的火光从敞着的门外照进来。武器交接的声响不绝于耳,不时混杂着他人的惨号。陆凝手下抚着一把琴,琴底部的点星剑蠢蠢欲动。嬷嬷站在她的边上,没有她那般镇静,颊边明显已浸出了一层薄汗。不多时,一名暗卫冲进来,作揖道:“公主,这些杀手来得莫名其妙,都是一些亡命之徒,属下先护您与嬷嬷转移。”
陆凝稍稍颔首,嬷嬷便急忙上前搀住她,两人刚要绕过桌子,另一名暗卫又跑来禀报:“公主,有一人正朝这边疾行,不知是何目的。”
陆凝心念一动:“对方什么穿着?”
“白衣,是一个男子,还……还戴了面纱,看不清楚模样。”
戴了面纱,陆凝嘴角一抽,不用多想,她也猜得到来人是谁。她拂开嬷嬷的手,叮嘱道:“速战速决,能清则清,你带着嬷嬷退走,别让那人发现了你们。”
“可是公主,杀手人数众多,不好对付,一时半会儿清理不掉。”
“无碍,你们先撤吧。”
陆凝下了命令,暗卫们也不敢反驳,毕竟,公主看起来就有威严,让人毛骨悚然。公主非常像皇夫!想到先前回宫的暗卫们都神神道道、脑子不清楚,也不知被公主用了什么酷刑,两个暗卫头皮一麻,左右架起嬷嬷,麻利地退出了房门。
院中本有五六名暗卫在和杀手缠斗,火势越来越大,眼看要蔓延至回廊。杀手们也是没料到,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居然还藏龙卧虎,一时间被来路不明的对手逼到角落,就快功亏一篑。正在这时,一名暗卫架着老妇,吹了一声口哨,手起刀落的其余人回头一看,像是得了命令,也不管剩下的杀手,纷纷几个起跃跳出了老宅。杀手们险些喜极而泣,这简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他们赶紧收拾好心情,重操嚣张的恶人本色,扎堆走进了陆凝的卧房。
房中只有一人,信手抚着琴弦,发出断断续续的弦音。明明看起来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偏生气场强大,愣是让数名杀手为之一凛。陆凝实则视物不清,看这几人只犹如团团黑影,真要动起手来,她并没有半分胜算。几个杀手见她泰然自若,也吃不准这女子是不是会武,片刻之间,竟无人敢轻易上前。
陆凝食指一弹,琴音随之响起,她淡声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杀手们面面相觑,不答话。
陆凝自问自答:“秦家?”
没有人回应。
“看来,秦家的杀手生意不过尔尔,派出的都是一些不入流的下三滥角色。”
“她敢骂我们!”左边的一名杀手愤怒道。
另一人不知使了什么暗器,陆凝只听耳边风声呼啸,脖颈上一凉,似被利物划过,眨眼就破了一条口子,渗出了血色。对方轻易得逞,无疑给杀手们增强了信心。为首之人道:“原来是装腔作势,这人根本不会武功!”
“杀了她,回去复命!”
“等等。”为首之人眯起眼睛,好色地打量着陆凝,“听说她是洛家家主的人,长得还挺好看,咱们也别浪费,杀之前先尝一尝,看看洛家家主看上的是个什么货色。”
陆凝眉头一皱。
其余人阴阳怪气地笑起来。为首那人胆子贼大,举着明晃晃的大刀朝陆凝逼近。陆凝尽力将视线定在那人身上,悠哉道:“奉劝一句,洛家家主……”
“怎么了?”
