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丰所说的藏身之所,在嵯峨山脚一处巷弄,这里逼仄阴暗、破败不堪,入口处有一块黑石牌坊,中间用巫文写着两个斑斑驳驳的字,若非糜丰提醒,崔宁根本看不到那字,更想不到这巷弄竟然还能住人。
糜丰道:“别看这巷子破败,其实是巫门外的一处黑市,已有近百年历史,名唤虫里,晚上格外热闹。”
三个人在巷弄一通穿行,走到虫里背后的一间褐色旧木屋,这屋子破烂荒凉,窗台上甚至杂草丛生,崔宁心下不喜,只怕这里并不适合现下的胡霜,然而推门进去,发现里面比起外观看起来的样子要舒适得多,这才放心了些。
这屋子很小,倒也干净,屋角有一张大床,中间是个灶台。
“崔公子,那你们先在这里稍做休息,我去给胡姑娘请巫医。”
崔宁小心将胡霜的外衣脱去,将她放在那张床的正中,用薄被盖好,把她的手放在掌心,感受得到脉搏的跳动,体温亦正常,心下便松了些,抚了抚她那布满细碎白色瘢痕的手。
他记得上一次在碧落观,她也是这样昏迷不醒,那一次比现在看起来还要骇人得多,她也挺过来了,似乎根本不知道痛不害怕死一样。他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你绝不会有事的。”心疼地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碰了碰。
窗外的日光照进来,胡霜手上的细碎瘢痕被日光一照,格外明显,这些碎瘢从哪里来的?不像是寻常伤害,崔宁忍不住道:“你究竟经历过什么?”
他一边想着一边无意识地顺着疤痕将胡霜的白色中衣袖子慢慢捞起,却看到一条条斑驳的长痕,像是刀伤,这瘢痕不明显,却一直延伸上去,仿佛被人用刀劈过一般,他却不觉得可怕,只是伸手婆娑,反而这细腻中夹杂着凹凸的质感对他来说是一种刺激,一直刺激到了他的心上,他忍不住躬身轻吻她的手臂。
想起自己这举动的怪异和猥琐,崔宁立马放开了,将胡霜的手塞入被中,头上竟冒出汗来。
这里是不是也有什么蛊?让他有了这怪异举动,在她这样的时候竟然生出些邪念来?
他深吸一口气,默默看着**的胡霜,眼睛又移不开了,在京城的时候,他一直想念着她。哪怕是知道未婚妻离他而去的时候,他依然在心底想念着他。生活让他透不过气来,他表面上虽装得若无其事,但是一个人的时候,却是那样绝望,这时候,萦绕在心底的,便是和胡霜相处的点点滴滴,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刻,哪怕明明是在上刀山下火海,依然让他觉得无比轻松愉快。
想来还是云齐眼睛毒辣,早已看出了端倪,哪怕他自己分明没有意识到。
她又怎么会瞧得上他这样无用的人呢,但只要能跟着她朝夕相对,他就很满足快乐了。
不,你在想些什么?崔宁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索性席地而坐,打坐运气练习胡霜所授的心诀。一边念诀一边静心,不过一个小周天,便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沉溺于之前的胡思乱想,而把精力集中体内运行的真气上,那真气已不是先前小小的一簇,而是有拳头大小,运行周身,身体发热,无比畅通舒适,仿佛连脑子都变得更加灵活,他心下惊喜,却觉得哪里不对,一抬头便看到胡霜正坐在**看着自己。
他吓得“啊”地叫出声来:“你……你……”
胡霜除了嘴唇特别干,看上去和先前没什么差别:“干吗?见鬼了!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特别丑?”
“没……没有……挺好的,你没事?你不是中……蛊了吗?”崔宁急切地坐到床头去,“你刚刚明明是……”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摸胡霜的手和脸。她看上去特别正常,一点异样都没有。他心里一阵欢喜,鼻间一阵酸胀。
“是……是什么?”
“昏迷不醒啊!”
胡霜拉下了崔宁的双手:“现在不是醒了吗?崔公子,有件事情可以答应我吗?”
“胡姑娘但说无妨!”崔宁紧张道。
“不要靠得这样近。”
崔宁一下子窘迫起来:“对不起,胡姑娘,崔某冒犯了。”
胡霜一笑,道:“没什么的,以后注意便是了,先前也是我太不注意这些了,崔公子毕竟是名门公子,还是和我拉开些距离才是。”
崔宁的笑容变得讪讪。
胡霜见他笑容有些发僵,轻声道:“谢谢你救了我!”
“你……都知道?”崔宁有些面红,有些羞赧。
胡霜点点头:“虽然我不清醒,但是这会子见到你在运功,这功法同别的不一样,看你样子,应该是已经入了法门。在你目前这个阶段,当是越调动真气便越厉害,见你功力似有大的提升,你神情也十分惊喜,我便猜到你之前应该大大地调动了你的真气,以至于结果出乎你的意料。想来应该是你见我入了幻,搏命调动功力将我从土昌吉手中救下来……”
她还是如先前一般,说话的时候神情中带些少女的俏皮,脸上含着笑,显出一副聪明机灵的模样,崔宁却越听越难受,越听越苦涩,轻轻一笑,语带讥诮:“我怎么忘了,胡姑娘乃神算之人,万事尽皆掌控,姜名炀以及土昌吉的事情,对你来说,算什么难的?所以你早就算到我会搏命救你,真是好计策。崔某佩服!”
