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翌日中午,沈时跟俞楚柠返回星城。
下午,俞楚柠在家中精心打扮,六点准时来到沈时在橘洲的家。别墅前院,几名清洁工正在清洁泳池,眼看在收尾了。
俞楚柠来到屋内,几名家政人员正忙上忙下,沈时在一旁做总指挥。他回头见到俞楚柠,微微一愣,俞楚柠今天的打扮他很满意,法式挂脖及踝长裙,随意半挽的发髻,外加玳瑁色几何耳钉,整套搭配看似随意,但细节颇多:肩颈、锁骨、还有手上的迷你盒子,再配搭上俞楚柠洁净生动的脸,优雅又不失趣味。一时间,让人很难把眼前的俞楚柠跟众神馆的俞楚柠联系在一起,他想,这样的女朋友,他的母亲应该会满意。
沈时微笑,“先去书房坐会,马上结束。”
“好。”
俞楚柠来到书房,之前以俞楚辞的身份在沈时家生活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写作,对这个房间很是熟悉。她走到书柜前,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但十分钟过去,仍旧停留在第一页。
她叹气,想到沈时的父母跟马上要到来的会面,心里不由得忐忑,按理说,她的演技在剧本杀界也算得上佼佼者,可那毕竟是在“演戏”,玩家们也知道你在“演戏”。但今天不一样,今天可是实打实的“骗人”。
她对着镜子整理下刘海,清了清嗓子,练习微笑。
“伯父伯母好。”
——不对不对,显得太着急,应该分开喊。
“伯父好,伯母好。”
——还是不太对,太死板,再活泼点?
“伯父好呀,伯母好呀。”
——啊!不行!太轻浮,太憨!
“伯唔好……”
——啊怎么还大舌头了啊!
“咳咳。”
“啊!”俞楚柠吓一跳,沈时不知何时站在门外,他神色尴尬,“可以出来了。”
一时间,俞楚柠羞愧得恨不能当场自尽。
两人回到客厅,家政已经全部离开,沈时给她冲了一杯手磨咖啡,两人静坐无言,气氛蹊跷中带着些许怪异。
俞楚柠没话找话:“晚饭准备了么?”
“食材都备好了。”沈时看了一眼手表,“十分钟后开始准备,他们7点到,刚好。”
“要不电话再确认一下?”俞楚柠说,“万一他们有事耽误,菜就冷了。”
“不用,他们很守时。”沈时确信,“还有,今天是日料。”
“噢……”俞楚柠望天,尴尬道,“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沈时抬头问:“来点音乐?”
“好啊。”
沈时起身来到一台老式唱片机前,放上黑胶。很快,舒缓而轻柔的钢琴曲响起,让人感觉平静,而平静中又带着一点无伤大雅的哀愁。忽然,俞楚柠眼神一亮:“《哥德堡变奏曲》!”
沈时很意外,“你也听古典乐?”
俞楚柠摇摇头,“只是刚好对巴赫比较熟而已。”
“为什么?”沈时来兴致了。
“嗯……我妈喜欢巴赫,她是文化宫的钢琴老师,我小时候不肯睡,她就会给我弹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
沈时笑了,“巴赫的恩人凯瑟琳伯爵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哥德堡变奏曲》正是巴赫为了助她入眠而改作的曲子。”
“你好像很喜欢巴赫。”俞楚柠说,“我记得你开车时放的音乐也大多是他的。”
沈时点头,眼神闪过一丝黯然,“但我爸不喜欢。”
“为什么?”
“他认为巴赫不算真正的古典音乐。”
见俞楚柠一脸似懂非懂,沈时及时打住,“说来话长,不聊这个。”
“嗯,说点开心的。”俞楚柠赶忙打起精神,她深呼吸一口气,忍不住笑了,“老实说,还真有点紧张。”
沈时似笑非笑,“我也是。”
“要不,我来讲个笑话。”俞楚柠提议。
“好。”
“有个编辑,她手里有一个叫张志的作者正在连载小说,有一天张志放鸽子了。编辑很激动地跟主编说:张志窗了!张志窗了!怎么办!主编说:那就去看医生啊哈哈哈哈!”