“装模作样起来连我也怕。”
话音刚落,最外围的杀手赫然发出一声惨叫。屋内众杀手齐齐回头,就见一柄刀捅穿了同谋的腹部。黑衣人脑袋一偏,失去了生气,露出他后面站着的另一人。来者覆着一层面纱,原本有几分喜感,但他那双眸子却如寒潭,阴鸷而冷厉,仿佛自地狱逃脱的恶鬼,只是一眼便瘆得人牙关打战。
李婴夙推开丧命的杀手,刀从那人身体里抽出,发出割肉的“咝咝”响动,令人不寒而栗。距离陆凝最近的一人霎时反应过来,欲先取下陆凝的性命,抽剑横扫之时,李婴夙脚下疾晃,旁边的人还未捕捉到他的身影,他就拦在了陆凝的跟前,身法之快,一众杀手见所未见。他一招格下长剑,再一招斩落对方头颅,身手极其干净利索。染了红的刀尖抵在地面,鲜血顺着刀锋滑落,犹如催命之音。他抬眼看看几人,骤然目色一沉,挥刀而上。
他这些年修身养性,少有动武,脾气和杀意都收敛了不少,不似年轻之时。可今夜当他看到老宅里熊熊燃烧的大火,那一瞬间,他竟有些失控。
两名杀手先后殒命在他凌厉的刀锋下,命贱得仿似蝼蚁。其余人见状,高喝了一声“杀”,前赴后继围了上来。随着火势蔓延,整间屋子被照得亮如白昼。陆凝视力恢复了少许,将这方寸之地的动静尽纳眼底。她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琴弦,湍急之势如高山流水,应和着李婴夙那飘逸洒脱的刀法。眨眼间,杀手已折半数,便连她也诧异于李婴夙的武学根基。
早些年,那名爱慕她的暗卫也算得上是刀界翘楚,兴许是同出天挽宗的缘故,刀中走势和李婴夙还有几分相仿,可那气势却是天差地别。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刀落在李婴夙手里,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一招一式,皆如风扫落叶,分明力道取巧,但击中他人时,又如雷霆万钧。众杀手的攻击于他而言,只如蜉蝣撼树,伤不了他分毫。
短短半刻,杀手已落下风。为首一人被李婴夙卸去了一只手臂,忍痛下令:“撤!”
闻言,擅使暗器者向李婴夙掷出飞镖,其余人趁机逃出屋外。李婴夙反手挡了暗器,脚下踢出一柄剑,最后一人立时身首分离,脑袋咕噜噜地滚了好几圈。李婴夙缓步走向门口,刀尖与地面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响。陆凝唤了他一声,他也没个反应,走到门口轻功一起,朝杀手逃窜的方向追去了。
陆凝担忧他出什么纰漏,毕竟这家伙的设定是帅不过一刻钟。她赶紧起身,绕过高卷的火舌,也跟了出去。
林间月色朦胧,离了老宅,没有照明物,陆凝的五感又弱起来。她行路跌跌撞撞,弯弯绕绕的泥泞小径让她辩不清楚方向。四下寂静森然,只余树间一双双夜鸦的眼,注视着这个莫名的来访者。她忌惮杀手回头,也不敢出声喊李婴夙,只能尽量平复心神,集中精力听着林间的响动。约莫走了半炷香,她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记闷哼,顿时心下一紧,急忙向那方向靠近。
临近溪边,冷辉洒落在水面上,泛起波光点点。两丈开外的树底下,月白长衫的人背对着陆凝,手里扼住了一名杀手的脖颈,将他凌空提起。明晃晃的刀自那人心口慢慢穿刺而过,再狠狠地扎进了树干,将他钉住。那人一时半刻死不了,胸前的血顺着袍子滴落在地,发出了垂死的痛苦呻吟。而就在李婴夙的周围,十几具尸体早已没了温度,皆是死相凄惨。浓重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里,引得陆凝几欲作呕。陆凝警醒地察觉到李婴夙状态不对,小心走近两步,轻声道:“李婴夙。”
李婴夙背影一动。
“别再杀人了,将他放下。”
许久。
李婴夙转过身来。那双从来都是黑白分明的眸,在晦暗的光线下隐隐透着一抹如血的红。陆凝为之一震,脑子里当即浮现出四个字——走火入魔。
李婴夙像是不认识她一般,眼神空洞地盯了她片刻,而后缓步向她走来。他一只手往后一挥,轻而易举地了结了最后一名杀手的性命。她眉头紧蹙,习惯了李婴夙轻佻不正经的模样,对他这般狠辣的作风多少有点不适应。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离得近了,忽然顿下脚步。他的眸子里冷不防浮出一线水色,哀声道:“戚姨……”
陆凝抿着唇。
李婴夙抬起手,似想拉住她,却又无端垂了下去:“戚姨,你去哪里了?我对不起你。”
陆凝:“……”
“我没有保护好不老族,我没有保护好阿昭,戚姨……”过了一会儿,他又抱住头道,“戚姨已经死了,我看着她死的……”
“李婴夙……”陆凝喉间发涩,看着他这般脆弱无助,只想安慰他。可话还没出口,他蓦地抬起眼,叫喊道:“师父……师父,我不是故意的,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天挽宗……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李婴夙!”陆凝疾步走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冷静点!”