她原是一切尽在掌控之人,哪像他这样的傻子,做事凭着意气,仗着傻愣愣的孤勇就以为可以救她。
胡霜从未见过崔宁这个好好先生说出这样的刻薄话。她的脸不再笑了,现出疲态来,轻轻道:“我并没有算计你的意思,只是,这心法的练法有很多种,许多人冒进之下,可能会走火入魔失了性命,崔公子从前屡次救我,就算你此番不救我,自己逃命,我也无话可说。你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舍命救我,又机缘巧合突破了法门,我自然是又感动又觉得是件好事,希望你不要误会。”
崔宁苦涩一笑,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格外像个傻瓜:“是吗?那崔某的运气真是格外好了,居然能如此机缘巧合。”
胡霜望着他道:“崔公子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总有一天,你会超过我的。”
崔宁却紧张地道:“胡姑娘千万别这么说,我哪里能和你相提并论,我,我算什么,我只要每天见着你就开心了。”一不小心,将自己最真心的话说了出来,崔宁愣住了。
胡霜面上一红,也说不出话来,两个人对坐着,好不尴尬。
胡霜知道崔宁是难得之人,心性善良,待人赤诚,她对他不见外,他亦对她不见外,渐渐地相互间便生出些依赖来,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样下去,对谁都不好。
想到眼前这个人屡次搏命救她,她心里就发酸发软,变得不像她自己了。
二人正相对无话,门开了,糜丰带了个巫医进来,复姓令狐,五十来岁。
那巫医抚了胡霜脉搏,皱眉捻须,半晌道:“姑娘这几日可有头疼之症?”
胡霜点头:“正是,前日种了追风蛊后便开始头痛。”
巫医点点头,从一旁的箱子里取了一把艾条点燃,让胡霜把衣领拉下来些,将艾条在她脖颈之间游走,未几,胡霜感觉到脖子开始发痒,一道细细的红线显现在她下颚和脖颈之间。
那巫医皱眉道:“若是这样,也不对啊。”
崔宁追问:“有什么不对?”
巫医捋捋胡子:“这位姑娘确实是中了蛊,但是这个蛊有些不一般。而且以我的能力,还没有办法解。”
胡霜面色平静:“如何不一般?为何不可解?”
那巫医道:“我听糜兄适才说,你之前的症状是入幻、昏迷,我便想你应该是中了火部的摄心术,然而,摄心术并不需要依靠蛊虫。摸了你的脉门,却又发现你体内确实有蛊虫,如果这种蛊虫是攻击性蛊虫,种在你体内已经两日了,按理说,你此时应该中毒已深,但是并没有,那么这种蛊虫应该是属于功能性蛊虫。然而巫门内这些年的功能性蛊虫非常少,不过是追风蛊等几个种类,但你身上这个蛊,哪一种都不是。说实话,你们也是找对人了,这蛊虫寻常人怕是见都没见过,就连我,也还是平生第三回见。”
崔宁见他如是说,心中不免添了几分希冀:“既然先前见过,为何又说不能解呢?”
那巫医一笑:“这蛊少见得很,具体有什么功能,我至今未搞清楚,没有能力解。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功能蛊不会直接致死,所以你现下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既然不致命,那……敢问前两回中蛊的人后来如何了?”崔宁急切道。
那巫医捋捋胡子,慢悠悠道:“这个……都死了。”
那巫医见崔宁的脸色一白,嘿嘿一笑:“公子不必担心,那二人都不是因为身中此蛊而死。一个是死于文斗,一个是死于落水。”
“你的意思是,他们的死和中蛊可能只是巧合?”
那巫医依然是慢条斯理的样子:“按照目前的两个案例看来,是的。”
崔宁听到这里,疑窦丛生,忍不住去看糜丰。
糜丰笑道:“二位可能不了解,令狐兄从前在金部时很受器重,是方圆千里最好的巫医。”
那令狐巫医听到糜丰这样说,骄傲地微微仰起头继续捻胡须。
糜丰见崔宁仿佛还有话说,拉着他的手到一旁,低声道:“哎呀,崔兄,方圆千里,一共没几个巫医,还有的是骗子,这令狐兄确实是最好的了,你可不要胡乱说话得罪人啊。”
崔宁:“……”
胡霜对巫医道:“令狐先生,之前二人是什么身份,当时又是因何而中毒,您还记得吗?”
“这个嘛,事情过去也有个小十年了,说起来那二人都是火部里比较厉害的人物,相当于现在的绵绵和春琴的地位,当时在门内很有震慑力,但死得也很蹊跷。火部查不出所以然,火姬就秘密召集将所有懂得解蛊的人来查验尸体,我也有幸参与其中。尸体虽死了,蛊虫是活的,大家用艾灸之法让蛊虫现了原形,却没有人见过这蛊虫,也不明白制蛊之法。”
崔宁似想起了什么,问道:“先生可知道这蛊和妙音蛊有什么关联吗?那日她入幻之时,我曾隐隐听见有人施展和妙音蛊相似的术法。但是场上没有一个人有此症状,唯有她中蛊,会不会同她体内的这个蛊虫有什么关系?”
令狐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公子这一说,倒也不是不可能,这蛊所起的是介质的功能,人中了此蛊,再结合声系蛊术,施蛊人对其进行精准打击,令人致幻,从而达到借刀杀人,又无迹无形的效果,妙哉妙哉!但是公子,既是精准打击,你又怎么会听得见妙音蛊的声音呢?”
“实不相瞒,在下听觉超越寻常人。”
“哈,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啊。”
一直没说话的胡霜道:“令狐先生在嵯峨山行走多年,对这边的人事想来比较了解了,可曾听过有没有这样一号人物,既懂得火部的声系术法,又精通制蛊之术?”
“这样的人才吗?想来只有那个人才能达到了。”令狐一边思索一边道,“现在想一想,如果真是这样,当年的事情倒是可以解释得清了。这位公子,若是没有你的这份天赋,老夫断然不会往这个人身上想啊……”
“所以这个人是?”
