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凌晨左右,俞楚辞刚入睡,老俞就过来敲门了:“闺女,睡了吗?”
“唔……”俞楚辞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怎么了……”
“快起来一下。”
俞楚辞起身下床,老俞穿着睡衣,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个接通的手机,朝俞楚辞使眼色,“电话……说是找你的。”
“找我?”
俞楚辞忽然警惕起来,瞌睡醒了大半,他接过手机,深吸一口气:“喂。”
“喂!是俞老师吗?”对方是位年轻女性,语气激动:“您好您好!我是星城快讯的记者,深夜冒昧打搅,不知道针对网上的爆料您是什么看法,我们这边想约您做一个独家专访……”
俞楚辞立刻掐断电话。
睡觉时,俞楚辞和俞楚柠的手机都开了飞行模式,所以记者才想方设法找到了老俞,俞楚辞顿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是不是……出什么事啦?”老俞很担心。
俞楚辞没说话,转身回房拿起两个手机开机,铺天盖地的信息和来电。俞楚柠的手机里全是众神馆同事、以及一些熟客户的消息。
【小欣:楚柠!出事了!快上网看!】
【陈橘:你又被人黑了。】
【陆飞:楚柠这是假的吧?这也太离谱了!】
……
俞楚辞的脑子“嗡”一声开始耳鸣,她强行稳住,发现柳如玫的未接来电有七八通。他立刻回拨,对方似乎是守着手机,秒接电话。
“俞楚辞!”
“柳姐……”俞楚辞有点慌,“怎么回事?”
“你上网了吗?”
“没,我刚睡了……”
柳如玫略一停顿,直接说了,“你的秘密被曝光了。”
俞楚辞身体一僵,浑身的血液都开始逆流。
“时遇那边正在紧急公关……你先别慌,爆料人没有直接证据,网友们也不太可能相信这种事……喂?俞楚辞,你有再听么。”
“在听……”
“总之先稳住,千万别做傻事……”
后面的话俞楚辞听不见了。挂了手机后,俞楚辞转身,看向老俞,老俞的脸色惨白,他全听见了。
“闺女啊,”老俞居然先慌了,“这可怎么办啊……”
“没事……”俞楚辞强行镇定,上前扶住几乎要栽过去的老俞,“没证据,他们没证据……”
“对,没有证据……”老俞也开始自我安慰,“我们能挺过去的……”
“一定可以挺过去。”俞楚辞说着,尽管连他自己都怀疑。
整整三天,俞楚辞跟老俞都没有踏出过家门半步,也很少再开手机。老俞的水果店、家门口,二十四小时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
在网上吃过那么多瓜的俞楚辞很清楚,有时候,做多错多,不做不错。这三天,除了吃饭睡觉,她尽量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但她也会忍不住上网,了解事情的进展。
最初,是一个匿名用户投稿给一个营销号暴出一个惊天大瓜:俞楚辞和俞楚柠并非两兄妹,而是同一个人!
这爆料比“走近科学”中的奇人奇事还要耸动跟骇人听闻,网友们一开始自然不信,这就跟有人说谁谁谁又看到UFO一样,只当是笑话听。
可俞楚辞的粉丝们却出离愤怒,还撕了起来。他们主要分两派,一派认为这是营销号收钱抹黑俞楚辞,一派认为是时遇官方的恶意炒作,因为据说俞楚辞跟时遇要解约了,肯定得罪了资本的高层,这是**裸的报复行为。
不到半小时,该话题就冲上了热搜第一。
这时,一位网友站出来,她说自己是众神馆的常客,也很喜欢俞楚柠,私下跟众神馆的不少员工也很熟,据她所知,这个俞楚辞和俞楚柠的的确确从来没有同框过,一次也没有。
该网友的留言,得到大量关注。
以此为突破口,大量营销号开始收集证据投稿、捕风捉影,很快证实该网友的说法属实:俞楚柠明明是众神馆的金牌DM,却一直兼职,每月只上班两周,上一周休一周,这事十分可疑。而且网友又整理了俞楚辞的露脸时间,做成详细表格,大家惊讶地发现,俞楚辞和俞楚柠的确是以“周”为单位轮流出现在大众视野中。
