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宁落了地,放胡霜下来。
云齐看了他二人一眼,没有说话。
王赟低头看了看底下螺旋状的隧道,说:“竟然比想象中敞亮许多,这样的话,就可以布阵了!”
“布阵?”云齐疑惑。
王赟点头道:“请殿下细看这软银盾,撑开后便是一朵六角伞花,我们现下六个人,可以布七八种阵型,不论面对火攻或是暗器,都可以做到游刃有余。”言毕,他向众人演示了各种阵法。
云齐连声赞叹:“果然精妙!只是不知道是谁设计的软银盾,这般厉害!”
王赟点头,说道:“还好胡姑娘提醒,不然我都忘了这桩事,说起来,设计盾牌的人还和崔公子有些缘分!前年崔公子的父亲崔侍郎在兵部任职,推荐了一个姓肖的先生,那人虽然是白身,但是非常有才干。最奇异的是,他明明不会武功,却对各种兵器、暗器如数家珍。这软银盾便是出自他之手。”
云齐心中已然有数,不再说话。
王赟望着隧道道:“哪一位愿意打头阵?”
两个虎贲军都默不作声。众人心中皆知,若地道里有机关,自然是冲在最前头的人最危险,谁也不想头一个做战损。
“民女愿做马前卒。”胡霜笑道,仿佛并不觉得前方有什么危险。云齐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开口欲言,却听到有人道:“在下愿紧随胡姑娘其后。”正是崔宁。
王赟似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立马对着云齐道:“殿下果然御下有方,二位都是少年英雄。”
云齐脸上虚应一笑,目光在胡霜和崔宁的身上扫过,看到他二人眼神一碰,胡霜虽没有笑,却能看得出神色有一种别样的柔和。他向来为自己面对诸事不动声色的本事骄傲,此刻却终是忍不住别过头去。
六人队伍的顺序很快排好,胡霜和崔宁打头阵,王赟和云齐居中,两名虎贲殿后。怕遭遇伏击,六人分三队依次下塔,约定于地道尽头会合。
待胡霜同崔宁下得塔来,却发现这塔底果然不似先前所想那般阴暗潮湿,虽狭窄却也明亮,地上铺着地毡,铁墙上都安着缠枝架,架上搁着硕大的夜明珠,绢帛花串围绕着夜明珠,几乎一直垂到地面,精致中透着俗气。
胡霜捡了一串绢花来看,似是有些年头了,有些褪色的绿色的麻布料子做成蓊郁的叶片,叶片中间,是一颗颗用红色丝料团着芯料做的红色小珠,一串串,有些发旧。
崔宁道:“这好像是女人手工所做。这个女子手真巧,这些花串竟做得同碧落观里的金银木一模一样。”
胡霜将绢花坠于脖间,继续前行,她身材瘦小,行动敏捷,凡有机关之处,便用带叶片的一串红色果实做上标记,提示后面的人。云齐同王赟以及那两个虎贲军皆是训练有素之人,这一路可以称得上异乎寻常的顺利,很快,六个人就在隧道尽头聚齐。
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一面严丝合缝的铁墙,正中心亦是一枚六面八卦,然而这八卦已然是排列整齐的。
众人心中诧异,忽然听得身后“轰隆”一响,一块巨大的铁板从天而降,隔绝了众人的来路。
众人所站立的地面亦往下迅速塌陷。
“布阵!”胡霜话音刚落,一时之间,六朵银花绽放,六个人三上三下背对着背,撑开的铁盾严丝合缝地拼成银球,几乎就在同时,四周“嗖嗖”如下雨一般射来暗器。
这些暗器并不寻常,粗大的箭矢夹杂着银针纷纷而下。
崔宁手握着盾牌的枪杆,感到那箭矢力量实在惊人,击打在盾牌上,他擎盾的手被震得发麻,终听得“扑”的一声,那盾牌竟被一支箭射穿,还好箭后有菱形的尾巴,以至于没有完全刺穿盾牌,而是挂在上面,离他的脸不过毫厘。
刚刚存了侥幸逃过的念头,听得一声尖啸,却是他背后的一名虎贲军手中的盾牌被击穿,胸部中箭,猝然倒下。崔宁的后背已然完全暴露于暗器之中,而此时“扑”的一声,胡霜的盾牌亦被击穿,却看到一条银蛇飞至半空,不停旋转,正是云齐的钢鞭,正在胡霜的方位保护她。
