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之罪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她再动手对她只会更糟,稍微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如此。”皇后面上露出烦躁之色:“没想到临了让个自作聪明的蠢材一句话给毁了。”
“还不是齐王引出来的。”女官叹道:“这心思真不简单,一句话就拿捏住了陛下。”
“那两个丫头说的多半是实情,也不必太过惊慌。”皇后伸手摆弄花枝,细思道:“陛下方才是在气头上,才下令彻查,等陛下冷静下来,未必不会接了这把刀子。”
皇后初入宫廷家世才貌不显,很是过了两年庸碌日子,如今母仪天下,更将家族扶持成一手遮天的新贵,全赖她明白皇帝的心思,因此以往少有行差走错的时候,今日皇帝的态度多少打击了皇后的自信,眼下倒也想说道说道,排解一番:“你说如今朝上风头最盛的是谁?”
“若论风头,自然是杨家得陛下爱重。”女官顿了顿继续道:“可李家族中子弟各个争气,仅在朝中,四品之上的便有五人,而李太傅德高望重,天下文人皆尊其为师,坐下弟子更是多有位高权重者,可谓一呼百应,而宗室中,齐王少时以文采扬名,年前又打了漂亮的一仗,文臣武将对其都颇有好感,虽他行事低调,可正是烈火烹油之时,这也怕是陛下反悔将李昭仪迎入宫中的原因吧。”
“一呼百应的只能是陛下,文治武功的也只能是陛下。”皇后心情好了些,又仔细变换着花枝的位置:“一个臣子势大到陛下要迎他家女眷入宫才能安心,那便是陛下对他已经不放心了。
“李家盛名之前是清名,若是出了一个和皇子通奸有孕的女儿,清名便毁于一旦,文人慕高洁,便是为着自己的名声仕途,也不会再对李氏推崇备至了,便是陛下治罪,也无人敢叫嚣。”皇后动作间不小心扫掉了几片柔嫩的花瓣,她也不理会,继续道:“至于三郎,染指母妃,秽乱宫闱,也只有毒酒一杯了。
“皇家的脸面最是通权达变,舍一回脸面,换个安稳舒心的朝堂,陛下怒火熄了,便能想通利弊了。”
女官松了一口气:“还是殿下洞明。”
“陛下定会明白殿下的苦心。”女官将落在桌上的花瓣捡进手中:“到时不论是杨家郎君的官位,还是放出去的宫权,便都仍是殿下的。”
——
皇帝到了甘露殿,方走到案前,就听身后一阵布料摩擦声,他没有理会,坐到了案后的席上后,才道:“跪着做什么?”
萧成润沉声道:“清白未证,儿不敢起。”
皇帝垂眸看着自己这个最年长的儿子:“若是证了你的罪呢?”
“身为皇子,不辨忠奸,使歹人以妇人之计,内除皇嗣,外贬忠臣,以至朝野内外一家独大,是儿未尽劝谏之责,无有除奸之能。”萧成润说着,抬手一辑:“此乃动摇萧家社稷之罪,当诛。”
皇帝眸色变幻,蓦地摸起一个白玉镇尺向萧成润砸去:“宫闱之罪,竟信口以社稷开脱,仅此一条你便该死!”
萧成润丝毫不避,镇尺砸到他肩上,痛得他身形一颤,却仍道:“儿无宫闱之罪,若是有罪,只有社稷之罪。”
那痛意使得萧成润微蹙了眉,皇帝的视线便也移到了他眉眼之间,却突然发现,这个儿子对着他时多是恭敬的垂眸,使他亲近不起来,也看不明白:“若不亏心,为何不敢看朕?”
萧成润道:“直视天颜,乃是不敬。”
皇帝道:“抬眼看着朕。”
萧成润应是,抬眸看向皇帝。
皇帝眯着眼看向萧成润,却不能从他眼中看出一丝怨恨或者欲望,便真如宫人私下传的,齐王是个不惹俗尘的活神仙,皇帝问道:“若是证了你的清白呢?”
萧成润的眼神清正无比:“儿庸碌无能,若无父皇明察秋毫,实在无法应付前朝后宫的诡谲风云,恳请父皇将儿降爵削职,逐出朝堂,做一闲人。”
皇帝看了他片刻,忽的骂道:“你是皇子,岂可如此不思进取!”
“儿生性散漫,只喜诗书音律,昔年入朝是兄弟们年幼,儿尽绵薄之力尽人子之孝,如今兄弟们皆已长成,儿庸碌之能自然不必再留在朝中给父皇添乱。”萧成润说着唇角似乎往上勾了勾:“如今儿有了心仪之人,只想与她琴瑟和鸣,赌书泼茶。”
皇帝严厉的神色渐渐松快下来:“那孝便不尽孝了?”