令狐巫医捻着胡须:“菊夫人。她本是火部弟子,后来中途叛离,归了土部。听闻她非常聪明,过目不忘,没有她不会制的蛊,所以土部的制蛊之术才格外发达,还有传闻说她甚至懂得易容术呢。”
胡霜想了想:“若果真中途叛离,以火姬的性格又岂会放过她?”
“自然是不会放过,但是这些年,她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有人再见过她,她只是个传说。据说她和土王是情人关系,火土二部现在表面上呈平衡之势,火姬不会轻易去寻土王的麻烦。”
胡霜微微侧头:“我想我见过她了。”
崔宁:“你是指那日为我们种追风蛊的那个女子吗?”
“嗯。”胡霜一边点头,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只炭笔,在一张帕子上寥寥几笔绘出一个秀丽女子:“先生曾经见过她吗?她是这个样子吗?”
令狐看了一眼那画像:“年轻的时候倒是常见,她不长这样,这个,看起来倒像是另外一个人的模样,如果那个人还活着,说不定现下就是这副样子,只是没有这么明艳罢了。”
令狐看着这画半晌,眼中似有深情似有绝望:“姑娘能把这幅画赠给在下吗?”
“先生既喜欢,拿去吧,只是不知道你口中所说的那个人是谁?”
“是火姬的妹妹秋露。她已经死去很多年了,我年轻时和她是朋友。那时她在天一司当值,菊夫人那时候不过是她的侍女罢了。真是世事难料,谁能知道现如今会变成这样呢。”
胡霜想着若这令狐所说属实,能够和火姬的妹妹成为朋友,想来年轻时不简单,但是看他现在的样子,多少有几分落魄。
“不知令狐先生对秋露当年的死有什么看法?真的是如表面上所说的那样吗?”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对当年的事情都能知道。逝者已矣,不管是什么理由,死者都不会活过来,当年事就不要再提了。”
糜丰送令狐巫医出去后,崔宁望向胡霜:“看来这菊夫人嫌疑很大,只是不知她何时会再出现。现下我们该怎么办?”
胡霜沉吟片刻道:“我记得水娇娇曾经说过,如果遇到妙音蛊,关闭耳穴便可以躲过一劫,这一次我们中招并不是那菊夫人有多厉害,而是她足够奸诈,每一次都让我们猝不及防。下一次,你若再听到那种声音,提示我便是。”胡霜脸上依然平静,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没有什么要紧。
但崔宁看来,这分明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局,这菊夫人绝对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胡霜对妙音蛊无法免疫,又在种追风蛊时趁机给胡霜下蛊,最后在擂台当日打算借孤煞双星之手杀掉胡霜。如果不是胡霜将毒药弹进冉家兄弟的眼睛,而他又恰好五感过人,恐怕胡霜死后依然没人能弄明白她的死因,不过是又一桩无头公案罢了。更何况他们在明菊夫人在暗。
胡霜看崔宁十分焦虑,一笑:“你不用太过担心,依照我们目前的实力,土昌吉他们并没有主动来找我们的理由,我现在想的是,当年水姬去查纯阳姥姥易容秘籍被偷一事,事后称秘籍并不在土昌吉手里,恐怕未必是包庇土昌吉,我怀疑……”
“你怀疑秘籍是菊夫人偷的?”
“嗯。可是她为什么此番要易容成秋露呢?”
崔宁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胡霜一笑:“不说这些了,我肚子好饿,不如我们先出去吃点东西吧!糜大哥不是说虫里晚上热闹吗?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崔宁摇头:“不,不要去冒这个险,如果遇到土部的人怎么办?”
“改装一下便好啦,我之前一直戴着面纱,见过我的人不多,操作并不困难啊。至于你嘛,”胡霜看着崔宁笑起来:“交给我便好啦!”
红叶山庄。
“哎呀,身上都臭死了,闻着就恶心,这老头活着的时候没让我们过过什么好日子,死了还让我们受这种罪,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终于从灵堂上下来,单明庭的几个姬妾如蒙大赦,眼看着快要到侧房了,不顾还当着哑仆的面,大声抱怨。
“我说老四,洗什么洗,你怎么嫁进来这么几年了还不改勾栏脾气,一点规矩都不懂,丧期是不让沐浴的,明日里还要这么着一天呢,说是要停灵五日,明日过了,想来怕才能了结。再忍忍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小姐的脾气,小心让她知道,让你好受。”
老四道:“行行,三姐说得对,都这样了,也不想睡了,几日都在哭丧,无聊得很,不如趁着现在,我们几个打几圈马吊再睡如何?”
“你们打吧,我先回屋睡觉了。”老五摆摆手道。
“得了吧!老五,睡什么觉啊,你该不会是去找刚才来的那两个男人住在哪里吧!”
老五笑起来:“老七,你再胡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一边嘻嘻哈哈,一边推门进房,对着身后的哑仆道:“下去打桶水来,不能洗我总得擦擦吧,臭死了。”径直往里走来,听得身后“砰”地关门声,诧异回头,却是云齐站在面前。
她一时又惊又惧,还有几分欢喜。
“是你?吓煞奴家了。”
“嫂子别慌,在下只是想问几个问题,问完就走。”云齐声音软软的,不似灵堂上那般一本正经。
“问完就走?那是不是也太没良心了?”老五看着云齐,骨头都酥了,半真半假往他身上靠去。
云齐也不避讳,揽住她柔软腰肢:“那也得先问了再说,可是?”
老五:“公子且先问来,奴家看能不能答得上来。”
“那日庄主被人刺杀,嫂子可在场?”
“自然是不在的。那日已是深夜,庄主向来不会在我们这些姬妾房里过夜的。”
“哦?那他在何处?”