崔宁转头,只见箭矢如流星一般射向自己,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却意外地什么都没发生,原来是王赟转换了身形,用手中软银盾保护了他二人,好在之前的箭矢不再出现,落下来的都是没什么分量的银针。大家所立的地面似终于落地,暗器雨也终于歇了。
胡霜环视四周,这里一片漆黑,一股煤渣木灰的味道和霉味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
崔宁取出夜明珠:“王校尉,您受伤了!”王赟为了救他,手臂上中了三枚银针,他心中大为愧疚。
“这点小伤,崔公子不足挂齿!”王赟看到那三枚银针也颇意外,嘴上虽然说得十分轻松,亦看得出来他心中并不平静,毕竟,这种银针没有喂毒的概率实在太小。
胡霜凑上前去,取下银针和王赟腕上的护甲,露出皮肉的地方能清晰看出三个小黑点。
胡霜取了一颗丸药给王赟吃,又帮他挤出毒血,安慰道:“校尉大人,伤处面积小,中毒不深,现下应该没事了!”
“多谢胡姑娘!”
众人四下张望,发现这里暗无天日,布满了煤渣和垃圾,似已被人遗忘。
“这里和构造图上所绘的地下层全然不同。”王赟道。
胡霜掏出构造图,说道:“这里应该是最下面一层。地下层的人当是以为中了埋伏必死无异,直接将我们送到了这一层。”
云齐点头:“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去地下层的路。”
胡霜掏出构造图,上面却并没有这一层的存在。
一旁的那个虎贲军面色苍白地问王赟:“校尉大人,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
王赟不说话,目视着斜下方。那军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忍不住叫了出来。
众人一起往那边看去,却是一堆白骨,或坐或卧,还有布料挂于身上,旁边散着各种暗器,有几个头骨和肋骨上还插着菱形尾巴的箭矢。
云齐神色镇定地走了过去,沿着这堆白骨转了两圈,用手摸了摸其中几个头骨,左右看了看。
胡霜见他十分专注,问道:“公子爷可是有什么发现?”
云齐点头:“你记得你问过我,碧落观四十五岁以上的道士都去了哪里吗?我想,答案就在这里。”
胡霜好奇地走过去,蹲下来打量云齐正仔细研究的一具骸骨,这骸骨的颜色泛着青绿,肩上插着一柄箭矢。
胡霜用手旋动那箭矢,灰尘扑簌簌往下掉,箭矢的尾端也有个菱形尾巴,同当日扎伤她的那个并无不同。
云齐道:“这里共有遗骸十八具,从髋骨可判断出皆为男子,其中八具年纪超过五十,一具超过七十,剩下九具为二十至四十岁的青壮年。只是唯一不能确定的是……”
“是什么?”
“虽然看得出来年深日久,只是他们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还不确定。”
王赟道:“这碧津塔也不过四十年的历史,那个妙手天师不是以仁善出名吗?专门建造一个这样的铁塔,是……”
话音未落,听得“哐当”一声,却是崔宁足下被什么绊了一跤,低头一看,灰尘中仿佛有一束白发或是马尾。
崔宁伸手捡起来,却是一柄拂尘,造型古朴,格外沉重。他觉得手柄处能感受出凸凹的纹路,细细擦拭:“这上面有字!它日莫忘今朝会,灵山别后盼重逢。拂尘一扫赠师兄玄愿,落款是玄空敬上,日期是……三十二年前。”
“玄愿?玄空?”王赟若有所思地道,“碧落观的道士道号以妙、天、心三字为首,什么时候有玄字?这些人恐怕未必都是碧落观中人吧!”
“这是……”崔宁低头,又看到拂尘掩盖下似有一块布帛,他伸手拾起来,那布帛已经有些年头,上面沾染的斑驳血迹都已变作棕黄色。
“这张图……分明和胡姑娘拿到的那张是一样的!”王赟同云齐目光一碰,眼神意味深长,都觉得这图有问题。
王赟道:“殿下,这图的来历可靠吗?”
