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楚柠回到家时已是深夜，老俞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听见有人开门他立马起身，一见到门口的俞楚柠，顿时愣了下。

　　“这是……又提前啦？”老俞问。

　　俞楚柠疲倦地点点头。

　　“没出什么事吧？工作怎么样？你们不是去了溪山么？景色好看么？”老俞生怕冷场，强打起精神问这问那。

　　俞楚柠却只是点头或摇头。

　　放好行李，俞楚柠坐在沙发上，又朝身旁的位置拍了拍，示意老俞也过来坐。

　　老俞收回笑容，坐了过来：“闺女怎么啦？”

　　“爸。”俞楚柠郑重其事地宣布：“等俞楚辞这一年的合约结束，我们就去国外做基因手术。”

　　“这么快？！”老俞有点吃惊，“200多万啊，哪来那么多钱？”

　　“我都算过了，这几年我们省吃俭用存了将近30万，俞楚辞这边等一年合约结束，差不多能拿个140万……”

　　“这么多！”老俞眼睛都直了。

　　“嗯，月薪本来就高，而且网课卖得很好，我能拿不少分成，还有很多周边的分成，活动出席费啊等等。”

　　“那也只有170万啊，这不还差30万么？”老俞说。

　　“最后30万我找柳姐借，她答应了，之后我可以慢慢还。”

　　老俞垂下双眼，挠挠头，不说话。

　　“爸……”俞楚柠语气柔和下来，“你不用担心，等我手术结束，就算俞楚辞消失了，我还是可以继续写剧本杀，继续给柳姐打工，30万很快能还上，我不会让你这边太辛苦……”

　　“爸不怕辛苦，爸就是、就是……”老俞长叹一口气，“担心你，那手术有风险。”

　　“不是说成功率有80%么，很高了。”

　　“那不是还有20%会失败么？”老俞很不忍，“万一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跟你妈交代，我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爸！”俞楚柠态度坚决，“这件事我们之前就聊过了！手术我是一定要做的，它是我唯一的希望！”

　　老俞闷声不吭。

　　“爸，我知道你希望我平平安安，可是你也希望我幸福不是么？”俞楚柠说着委屈劲也上来了，“如果不把这病治好，我永远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恋爱，我也永远不可能幸福。而且谁能保证我这病没有其他副作用呢，谁知道我还能活几年……”

　　“别乌鸦嘴！”老俞打断，“呸呸呸。”

　　“爸，我真的想清楚了，我下了很大的决心。”俞楚柠恳切地握住老俞的手，“别人都可以不支持我，但你得支持我啊。”

　　老俞沉沉叹了口气，“爸支持你！”

　　“嗯！谢谢老爸！”俞楚柠松开老俞，“你现在就去联系秦医生吧？”

　　“这不还有小半年么？”

　　“我知道，可这手术肯定要提前预约啊，还有很多事得提前准备。这又不是感冒，当天挂号就可以当天问诊。”

　　“有道理。”老俞点头，“我明天就给秦医生打电话。”

　　一想到基因手术的事情终于要提上日程，俞楚柠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之前的坏心情也一扫而光，仿佛所有麻烦都迎刃而解。

　　当晚，俞楚柠沉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上午，俞楚柠醒来时老俞已经去店里了，厨房的电饭煲里给俞楚柠留了早餐。

　　俞楚柠正喝着豆浆，咬着花卷，有人敲门。

　　俞楚柠没想太多上前开门，顿时愣住。门外站着周远，他手里还提着一袋在溪山脚下买的土特产。

　　一时间，俞楚柠都忘了嘴里还叼着花卷。

　　“周……”她一开口花卷就掉下来，周远一伸手接住了花卷，还给她。

　　俞楚柠尴尬地接过花卷，“你怎么来啦？”

　　“想你了就来了……你现在不方便？”周远微笑。

　　“没有，方便方便……”俞楚柠连忙开门，“进屋坐。”

