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静珊憋着一口气出了司珍局的工坊,想了想又拐去了西北角地作坊去寻卡瑞斯。
“喂,阿珊,你不开心。”
卡瑞斯正在练习点翠,把翠羽摆了满桌,正在一片一片挑合适的羽毛,做蝴蝶的翅膀。
“你看,在我们国家有一种蓝斑颊翅蝶,翅膀的颜色就是真正澄净的天空的颜色。”他举起一片做好的翅膀,赞叹道,“若不是有你们的点翠技术,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么美好的精灵如何定格成艺术品。”
黎静珊看他放在桌面的饰品坯子——一个彩蝶胸针,已经完成了大半。与大琅的喜欢意象化的设计风格不同,希斯罗的饰品喜欢真实描摹自然的东西,以把作品做得栩栩如生为傲。正是点翠的色泽真实还原了那蝴蝶艳丽的色彩,让卡瑞斯爱不释手。
黎静珊拈起那半成品的蝴蝶细看,感慨道,“是啊,这样直白真实的设计,其实也挺漂亮的。毕竟是天地造化安排的。为何要人为地增加这许多累赘。反而变得扑朔迷离呢。”
卡瑞斯歪着头看她,不理解她说的是什么,却看着她郁郁的眉间,明智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只笑道,“若是你喜欢这个蝴蝶,等我做好了送给你吧。”
黎静珊笑道,“咱们大琅有说法,‘无功不受禄’。我怎好平白收你的礼物。”
卡瑞斯摆摆手,“这个礼物能哄你开心,就算是‘有功’了,怎么能算‘无功’呢,所以你就可以受了呀。”
黎静珊:“……”她有时在想,是不是该给卡瑞斯从新普及一下大琅的俗语文化,又或者提醒自己不要被他纯正的口音欺骗,还是用一些更通俗的语言与他交流吧,
但看着卡瑞斯暖暖的笑容,她暂时收了那些令人扫兴的心思,微笑接着道,“既然如此,我也回送一个礼物,来哄你开心吧。”
她从袖筒里摸出那几块彩金,“你挑一个喜欢的颜色,我给你做一件……”却不留神带出了孟姝送她的那枚小盾牌。赤铁的盾牌掉落在青石板地面上,竟然折成了两半。
黎静珊惊呼着拿起那盾牌,把两半凑在一起,心疼不已。
“啊,是铁器啊。阿珊,这是你做的吗?”
卡瑞斯看着那盾牌,指了指断口,道,“这铸铁的硬度过刚,而韧度不够,自然容易折断。你若是很喜欢这个盾牌,我从新帮你炼制,保证了硬度和韧度,就摔不断啦。”
黎静珊猛然抬头,“你知道如何冶炼?太好啦!”
卡瑞斯拿过按盾牌,笑道,“这个不难,我很快就能做好。不过我没有你这个花纹的模板,用我的模板灌铸,可以吗?”
“没问题!”黎静珊转了转眼眸,故作随意问道,“我可以在旁给你做助手吗?”
“当然可以。”卡瑞斯应道,边走到铸造炉边开始生火,“其实也什么可帮的。方法很简单。”他拿起那断裂的铁片掂了掂,展眉笑道,“关键点就是,火候。”
他扬手把那两片断铁丢就了烧红的坩埚里。
随着那乌黑铁片一点点融化,卡瑞斯缓缓道,“冶炼钢铁分为正火、退火、淬火和回火。我一看你这铁盾牌,就是没进过回火处理,而直接进行铸造的。难怪一跌就断了。”
黎静珊第一次听说这些工艺,只睁大眼睛,求知若渴的看着卡瑞斯。
卡瑞斯把已经烧融的铁水倒进模范中,用夹子把整个模子放入水中,激起一片白色雾气。
“把金属加热融化后,在水中快速冷却,称为淬火。此举能得到硬度强大的金属,但是却易折易断,韧度不够。”
他把凝固冷却的铁片夹出,用手指弹了两下,铿然有声,“你听,声音清越尖锐,是刚硬之声。这正是你原来那铁盾牌的特质。”
黎静珊点点头,等待着他“化腐朽为神奇”的时刻。
卡瑞斯把那铁片再次放在炉火上,把那铁片炙烤。他详细观察着火候和微微泛红的铁片,片刻之后,才把那铁片拿开,放入石棉盒中。
“淬火之后,要再次把铁器烧热,处于微微发红的阶段,却不会烧化。之后缓慢冷却的过程,就叫回火。”卡瑞斯指点道,“经过回火的铁器,韧度会大大增强,无论是切割还是穿凿都毫无问题。”
足足过了一盏茶时光,卡瑞斯用夹子夹起完全冷却的铁牌,依旧用手指弹了弹,声音比原来的温和沉静。他笑着点点头,突然松手,那铁牌像地面坠去。
黎静珊一声惊呼卡在喉咙口。就见那牌子掉落在地,微微弹起又落下,完好无损。她捡起那牌子仔细查看,又弹了弹听声音,脸色因兴奋而变红。
黎静珊握紧那牌子,对卡瑞斯盈盈下拜,“多谢你卡瑞斯!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不,是帮了大琅一个大忙!”