事情开始往怪力乱神的方向走,这越发引起网友们的猎奇心,话题热度持续不减。
第二天晚上,又有匿名者爆出“实锤”,那是半年前众神馆前台某一天的监控录像。录像中俞楚柠是晚上7点进入众神馆,晚上11点左右,俞楚辞抱着一个男人离开众神馆。这段录像的“诡异”之处在于,进出众神馆必须经过前台的摄像头。但是,俞楚辞之前没有进入众神馆却能从众神馆离开,俞楚柠明明进入众神馆却一直没有离开众神馆。
这段视频是否被做过手脚也是众说纷纭。
“俞楚辞和俞楚柠是同一个人”的猜测,变得半真半假、扑朔迷离。
第三天,时遇创投和众神馆联合发出官方声明,表示该事情子虚乌有,纯属造谣,并保留追究造谣者的法律责任的权利。
然而这份干巴巴的声明网友们并不买账,大家纷纷喊着:“别扯那些虚头巴脑的,叫俩兄妹出来录个视频不就行了。”
是啊,多简单的方法,造谣立刻不攻自破。
可偏偏官方就是没办法让俞楚辞和俞楚柠同时站出来。
记者们采访不到当事人,便开始采访当事人同一个小区的居民,经常上老俞家买水果的热心市民也纷纷表示,他们从没同时见过老俞的儿子和女儿,兄妹俩总是单独出现,广大网友的好奇心熊熊燃烧,全网都在等个结果,想看这出闹剧怎样收场。粉丝们也不肯罢休,天天逮着时遇的官方账号在骂,各种胡乱猜测。
然而让俞楚辞感到奇怪的是,整整三天,时遇的人根本没有联系俞楚辞。众神馆不来找俞楚辞可以理解,因为柳如玫知道真相,肯定想办法压下来。但是时遇那边肯定炸开了锅,难道沈时又一个人顶住了所有的压力……这让俞楚辞十分愧疚。
由于承受着巨大的焦虑和压力,第三天俞楚辞醒来后发现自己提前变身成俞楚柠。
当天下午,老俞推开俞楚柠的房间,说:“闺女,我看了下,门外已经没有记者了,我们跑吧。”
“去哪?”俞楚柠问。
老俞说:“我有一个朋友在云南,我们先去他那避避风头,过段时间再改个名字,重新开始。”
“可是,俞楚辞怎么办?他还有合同在身……”
“我想过了。”老俞脸上也很过意不去,但目光却坚决,“他们要问起,我们就说俞楚辞失踪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俞楚辞违约是俞楚辞的事,跟我俞大飞和你俞楚柠没关系,现在是法治社会,祸不及家人……”
“可是……”
“别可是了,”老俞急了,“闺女,事情已经不受控制,我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时遇那么大的公司垮不了,但你要败露,指不定会被抓起来做研究啊!”
俞楚柠低下头,不说话。
第四天俞楚柠下定决心,跟老俞一起去云南,她用手机偷偷联系上柳如玫,希望让她开车来接。
父女俩简单收拾好证件、钱财和衣物,一人背着一个行李箱和背包,戴上口罩、鸭舌帽,凌晨3点悄悄出门。
下楼时,俞楚柠第一次感谢这栋老单位楼年久失修的感应灯,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过街老鼠,只有黑暗才能给她安全感。
楼下,一辆现代停在路灯下,是柳如玫的车。
俞楚柠跟老俞提着行李箱,甚至不敢在地上拖动,生怕发出太大响动。柳如玫摇下车窗,打开后备箱,“快上车!”
俞楚柠跟老俞去后备箱放行李,这时黑暗中有人喊起来:“是俞楚柠!她出来了!出来了!”
俞楚柠一回头,只见十多名记者扛着长枪短炮冲过来,原来他们还没放弃,而是改为蹲守在楼下,目的就是为了让俞楚柠一家放松警惕。
“快……上车!”俞楚柠赶忙拉开后车门,让老俞先上车。
她接着要拉开副驾驶门,一名男记者率先冲上来,一把抓住俞楚柠的手,身体拦住她的去路,话筒更是不客气地怼到她的脸上,“俞楚柠小姐!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么?”
“俞楚柠小姐!请问你哥哥在哪?你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另外一名女记者也不遑多让,一把挤开男记者。
“现在大家都很关注这件事,能为我们解释一下么?”
“可以回答一下么!”
俞楚柠知道自己没法上车了,只好朝现代车大喊一声:“你们先走!”