“是你,是你害了不老族所有人!”他眼中红光大盛,一半害怕,一半凛冽,“是你害了阿昭,杀,杀!”
一言落,他掌风凌厉,径直向陆凝的面门劈去。陆凝一惊,险险侧身躲过。她一边喊着他,一边脚下腾挪,避过他狂乱的攻击。两人缠斗间,她被他逼迫到溪岸,一个没稳住,拉着他栽进了水里。她先找到了落脚点,又赶紧抱住他,将他从水里拽出来。她的双手紧紧箍在他的腰间,试图让他平静下来。可他已经丧失了理智,一双手只管胡乱地挥打,拳拳掌掌都砸在她的后背。
关越带着十二剑奴去老宅,发现老宅已是一片狼藉,便领着人在林中四处寻找。众人赶到溪边时,就见李婴夙和陆凝身处水中,陆凝死活抱着李婴夙不松手,而李婴夙显然神志不清,嘴里吼着“杀”,每一招都落在陆凝身上。关越跟了他多年,自是清楚自家这大哥有着何等可怕的武学根基,他这般不加留手,陆凝便是内力再深,只怕也受不住。关越急急站到溪边,高声道:“陆姑娘,快松开大哥!他走火入魔了!”
陆凝恍若未闻,仍旧咬紧牙关抱着眼前人。她怕李婴夙挣脱,索性身子紧贴身子,两只手在他背后死死扣住。她的背疼得厉害,他每一掌都夹杂着汹涌磅礴的内力,几乎要废了她的经脉。她嘴里全是血腥味,耳中也嗡嗡鸣响,说的话却是无比温柔:“别害怕,都过去了,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李婴夙听不见,手上动作越发凶狠。
“我不会松手,我会陪着你。李婴夙,你醒醒。”
关越急得上火:“陆姑娘,这样下去大哥会错手杀了你,你快松开他!”
陆凝喉间涌上一口血,她又勉力咽了回去:“我给你唱一首小曲儿,好不好?”
“陆姑娘!放开大哥!”
“摇啊摇,摇啊摇,摇仔过大桥……摇仔好命,摇仔长生……”陆凝着实痛得狠了,气息提不上来,曲子也无以为继。
关越看得红了眼,正要命十二剑奴下水强行分开两人,陆凝忽然仰起头,双手摸索着捧住李婴夙的脸,踮脚吻住了他的唇。
岸上的人一时呆住。李婴夙这才恢复了少许的清明,掌风渐渐慢了下来。陆凝见有效,干脆横下心闭了眼,加深了这个吻。少时,李婴夙的动作完全停住,他僵硬地绷直身体,眼底红光散去,瞳孔微微一缩。他似看清了面前的人,下意识地搂住对方的腰,将她用力地拉近自己。她呼吸一滞,他趁机侵入她固守的防线,肆意且嚣张地舔舐着属于她的香甜。
仿佛是干涸已久的大地遇上甘霖,李婴夙的吻一发不可收拾。他辗转在陆凝的唇间,吮吸着柔软到极致的肌肤,用舌尖细细去勾勒着她唇齿的轮廓。
一时情动,能消半生风雨。
两人紧密相贴,抵死缠绵。关越等人目瞪口呆,听到那越发粗重激烈的喘息声,他才慌忙招呼看得出神的十二剑奴后退数丈,纷纷背过了身。
陆凝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于情之一道,她经验不足,片刻之后便头晕目眩起来。她好不容易找回仅有的理智,用力搡开了李婴夙。李婴夙意犹未尽,与她额头相抵,胸口起伏,柔情蜜意地看着她。
彼时,圆月皎皎,水面拉长了两道交缠的影子,银辉铺洒,微风习习,犹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画中的人情深意切,两两相依。
陆凝喘了几口气,呼吸才趋于平稳,她的双颊泛着艳丽的绯红,闪躲着不敢去看李婴夙的眼睛。
“你清醒了吗?”