云齐只记得这图是胡霜在方丈室掏出来的,一时迟疑起来,但还是点了点头。
“咦,胡姑娘呢?!”此时王赟却发现胡霜不见了踪影。
众人心下俱是一惊。
“胡姑娘!胡姑娘!”
却见到不远处的煤堆后伸出一只手招了招,胡霜的声音传过来:“我想我找到与出口有关的线索了!”
云齐正要过去,王赟拉住了他,低声道:“殿下小心为妙。”
崔宁先行到达胡霜身边,却看到她正对着一堆褐色渣滓仔细地看,还伸手捻起放在鼻尖轻嗅。见到崔宁,她亦捧给他闻。
崔宁嗅觉灵敏,说道:“这是药渣,至多不超过三天。”
胡霜一笑:“嗯,这里有煤有药,肯定和外界有通道。”
崔宁看着她灿烂的笑容,一下子觉得这一切似乎并不那么糟糕了,抬头看去,见头顶如浇筑出来的铁板中央有个异常的八卦图标:“通道会是这里吗?”
胡霜盯着那八卦沉默。
崔宁分明能捕捉到她心里的失望,问道:“怎么?”
胡霜:“我身上的烈火弹已经用完了,就算有,恐怕也炸不开这厚重机栝。”
崔宁想了想,道:“他们总有开启的时候。”
云齐走过来:“但这里空气稀薄浑浊,我们若只是坐等,恐怕等的只有一死。”
一时之间,对死亡的恐惧袭上众人心头,没有人再说话。
胡霜看向王赟手中的布帛:“校尉大人有什么新发现?”
王赟:“崔相公发现了这张图,胡姑娘看看,同你手头那张可是同一张?”
胡霜正待伸手接,突然听见头顶“哐当”一声响动。
一个可怕的头颅从分开的八卦中伸了出来,形状似狗头,却冒着一圈绿森森的火苗,尤其是两只绿色的眼睛莹莹闪光,一张血盆大口突兀地张着,长舌伸出,好不吓人!
“火麒麟!”王赟大喊一声。
那魔物似看到眼前一众人等正瞪着眼看向自己,便要往回蹿。
说时迟那时快,云齐鞭子一扬,卷住了它的脖颈,用力一拖,它“吱吱呀呀”叫着被拖了下来。没承想它一身金红,只有头部有火,身子十分短小,如人的四肢般摊开。
忽然“嗖”的几声,几支箭矢猝不及防对着云齐射过来,云齐旋身一躲,重重摔倒。胡霜甩出白练,将魔物拴住,王赟连忙举剑来要直插它颈部脉搏,崔宁想起胡霜此前所托,埋头死死抱住王赟的腰身:“王大人,不可!”
云齐虽不知那暗器从何而来,但面颊被射伤,脸上痛痒,不由得手中用力,想先结果了这东西,手上却一温,竟然是胡霜握住了自己的手:“公子爷,万万不可。”
云齐在那一刹那有些恍惚,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孩提时的往事,那时候那个人也常常握着自己的手。
胡霜的手轻抚他的面颊,他脸上正发烫,这下又觉得有丝凉意,可是还不待他如何留恋,胡霜很快就放开了。
“暗器上不曾喂毒。”她走到那魔物旁,蹲了下来。
“嗬,居然是个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胡霜突然笑起来。众人仔细看过去,在胡霜手上的夜明珠照耀下,那燃火的头颅居然已经开裂,露出黑黑的内里,原来竟是纸扎彩绘的玩意儿。
胡霜将头套从那东西头上摘了下来,笑道:“原来是火浣纸做的狗头外面涂了一层黄磷,可不就冒绿火吗?”狗头里面罩着的,分明是张黑黢黢的孩子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滴溜溜乱转。
现在不过是仲春时分,他却满头大汗,本就稀疏的毛发贴在了头皮上。
众人再细看他一身衣衫,分明也是纸扎彩绘出来的。身上那些闪闪发光的如毛发般闪烁的金骢也像是从做法事的幡布上扯下来的。
王赟扑了过来,叫道:“小贼,还我赵小姐!”