“这奴家就不知道了。”
云齐靠近了些,小声道:“若是待会仆从来了看到我们这番作态,不知嫂子下场会如何?”他早已看出,这些姬妾在山庄内地位并不比这些哑仆高多少。
“你……好吧,那晚庄主在书房。”
“可有人证?”
“大小姐也在场。但是……”
“但是什么?”
“据大小姐说那歹徒进来她就晕倒了,她醒转后看到门户洞开,庄主的头亦被割走了。”
“割走的?”云齐记得刚刚看到那头颅是被利器所割,但旁边亦有烧焦痕迹,包括脖颈处也有烧伤痕迹,并不像是被割走这么简单:“你可听到当夜有何响动?”
“……没……”老五的眼睛里明显有几分迟疑,突然感到脖子一阵窒痛,云齐的眼睛中有光闪动,竟是杀意。
老五心下害怕,在烛火的映照下,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脸由俊美清贵变得阴鸷恐怖:“有,有声巨响,听到的人应该不少。
“巨响?”
“若是没猜错,当是火铳的声音。”
“你如何知道是火铳的声音?”
“老爷素来有玩火铳的喜好,书房内就有好几把火铳。”
门外响起脚步声,想是哑仆担水过来了。老五十分害怕,想喊又不敢,云齐放开她来,从另一侧窗中跃出,几步到了灵堂屋顶,掀开瓦盖,看到底下正中一跪一站两个人,正是单红叶和单乔。
单红叶顿了顿道:“那两个大昱人怎样了?”
“已经派人盯着了,说是已经睡了。大小姐也休息一下吧。”
单红叶摇头:“乔叔,我今天还是在这里歇息。”
单乔叹气:“大小姐的孝心难得,连我这个老头子都十分感动。”
单红叶:“你说,那两个到底什么背景,会不会和来刺杀我爹的是同一伙人?”
“明庭少爷的母亲当年是梦阳城夏宫里的舞姬,现下是南将军府的侧夫人。”
“南将军?难道他和这事也有关系?”
“应该没关系,这明庭少爷少年时便与母亲断了关系,后来又去了大昱国。这个王爷倒是第一次见,但是他姐姐你应该知道,就是当年嫁到梦阳来的那个大昱遥清公主。”
“大昱公主?”单红叶点点头,这事儿她爹爹曾经告诉过她,大昱皇帝为了得到绝情蛊解药的秘方,不惜以自己的女儿做美人计,只不过还是被他识破了。
单红叶轻哼一声:“怪道他要和我父亲称兄道弟,哼,那大昱国这般大的国土,却找不到一个能解绝情蛊的人,挖空心思想从我爹爹嘴里套出解药秘方,哼!这回我便叫他们死心,今夜里好生看守,明日里看我怎么打发他们走。”
“大小姐智慧无穷,明日必将马到功成。”
单红叶有些得意地点点头:“说起来,饿了一天了,乔叔,去给我取些宵夜来。”
“还是那几样吗?”
“嗯!”
云齐在房梁上细细打量灵堂陈设,既然棺材里并不是单若霖本人,而单红叶却还如此小心死守这灵堂,那么,极有可能,这里有对她极其关键的事物。或者,她是在等待什么人?
云齐苦想,直到看到乔叔送来的食物,忍不住在心里笑起来。
只见单乔手中捧着一个巨大的托盘,打开来看,一盆满满的米粉,脑袋大的银盆里一整盆米饭、一整盘足有四五斤的切牛肉、两只烧肥鸡还有一盘鲍鱼烧肉。
这单红叶不过十五六岁的年轻少女,虽然身材并不纤细,但在这恶臭的灵堂上又哪里会有胃口吃掉这么一大堆。
果然,单红叶左右看过之后,从脖子上取下一片金片,走到灵堂边上一处鹤形烛台前,将那金片插入,只见那棺材“突”的一声,向后退去,露出一个方形空洞。单红叶取出金片,套在脖子上,有些吃力地托着托盘,就要入洞。
就在此时,云齐从梁上跃下:“单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单红叶大惊,手上的托盘震了两震:“你不是……”她下半截身子已经进洞:“我只是找个地方吃饭罢了。”
云齐笑道:“姑娘可需要在下奉陪?”
单红叶似笑非笑,兀地将托盘猛砸在云齐手中,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手边银光闪烁,竟是从腰间掏了一只银色火铳出来,然而不过一眨眼,她的手腕一疼,火铳掉了,自己也被云齐禁锢在怀中。
云齐一只手稳稳托着托盘,一只手将单红叶揽入怀中之余夺了她手中的火铳。
单红叶张嘴要大喊,却发不出声音,原来迅疾之间自己已经被云齐点了哑穴。
云齐道:“姑娘不要误会,在下知道姑娘不过是为了保护令尊,还请姑娘让在下和令尊见上一面,在下不胜感激。”
他表情真诚,话语温柔,单红叶一撇嘴。
云齐道:“姑娘何必瞒我,我知道棺材里不是令尊,在下绝不会做出伤害令尊的事情,此番确实是有事相求,还望能与令尊面谈。”云齐放开了单红叶,将火铳放在她手中。
“姑娘若是不相信,自可以用这火铳杀了在下。”
单红叶用一双大眼看着他,似有松动。终是将火铳别回腰间,将托盘夺了回来。
二人沿着甬道向下走,云齐只觉这地底下安静异常。单红叶只觉背后一热,却是云齐从后面抱着她。
“请姑娘见谅,如果在下没有猜错,令尊手中也火器,所以,只有委屈一下姑娘和在下靠近一些,以免被令尊误伤。”
二人向前走了一盏茶功夫,突然听到里面暴喝一声:“畜生,放开我女儿!”