李婴夙不答,眸光里充斥着情欲。他一只手抬起陆凝的下颚,正欲继续刚才的事,孰料脖子上一痛,整个人晃了晃,继而扑在了陆凝肩上。陆凝收回手刀,正想喊关越来抬人,却见关越等人已经退到了林子里。想起刚才的一幕,她的耳根不由得火烧火燎的。她做了一个深呼吸,费力扛好身上的人,亦步亦趋地上了岸。
关越正眼观鼻鼻观心地望天,冷不防听见背后有人干咳一嗓子,吓得抖了抖。他回头一瞅,陆凝不知何时已出了水,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正面无表情地睨着他。他越过陆凝干瘦的身板,看见了仰面躺在地上的李婴夙。他一个箭步奔到李婴夙跟前,蹲下身把住了李婴夙的脉。
半晌,他兀自沉吟,陆凝出声问:“如何了?”
关越神情凝重:“与以往每次动武后的情况类似,却又有少许不同。”
“怎么不同?”
“百穴内力枯竭,唯独丹田处气海翻腾。”关越站起身。
陆凝一双秀眉拧紧:“此次他神志迷乱,会和体内的蛊有关吗?”
“我无法确定。”关越摇摇头,“我擅医,却不擅蛊。”
陆凝:“他被人种下此蛊后,动手的次数多吗?”
“不多。最初一次,我们都不明此蛊特性,当真以为大哥命悬一线,四处求医问药。但不过半月,大哥就恢复如常。后来,我们兄弟几人都有意不让他动武,是以他与人过招的时候甚少。这十年间,他动武统共也不超出十次,且每次过招后,他都能自行恢复,晕厥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他表面上看着危险,实则没什么大碍。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人为何要在他身上种下此等不痛不痒的蛊。”
陆凝估摸着种蛊之人便是李阎,但她眼下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她不动声色地觑着关越,凉悠悠道:“都能自行恢复?”
关越一噎,顿时惆怅了,事出紧急,他忘了前段时间坑陆凝和李婴夙共浴的事儿了,脸色一时变得精彩纷呈,他辩解道:“当……当然也不是每一次都平安无事,上次大哥的情况就是真的很紧急。”
陆凝看着他。
关越很诚恳:“真的!”
陆凝在心里冷笑一声,也没有追根究底。
“李婴夙过去十年与人动手,都是什么情形?”
关越不知她怎么问起这个,仔细回忆了一番,细数道:“有两次是为了给洛家立威,与京中段家和桑家的主事动了手,但是点到即止。”
陆凝没出声。
“还有两次,是府上有人欲行暗杀之事,他将人擒下后,就交给了我处置。其余的,大多是为了我们几个兄弟还有大小姐出面摆平了一些琐事。最近的一次,是先前与陆姑娘夜闯禅宗。”
陆凝琢磨一通,抓住了重点:“可有哪一次,他开了杀戒?”
“没有。”
陆凝登时了然。今夜李婴夙赶来老宅时,约莫以为她身陷险境,所以按捺不住杀意。自己的安危于他而言竟是这般重要,她神色复杂地看着地上躺着的人,心中有阵阵暖意涌过。她敛低眼皮,对关越道:“你将人带回去吧,先好生观察。”
“嗯。”关越应下,命十二剑奴把人背起。关越走出几步,见陆凝还站在原地不动,疑惑道:“陆姑娘不与我们一同回洛府吗?”
陆凝摇摇头。
“可是,老宅已被烧得无法住人了,你若不与我们一同回去,大哥醒来必会担忧。”
“我自有去处。”
关越一顿,看看她,又看看山顶上的禅宗,已然猜到了几分。他本想再劝说两句,可思及自己坑她的事还没解决,也不敢多言,只能稍稍颔首致意,领着人离开了。
陆凝目送一行人的身影没入暗处,这才转过了身。她的脸色蓦地发白,再也绷不住,吐了一口血沫出来。她强行运气按下伤势,折了一根树枝杵在地上,一步一趔趄地往山顶走去。
李婴夙这一次晕厥,整整睡了三天三夜。张擎天几人在房里站成了一条线,关越则是坐在床畔,拿着针包,银针一根一根地往李婴夙的脑袋上扎。贾品道甩着拂尘问:“大哥这回要躺多久?”