车内的柳如玫还在犹豫,忽然,她在后视镜中看到什么,她当即踩下油门把车开走。
眼见汽车开走,记者把俞楚柠围堵得更紧了。
俞楚柠用手挡脸,拒绝回答任何问题。混乱中,有人打掉她的鸭舌帽,她的头发散乱开来,单反的闪光灯疯狂在她脸上闪烁,几乎让她睁不开眼睛。俞楚柠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晕过去。
忽然,一只手用力抓住了她的手。
她猛地抬头,是一个身材修长健朗的年轻男人,他穿着一席黑色运动装,戴鸭舌帽和口罩,脸几乎全部遮住,只露出细碎的头发和一双深邃的眉眼。
男人轻轻一拉,就把俞楚柠拉进了自己的怀中。接着他一只手臂护住她的脑袋,一只手
毫不客气地推开挡路的记者,冲出人群。
俞楚柠有点恍惚,被闪光灯扰乱的视线中,他犹如一个威风凛凛又勇敢果决的骑士,护送她逃离战场。
“俞楚辞!”一个记者忽然喊起来,“你是俞楚辞么!”
“俞楚辞?别走……”其他记者也兴奋地喊起来。
口罩男见状不妙,低声说:“跑。”
俞楚柠终于回过神来——逃跑!她可是专业的!
两人牵着手,拔腿就跑。
记者们先是一愣,紧跟着追出去,然而他们毕竟扛着长枪短炮,很快就被俞楚柠和黑衣男拉下了距离。
两人飞快地跑出小区,黑衣男拿出钥匙点亮了一辆保时捷,俞楚柠刚感觉这车熟悉,口罩男已经打开车门,按头把俞楚柠推进副驾驶。
汽车发动,扬长而去。
确认安全后,俞楚柠狠狠松了口气,她摘下口罩,脸上的笑比哭还要难看:“谢了,沈总。”
沈时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摘下口罩,捋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客气。”
原来,俞楚柠偷偷联系上柳如玫的同时,老俞也没闲着,他联系了沈时。为什么会联系上他呢?因为上一次,沈时把喝醉酒的俞楚辞送回家时,沈时给老俞留下一张名片,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无论遇到什么麻烦,随时找我。”
老俞还当是客气,沈时却郑重其事地抓住他的手,认真重复了一遍:“无论什么麻烦。”
老俞不傻,多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车子行使在夜路上,路两边的建筑渐渐稀少,景色也变得荒凉,他们正在远离城市中心。俞楚柠终于忍不住问道:“沈总,我们去哪?”
“安全的地方。”沈时很冷静,“柳如玫正在送你爸,咱们回头汇合吧。”
“好。”俞楚柠点点头,车里安静极了,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发生了太多事,有太多疑惑,但什么都不说,又实在有些古怪。毕竟身旁坐着的是沈时,那个跟俞楚辞说喜欢俞楚柠的沈时,那个送醉酒后胡言乱语的俞楚辞回家的沈时。
唉……
俞楚柠耷拉着脑袋,暗自喟叹起人生的艰难崎岖,她好不容易从一个舆论漩涡中短暂跳出,本以为能喘口气自在些,却因为身边的沈时,内心又开始饱受尴尬的煎熬……不管了,她腿一蹬,眼一阖,无视沈时时不时投来的目光,索性装起睡来。
毕竟,逃避可耻却顶用,是她人生的法则。
“睡了?”沈时的食指轻轻敲打着方向盘,对俞楚柠的“装死”极为配合,他旋小车内的交响乐。
不知过去多久,俞楚柠还一直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装睡,她背对着沈时,只偶尔睁一只眼瞧瞧车外疾驰而过的夜景,睡不着,虽然已经很晚很累,但她的心就像是突然长出了翅膀,横冲直撞。
车在这时停下。
她睁开的眼立即合上,身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沈时伸手在够后座的什么东西。她张着耳朵仔细听,很快,有身影整个盖过来,是沈时!