俞楚柠说完捧腹大笑,沈时却一脸波澜不惊。
“哈哈哈、哈哈、哈……”俞楚柠尴尬地捋了下头发,“是有点冷喔。”
沈时看了下手表,起身道:“差不多了,我去准备晚饭。”
沈时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和牛,开火,上肥油炙烤,他拿着铁夹去夹和牛,夹了几次都没夹起来——他的手在抖。
沈时另一只手正捂着嘴,努力憋笑。
——真是无聊的谐音梗。
不多久,沈时将晚餐端上桌,开胃菜是上海蟹鱼子酱配海胆,蟹肉特意先蒸再烤,透着微微炙烤香,主菜是和牛黑松露,加蒜片肉香馥郁,配无菌蛋口感丝滑,主食是简单清爽的荞麦面,另有秋葵沙律跟杏仁豆腐。
“这都你做的?”俞楚柠惊奇。
沈时点头,手上忙着备清酒跟抹茶。
俞楚柠看着这一桌卖相摆盘绝佳的日料,不由得张大了嘴,也难怪沈时骄傲还自以为是,的确是很有骄傲的资本。
沈时将客厅的冷色主灯关上,换上柔和的壁灯,唱片也换上莫扎特,此时墙钟刚好指向7点,一切准备就绪,两人在餐桌前坐下。
气氛有一丝丝凝重。
耳边典雅抒情的莫扎特跟面前的精致餐食,让俞楚柠倍感压力,她有一种第一次去米其林三星用餐的窘迫感,贵客还未降临,但贵客的份量权重已经先压过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等待中门铃的响起,却迟迟没能到来。
沈时沉默着,浑身僵直得像一尊雕像。俞楚柠轻碰一下沈时的肩,他竟然没有反应。
“沈时?沈时……”
沈时回头看他。
“要不,我们去门口等?”
“不用迎接,自然点。”沈时说。
“好。”
两人继续等待,时间来到7:15分。
俞楚柠再次打破沉默,“要不,给他们打个电话吧。”
沈时摇头:“大概是堵在桥上了,他们对星城的路况不熟。”
“好。”
时间就这样来到7:30,桌上的热食已冷。
换作俞楚柠,她铁定一早便打电话去催了,但沈时不一样,他为这顿晚餐准备了很久,甚至不惜三天前就抓她去三亚做“突击演练”,没有人比她更懂,沈时有多在意和看重今晚的见面。
沈时的在意让她稍稍放松,就像两个差生考试,倒数第二名会因为倒数第一名的存在,略微心安。
“我再讲个笑话吧。”俞楚柠说。
沈时不语。
“这次保证不玩谐音梗。”俞楚柠说。
沈时点头。
俞楚柠说完,沈时果然笑了。
“我就说好笑吧。”
沈时摇摇头,“不好笑。”
“那你还笑?”
“我想起之前的笑话。”
俞楚柠翻了一个白眼,这反射弧真是没谁了。
墙钟报时了,8点整。至此,沈时的父母迟到了一小时。
俞楚柠鼓起勇气问:“要不,还是打个电话吧。”
沈时目光流转,踌躇良久后他拿出手机,起身拨通电话。沈时没有走远,屋内的唱片机播放到第二章,咏叹调式的抒情慢板,衬得周遭更为寂静,即便没开免提,俞楚柠还是听得清。
“喂。”对方接通,是一个优雅而沉静的女声。
“妈。”沈时声音干涩。
“什么事?”
“是路上堵了吗?”
“我跟你爸要登机了。”
“登机?”沈时很吃惊:“回瑞士?”
“回芝加哥,有事么?”
“有事?”沈时顿住好一会儿,讷讷道:“我们不是约了今晚么?跟我女朋友。”
“噢。”沈母泰然自若,“这边太忙,下次吧。”
“那你应该提前通知我。”沈时声音颤抖。
“怎么?”电话中的沈母似是不解,“一顿饭而已,总部有事要处理。”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这顿饭……”
沈母忽然打断,语气冷厉:“是为了那个女人吧?”
“她有名字,她叫俞楚柠。”
“沈时,你这个年纪被花花草草绊住,妈能理解。但差不多就行了,我会再给你和Lisa一年时间……”
“我不会跟Lisa结婚。”沈时说。
沈母讲话被人打断,语气明显不悦,“别告诉我,你不结婚是因为那个女人?”