话音刚落,承载着众人希望的李狗子就悠悠醒转了。他眼神蒙眬,显然还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等看清了床帐上的纹路,他才知晓自己是在洛府。“啧”了一声,他翻身坐起来,一边拔掉头上的银针,一边龇牙咧嘴道:“我这是怎么了?”
“大哥!你醒了!”三个大男人围上来。
关越挑挑眉,试探道:“你断片了?”
“断个毛线。”李婴夙粗鲁地啐了一句,揉揉太阳穴,“我记得老宅着火,我赶去救凝凝了。”说到这儿,他精神突然一震,两只手抓住关越的肩膀,着急道,“凝凝呢?凝凝怎么样了?”
关越艰难地拂开他的手,道:“你先别着急,陆姑娘没事。”
李婴夙长舒一口气,又到处望望:“她人去哪儿了?”
关越不语,面色有些诡异。李婴夙正要发问,他抢先一步道:“大哥,你还知晓那晚发生了什么事吗?”
李婴夙一怔,他的印象确实有些模糊了,只记得他站在老宅外时,看到火光冲天,他就无法克制想将伤害陆凝的人碎尸万段的情绪。再之后,他进入了老宅,和许多杀手过招。他拍拍脑袋:“我是不是又打到一半就晕了?”
关越摇摇头。
李婴夙喜出望外:“这么说,我**全场,以一打十,顺利保护了凝凝?她是不是已经被我的风采折服,此生非我不嫁了?”
有没有折服旁人不知道,不过差点被你打到骨折倒是真的。一想到这儿,关越的脸色就难看了几分。李婴夙见状不对,闷声道:“究竟发生何事了?”
关越舔舔唇,小心说:“大哥,你先答应我不要冲动。”
李婴夙冷了脸色。
“你也不能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这一下,李婴夙连眸光都变得阴冷无比。
关越还想多叮嘱两句,李婴夙厉喝道:“说!”
关越一抖,旁边三人也跟着一抖。大哥动怒,非常可怕,于是三人齐齐推了推关越,让他直接说重点。
“那日,我回府带了十二剑奴,我们赶去城西时,宅子里已空无一人。后来,我是在不远处的溪边找到的你和陆姑娘。那时……那时你……”
“我怎么了?”
关越打了个寒战:“你状似走火入魔,已经认不得陆姑娘了。”
李婴夙头疼欲裂,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并不清晰,隐约记得他一掌接一掌地打在陆凝的背上。他登时握紧了双拳,听关越道:“你发了狂,手上出招也未留情,不管我怎么劝,陆姑娘愣是抱着你不肯松手……”
张擎天三人一阵唏嘘。
李婴夙差点咬碎了自己一口的牙。后来的事,他慢慢想了起来,陆凝亲吻了他,压住了他狂乱的心性。和喜欢的人有了肌肤之亲,原本是一桩值得欢喜的事,可眼下,他只觉胸腔里的心揪成了一团,痛得他浑身**。他如今一百零二岁,陆凝却是二十出头,武学根基与他之间差了几个轮回,哪怕陆凝再精通武道,年轻有为,也抵不过他多练了八十年的功底。那一招一式落在她身上,该有多疼啊?
李婴夙皱紧了眉头,眼眶微微泛红。关越还在思考该怎么启齿接下来的事,李婴夙掀开锦被就道:“她在哪儿?”
几个大男人觉得莫名其妙:“谁?”
“陆凝!”
关越一哽。
“我问她在哪儿!”李婴夙一字一句说完,怒意冲天。
关越没法隐瞒,只得哆嗦道:“禅……禅宗。”
李婴夙一愣,旋即穿上鞋袜,奔出了房门。几个人想追,却又追不上他的脚程,只得眼睁睁看着他消失。
李婴夙风风火火地上了山,原以为进入禅宗是一件轻松事,可没料到,刚到山门前,他就觑见虚云低眉敛目地站在石阶上,以一人之力掩了半边山门。李婴夙脚下顿了顿,面色微沉,一步步踏上了石阶。他越过虚云身侧时,虚云举着佛掌淡声道:“家主,请回吧。”
李婴夙停下身形:“陆凝在哪里?”