“帮了大琅什么大忙?”
随着一声冷哼,格罗王子从外面走了进来,看着黎静珊傲慢地道,“又是你,小匠师。你莫不是在你们宫廷里混不下去了,想来咱们这里谋个差事吧?”
“格罗!你又胡说什么呢!”
黎静珊还没什么反应,卡瑞斯先恼了,扯着格罗王子的袖子,把人往内室推。
“我怎么胡说了,”格罗王子任由卡瑞斯推搡,也不恼,哼笑道,“她原本攀附着那个四皇子这棵大树的,如今这大树倒了,她不得另外找靠山吗。小匠师,如今在宫里日子不好过了吧?”
他看着黎静珊波澜不惊的面容,为自己的话没有得逞而懊恼。靠近她冷笑道,“只是,我们明年就要走了,为了保住饭碗,你干嘛不去求一求太子殿下?”
黎静珊冷了眉目,后退一步,不卑不亢应道,“多谢殿下关心。卑职目前在宫里过得尚可。无需找谁庇护。”
格罗王子嗤笑一声,拖长声音道,“是吗——可是我听说你连设计国礼的活儿,都快干不下去了呢。”
黎静珊的眼瞳猛然暗缩。
“嗤——,”格罗王子没有放过黎静珊的任何变化,如愿以偿看到她变了脸色,哂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还是我跟贵国学会的俗语。你难道没听过吗?”
---
-
岳藏锋快步走进杜总管的院子,遇到的宫人纷纷给他屈膝行礼,他理都不理,只顾闷头往里闯。他走到正屋门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对在门口守候的下人通报,“帮通传一声,就说岳小子过来给干爹请安。”
“原来你还认我这个干爹啊,”屋里传来杜总管的声音,“进来吧。”
岳藏锋深吸了口气,也不劳旁边的小门房动手,自己打了帘子走进去。
杜总管靠在软榻上,嘴边靠着杆烟枪。桌上摆着刚沏好的茶,袅袅烟雾混着水汽,在透窗的阳光里氤氲了他的面容,看不真切。
岳藏锋规矩请了个安,就抬头迫不及待问道,“干爹,当年黎致远的案子,您跟我说是司珍坊内部的利益争斗,让我别管了。只是小小一个首饰作坊的利益争斗,值得朝廷大内插手去管呢?”
“哟,我道你是为了什么来得怒气冲冲,原来是为了这个。”杜总管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把烟枪放下来,“你从哪里得知,朝廷插手了?”
“我方才去大理寺想查看当年的卷宗,却发现跟那个案子有关的内容,已经被悉数毁去。”岳藏锋压抑这怒火,缓缓道,“若非宫里下令,大理寺官员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杜总管不再看他,自顾给烟杆填上新的烟丝,淡淡道,“既然你知道是宫里的命令,又岂是我等能多嘴的?甚至都不该是你知道的。”
“但是为什么?”岳藏锋激动地往前两步,袖子下面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当年黎致远的死,是不是宫里有意安排的?真正的利益争斗,其实是在宫里?”
杜总管微微一笑,在烟灰缸上轻轻磕了磕烟杆,“算不上有意安排。只能说,这件事恰巧撞在了枪口上,被有心人顺势而为利用了罢了。”
岳藏锋脸色惨白,紧绷了下颚,半晌才道,“当年太后生辰,兰贵妃向陛下建议送金佛为太后祝寿。没想到最后却出伪造金佛这件案子。此事过后不久,圣上就改变主意,立当时瑶贵妃之子为太子。而瑶贵妃不久也被册封为皇后。”
岳藏锋用力闭了闭眼,“其实这些事情的导火索,都在这小小的伪金佛案件里吧?”
杜总管端起茶杯漱了漱口,赞许地点点头,“这么久远的事情,你还能理出个头绪来,不错,这些年来没让那些金子玉石迷昏了脑子。”
“那么我呢,为何要把我卷入其中?”岳藏锋喃喃道,“为何是我,我这个傻瓜来推动了整个事态的发展?”
杜总管又喝了两口茶润嗓子,才漫不经心应道,“不为什么,恰巧你的资历身份都适合而已。况且,这事对于你也没有一点损失,反而大有好处,不是吗?”
他放下杯子看着岳藏锋,意味深长地叫了声他的小名,“狗娃,做人要知足。”
岳藏锋听到这个称呼,如被电击一般木然半晌,才从胸臆中压出一口气,道:“孩儿明白了。”
杜总管终于拿正眼看他,“明白了,就把嘴封紧点儿,让这事儿就此埋了吧。”
还没等岳藏锋应下,门外的小黄门大声传话道,“总管大人,太子殿下传了旨意过来,请您和岳掌事一起道司珍局接旨呢。”
两人同时一惊,杜总管坐直了身子,对岳藏锋点了点下巴,“瞧瞧去。”
岳藏锋如梦方醒,扶起杜总管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