俞楚柠的心一紧,眼睛闭得太用力,睫毛下意识闪动。
下一秒,松软的毛毯披在她的身上,俞楚柠的心猛地降落,连眉眼也跟着舒展开,啊,原来是给她盖毛毯,还好还好。
目睹全程的沈时,觉得实在好笑。他一早就知道俞楚柠在装睡,没第一时间拆穿是因为,她尴尬逃避装睡的样子,他很满意,她越不自在,越证明她在意。只是她的演技堪忧,破绽百出,先不说睡着的呼吸频率跟醒着的不一样,其次每一次假意睁眼时窗上的倒影他都看得分明,还有刚刚盖毛毯时,她下意识的慌张……实在是,可笑又可爱至极。
沈时嘴角上扬,一个有点坏的念头升起,他俯身,吻上俞楚柠的光洁的额头。
很快,像蜻蜓点水一样的一个吻,但俞楚柠的内心却犹如火山爆发、海啸降临。
她方寸大乱的思考着三个问题,她是谁?她在哪里?她现在应该怎么做?
沈时看着她,看戏一样的轻笑着。
俞楚柠咬着牙:算了!她毕竟是个成年人,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就当什么事都发生……
她伸着懒腰,揉眼睛,睁眼时一副惺忪刚醒的样子。
“醒了?”说话是沈时,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打哈欠的俞楚柠,身体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嗯……”俞楚柠捂着嘴,点点头,下意识弓着背往后挪了一点。
气氛尴尬得不行,俞楚柠别过脸,蔓延至耳根的红更为醒目,她讪笑着没话找话,“那个,毛毯不错……”
沈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很好笑吗?”俞楚柠有些恼。
“没事。”沈时收起笑,认真回答俞楚柠,“你其实不用这么小心翼翼,这么尴尬。”
“我哪有尴尬!”俞楚柠激动的否认,支吾道:“我这不是……刚睡醒……”
“行,”沈时竟难得的温柔又正经,“想问什么就问吧。”
“真的?”
“真的,知无不言。”
“那我……哥跟Lisa喝醉那晚,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不该说的?”俞楚柠鼓足勇气,她不清楚沈时到底知道多少,提问还是保险些为好。
沈时沉吟片刻:“楚柠,那晚该说的不该说的,你都说了。”
——完了!
“啊……”俞楚柠捂住嘴,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时的眼睛确认,问:“所、所以……你今天才会出现在这,公司才那么快跟我解约……因为你知道,我就是……我哥?”
“是,也不是。”沈时很坦然,“早在这之前,我就发现了你的秘密。”
“之前?!”俞楚柠一惊,继续问,“是什么时候?”
“四人约会的游乐园。”
“等等——”俞楚柠忽然想起什么,“啊……保安!你就是那个无处不在的保安对不对?!我说怎么那么眼熟!”
沈时扶额,颇有些不情愿的默认了。
俞楚柠看着沈时,大为震惊,她怀疑自己从来不曾真正认识眼前的男人,但很快的,那天在游乐园的细节涌上来,她又想起什么,连带着眼神也变得温柔,“那野猪……也是你制服的?”
“嗯。”沈时简单说了一下他如何用麻醉吹管制服了野猪。
俞楚柠默默听完,顿时感到后面发生的一切不合理都变得合理。
一起爬溪山时的夕阳,国王游戏时沈时突然的自白,以及坚决不让周远跟自己睡一间房……最重要的是,沈时在机场跟自己告白,还有自己喝醉时对他的倾吐,那些又尴尬又羞赧的回忆一整个涌上心头,霎时间,俞楚柠只觉气血上涌,天旋地转。
她很是花了一些时间去消化,但越消化越生气:“所以你早就知道了?却什么都不说,还一直看我演戏……”
沈时不语,他看着车外,没头没脑来一句:“你饿不饿?”说着,他开门下车:“一会就上高速了,先吃点东西吧。”
沈时去路边的超市买了些饮料和食物,重新回到车内。
他没有马上开车,而是悠悠地喝着咖啡,俞楚柠这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早就饿了,也顾不得之前的问题,全心全意地吃着泡面。
这期间老俞打来电话,跟俞楚柠报平安,柳如玫的车跟沈时开往同一个地方,已经在路上了。
十分钟后,继续上路。
“累了就睡会,到了我叫你。”沈时的嗓音低沉而温柔。他车开得很稳,音乐舒缓,给人一种安心的踏实感。