“请回。”虚云重复着这两字。
李婴夙没有耐心与他打哑谜,正欲冲进山门,虚云起手挡下,与他过了数招。他不能动用内力,虚云起初还能从招式上略略占个上风,可到底是刀口舔血了几十年的人精,不稍片刻,他觑准了虚云手上招式的漏洞,一边牵制住虚云的招式,另一边五指探出,擒住了虚云的喉咙。
虚云仍旧波澜不惊,微微垂下了眼睫。
李婴夙道:“我今日定要见到陆凝。”
“若是她不愿见家主呢?”
李婴夙一呆,脸色急转直下,手上也不由得松了力道。
“她不愿意见我?”
“是。”
“为何?”
虚云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李婴夙有些慌神道:“她伤得重吗?”
“嬷嬷在寺中照料她,无甚大碍。”
李婴夙思绪混乱,也辨不明虚云这话是真是假。假若旁人阻拦,就算血洗了禅宗他也要闯进去,可是现在是陆凝不愿见他。她为什么不愿见他,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怪自己下手太重了?还是她后悔了,她后悔亲吻了他,她对他根本没有任何情意?他心口阵阵紧缩,像有蚂蚁在啃咬,让他手足无措。他看了许久布满青苔的石阶,颓然而萧索。
“我……我明日再来。”他摇摇晃晃地回了头,循着来时的路返回。
虚云站在高处,眉间不知不觉覆上了一层阴云。直到听见山门后急起的咳嗽声,他才收回了目光,转身迈进山门。陆凝将沾着血的手巾急忙收进袖口里,苍白的脸上不带血色。虚云欲言又止,良久,才温声说:“贫僧既允诺会替你拦下他,你又何必亲自前来?”
“我怕你们两人起冲突罢了。”陆凝说着,举步朝着东边的小院走去。
那一处是她与母亲来时常落脚的地方,是以这回她用公主的身份上禅宗,三位长老并没有拒她于门外,反倒恭敬地让她住进了小院。
虚云跟在她身侧,平静道:“家主对你的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我知晓。”
“你是怕他自责?”
陆凝没回答。
对这些红尘事,虚云自知不能多问,索性转移了话题:“今日感觉好些了吗?”
“嗯。”
“此次你伤得不轻,还需多休养一些时日。”
陆凝点点头。
“眼下你入禅宗,陆师兄必会起疑,若让他知晓是洛家家主伤了你,只怕……”
“父亲不会知晓。”陆凝言辞笃定,“秦家派人刺杀我那一夜,正好有暗卫护着,想必这消息已马不停蹄地传回宫了。父亲近来的心思,估摸都在秦家那方。”
虚云举着佛掌的手指蜷了蜷,眸中闪过一丝怅然,转瞬即逝。两人一路无话,虚云将陆凝亲自送回小院后,便与她道了别。禅宗是一个清净地,小院离佛殿尚有一段距离,平日里僧众并不会来到此处,方圆半里也只有陆凝与嬷嬷两人。嬷嬷早晚替陆凝煎好药,白天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张罗陆凝的三餐。而陆凝伤在脏腑,时常状态不好,也不愿走动,每日除了静卧便是在房中写写画画。
暗卫们每日仍是按时来探视公主,可没有入山令,他们也不敢轻易闯入禅宗,只能变着法子和守寺僧们套近乎,守寺僧们麻木相对,暗卫纷纷气得咬牙跺脚,一计未果,悻悻地在寺外转几圈,便离开了。
诚然,除了宫里头的暗卫,禅宗最近还有另一名常客,便是李婴夙。陆凝不愿见他这句话,像一根针一样刺在李婴夙的心口。他从早到晚都站在山门外,任凭风吹日晒,脚下也不肯挪动半分。约莫是吃不好也睡不着的缘故,短短几日,他的面庞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连下颚也冒出了不少胡楂,看起来甚是狼狈。
陆凝偶尔躲在山门后睨他,胸腔里不可抑制地泛出酸涩,让她整夜都辗转反侧。事实上,陆凝根本不敢去回忆那一夜她与李婴夙的亲密接触,她仿佛是一只缩进了壳里的乌龟,不肯去正视自己内心深处的悸动。早些年,女帝长孙婧就说过她性子又倔又执着,一旦认定了什么,便很难再回头。她自打懂事起,一生所求便是伴随佛者左右,突兀间有另一人横冲直撞地撬开了她的心门,硬生生挤了进来,这让她无所适从。她不喜欢这种连自己的心意都无法掌控的感受。她回避他,一方面是怕他看见自己的伤势心生愧疚,更多的,还是她想将这份懵懂的情愫清理干净。