　　周远进屋，把土特产放到桌上，“我看你哥什么都没买，就给你带了点特产，我本来想着就店里坐一会，俞叔说你出差回家了，就上门来了。”

　　“哦哦，这样。”该死的老俞，也不事先通个气。

　　“你出差提前结束，怎么都没听你说。”

　　俞楚柠心虚地挠挠头，“昨天回家太晚了，打算今天告诉你的。”俞楚柠转身给周远倒水，把话题挪开，“樱城好玩么？”

　　“还行，先去考察古街，又爬了溪山，溪山的枫叶很美……”周远的语气中透着淡淡的落寞，“如果你在就更好了。”

　　俞楚柠想说“下次一起去吧”，可话到嘴边，脑子里又想起柳如玫的那番话：

　　——“俞楚柠，你得认真问一问自己，你对周远究竟是不是爱。”

　　——“还是说，你只是迫切想要当回正常人，迫切想要谈恋爱证明什么，而周远恰好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选，所以你选择了他。”

　　——“这对周远不公平。”

　　俞楚柠嘴唇紧抿，忽然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那个，我一会要去众神馆了。”

　　“我送你。”周远说。

　　俞楚柠没有拒绝的理由，她收拾好，跟周远出门。

　　一路上都是周远在说话，俞楚柠被动地回应着，周远能感觉俞楚柠心不在焉，他也有满腹的疑问，关于这些天，关于那些忽冷忽热，但他什么都没问，他想等俞楚柠主动跟他说，久一点也没关系，他能等。

　　周远歪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是温柔的关切，“你最近，似乎没什么精神。”

　　“应该是出差太累了。”俞楚柠握拳，强颜欢笑，“等我好好休息两天就满血复活了。”

　　“那就好。”周远点点头，不再多问。

　　车子又开了一会，周远打破沉默，“红豆，还记得我上次说要带你去个地方么？”

　　俞楚柠点点头，她还有印象。

　　“现在带你去好不好？”

　　“现在？”俞楚柠有些犹豫，“可我要上班。”

　　“顶多耽误半小时，来得及。”

　　俞楚柠点头，“那好啊。”

　　周远中途变道，很快驶入一个新建好没多久的楼盘。

　　“我们这是去哪呀？”俞楚柠问。

　　“你猜。”周远故弄玄虚。

　　“你的工作室？不对……”俞楚柠随即否定，这里是新楼盘，周远的工作室已经开了两年。

　　“啊！是众神馆的新分店？”俞楚柠有了结论。

　　周远还是笑，不回答。

　　说话间，两人下车，走到一栋单元楼下，乘电梯上楼。周远掏出钥匙打开门，朝俞楚柠做出一个“有请”的姿势。

　　俞楚柠进屋，是采光充足的三室一厅，铺了木地板、刷了白墙，做了吊灯，但屋内很空，没有家具，应该才装修完。虽然个别分店会开在居民区，但通常会选大平层或复式楼，这屋空间太小，显然不是。

　　“啊！”俞楚柠终于猜出来，“周远你买房了！”

　　周远笑着默认。

　　“恭喜呀！”

　　周远开始给俞楚柠介绍：“这是主卧，这是客卧，这边空着的墙是一面大书柜，定制的木板明天就送到，到时候可以放书、漫画还有手办。”

　　周远看向左边，“这里是厨房，冰箱放在墙角，这里是放烤箱的、还有这里放洗碗机……”

　　“这个户型的飘窗采光很好，到时候可以养只猫，不，养两只，把它们的窝放在这里，冬天睡觉也可以晒太阳……”

　　俞楚柠认真听着，脑海里不时想象着一些很远的画面。如果手术顺利，如果一直跟周远交往下去，他们应该会结婚吧，然后一起住进这套房子，每天一起起床，一起刷牙，一起吃早餐，一起喂猫，然后各自出门上班，下班回家了再一起做晚餐，一起做家务，忙完一切，再懒洋洋地窝在沙发上，一边撸猫一边看电影，或者什么都不做各自刷着手机……