这次俞楚柠真的睡着了,还睡得很沉。
沈时把她唤醒时,是两小时后。
她迷迷糊糊地下车,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小镇,天还未亮,路灯已经熄灭,整条街区漆黑而寂静。
“这是……”
“我爷爷的老家。”沈时说。
“你爷爷不是北方人么?”俞楚柠问。
“爷爷十岁就成了孤儿,后来当兵来到南方,认识了我奶奶,退伍后爷爷跟奶奶结婚,在奶奶的老家也就是这里定居了。奶奶和爷爷相继过世后,这的屋子就空了。你跟俞叔先在这住一阵,等风头过了再做打算。”
俞楚柠点点头,“谢谢。”
“不客气。”沈时看了一眼手表,他知道柳如玫还有一会才会到。他犹豫了下,开口问:“能陪我去个地方么,就在附近。”
“好啊。”
俞楚柠跟着沈时步行到街道尽头,走上一条石桥,过了小河,来到破败的老街区,又走了一会,屋子越来越少。
很快两人走进一间废弃的电线厂,穿过一个水泥地龟裂的篮球场,来到一栋六层楼的连排职工宿舍前。楼屋破旧,早已无人居住,灰青色的水泥墙上布满爬山虎,墙壁上隐约可以见油漆写就的“拆”字。
黑夜中,俞楚柠仰头看着这栋破败的连排建筑,只觉得有些眼熟,她刚想问什么,却发现一旁的沈时不对劲。
他脸色泛白,额上布满细汗,胸膛剧烈地起伏。
“沈总?你没事吧……”
沈时整个人开始战栗,他勉强朝俞楚柠摇头,看得出正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他呼吸急促,声音发颤,“1单元301……”沈时停顿片刻,痛苦地闭上双眼,“我被绑架……的地方……”
俞楚柠顿住——原来这就是他的“心魔”!
一时间,她好像能感受到他看似完好的身体下,那见不得光的巨大伤口。
沈时鼓足十二分的勇气来到这,但仅仅只是来到这,内心的恐惧海啸一样袭来,他窒息着,身体的抖动越发剧烈,眼看就要应激。俞楚柠连忙抓住沈时的手,那双手冷得像冰块,她生怕酒店那晚的情形重演,忙说:“要是很不舒服,我们走吧……”
沈时咬紧牙,紧紧回握住俞楚柠的手。
“我不想……再逃避。”
从沈时有印象起,他的父母就在忙事业,经常不着家,家中都是保姆在照顾。暑假是沈时最期待的时光,因为可以去乡下跟爷爷住。沈时7岁那年的某个夏夜,爷爷带他去逛夜市,沈时左手拿着雪糕,右手拿着四驱车,别提多开心。
很快,爷爷遇到熟人,攀谈了起来。沈时便在一旁等着,正无聊呢,忽然发现一个阿姨正跪坐在小巷口哭泣,似乎摔倒了。沈时有些好奇,便走过去,问阿姨要不要帮助。阿姨抬起头看着他,充满泪水的眼神先是呆滞,忽然间又变得炙热且锋利。
阿姨一把逮住沈时的手,沈时痛得想叫,阿姨却把他拉进怀里,用力捂住了他的嘴。
沈时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黑暗压抑的房间里,四周的墙上挂满了写满符咒的白幡,他穿着不合身的体恤、牛仔短裤和球鞋,被捆绑在一张椅子上。他的面前是一张桌子,上面摆着香炉,香炉后面还放着一张遗照,遗照上是一个陌生男孩,年纪与沈时相仿。
沈时很害怕,他大喊大叫,这时阿姨推门进来,她眼窝深陷,神色魔怔,手里端着一碗混入鸡血和符咒灰烬的水,她强迫沈时喝下去,接着又拿出一本泛黄的日记,强迫他从头读到尾,读完一遍,再读第二遍,如果沈时抗拒,女人就拿着槐树枝做的鞭子,狠狠地抽打他,直到沈时哭着求饶。
日记上记着流水账,今天吃了什么,跟妈妈说了什么话,去学校跟老师说了什么,都是死去的小男孩所写,直到沈时一字不差地将那本日记背下来,女儿才满意,然后她开始强迫沈时叫自己“妈妈”。
沈时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叫彤姨。
最初,彤姨的丈夫在电线厂上班,两人婚后育有一子,儿子七岁那年夏天去河里游泳溺亡,而当时彤姨正在跟人搓麻将。儿子死后彤姨痛苦自责,渐渐精神出了问题。后来电线厂效益不好倒闭了,厂里的工人纷纷外出务工,彤姨跟丈夫因为儿子的事情感情出现裂痕,后来丈夫跟一个女人跑了,再也没回家,彤姨自此独居在宿舍楼里,性格越发古怪,渐渐地,街坊邻居都不再跟她往来。
那天,彤姨又“发病”了,跑到外面,偶然遇到沈时,一眼就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把他掳回了家。