黑孩眨眨眼,似是不懂,张了张嘴,发出“啊啊呀呀”的声音,竟然是个哑子。
胡霜对着王赟道:“王大人先别着急。”她伸手摸了摸黑孩的后背,有个驼峰,轻声道,“那日在碧津塔,是你救了我对吗?”
黑孩看了看她,似才认出来,拼命地点头。
胡霜笑笑:“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黑孩似有些害羞。
胡霜又问:“今日机关是你所放对吗?”
黑孩不停地摇头。
胡霜打量他的神色不似作伪,柔声道:“那个人还没醒吗?”
黑孩露出惊讶的神色,直直地看着胡霜,随即沮丧地点点头。
“我想我能把他救醒,你能带我们上去吗?”
众人听到这里,已然完全听不懂了,只能面面相觑。黑孩却站了起来,指指头顶的分心八卦。
众人跟着黑孩,从分心八卦中爬上一条短短的隧道,便到了碧津塔地下层。
一路上王赟本来一直紧张地按着手中软银盾的机关,到了却发现根本用不上。这里与其说是个关着异兽的地宫,倒不如说是个丹药房。
这里依然是用夜明珠照明,远看是个敞厅,正中心耸立着一个高大的炼丹炉,旁侧有个半人高的风箱。炉底中心有一圈孔洞,一旁有个置物用的钨铁架,铁架上方是从天顶上延伸下来的几根长长的琉璃管,其中一根管头已经四分五裂,以至于钨铁架上有许多琉璃碎片,架子上的各种药材瓶瓶罐罐也似挨过炸一般四分五裂,乱七八糟。
似因为看到丹炉里的火苗快要熄灭,黑孩一进来就走了过去,双脚分立,背部躬驼,用力地拉动那巨大风箱,“呼啦呼啦”一阵响,炉火又旺了起来。
众人四下打量,崔宁低呼:“秘钥!”
墙角上果然挂着一串有着奇异凹凸的钥匙。王赟伸手去取,黑孩却突然“啊啊呀呀”叫起来,要过来抢夺,云齐一把捏住黑孩的脖子,问道:“杀掉天诚,你也有份?”
黑孩疼得龇牙咧嘴,崔宁抢上前来,拉住云齐的手道:“公子爷不要冲动,他不过是个孩子。”
胡霜在一旁冷冷道:“这孩子没有武功,公子爷不足为虑。”
不知为何,她虽然字字句句都是站在云齐的立场上说的,云齐却觉得话语里似有种浓烈的讽刺意味,终于还是松开了手。黑孩踉跄两步,不住咳嗽起来。胡霜躬下身子,扶住黑孩道:“天诚被杀的时候,你也在场?”
黑孩捂着脖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胡霜皱了皱眉,问道:“所以,你是在暗处看到他被杀?”
黑孩这才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救他?”
黑孩没有说话,眼中闪着仇恨的光芒。
“你是等凶手走后出来拿到了秘钥?”
黑孩又点了点头,眼睛先是盯着王赟手中的密钥,又看到众人手中的刀兵,终于没有作声。
云齐这才别过脸去,却看到了墙根处果然有个笼子,精铁制造,却很小,只能容纳一人,想来,以传说中火麒麟的身形,根本挤不进去,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笼子的右侧是一张供桌,桌上摆着香炉果品,供奉着一张女子的画像,画像显然有些年月了,那女子相貌姣好,带着浅笑,除了耳畔一对翡翠耳环,没有任何装饰。胡霜看画上女子那眉眼,只觉得分外眼熟,待黑孩走过来,她看清他的五官,恍然大悟道:“这是你娘?”
黑孩点点头,看了画像一眼,眼中似有水光,随即转了面孔指指前方,拉着胡霜跟他走。众人一齐走了过去,停在一架巨大的黄铜架子前,架子旁边摞着一层层的簸箕,其中码放着各色药材。
架子下层被各种药瓶填满,中间和上层却稀稀拉拉放着十几只黄绿色的琉璃瓶子,胡霜记得在方丈室底下也见过这种瓶子,伸手想去拿,却被黑孩制止,他“咿咿呀呀”地龇牙咧嘴,两个手不停地比画,做出割脖子的手势。
“这里面是毒药?”