　　这样平静且平凡的日子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么？可是，为什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俞楚柠正走神，周远忽然抓起她的手往书房走，“来，给你看个东西。”

　　书房很大，敞亮的落地窗前放着一个偏方形的大家什，盖着厚厚的防尘毯。周远走到家具面前，一脸兴奋：“猜猜这是什么？”

　　俞楚柠茫然地摇摇头。

　　“猜一猜。”

　　俞楚柠想了半天，还是摇头，“我……真的猜不出。”

　　周远不勉强，他伸出手，小心地将防尘毯给掀开。

　　“啊！”俞楚柠一声尖叫。

　　是一架棕黄色的立式钢琴，钢琴的款式老旧，琴身覆满复古的木纹，极具年代感。

　　俞楚柠一眼便认出，这是妈妈的钢琴啊。那个年代，新娘子嫁人，带上的嫁妆大多都是缝纫机或者电视，可妈妈嫁给爸爸时，带过来的嫁妆，是这台立式钢琴。

　　俞楚柠18岁那年染上怪病，老俞急着把老家房子出手，钢琴实在没法带走，恰逢当时买房的主人家的女儿也在上钢琴培训班，老俞和俞楚柠想着这大概就是缘分吧，于是忍痛把钢琴留下来了。

　　来星城扎稳脚跟后，俞楚柠一直想过要把妈妈的钢琴拿回来，可是总是被这样或那样的事情耽搁……

　　“你……怎么会？”俞楚柠看着周远，觉得不可思议。

　　“上周新房装修完，开始软装，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周远笑着，“小时候宋阿姨常常弹琴给院里的小孩听，后来她走了……你偶尔也会弹一弹。于是我干脆回了一趟老家，那家新邻居的小孩已经买了新钢琴，这台留着也没用，我就帮你问了过来。”

　　周远撒谎了，其实他找过去时这台旧钢琴已经被卖掉了，周远四处打听才总算找到它的新主人，他费了不少口舌，花了三倍价格才买回来。

　　“试试？”周远看向俞楚柠。

　　俞楚柠心情激动，说不出话。

　　她慢慢走到钢琴前面，轻轻按一下琴键，音符跳跃。恍惚间，俞楚柠仿佛又回到童年那个充满着茉莉香的小书房，窗外柳絮纷飞，妈妈抱着小小的自己坐在钢琴前，她的黑色长发柔软的披散在胸前，她的下巴轻轻抵着女儿的肩，声音温柔，“红豆，你看啊，这是黑键，这是白键，听听声音是不是不一样……”

　　俞楚柠回过神时，怔愣着，眼角泛红。

　　“俞红豆。”

　　俞楚柠回头，周远正看着她。有风穿堂而过，吹乱了他的头发，却吹不走他眼眸中的温柔，“现在，它物归原主了。”

　　这样美好的一个人，此刻就站在她跟前，全心全意地看着她，喜欢着她。

　　她羡慕自己的幸运，能被这样美好的周远喜欢，她应该开心才对……可为什么她却想哭。

　　她的心中沉甸甸，除了感动，还有感动带来的愧疚跟自责。

　　那一刻，周远有多美好。俞楚柠就有多厌恶自己。

　　你真差劲。

　　一个声音在俞楚柠的心中响起。

　　“周远。”俞楚柠咬着牙，下定了决心，“我有事要跟你说。”

　　周远看着她，温柔的眼眸忽然染上一层淡淡的悲伤，他似乎预料到了。

　　“我们分手吧。”

　　周远垂着眼帘，睫毛微颤。良久，他抬起头，“是我的问题吗？”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俞楚柠咬着牙，“是我太差劲了，我利用了你，我是……为了自己才跟你一起……”