接着,便是长达一周的“招魂仪式”。
那一周,沈时犹如身处地狱,身体和精神都受到极大的折磨,自此,他害怕黑暗,也没法再阅读长段落的文字。也是那一周,沈时从起初大喊大叫崩溃绝望的男孩,被驯服成了一个再也不敢反抗、不敢逃跑的木偶。
他变得顺从,他穿着陌生的衣服,玩着陌生的玩具,看着陌生的绘本,叫着陌生的“妈妈”,假装自己就是那个死去的男孩,在巨大的恐惧面前他几乎骗过自己。
只有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彤姨睡去,沈时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求生欲才会渐渐苏醒。他不敢开灯惊醒彤姨,也无法逃出反锁的屋门,他非常害怕,只能偷偷跑进厕所,蜷缩在一个很小的浴缸中,浴缸里有一只破旧的粉色兔子玩偶,沈时把它抱在怀里,想象着它是自己的守护神,想象着浴缸是他的保护伞,就这样苦苦熬到天亮。
当时的沈时,真的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将这样度过。
直到二十天后警察破门而入,把他救走。可对沈时而言,这二十天比二十年还要漫长,他甚至怀疑,自己还是不是沈时,或是早已成了那个死去的小男孩。
沈时艰难地讲述完这段往事时,已经跟俞楚柠来到彤姨的家门口。现如今,这里早已成为无人居住的废弃空屋。
但沈时依旧恐惧,他紧紧握住俞楚柠的手,试图跟过去对抗。就像当初在溪山酒店,俞楚辞给了他力量,现在,还是俞楚柠给了他勇气。
沈时看着俞楚柠,像看着神祇。
俞楚柠朝他点头,用眼睛告诉他:别拍,我在。
沈时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那扇通往地狱的门。
门后面,没有地狱。
屋内的家具大多搬走,空空****,只有一张破沙发和两把烂椅子。地面满是灰尘,墙角和窗户上布满了灰色蜘蛛网。
天微亮,泛白的晨曦从窗户涌进来,放眼望去,不过是个破旧而落寞的两室一厅,而非恐怖又压抑的黑暗囚牢。
刚走进屋内,沈时呼吸急促,心跳非常剧烈,身体也控制不住地战栗。可随着记忆和现实的重叠,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恍惚感,慢慢的替代了恐惧,他忽然不再那么地抗拒恐惧,而是试着去“接受”,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他体内的应激在一点点消退,当他回过神来时,他甚至已经松开了俞楚柠的手。
沈时不可思议地看向俞楚柠,俞楚柠朝她笑着点头,眼里闪烁着比晨曦还要和煦的光,像某种安神剂:“你看,没什么,都过去了。”
是啊,没什么。
沈时走到客厅中央,环视四周,他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直到这栋楼房被拆除,化为乌有。
沈时鼓起勇气,走进当年被囚禁的房间,又走进彤姨的卧室,不过就是两个空房间,四面墙壁,一面窗户,跟这个世界上的其他房间没什么两样。
最后,沈时推开厕所门,四方的小空间,一个蹲便池,墙角还放着一个一米不到的锈迹斑斑的小浴缸,里面堆满了尘土,还布上了青苔。
沈时看着浴缸,眼角不自觉转红。二十三年前那个做梦都想着逃离这的少年,一定不会想到二十三年后自己还会主动回到这。
沈时回头看向俞楚柠,声音依旧在发颤,“就是它,当年我每晚都睡在这里面。”
俞楚柠看着浴缸,又看向沈时,心像被揉碎了一样酸楚,当年的沈时,一定很害怕吧,幸好都过去了,她笑着回答:“幸好还有一只兔子陪着你。”
“其实除了兔子,”沈时苦笑,“还有一个人陪着我。”
“人?”俞楚柠不解。
沈时点点头,试着回忆,“每天清晨那个人都会弹琴,弹的曲子让人觉得安宁,每次听到那个人的钢琴声我就知道,天亮了,太阳升起,新的一天总会到来。想到这,好像就没有那么恐惧了……”沈时苦笑,“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弹的是巴赫。”
巴赫?
忽然有什么东西,从俞楚柠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啊!”俞楚柠大叫一声,“我想起来了!我妈,以前救过一个小男孩!”