黑孩点点头又摇摇头,黑黢黢的指头做出蠕动的样子。
胡霜看了看那不甚透明的瓶子,皱眉猜测:“是……虫子?”
黑孩点头,两只手还在舞动,一只手比画着划开另一只手脉搏的样子……
胡霜面色一白,声音变低:“蛊虫?”
黑孩“嗯嗯”有声,牵着胡霜飞快转过黄铜架子,仿佛多待一会儿蛊虫就会飞出来似的。
架子这边却别有洞天,似入了一间卧房,房中有妆奁、灯具……竟像是女子闺房,房间斜侧是一张床,**躺着一个穿着蜜色女装的人,露出来的手是白的,可是面部乌青,似中了剧毒。
那个虎贲军士一看到这衣服,就颤抖起来:“大……大人,这是赵……赵小姐?”
王赟也记得赵晚晴失踪时身着蜜色道袍,心里一颤,眼冒金星,但他到底沉着得多,冷静去看,眼前这个人身形分明要比赵晚晴大上不少,耳畔还挂着一串赵晚晴不曾有的翡翠水滴耳环。王赟心下一松,忍不住斥责一声:“放肆,休得胡说。”
众人的心也放回了原位,只有胡霜的面色依然苍白,似还没有完全从刚刚的震惊中醒转。黑孩使劲拉了拉她,她才回神去看**那人。
云齐看她这般,不由觉得奇怪,他记得她分明是个临危不乱的人,为何见了那什么蛊虫,竟然这般反常?
胡霜顿了一下,又变作平常镇定的样子,走到床前,低头看着那人,他脸上除中毒外似还受了诸多外伤,深深浅浅的口子看上去十分瘆人,好在都已经被擦过药了,没有肿胀的迹象。
她望着黑孩道:“你帮他处理过了?”
黑孩点头,专注地看着那人的脸。胡霜打量他露出的手臂和脖子,斑斑驳驳许多旧伤,还有他古怪的肤色,都十分可疑。
胡霜躬身掀开那人的眼皮看了看,又号了号他的脉搏,问道:“他从三天前就一直是这样?”
黑孩点头。
云齐在一旁疑惑道:“三日前?”
胡霜点头:“公子爷记得吗?当日你我同在塔内,发现有人用琉璃镜窥视我们,于是我便投了两枚铁蛋入那镶有琉璃镜的管道。那铁蛋里有迷药夹杂着火药,直接从管子中滑了下来,在管**炸。”
云齐猛地想起炼丹炉旁那四分五裂的管子,说道:“炼丹炉旁,也就是说当时在塔底窥视和要烧死我们的正是此人?”
胡霜点头:“公子爷说得没错,只是依照我那迷药的药性,他此时应该醒转了才是。”言毕,伸手号起那人的脉搏,过了半晌才道,“难怪。他身上有沉重的丹毒,被我的迷药引发了毒性,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醒来。”
王赟左顾右盼,见胡霜、云齐一脸淡定,忍不住问道:“这人究竟是谁?那……那火麒麟呢?赵……小姐呢?”
胡霜看着他道:“王大人,且耐心一些,虽然赵小姐并不在此,但如果此人可以醒过来,且开口说话,对找到赵小姐应该是极有帮助的。”
王赟先前还盼望能在此找到赵晚晴,现下更是一头雾水。胡霜却甚是从容,对着黑孩道:“他虽昏迷,性命却是无忧,你先把嘴巴张开让我看看你的喉咙。”
黑孩乖觉地张开嘴。
胡霜仔细看了看他的喉部:“果然不是天生的哑巴,你是什么时候变成哑巴的,嗯……一年前?”
黑孩惊讶地点头,眼神里似乎在说:“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是谁把你药哑的?”
黑孩眼神闪烁,低头不语。胡霜不再问,捧着他的腮帮子往喉咙里仔细看:“好在只是喂了一点儿半夏,还救得回来。看来这人并不是存心要让你做个哑巴,还是留了后路的。”言毕,走到面前的黄铜架子前,在一堆瓶瓶罐罐里挑来拣去,嗅了又嗅,这样重复了好一阵子,终于露出了笑容,又从怀中掏出一丸药,走到炼丹炉前捣碎,和刚刚找到的几种粉末和在一起,从小孔中拉出一排凹槽,将自己制成的药泥置于其上,看了一眼风箱,对着黑孩道,“焙药的炆火,你能掌握?”