李婴夙在禅宗外熬了五天,突然就不再出现了。陆凝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似乎松了一口气,又似有细微的苦涩不经意地席卷了全身。她的伤情原本已有好转,但从李婴夙消失这一日起,又莫名其妙地反复,到了第四天,嬷嬷早上去唤她洗漱,见素来自持的公主窝在被子里没个动静,忙不迭上前一查看,才发现她已经发起了高热,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嬷嬷大惊失色,赶紧去通知了虚云。虚云差小僧去城里请来了大夫,好一番折腾,她的情况才终于稳定下来。之后,虚云便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生怕她病情再度加重。
她缠绵病榻,有时会看人不清,把床畔的虚云认作李婴夙。但她一向擅长掩饰情绪,只会盯着那人,不动声色。等过了一阵,她看清那人穿的是青色僧袍,才突然眼眶泛红。虚云一见她这模样,霎时慌了手脚。他手里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正悉心地替她吹凉。一束斜阳从窗框照进来,映得他温润的眉眼越发深邃。他匆匆放下药碗,着急道:“公主可是有哪里不适?”
“嗯。”陆凝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
在虚云的印象里,这个小公主除却刚得夜盲症的那一年,晚上会哭哭啼啼地拉着他不让走,其后,即使再害怕,她都是白着一张小脸故作镇定,从未如此失态过。想到这儿,他的指端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里,问:“是疼得厉害吗?”
“嗯。”
“哪里疼?”
陆凝没说话。
虚云当即转身:“我去叫大夫。”
“不必了。”陆凝出声阻止,她平复了一番情绪,吸吸鼻子,勉强坐起身,恍惚地望着窗外,她问,“什么时辰了?”
“刚过酉时。”
陆凝默了默,掀开了锦被:“我想出去走走。”
“你的伤……”
“不打紧。”说着,陆凝穿上了鞋,脚刚迈出半步,整个人却虚弱无力,双膝一软,眼瞅着就要摔倒。虚云手疾眼快,搀住了她的手臂。她的身形没稳住,顺着这力道登时扑进了虚云的怀里。虚云后背一僵,一时动弹不得。
鼻下,是萦绕的檀香气息,入目,是那双浅青的僧鞋,逐渐加快的心跳声犹如鼓声,回响在陆凝的耳畔。隔着一层薄薄的僧袍,炙热的体温正传递至她的脸颊。在曾经日复一日的漫长想念中,她无数次在脑海里偷偷幻想过这样的场景。她能肆无忌惮地拥着她的佛者,成为他怜悯的众生之一。当这幻想的画面变为真实,她却一反常态的冷静,甚至没有半点意想中的欢欣雀跃。
那一刹,陆凝知晓自己的心不在此处了。她的唇骤然发白,身体也轻轻战栗起来,思绪纷杂而汹涌,让她忘了及时推开面前的人。虚云感到她的不安,以为她是在害怕什么,眉头拧了拧,便如她幼时那般,轻抚着她的背。
室内静无声息。
忽然,房门被一人无预兆地推开,他正要冲进来,一只脚刚踏入门槛,却生生顿住了。陆凝和虚云一惊,双双侧头看去。这人身后还跟了一连串的守寺僧,此刻也追了上来,个个拿着长棍,义愤填膺:“洛家主,你不要欺……”
话音戛然而止。
众人瞪大眼睛,虚云和陆凝还保持着相拥的姿势,没来得及松开对方。
李婴夙几乎是目眦欲裂,在这之前,他已经打了一肚子的腹稿,诸如:凝凝,我错了,你要打要骂都行,别不愿意见我。
再诸如:凝凝,我想你想得快疯了,你要么就给我个痛快,一剑杀了我算了。
再诸如:凝凝,我找到一个好东西,想要送给你。
……
所有的甜言蜜语在李婴夙目睹陆凝投入他人怀抱后,都碎成了渣。这些时日以来,他不是没想过陆凝兴许已和虚云成双成对了,可当这一幕映进他的眼里,他还是觉得冲击力太大,不能接受。
半晌,李婴夙咬紧牙关道:“你们在做什么?”