一团巨大黑影冲了过来。
云齐恍惚中看出这是一只似熊非熊似狗非狗的长毛巨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将单红叶拨到身后,一手弹出钢鞭,钢鞭绕颈,铁刺入肉,只听那巨兽呜咽一声便摔倒在地,疼得打滚。
“板蓝!”单红叶心疼不已,大叫。听到声音方知自己的哑穴已经被解开,在心底惊叹云齐的武功高强,自己居然浑然不觉。
此时暗处走出一个人来,冷冷道:“好俊的鞭法!”
那人看上去四十来岁,中等个子,身形偏胖,一身华丽的彩绸衣衫。
单红叶大喊一声:“爹!”
云齐收起鞭子,放开单红叶:“庄主,多有得罪,还请见谅。”一边说着,一边盯着单若霖的脸。
单若霖眯了眯眼,道:“这些客气的话就别说了,王爷远道而来,费了这些周折,不知所为何事?”
“想必庄主心里有数,我大昱所求不过解药!还请庄主不吝赐教。”
单若霖冷笑一声:“是吗?若如此,为何你们大昱皇室还会派人来刺杀我呢?”
云齐心中一惊,面上还是装出懵懂的样子:“小王不明白庄主所说,庄主是我大昱的朋友,这是人所共知的。”
单若霖哼一声:“若果真如此,王爷如何得知棺材中的人不是我?”
云齐顿了顿:“在下探了探此人的筋骨,此人的一边脚骨有残疾,且是陈年旧疾,而当年小王有幸与庄主有过一面之缘,庄主身体康健,行走如风,自然可以断定出此人并非庄主。”
单若霖哈哈一笑,语带讥讽:“想不到王爷文武双全,居然连验尸的水平都如此之高。”
“可是,有一点不知王爷可否验了出来,”单若霖煞有介事地顿了顿:“此人是个太监,且是你昱国太监。”
“哦,这一点小王确实不知。”云齐心下洞明,却做出惊讶的神色。
一旁单红叶道:“爹爹,女儿可以证明,刚刚王爷想仔细查验,结果被女儿拦住了。”
单若霖望着女儿道:“他刚刚可有为难你?”
单红叶摇头,她正值妙龄,自小跟着父亲东躲西藏,除了父亲、乔叔和哑仆,能见到的男人并不多,今日见到邝云齐这样的,心中难免生出些异样的情愫。
单若霖见单红叶对云齐分明有几分另眼相看,便缓和了些许态度:“先不说了,一天没吃饭了,饿得很了,王爷不介意的话,我们边吃边聊。”单若霖父女俩都十分能吃,尤其是单若霖,一只肥鸡一眨眼的工夫便被他拆吃入肚。单红叶对那肥鸡鲍鱼倒不下筷,只是捧着大碗米粉在吃。
云齐看着她只是笑。
单红叶生出几分害羞:“王爷为何看着我吃,是没有见过像我这样能吃的女子吧!”
云齐摇头:“我自小吃饭无甚胃口,喜欢看别人吃得香。”
单红叶的脸一下子红了。
云齐却好像一点知觉都无,继续对单若霖道:“庄主如何得知此人是大昱内庭中人?”
单若霖一边捧着一盘牛肉吃一边道:“这个,还得从两三日前说起。”就此,开始向云齐描述当夜遇袭的经过,“那一日,我和红叶在书房整理账目,弄完后我便向她演示新得的一只火铳,当时夜有些深了,便听到靠近沼泽这一侧的窗边有异响。想必王爷也见到了,这红叶山庄里养了许多犬只和猛兽,稍微闻到不同的气息就会狂吠,藏不了生人。然而这些动物都没有异常反应,所以,我便没有放在心上,然而,是我疏忽大意了,若不是红叶在侧,此时我应当是一命呜呼了。”
当时单红叶正坐在对着沼泽处窗台的位置,正准备将火铳装入匣中,却觉得有些不对,一抬头,发现父亲背后靠近沼泽地的窗户那边,一个人影正伏在窗上,正拿着兵器要刺窗而入,看那个角度分明是想要将单若霖一击毙命,单红叶便下意识地扣动火铳机关,刚好打爆了那人的头,那人整个人从窗户上摔了下来。
单若霖见杀手都上门了,想着这泰禾怕是住不了了,打算逃走,单红叶却镇定很多,她发现这杀手身形竟然和父亲相似,两个人一合计,就将那杀手的衣服换成单若霖的,将此人人头割下,装成是单若霖的尸首,对外只称是单若霖已经被人杀死了,顺带着,也就演了这么场灵堂假哭的戏码,想着骗过外人。
云齐顿了顿:“你们又是如何得知他大昱内侍的身份的?”
“当时,我们在割下他头颅的时候,发现他后颈处有一处死囚刺印,那刺印为大昱文字,而在换衣时,我们也发现他是被净身了的,不知六王爷可知道你们皇宫里是否有这样一号人?”
云齐道:“他的兵器可在?”
单若霖点头,从一旁柜中取出一把长刀。
那刀由钨钢所铸,形状颇不规则,手柄处用金丝缵了个篆体宝字,云齐一眼认出是陈宝的兵器。
“王爷可是见过?”
“各宫暗地里蓄养的暗卫太多了,哪里能都见过。”
单若霖皱眉:“那依王爷之见,这人目的为何?”
“庄主确定他是来杀人的?”
单红叶道:“是的,当时我看他在窗台上分明是冲着我父亲来的,想要一击毙命。”
云齐半晌不说话,突然哈哈笑起来,拍着巴掌:“妙!妙!真是绝妙!”
单红叶面露惊讶:“王爷何出此言?”
云齐道:“如果小王没有猜错的话,当日在书房内当有三人,还有一人便是你父亲!”
单红叶脸一白,做出惊讶的样子:“我父亲不是坐在这里吗?”