黑孩点头,双脚张开,驼背躬得更低,认真拉起风箱来。风箱里窜出热气,那几排凹槽受热飞快转动起来。
胡霜抽开另外几个小孔的凹槽,有两格里面有正在炼制的药,她取了几丸下来,放在鼻尖轻轻嗅着,若有所思。
王赟望着二人的背影,对云齐道:“殿下,下官总觉得这女子有古怪,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云齐道:“胡姑娘乃世外高人,不可与常人相提并论,她为人处世确实有几分不拘小节,王大人不必太过在意。”
王赟叹气,不再纠结胡霜的事情,指着**的黑面人问道:“殿下,你看这人,不男不女,究竟是谁?和火麒麟又是什么关系?”
云齐皱眉摇头。
一旁一直默然不语的崔宁却突然出声:“公子爷,你说,这个人会不会是那个天枢?”
“天枢?”王赟一脸疑惑。
崔宁点头:“在下也是猜测,之前听公子爷说过,天诚有个在丹道上十分厉害的师弟,名唤天枢,此人不爱同人交往,却于近些年失踪。之前听胡姑娘说过,藏于碧津塔底的必然是个丹药上的高手……”
云齐回忆之前的蛛丝马迹,又细看**那人的五官,只觉年深日久,早已无法将那个少年天枢和眼前这个人对上号,心中的疑惑更是如泉水般涌现出来。如果这个人真是天枢,他为何愿意躲藏在这碧津塔下这么多年,而且又为何穿着这样一身女子的装束?还有这女人,这扮成火麒麟的驼背小孩,这一切都是那么诡异。
众人正在这边满心疑惑,却听到胡霜那边传来欢呼声。
“哈!成了,还好这里药材齐全。”她声音中夹杂着一种真诚的欢愉,让本来焦虑的崔宁觉得情况似乎没有那么糟糕了。
“虽然这药本来得放上几日效果才好,但是现下也没有时间等候了,你先把药吞下去!”胡霜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药送到了黑孩嘴边,手中还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碗水。
黑孩有几分迟疑,再三看着胡霜的眼睛确认,她的眼睛那样明亮,似含有一整条星河,让人忍不住沉溺,以至于他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吞下药,又闭眼喝下她递来的清水。似是觉得嗓子有点儿痒,他清了清嗓子,竟能发出沙哑粗噶的声音,他“啊啊”喊了两声,嗓子越发亮了,眼睛里发出奇异的光来:“啊……姐姐……我……能……能说话了!”
胡霜又让黑孩喝了几口清水,道:“时间紧迫,姐姐问你几个问题,这些同你关系重大,你要认真回答。”
众人听她这样说,都不由自主聚精会神起来。
黑孩看了看胡霜,又看了看诸人的面庞,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我叫小凯,多大……”他迟疑了半刻,摇了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
“连自己多大都弄不清楚,小鬼,你莫不是在玩花样吧?!”王赟在一旁道。
“不是,娘死后没人管我,我也不会算日子……”黑孩有些激动。
胡霜安抚地拍了拍黑孩的肩膀道:“你娘可是那画上女子?你能告诉姐姐她是怎么去世的吗?”
黑孩点头道:“我五岁的时候,我爹发病,第一次要用我试药,我吓得大哭,平时他发病,我娘都是躲起来,这一次她出来阻拦,就被爹一掌劈死了。从此我就记不得日子了。”黑孩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来越低。
众人听到这种人伦惨剧,神色俱变得凝重起来。
王赟道:“你爹既是这种恶人,你娘死了也是解脱。”
“不,不是这样的,我爹不发病的时候,对我娘亲是极好的。我娘也很爱我爹,她同我说过,虽然住在这塔底,不能见天日,但是能和我爹还有我在一起,她是很满足的,当然,若是爹不再发病,就更好了。”
“你爹发的什么病?”