萧成润脸颊突然有些红,他语塞片刻,缓声道:“为父皇添孙,亦是尽孝。”
从来老成的长子竟羞起来了,皇帝面上露出些笑来,对屏息凝气侍奉在殿内的内侍道:“都死了不成?还不扶他起来。”
静得木雕似的内侍们得了皇帝指令都还阳了一般,告着罪将萧成润扶起来,又去收拾落在地上断成两半的镇尺。
内侍方收拾好,便见又有内侍慌忙入内:“陛下,行刑时下手重了,奴婢一眼没看到便被打死一个,还有一个还剩了一口气,也不知能不能撑过来。”
这些行刑的,审过千百个人,怎么会下手没轻重弄死人了,除非是有人有意为之。
皇帝顿时大怒:“混账,便是去了阎王那儿,也得把人给活生生带来御前。”
内侍连忙磕头:“是,还请陛下宣个太医,有太医妙手回春,一口气也能撑过来。”
“去宣。”皇帝说罢,又看向他的心腹内侍:“你去将人抬来,让太医在这里救人,朕亲自审问。”
而萧成润又跪地请命:“行刑内侍都是极有分寸的,断不会出如此错漏,如今那二婢若死,则死无对证,幕后之人手眼通天,有此人在身边,父皇安危难测,还请父皇彻查。”
萧成润说的皇帝也想到了,他当即吩咐道:“去查,严查!”
另一心腹内侍领命而去,心中却想着皇后殿下这次出了昏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待内侍将还有一口气的映雪抬来后,皇帝看她的伤处,心知这人真是下了狠手,等太医来了,见了亦是道:“若是再重一分,人便直接死了。”
太医说着,先往她命门上扎了一针,这法子便是给将死之人提气用的,眼下皇帝要审问,太医也顾不得会不会对这婢女留下隐患了,只得让人先醒过来。
映雪未过多久便悠悠转醒,她记得昏过去前行刑内侍在耳边说过一句:“勿怪皇后殿下狠心。”
那低哑阴冷的声音犹在耳畔,她打了个哆嗦,是她太蠢,就算帮了皇后,皇后也绝对不会让她活下去。
“陛下救命!”映雪想要去跪皇帝,却无力从地上起来:“陛下救救奴婢,奴婢是被逼的!”
皇帝见状道:“谁逼你。”
映雪眼中皆是恨意:“皇后,皇后她卸磨杀驴!”
萧成润见状问道:“你是李昭仪的婢女,为何会和母后有牵扯?”
“是皇后威胁奴婢,说奴婢若是不听她的构陷昭仪,便杀了奴婢,奴婢不得不从啊,可没想到奴婢按她说的做了,她仍是要灭口。”映雪说着,面露愧色:“是奴婢昏了头,对不住昭仪,险些害了皇嗣。”
带人将映雪抬来的内侍闻言道:“休得胡乱攀咬,皇后殿下是何等贵人,怎会无缘无故的威胁你?”
她几乎死过一回,心里也多少通透了些,再加上方才在椒房殿,竟然听说是皇后的侄子在管着众多千牛卫,因此心中更是明白那些情情爱爱怕是一个圈套而已,映雪心中怀着一股她要死了,害她的人也得陪着的狠劲,凄惨道:“奴婢和一个守卫甘露殿的千牛卫有了私情,被皇后身边的婢女抓住了,皇后拿他和我的命威胁我,而昭仪她渐渐重用旁人,我心中怨愤,才听了皇后的。”
“那千牛卫是谁?”
映雪咬牙道:“康临。”
皇帝的心腹内侍闻言疑惑道:“侍奉甘露殿的千牛卫并无此人啊。”
萧成润道:“怕是一开始便有意利用她,故意用了个假名字。”
皇帝当即让人彻查,看甘露殿值守的千牛卫有谁和宫婢接触过。
内侍领命而去后,皇帝看向殿中的梨花,这还是今早皇后折了让人送来的:“让皇后和李昭仪过来吧。”
皇后和李净知来之前,行刑的内侍便招认了是李净知所为,李净知进殿时刚好听到,扬声道:“荒唐!映雪照月先前招认的东西可都是要把我往死路上推,我若是有能耐,护着她们还来不及,怎么会杀了他们来一个死无对证。”
李净知说着,跪到皇帝身前:“陛下,妾虽然年轻不知事,可到底也不是傻的,更是不敢违背皇命,私自杀人。”
皇帝看向安静站在一旁的皇后:“你说呢,皇后?”