“如果我说是呢?”沈时咬牙,攥着拳头。
短暂的沉默,俞楚柠只觉透不过气,像随时会窒息。
“不可能。”沈母也抬高了声音,“你的结婚对象,就算不是Lisa,也绝不可能是那种女人,就算我同意,家族也不会同意,明白吗?”
“我不需要你同意,也不需要家族同意。”沈时声音平静,他在极力克制,“这是我自己的事。”
“沈时,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沈母不怒自威。
沈时不说话。
“你以为你这几年回国创业能这么顺利是为什么?是因为家族的关系和人脉,失去家族的庇护,你那小公司早给人吃了。沈时,记住,你的想法不重要,甚至我和你爸的想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个家族的利益。”沈母有点不耐烦了,“至于那个什么楚雨柠,尽早打发掉。”
电话挂了。
沈时紧紧攥着手机,久久没说话。
俞楚柠还静坐着,很奇怪,明明自己被沈时的母亲如此看轻,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念错,可她并没有想象中的生气。她更在意的是沈时,平日里气场强大、说一不二的“沈总”,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居然连有效的反击都组织不起来,难堪得像个撒泼的小孩。
俞楚柠怔住,久久凝望他沉默无助的背影。
沈时的身体因为愤怒和痛苦而战栗,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玩弄和轻视的小丑,而这份玩弄和轻视竟来自他的血亲。
他怒火中烧,可这怒火却窝在心中无法蔓延,他拼尽全力挥出一拳,可这拳却打在空气中。
“啊!”
沈时从胸腔内爆发出一声怒吼,他用力摔掉手机,转身上前,将餐桌一掀,顿时一声巨响,餐食碗筷碎落,一地狼藉。
几秒后,沈时头也不回地冲上楼。
俞楚柠吓坏了,胸腔心跳剧烈,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沈时,此刻的他暴怒得像一只想要跟谁同归于尽的野兽。
俞楚柠想也没想跟着追上楼,只见沈时冲到走廊尽头,用钥匙打开房门,再重重关上。
俞楚柠对那个“神秘房间”颇有印象,她知道那是沈时的私人领地,他大概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俞楚柠只好回到客厅,清理满地狼藉,她戴上一次性手套,把食物和碗筷捡起,再把碎渣清走,最后将地板上的油污抹去,关掉唱片机。
收拾完残局,俞楚柠有些茫然,不知道该走还是留?走的话,该不该打声招呼?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打招呼?
俞楚柠正思索着,她的目光忽地略过落地窗前的钢琴。她走过去,掀开重重的琴盖,下意识按下一个音符,琴音悦耳。
俞楚柠很少跟人提起,她会弹钢琴,尽管只是业余水准。母亲还在世时曾教过她,后来母亲走了。音乐跟食物一样,是记忆的密码。想妈妈时,俞楚柠总忍不住去触碰琴键,那些熟悉的曲子,那些从指间流出的音符里,还留着妈妈的影子。
慢慢长大后,弹得少了。时间也变得尤为残酷,她有时会记不得妈妈的样子,她有多久没碰过琴键?
俞楚柠在琴凳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弹奏《哥德堡变奏曲》,悠扬而哀伤的琴音在别墅回**,她在音符里回到幼时,旧的红砖房里,妈妈撑开她的小手,耐心叮嘱她“手型”要弯曲,肘关节要抬起,窗外有风,妈妈柔顺的长发被吹起轻扫过她的手臂……
一曲完毕时,她抬头,忽然看到落地窗上有个黑影。
“啊!”俞楚柠吓一跳,沈时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他红着眼角,面容疲倦,眼神却很柔软。
半小时前,沈时躲回自己的私人空间,他躺倒在浴缸,眼神空洞,心脏的压迫感像潮水,一次又一次袭来,他张开嘴深呼吸,看向浴缸尾那只泛黄破旧的粉色兔子。
沈时望向兔子的眼睛,红得像被血抹过,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实在可笑,这么多年了,真正陪着自己的,只有眼前的兔子。
他像之前很多次那样,再次紧紧抱住兔子,然后闭上眼,不停跟自己说“睡一觉吧,睡过去,睡过去就好了……”
睡过去真的就好了吗?