“丹毒,他年轻的时候痴迷炼药,走火入魔,染了沉重的丹毒,若是情绪上一激动,就容易发狂,这种时候他都会疯狂炼药,不吃不睡,直到晕倒,醒过来便和常人无异。但隔一段时间又是如此。我娘和他心有灵犀,只要看他一眼,就能知道他是不是在发狂。”
云齐沉默,他心中已经大致猜到**那人是谁了。
崔宁道:“你爹误杀了你娘,醒过神来怕是极其后悔。”
“嗯,当时他不吃不睡又吼又哭,像个疯子,我以为他要死了,结果他还是活下来了。不过他变得更奇怪了,不发病的时候,就穿着我娘的衣裳,戴着我娘的耳环,还学我娘走路、说话、哭泣,特别吓人……”
崔宁道:“想来你爹也很可怜。”
“可是他发起病来又什么都不记得了,打我、骂我,让我给他做活,还用我试药,那些药水泡起来好痛,我受不了的时候,他就把我锁在笼子里用鞭子抽我。去年掌门说我大了,懂事了,怕我把这里的事情说出去,还说我长得越来越像我娘,别人会看出来的……我爹给我吃了苦药,我疼了半个月,话也不会说了,还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小凯越说越伤心,说到后面语带哽咽,将头埋在胡霜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想他不过是个孩子,吃了这些苦楚也无处诉说,着实可怜,胡霜眼眶都泛红起来。小凯见她这样,说道:“姐姐别哭,我有时候特别想我娘,就偷偷去北坡看她,在她坟上插几枝花,和她说几句话。掌门说我这样会被别人发现,就送了我这套衣服,让我晚上出门。”
众人讶异,这天诚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穿了这套火麒麟的衣服,岂不是更为显眼?但想想火麒麟传说的威慑力,以及道观这些守卫的素质,又似乎能说得通了。
“你常去看你娘吗?”
“很少,我爹不让我去,他发病晕倒的时候,我就偷偷跑掉,但总共也不过去了三四次。”
众人正思索间,胡霜问道:“你爹和掌门关系好吗?”
黑孩神色一变,眼神中生出恨意:“好啊,怎么不好,我爹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让我爹干什么我爹就给他干什么,可他……哼,我知道,我娘死了他可高兴了,他早就盼我娘死了。他还想让我死,让我爹没了牵挂,继续做只会给他炼丹的傀儡。”
“他想杀你?”
“嗯,他这个人非常狡猾,他虽然想杀我,但是不会明说,只是给我爹说让他给我试蛊,还笑嘻嘻的,好像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我爹虽疯,却也不笨,跟他大吵了一架……”
胡霜皱眉:“试蛊?”
“嗯,从前我爹只是为他制丹,两年前他带了几个瓶子回来,让我爹看。我爹一看脸都白了,说是西南的绝情蛊,十分厉害,沾上就完蛋,让我怎么样都不要去碰。”
绝情蛊?众人讶然,这碧落观的丹药是直供皇帝的,这蛊毒又是怎么回事?皇帝幽居深宫,不问朝政,要这蛊毒做什么?想起这天诚还同八王母子勾结,莫非这蛊毒是八王母子的阴谋?
“这绝情蛊到底有何效用?天诚是让你爹制蛊还是解蛊?”
黑孩道:“不知道,我爹一点儿也不说,但我听见过他们争执,我爹说沾了绝情蛊就是死路一条,根本无解……掌门说我爹是不想做事,要用我试蛊,我爹才会认真解蛊……”
众人心下一凛,这天诚真是丧心病狂,可是他现在已经死了,许多线索也就断了,究竟是谁将绝情蛊一事委托于他都是个谜,想来,得等黑孩的爹醒过来才知道。
“孩子,你见过火麒麟吗?”王赟其实对火麒麟之外的事情都不太感兴趣,毕竟,他现下最关心的是赵晚晴的下落。
黑孩摇头:“从未见过。”
“你父亲可提及过?或是,和掌门谈起过?”
“没有。”
“你在这塔底诸地,可有见到一个极美女子的踪迹?”
“这两三日便只有你们的人出入,不曾有其他什么女子入塔。炼丹炉旁的琉璃管可查看到碧津塔任意角落,不信你们可以自己看。”
“前夜观门口失火的事情,你可知道些什么?”