云齐冷笑:“这位是单乔,而刚刚在灵堂遇到的才是你的父亲,也就是若霖太子。如果小王没有猜错的话,大小姐的打算是,明日一放下吊桥便安排假的乔叔出门采买,来一个金蝉脱壳可是?”
单若霖道:“王爷平白无故胡乱臆测想,简直荒谬。”
云齐道:“是吗?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此时真正的庄主正在不远处吧!”
言毕,轻甩袖,钢鞭如龙蛇一般弹跳出去,单若霖一下子飞身而起,执起桌上陈宝的刀截取钢鞭。钢刀碰到钢鞭,偏离了方向,鞭身上的棘刺炸开,缠在了单若霖的手臂上,疼得他瞬间跌落下来。
一个白色的干瘦身影走了进来,想来,他已经在外间站了有些时候了:“六王爷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这分明还是先前的单乔,但是气场已经完全不同。
云齐一笑:“若霖兄好久不见,上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另一番模样呢!”
乔叔也就是真正的单若霖苦涩一笑:“这些年为了躲避那些想要找到我的人,我确实是做了许多改变,中间又生了一场大病,乃至瘦得不成人形,就将计就计和单乔互换了身份,这事只有红叶知晓,府中姬妾都是不知的,没想到如此苦心孤诣,还是被王爷看出来了。”
“不得不说,庄主的计谋十分巧妙。”
“不知王爷是从哪里看出的破绽?”
“首先是遇到乔叔的时候,单驸马表示基本上没有印象了,而这位乔叔却能说出许多和驸马有关的事情,当时在下便觉得蹊跷,为何熟识的人,一个记得另一个,另一个却不记得他?除非是容貌有变,加上刚刚这位假的庄主现身之时,虽然身形装束无一不像,这位假庄主也当是对真庄主十分熟悉,但是抱歉的是,在下自小过目不忘,虽与庄主只有几面之缘,却也不会因为时间长远就模糊了印象,便觉得其中一定有问题,不过,这也是猜测;其次,在灵堂上,在下看得出来,红叶姑娘虽然状似家主,其实处处做主的人是乔叔,当时就觉得有几分奇怪,红叶小姐性格中带着桀骜,不像是能被一个仆从牵着鼻子走的样子,而且,在下已经领教过小姐的身手,在下不相信红叶小姐能在瞬间成功将火铳发出;再有,也就是最重要的,就是你们布的局,未免漏洞太多。”
“哦?”
“首先是客房处的看守未免太过宽松,我一个生人,在没人陪同的情况下,所过之处,野兽竟然都在睡觉,这更像是事先安排好的,而灵堂之上,白日里布置了那么多家丁,深夜里应该更加小心才是,却把所有人都撤了,只留下最需要保护的大小姐,这分明是在引君入瓮,再加上送饭这一环节做得如此明显,小王又焉能不明白?”
火部。
精致鲜艳的描金石榴花屏风背后是室内引入的天然温泉,氤氲的水汽中,一个女子的脸上泛着微微的潮红。她生得尖下巴,上挑的眉眼,看得出来年轻时颇有姿色,虽保养得宜,但雪白的皮肤早已失了弹性,长发虽乌黑,但是却并不丰茂,脸上表情虽放松,却亦有些许沉迷于欲望和算计的疲态和凶狠。
屏风后面跪着一个红衣少女,菖阳人面孔,正值少艾,满身珠玉,蓬松丰润的长发缀满宝石,结做辫子垂在胸前。
这时外间有红衣女子对她做手势,满脸慌张。
春琴回身看了一眼屏风背后闭眼享受的火姬,这才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什么事?是绵绵找到了吗?”
那女子支支吾吾:“是那个什么蓝公子。”
春琴微微皱眉:“他?不过是中了一点点肉蛊,怎么,你们连这个都搞不定?殿下白栽培你们这些笨蛋了。你今日也听到了,殿下洗浴后便要这蓝公子陪侍。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倒好,到我这里来扯什么骚?”
那女子扭着手指发抖:“春琴姑娘,这个,怕是不能够啊。”
“怎么?身体不行?下蛊用药不会吗?从前是怎么弄的这回就怎么弄。时候不早了,哪来这么多废话?”
那女子脸都皱成**了,满头大汗:“春琴姐姐,你快救救我们吧,本来以为是好差事,结果发现这个什么蓝公子根本不能人道,依着火姬殿下的性子,发现了必然迁怒我们,我们不死也得残啊,姐姐一向慈悲,帮我们想想办法吧!”
“不能人道?怎么可能?”
“是的,他根本就是个太监!刚给他换衣服,他根本就是……净了身的。这可怎么办?”
春琴心下一凛,脸色煞白,以火姬性格极端、心狠手辣的禀性,若是知道了真相,这到嘴的肥肉飞了,还受了这么久的愚弄,心里的邪火不知道要怎么发出来才算完!到时候,不止底下的人,就连她,恐怕都难以全身而退。
正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阵嘈杂,另一个女子踮着脚尖踩着飞快的小碎步前来:“春琴姐姐,不好了,出事了。”
春琴强打精神:“什么事?”
“土部派了一帮人过来要人了。”
“要人?”
“是的,是来要蓝公子的。说蓝公子是土王殿下的贵客,命火部快些交出人来。”
这一次终于将温泉池内的火姬吵醒了,她皱眉道:“春琴,怎么回事?这么吵?是绵绵那个贱人回来了吗?又跑到哪里跟野男人鬼混了?”
春琴赶忙转进屏风里面:“是的,她已经回来了,但是,这会儿外间有些土部的人。”
“土部弟子?过来干吗?”
“来要人,土王殿下说蓝公子是他的客人,命您交出去。”
火姬冷笑:“交出去?想得美!我好不容易弄到的人凭什么交给他?倒也奇怪,这蓝公子不是纯阳那老骚狗的面首吗?跟他怎么扯上关系的?”她今日也觉得奇怪,小小的武斗,这土昌吉竟然亲自出席,怎么都透着诡异。
“告诉他们,他已经是我的人了,让他们滚!”