皇后心中暗恨,原来萧成润提出审问不是想让真相大白,而是想给她添一把火,将杀人之事推给她,让皇帝对她忌惮,真是好心计,看来他们都明白,眼下这事已经不是李净知的肚子了,而是哪一方更惹了皇帝忌讳。
皇后眼下说什么都是错,没人想得到萧成润竟会杀了还未招供的婢女,毁了还他清白的唯一机会,皇后只道:“人心难测,妾也不知道。”
皇帝指向映雪:“那你听听她说的。”
待听完映雪的指认后,皇后也不慌:“我记得你是跟着李昭仪进宫的吧,那便是从小养大的家生子,寻常家生子可最是忠心,怎会背主呢?”
皇后无奈之下,只得暗指是李净知自导自演。
李净知看向映雪:“我也很奇怪,你为什么会背叛我,是我对你不够好吗?”
“您对奴婢好,太好了。”映雪说着,眼中落下泪来:“好到奴婢忘了自己的身份,见您重用旁人就嫉妒,后来被心机叵测之人眯了眼,又以为奴婢要跟您老死在宫中,不能嫁给心仪之人,更是对您生了怨,给了旁人可乘之机,都是奴婢蠢笨,害了昭仪。”
李净知叹了一口气:“你竟有心仪之人了,你该告诉我的,你想了,我自然会替你去求恩典。”
映雪眼中盛满了怨毒之色:“不是心仪之人,是个小人!骗子!”
李净知抹去映雪脸上的泪,看着伤痕累累的映雪面露不忍:“我不该带你进宫的。”
映雪哭得更厉害了,只会道:“是奴婢太蠢。”
能近身守卫皇帝的千牛卫也就那么多,又有规矩必须结伴而行,不能私自去后宫地界,规矩约束下,便是做得再隐蔽,也不会毫无痕迹。
未过多久,竟查出了四个和宫女有染的,皇帝大怒,当即把那几个人召进来,让映雪指认,竟没有那康临,不过前去搜查的内侍却奉上了一支簪子:“奴婢搜查时听说有一个名唤赵霖的,前日因玩忽职守被革职了,因事发突然,值房里还留着他的床铺,奴婢在褥子底下寻到了这个。”
皇帝日理万机,自然不可能什么事都操心,但他身边的人,关乎他的安危,便是底下人定了罪,去留也得禀告于他。
皇帝心中越发不满,看向映雪:“认识吗?”
映雪看着那支簪子,心中也疑惑,那支簪子是她的没错,可她当时也怕被人知道和侍卫**,这常带的簪子怎么敢送给那人,也不知这簪子是怎么出现在千牛卫的值房中,不过她也不是傻得无药可救,当即认下:“是奴婢送给康临的。”
映雪终于积攒了些力气,能爬起来跪下:“奴婢自知罪孽深重,被歹人利用,我家昭仪和齐王真的什么都没有,她不敢说出有孕之事,除了月份尚浅,也是担心防不住明枪暗箭,伤了皇嗣,还请陛下怜惜昭仪,护她一二。”
映雪说着叩下头去。
皇帝没有精力留给映雪迟来的忠心:“拖下去,杖毙。”
李净知连忙求道:“映雪有罪,但也是年纪尚幼,被人利用了,还请陛下留她一命。”
皇帝只挥手,示意内侍将映雪拖走,映雪早在暴室险些被害死时,便知自己命数将尽,也未曾求饶,只对李净知道:“生米恩,斗米仇,姑娘往后莫要对底下人那么好了。”
李净知看着被拖走的映雪,心情复杂,其实她方才替映雪求饶,也不过是在皇帝面前表现的纯善些罢了,她心里也恨多年恩情错付,映雪陪了她那么多年啊。
映雪被拖走了,死前说是被皇后指使的,这案子看似便结了,不外乎是皇后忌惮昭仪有孕,便陷害昭仪与齐王私通。
皇后自然想说李净知确实去了齐王府,她埋在齐王府的人亲眼看见了,可是她不能说,手都伸到王府中去了,更是惹皇帝忌讳。
若是没有人对那两个婢女动手,便是招了,对她也是没有多大妨碍的,可偏偏有人神通广大,竟然能在守备甚严的暴室杀人,如今她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不行,至少要证明暴室杀人的不是她。
这个念头刚升起来便被皇后压了下去,那行刑内侍招了是李净知,怕还有后手,她这时妄动,怕是正落进了圈套之中。
皇后的视线在案上梨花上略过,心念一动,干脆一言不发。
却听皇帝道:“你让朕失望了。”
皇后看向皇帝,泪盈于睫,只沉默着摇头,年纪也不轻了,却更是我见犹怜,让人看了便觉得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