黑孩还是摇头,只是神色间多了几分闪烁。
“你可是说了实话?”
黑孩点头,王赟的表情多了几许失望。
崔宁却想到了一点线索,眼前的孩子虽然只有七八岁孩童的高度,说话做事却十分伶俐,他猜测这孩子应该起码有十几岁了,让他不禁想到某种可能。
崔宁问道:“小凯,你娘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可是懂得草药之学?”
“我娘说她姓张,我爹都唤她小蝉。”
云齐看崔宁:“你可是有什么线索?”
崔宁点头:“嗯,此前传说,十三年前火麒麟掳走了一个药女,我在想小凯的娘亲会不会就是那个药女。可是……那个药女并不叫张小婵,而是叫作李小仙。”
胡霜似觉得这线索极有价值,继续问道:“你知道你爹和娘是怎么在一起的吗?”
黑孩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娘说,我爹是个好人,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王赟似还有话要说,云齐却道:“这个案子果然复杂,不过我想我们已经得到了不少线索,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小凯,你知道从这里如何上到塔底吗?”
黑孩先前被他锁喉,现下他样子虽和蔼,黑孩依然有些害怕他。黑孩瑟缩地点点头,转身旋动炼丹炉旁下方的机关,铁笼旁的一扇门应声而开,露出里面的阶梯。他对众人说道:“从这里可以直接上去,上去后旋动右手边第三个八卦,就可以进去了。”
胡霜想起先前跟着那张构造图下来的事情,暗自责怪自己太过轻敌,心下懊恼非常,她问黑孩:“小凯,你知道底下那些尸骨的事情吗?”
黑孩道:“我自记事以来他们便在那里了,应该是中了掌门的机关。”
“掌门机关?”
“是啊,我爹说他师父妙手天师在草药、炼丹、机栝、武功、修行方面都是宗师,其中我爹承袭了草药和炼丹,但是只学到了五六成。而掌门虽然刻意对外隐瞒,但他在机栝方面极有天分,从前这塔里并没有这许多机关,都是掌门在原来妙手天师的基础上慢慢改造的,但我爹说他打造出来的机栝格外狠毒。”
其狠毒众人都已经领教过了,想来也是因为弄出来的东西都太过狠毒,所以天诚才刻意对外隐瞒。
胡霜对着云齐道:“公子爷,我想留下来照顾天枢,看看有没有其他的线索。”
云齐点头,环视四周,和胡霜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王赟似乎并不放心胡霜,对着一旁那个虎贲军士道:“王安,你也留下来,照顾胡姑娘和这个孩子,他们若有需要,你必须鞍前马后。”
“是!”
云齐、王赟和崔宁这才离去,然而刚刚出得隧道,就有个虎贲军士急急忙忙过来找王赟。
“校尉大人,你可回来了,黄县令来了,带着一众捕快把观门口围起来了!”
“哪个黄县令?”
“就是临县碧山县县令黄坚仁,他说昨日得到线报,碧落观发生命案,前来彻查!”
王赟皱眉道:“不是封锁了消息吗,他怎么会知道?而且这碧落观发生命案同他一个邻县县令有什么相干,也跑来插一杠子?”
云齐道:“校尉大人别急,据我所知,这黄坚仁是燕王的人,他既然来了,虽于我们是一桩麻烦,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殿下此话怎讲?”
“赵小姐失踪,燕王肯定也在派人跟进,虽说姜名炀等人在我们手里,但以燕王母子的做派,暗地里派人来处理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赵将军人还未到,虎贲军人手十分有限,未必能看顾过来,而他们此时竟派了个人人皆知的爪牙明刀明枪地前来,想来应该还是冲着赵晚晴的下落而来。校尉大人,此前观内发生的诸事都在我们眼皮底下,却没有赵小姐下落,黄坚仁的到来亦说明,在观外他们也没有得到赵小姐的下落,所以,我们可以假定赵小姐此时可能还是安全的。”
“这……殿下说得有理,只是,属下现下该如何办呢?”
云齐道:“我们且去门口会会他,看看这位黄大人到底是什么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