“这……”
“怎么?还有什么事!有话快说!”
“刚刚接到来报,这个……这个蓝公子不能人道,是个太监!”
“什么?”火姬一下子从水中站了起来,满脸怒火无处发泄:“我说怎么处处都这么诡异,怎么有天降美男这样的好事!平白把受伤的男人送给我!土昌吉这只老乌龟真阴险!老娘又着了他的道了,贱人!贱人!贱人!”温泉池如炸雷一般,水冲到八尺高。各种屏风摆设乱飞,春琴却只能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不敢作声。
火姬好不容易喘匀了气,看着刚刚天崩地裂过的浴室,整个人终于平静下来,她轻哼一声:“要人是吧!给他便是!”
春琴低着头:“这……是!”
“你去给我回了他们,然后,去把绵绵给我叫过来,贱人,也该叫她为老娘出点力了!”
“你笑什么?”
“挺痒的,啧……”
“疼吗?”
“还好,没事。”
天已向晚,陋室门窗紧闭,灶台上摆着剪刀、匕首、头发、蜡烛等物。
崔宁坐在床边任由胡霜拿着小刀、粉末、炭笔在他的脸上摸来弄去,看到她那专注又有点开心的模样,他便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胡霜一直忙前忙后,将自己的长发减下来几缕,放在火上燎烤得弯弯曲曲,拼成一挂虬髯黏贴在崔宁的脸上,又用炭笔将他的眉毛加粗到几乎连在一起,半晌后举着镜子给他看:“你看看,这样可好?”
崔宁从铜镜中看到自己现下的样子,哭笑不得:“倒是看不出原貌了,但你这粘胡须的胶可牢靠?待会若是半路掉下来可怎么办?”
“你放心吧,我是在纯阳姥姥的笔记上看到的方子,牢靠着呢。”胡霜用手扯了扯那胡须,表示坚固。她此刻亦换成蛊女扮相,脸上涂了粉末,显得皮肤黑而且糙,颧骨上点了密密的麻子,最妙的是一只眼睛上罩了黑色眼罩,另一只眼睛上方用胶粘出一条疤痕,那眼睛显出隐隐外翻的样子,看上去恐怖而丑陋。
胡霜见崔宁始终盯着自己,神情添了几分羞赧:“是不是……太丑了?干吗一直盯着我?”
崔宁的目光热烈不减:“怎会,只是觉得还挺……有趣的。你为什么老问我自己丑不丑?在我面前,不必在意这些的,只要同你一处,我就很开心了。”
胡霜只觉一股说不出的张力在二人之间流动,让她的面庞发起烧来,连忙故作轻松道:“那走吧!我快要饿死了。” 打开房门,经夜晚微凉的风一吹,她清醒许多。
入夜的虫里热闹非凡,白日里那些潦倒破败的门扇都开启了,一条街变得灯火璀璨,家家门口都挂着极亮的蓝绿色灯笼,细看之下灯笼里却未用烛火,里面扑腾着的都是莹莹闪着蓝绿光芒的虫影。街上人很多,有巫门中人,有游散蛊人。
胡霜四处张看:“想不到这里夜晚竟然如此热闹!”
崔宁答道:“听糜大哥说,这里从前还要热闹些,这段时间巫王争霸,管制了,不过这里明面上是个街市,其实内里同巫门牵扯很深,这些酒肆食肆大多是土部火部私下的产业,里面也布满眼线,所以我们也要小心才是。”
胡霜一笑:“放心吧,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只要说话小心些,没人认得出来。”
二人没有选择进食肆,而是在路边一个小摊上吃了两碗灵虫汤面、两个灵虫夹饼,许是饿得太久,竟觉得出人意料的好吃,两个人热乎乎地大口吃完,结了账,崔宁问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胡霜:“我想去一趟翠微洞府。”
“我陪你一起去!”
“不,还是我一个人去吧,有些话你在我不方便说,你放心吧,我是什么人,怎么会有事?你回那屋子里等我的消息便是。”她想了下,又道,“如果今晚我没有回来,你也速速离开嵯峨山。”
崔宁不说话。
胡霜望着他笑起来:“怎么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山水有相逢,望君多珍重!对了,如果崔公子顺利回到京城,记得帮我回一趟神算街,放一封空白的信在我那密室的桌上,我的机关就在……”她语速变得很快,看上去又是那个痞里痞气古灵精怪的少女,仿佛说的都是不重要的事情。
胡霜见到崔宁始终面带疑惑地看着自己,忍不住追问:“听见了吗?”
崔宁沉默半晌,道:“我不会去帮你送什么信的。”
“嗯?”胡霜有些吃惊,这个答案太不符合崔宁老好人的形象了,他居然会拒绝?
崔宁定定看着她:“天明之前,你要回来,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去翠微洞府找你。”
胡霜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一面朝前走,一面状似不经意地去看虫里街上的风景。
“来啦来啦,买大小,开……”不远处,糜丰正在那里摆摊,眼睛扫过胡霜二人,表情十分麻木,似乎并没有认出来。
“客官客官进来看看吧,新来的姑娘,火部淘汰下来的练习生,又美又娇又清纯,竞价可得哟……”
“一百年的虎蛊酒,喝完功力大涨。这位大哥,进来饮一碗吧!”
街上热闹非凡,崔宁却心事重重,现下想一想,胡霜去翠微洞府怕是为了向巫皇本人求助,可是他那个人善恶莫辨,会平白帮她吗?
想来胡霜自己也没有把握吧?不然为什么让他去送什么信呢?可是有没有别的办法呢?