没有。
沈时睁开眼,他又回到了地狱——白幡香炉槐树枝,墙上附着殷红的血迹,陌生的照片、陌生的日记残页像蜘蛛爬满角落,小男孩瑟缩在墙角,套着不合身的旧体恤和牛仔裤,他睁大双眼,死死抱着怀里的兔子,满目惊恐地看着眼前……
原来他还是没能走出那间房子,原来他还一直在地狱。沈时看着小男孩,绝望地摇头。
耳边忽然传来微弱的琴声,眼前的景象在一刹间模糊,他快要看不清小男孩的脸,威廉的话跟着响起,“你要自己走出来,哪怕那里是地狱。”
琴声渐浓,他循着琴音,从那间房子“逃出来”,睁开眼,他的背湿透,额上脖颈全是冷汗,但幸好,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顶。
琴声还在,这首曲子……他忙起身开了门,穿过走廊下楼,然后他看到钢琴前演奏的身影。
客厅没开灯,月光透过落地窗照亮半副琴身,俞楚柠的身子隐在昏暗中,脸却被月光照亮,皎洁动人。
沈时驻足,一动不动。此刻,他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安宁,他在亲临他生命中的“神迹”。
他静静听着,直到一曲完毕。
沈时低头,平复,“抱歉,刚……吓到你了。”
“没事,谁都有状态糟糕的时候。”俞楚柠有些愕然,她发现沈时的眼底有炙热的光。她赶忙合上钢琴盖,站起来,“不好意思,我看到这有琴,就……”
沈时笑着摇头,“没事,我都不知道你会弹琴。”
俞楚柠歪了下头,刚要说什么,却一眼注意到沈时右手无名指上流血的伤口。她忙上前,抓起沈时的手:“呀,划破了,口子还不浅呢……”
“没事。”
“什么没事啊,你家药箱在哪?”
“厨房。”
“你……坐好。”俞楚柠把沈时拉到沙发边,双手把他摁下,“等着。”
俞楚柠跑进厨房,转眼提着药箱吭哧吭哧地跑过来。她打开药箱,拿出棉签,蘸上碘伏,先给手指消毒,然后贴上创可贴。她动作迅速,嘴里还念念有词,“手指真好看啊,真不考虑弹棉花?”
“不考虑。”
“啧,暴殄天物。”俞楚柠包扎完毕,她举起沈时的手,像是打量自己的杰作,“嗯!完美!”
整个过程中,沈时乖顺得像个玩偶。他看着俞楚辞跑进跑出,看着她吃力地打开药箱,看着她认真挑选药品,看着她撕开创可贴给自己包扎,看着她举起自己的手绽放出大功告成的笑容,臭美地说:“嗯!完美!”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抱住她,像抱住他的兔子。
好累,他闭上眼睛,下巴搁在俞楚柠的肩,时间像是被人摁下暂停。
俞楚柠一动也不敢动,这突如其来的拥抱,给她的大脑打了死结,她的手还高高举着,眼睛圆睁,颈窝处,沈时的呼吸熨帖。
他是累了吗?还是睡了?
怎么办?!
俞楚柠喉咙发紧,她舔舔唇,想说些什么,身下铃声大作。
“铃铃铃——”
沈时睁开眼,触电一样松开俞楚柠,女孩也别过脸,僵硬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
铃声还在继续,沈时对着俞楚柠点点头,磕巴地解释:“那个,我刚太累了……”
“嗯……”俞楚柠也跟着点点头,两人晃着脑袋,尴尬的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
铃声仍在继续,沈时终于想起什么,指着俞楚柠身下的位置,“电话,接电话。”
“噢噢。”俞楚柠像是如梦初醒,她慌忙接过手机,是老俞打来的。
“闺女你还没忙完吗?赶紧回家吃饭!”
“哦哦,刚结束,马上回家。”俞楚柠差点把这事给忘了。今天是中秋,俞楚柠计划见完沈时的父母,就立刻回家跟老俞过节吃饭。反正沈时父母这一顿鸿门宴是别想了,不积食就已经不错了,回家铁定是要补一顿的。
“我爸叫我回家吃饭,我先走了。”俞楚柠内心大喜,抓起背包正要闪人,却被沈时叫住:“我送你。”
“不用了,你好好休息……”
“我送你。”沈时坚持。
“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