　　“我也是为了自己才跟你在一起啊。”周远说。

　　“不一样，我讨厌现在的自己，”俞楚柠摇摇头，她很难在不坦白真相的情况下把自己的真实感受说清楚：“周远，真的很对不起。”

　　周远静静望着俞楚柠，像在看沉默中爆发的火山。

　　她的眼角通红，连手指也蜷缩着，他知道此刻的她很难过，很愧疚，他也知道，她并不爱自己……起初，他以为他有的是时间，他可以等，等她向自己敞开心扉，等她爱上自己。就像他好不容易等到他们的重逢，等到她走进那间餐厅，等到她望向自己……

　　只是，他没想到，一切竟这么快，快得他没来得及做完一场梦。

　　“好。”周远点头答应。

　　俞楚柠转身要走，她怕自己难过地哭出来。

　　“等下。”周远叫住她。

　　俞楚柠站住，但没回头。

　　“我送你吧。”似乎怕她拒绝，周远又笑着补充道：“以朋友身份。”

　　周远开车送俞楚柠去众神馆，一路上，周远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聊起从前。

　　有一年夏天，他带着俞楚柠上树摘杨梅，结果俞楚柠从树上滑下来扭伤了脚踝；初中的时候，周远带着俞楚柠去溜冰，结果俞楚柠摔了一跤，屁股都摔肿了，好几天下不来床；还有高中的暑假，周远跟朋友去网吧通宵打游戏，俞楚柠也跟着他们去通宵，在一旁看偶像剧，快天亮时周远他们都呼呼大睡了，俞楚柠却还精神百倍，周远起来时看到俞楚柠痛哭流涕，还以为她被网吧里的混混欺负，差点在网吧打起来，结果俞楚柠拉住他，说自己只是单纯地被偶像剧给感动了。

　　两人聊到年少往事，恍如隔世。

　　周远开着车，明明笑着的脸，却更显哀伤，“还记得我刚上大学那次么，当天我爸妈加班没空，是俞叔跟你送我去的火车站。”

　　俞楚柠点点头，“记得，我当时可舍不得你了，抱着你哭得那个凶哦。”

　　“是啊，我以前啊觉得你就是我的小跟屁虫。那天我坐上火车都在想，我就这么走了，红豆可怎么办啊？会不会给人欺负啊，会不会闯祸啊，她成绩也不太好，会不会认真复习啊，红豆离开了我可怎么办啊……”周远苦笑，眼中闪烁着温润的光。

　　俞楚柠低下头，窒息的感觉涌上来，她快要呼吸不过来。

　　“后来你忽然消失了，寻找你的这几年我才发现，其实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周远看着前方，缓缓开车，“我弄丢了你，又找到了你，本来我还以为……”周远悲伤的停顿了一下，“这是命运的安排呢。”

　　可原来并不是，这只是周远的一厢情愿。曾经的小跟屁虫已经长大，它变成蝴蝶，它曾经依赖过绿叶，可她真正向往的是天空。

　　时光早已往前走，是周远自己还停留在曾经的路口。

　　车很快开到众神馆，靠路边停下。

　　俞楚柠下了车，跟周远说完再见，便跟随着人流穿过斑马线，她埋头往前走，她告诉自己，这次绝不能回头。

　　可俞楚柠忍不住，即将进入大厦时，她还是没忍住，回头往人潮中看了一眼。这一次，周远下了车，站在来往的人流中。

　　他还静静看着俞楚柠。

　　发现俞楚柠回过头来，他像个孩子一样开心的笑。

　　忽然，他拧起眉毛，皱起鼻子，学着以前的俞楚柠的样子做了个鬼脸。学的不像，十分僵硬，但却丑得异常可爱。

　　“噗。”俞楚柠忍不住笑了。

　　隔着喧闹的车流跟行人，她看见周远在跟她挥手，嘴里还说着什么。

　　慢慢的，俞楚柠不笑了，她听到了周远的声音，像在跟她告别。

　　“为了防止世界被破坏——”

　　“为了维护世界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