他提醒了一句,陆凝顷刻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后退半步,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这一理,让他的胡思乱想更上了一个层次。他一言不发地走上前,用眼光凌迟了一番虚云,虚云只是敛低眼皮,不置一词。少顷,他蛮横地抓起陆凝的手腕,将她往院子里拽:“跟我走。”
“松开。”陆凝勉强定住心神,低斥了一句。
李婴夙恍若未闻,拉着她踱到一群守寺僧跟前,许是火气上头,他一掌拍出,打在了一名僧人的肩膀上。那人吃痛,趔趄了好几步。旁人见状,先是退开了一条路,等两人拉拉扯扯地走到院子正中,又齐齐举起长棍,欲要攻上。
虚云始终站在屋里,默默地望着外面的动静。
陆凝跟着他走出一段路,头晕眼花得紧,怕被他瞧出端倪,索性强提一口气,挣开了他的手:“你为何强闯禅宗?”
“为何强闯禅宗?大概是疯了吧。”李婴夙回头,死死地盯着陆凝,那目光活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偏执而委屈,“我可能真的是疯了,才会想你想得魔怔。我每天眼巴巴地算着时辰,算着你什么时候能消气。就算是我做错,就算是我不该伤了你,可你也不能气这么久啊!我又不是故意的!你一个字都不和我说,我还想着该怎么哄你,你转头就和别人搂作一团了。”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陆凝语带薄怒。
“胡言乱语……陆凝,哪有你这样的,你想逃走就逃了,不给我留丝毫的余地。你让我怎么办啊?你把我的心都掏走了,让我怎么活?”
“李婴夙,你……”陆凝脸颊微微泛红,她没料到这家伙当众说起情话还能一套一套的,让她着实无力招架。
见她说不出话来,李婴夙以为自己戳中了她的心事,越发气怒交加:“他到底有什么好的?你是喜欢没头发的吗?我今天就剃度行不行?”
“你再这般口无遮拦,别怪我让人轰你出去!”
“你就是急着赶我走,对吗?我走了,你就能和喜欢的人继续搂搂抱抱了。”
“李婴夙!”陆凝拔高了声线。
李婴夙亦是脸色一沉,深黑的眸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一如那夜他动了杀机。边上的小僧们被他的气势震慑,齐齐后退了半丈。陆凝一颗心直往下沉,正要说点什么,他忽然欺身上前,一字一句道:“陆凝,你往后几十年的人生,我要定了。”
陆凝一怔,刚道出“放肆”二字,李婴夙一只手扣紧她的后脑勺,唇重重地覆了下来。
佛前光影,清修之地,他就如此胆大妄为。房中的虚云下颚绷紧,周遭的僧众也是倒抽凉气。片刻后,诵经声乍起,想要断了这情海欲念。李婴夙却不管不顾,制住了陆凝推搡他的动作,肆意纠缠着她的唇齿。她又羞又恼,毕竟这是禅宗,她还没有脸皮厚到能在出家人面前放浪形骸,且还是被人强吻的。身为一国公主,她简直不能忍。她重重咬了李婴夙一口,李婴夙近距离看着她,眉间皱起,动作仍不愿停下。他仿佛是想向虚云示威,趁机用舌尖勾着她嘴里的温软,吻得**而缠绵。她耳中嗡嗡鸣响,忍无可忍,抽出手强运内力,轻轻的一掌拍在了李婴夙的胸口。
以她这点力道,李婴夙顶多退开些许,不至于受伤。可她没想到,他退是退了,还退得略远,刚止住势头,蓦地脑袋一偏,吐出一大口血。
陆凝瞬间僵住。李婴夙捂了捂胸前,脸上血色尽褪,旋即,他惨淡地看了陆凝一眼。只一眼,陆凝周身血脉都凉透。那眸光,是她未曾见过的苦楚与涩然,就像被人强行喂了一嘴的黄连,苦味钻进四肢百骸,难以散去。
李婴夙脚步晃了晃,欲言又止。他转身走出两步,忽然倒在地上,不再动弹。陆凝一急,刚要上前查看他,气血亦是翻涌不息,两眼一黑,也紧跟着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