现今要做到的,恐怕是找到解除胡霜身上种的蛊的方法。巫王争霸,他们怕是没有资格参加了,那绝情蛊的解药又怎么办呢?想来想去,都没有办法绕过巫皇那一关。
崔宁想得太入神,连胡霜几时不见了都没有察觉。回过神来已经惊出一身冷汗。他四面张望,却看到胡霜正在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小摊上驻足。
那摊主是个黑衣老媪,摊子上都是些小东西,胡霜似是很喜欢,舍不得走。
“这是装蛊虫的腰带,还有小笼子,都很是精致,姑娘可喜欢?”
胡霜每样都看了看,却只是盯着一个蓝色的草编手环,拿起来对着摊位上的虫灯看了又看。
婆婆笑道:“姑娘好眼光,这草镯子不贵,才三文钱一个,寓意也极好,这是用失传上百年的相思蛊的寄主植物蓝慕草所编,寓意和心上人一生一世一双人。今日我一共拿了三个来,只剩这一个了。姑娘若喜欢,我便宜卖给你。”胡霜点点头,正要掏钱。
“不用找了!”急急赶来的崔宁已经掏出一块碎银,递给那老媪,那婆婆好不开心:“多谢二位照顾生意,二位一看啊,就是必当终成眷属之人。”
崔宁的脸唰地红了,口中嘟囔:“婆婆误会了。”
胡霜微不可见地轻轻抿了抿嘴,将镯子套在了手上。她的手腕太细了,那镯子几乎是挂在上面的,才戴上,就好像要掉下来。她神色分明有些黯然。
“别动,我来弄!”崔宁轻轻执起胡霜的手,他的手白皙修长,微微的有一层薄茧,手指飞快地在那镯子的接头处打了个花结,那草镯子就牢牢在胡霜的手腕上了。
“你手真是巧!”
“没有,小时候常看丫鬟们结络子,看多了也就会了。”他出神地看了看这个镯子,记下了样式,心想着毕竟是草做的,戴不了多久,等他回了京,照这个花样让工匠做个结实好看的,再送给她,刚好抵消那根钗,想起那支钗,他就又想到了肖明琇,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丑八怪还在路中间站着现眼,滚一边去,别挡老子的道。”对面酒肆突然走出来几个大汉,为首的那个一身酒气,狠狠撞了胡霜一下,胡霜一个趔趄被崔宁抱住。
那壮汉似不解气,拿了手上的鞭子就抽了过来,崔宁抱着胡霜背过身去,那一鞭子生生抽在了崔宁背上。
胡霜正要发作,崔宁小声道:“别惹事。”拉着胡霜往旁边靠了靠,做出唯唯诺诺的样子。
那人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继续往前走,那几个人虽然穿着游散蛊人的衣服,但看上去却和身上的衣服很不搭调,充满着优越和跋扈之气。
“纯阳那老太婆平白失踪,我们上哪里去找,嗨,这种烂差事竟落在老子头上,真是烦,那婆娘阴狠毒辣,待会子把老子的皮剥了,老子上哪说理去?”
“剥皮倒是不至于,那老巫婆只是喜欢小白脸,长官这样体面霸气的,她驾驭不了。”一旁的人谄媚道,崔宁认得这声音,看过去竟是卓忠,他同白日里见面那严肃庄重的样子判若两人。
“话说回来,人到底去哪儿了?校场那么多人怎么就能让两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对了,卓老弟,今日在校场上点名的时候你去哪里了,若不是我为你搪塞过去,今日有你的苦头吃了。”
“多谢大哥,我后来不是又赶过来了吗?嗨,我哪里会知道还有这一出,谁还没有个放松打盹的时候不是?”
“老大,今天这街上不知怎的,到处是火部的人,您看,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旁一个小弟模样的人上前道。
那大汉拧着眉:“竟有此事?这帮婆娘又要搞什么事?”
胡霜对着崔宁道:“你作甚要挨这一鞭?”
崔宁笑笑,对着胡霜道:“没什么,不疼的,这些人应该是土部派来找我们的,我们还是快些离开!”
胡霜却道:“慢着!”二人正说着,看到斜刺里冲出来一个灰影,一张巨大的网从天上罩了下来。
胡霜一眼认出那灰影是认识的,抬起袖子,暗器射出,正中那土部大汉,那人一个趔趄跃了出去,身形将那网缠住,那灰影一下子就逃走了。
街边二楼传来女子的声音:“呔,总算捉住他了!”
“哎呀,弄错了,不是他。”
“大哥,没事吧,大哥……”卓忠等人在那里拉扯那网,想要将他从网中解救出来。
那网上有机关,布满棘刺,疼得那大汉哇哇乱叫。
空中跃下几个红衣女子,见了那大汉一脸晦气:“怎么是这头猪,红胡子呢?”
那几个土部弟子听见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亮出兵器:“你们可知道这位是谁?岂容你们这般放肆!还不快解开?”
那领头的女子轻哼一声:“哼,我道是谁,原来是土部的,我们在执行公务,你们却自己闯了进来……”两派人眼看就冲突起来。
卓忠气势汹汹道:“大胆,你们对我们大哥无理就是对土部无理,兄弟们,教训他们一下!”
“哎呀,痛死老子了……”那大汉兀自还在网中哀嚎,胡霜一拉崔宁,进入了一旁的暗处,越过墙头,看到红胡子正缩在那影壁下方不住喘息。
他一边擦汗一边道:“多谢姑娘,姑娘真是好身手,不知二位……”红胡子不解地看着这两人,只觉从未见过,却又莫名熟悉。
胡霜道:“洪大哥,是我们!”
红胡子辨认了许久,一脸惊喜道:“原来是你们。说起来,我正要去找你们呢!”
崔宁看到照壁后似有灯光亮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