沈时一惊:“真的?”
俞楚柠不急着回答,她快步走到厕所的窗户前,“刷”的一声拉开残破的蓝色窗帘,看向外面。
果然,之前因为没天亮,只觉得这个小镇很熟悉,俞楚柠并没放在心上,毕竟南方的小镇都差不太多。现在天亮了,俞楚柠一眼就认出来:“这里是青花镇!”
俞楚柠的外婆家最早就在青花镇的电线厂,虽然,俞楚柠只在四岁之前去过两次,再后来外婆就搬家了。
沈时猛然意识到,“难道弹琴的人……”
俞楚柠指着自己的脸,“没错!是我妈!当时……我外婆家就住在楼上!”
俞楚柠的妈妈宋真真,在怀着俞红豆的时候,回娘家住过几个月,那时候她每天早上起来,都会给还在肚子里的俞红豆弹琴作为胎教。她祈愿自己的女儿健康平安,也希望她可以像自己一样热爱音乐和钢琴,被生活善待。
后来,宋真真的肚子越来越大,俞红豆半夜调皮,老在肚子里乱踢,宋真真睡不着,频繁起夜。好几次在厕所,宋真真都隐约听到像是小孩的哭泣声,顺着厕所的排污管道传过来。
起初,宋真真以为是自己怀孕后产生的幻听,小半个月后她越发意识到事情不对劲,联想到楼下的彤姨精神状况糟糕,她越想越后怕。
一天,宋真真跟着母亲在菜市场买菜,遇到彤姨时发现她红光满面,买的菜一看就是两人份。回家后,宋真真偶然在报纸上看到沈时的寻人启事,宋真真思来想去,又跟母亲商量了一下,鼓起勇气报了警。
警察找上彤姨家,这才破了案。据说当时的小男孩被彤姨关了二十多天,留下很严重的心理创伤,他父母把孩子送去国外治疗。至于彤姨则被强制送进精神病院,这事也就告一段落。
俞红豆还小的时候,宋真真跟俞大飞偶然聊起过这件事,当时俞大飞当着俞红豆的面大夸特夸:“红豆,你看你妈妈多聪明多勇敢,帮警察叔叔立了大功!”
“哼!我也有功劳!”俞红豆撅着嘴巴一脸骄傲。
“是啊,”宋真真笑着摸女儿的头:“多亏了红豆在妈妈的肚子里闹。”
俞楚柠笑着回忆往事,眼角却隐约有光闪现,那光宛如一朵花,晶莹剔透。
沈时望着眼前的女孩,她的脸庞和发丝上泛着透亮的晨光,洁净无瑕。原来,他一直被命运庇佑着。
沈时又想起中秋节的那个深夜,当他瑟缩在自家浴缸被黑暗跟绝望侵袭,沉沦窒息时,那道指引他走出来的琴声,跟月光下坐在钢琴前的俞楚柠,冥冥中,他竟一直被命运拯救和眷顾。
有生以来,沈时第一次相信命中注定。
沈时和俞楚柠离开电线厂,回到车前。
太阳东升,整个小镇都沐浴在晨曦中,沈时对着朝阳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宛若重生。
“俞楚柠。”沈时看着她的眼睛,“谢谢你。”
俞楚柠摇头,“也谢谢你。”眼前的沈时,让她觉得,离开那么久久到她有时候都快忘记的妈妈,其实一直都在。
“俞楚柠。”沈时还是看着她,“其实不止是你,每个人都有见不得光的秘密。”
俞楚柠没说话。
“你当然可以跟俞叔换个地方,换个名字,重新开始。”沈时继续说,“就像以前的我,二十三年不去面对,甚至永远不去面对,每天开灯睡觉,或者躲在浴缸抱着我的兔子过一辈子……”
俞楚柠沉默着。
沈时笑笑,换了个话题,“之前在车上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早知道你的秘密,却什么都不说,还一直看你演戏……”沈时笑了笑,“现在我回答你,因为,我希望你能主动告诉我。”
俞楚柠一愣,抬头看向沈时。
“我希望,能成为你的力量,就像你早已成为我的力量。”
俞楚柠怔怔的,低头,内心慌乱不已。一时间,她的脑海中涌现出很多场景,在三亚的海边、在机场、在此刻……她失语一样,任由这些回忆疯狂洗刷,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时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用急着回答,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