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两人俱是一惊。还是阮明羽先反应过来,笑道,“也是,这样明显的破绽,怎能瞒得过我这聪慧过人的娘子呢。”
他索性把图纸再次展开,“不是我们有意瞒你,只是你身子刚好些,我们不忍你再劳累。宫里的活计就够你忙的,想这能替你分担,就不必烦你了。”
黎静玦也乖觉地应道,“正是呢!姊姊你可别生气。”
黎静珊看他俩人诚惶诚恐,不禁噗呲一笑,“我有这么不讲道理吗。”她走过去细看那图纸,正色道,“只是事关父亲,我绝不会置身事外的。”
阮明羽无奈地笑,“没打算瞒你,只是想找出结果再跟你说罢了。”
黎静玦也忙跟着猛点头。
黎静珊笑笑,没再说话,只是伏在那图上细看。
“谢叔叔说,这份图纸与当年送往京城的官方文书是一样的。父亲有把设计图稿留底的习惯。当时谢叔叔跟父亲借了这图稿,想仔细研究。还没来得及还,父亲就出事了。当时谢叔叔直觉这也许是份重要证据,一直保留着,想寻机送到衙门。却还没实施,父亲就屈死狱中。这图纸也就一直没有机会重见天日。”
黎静玦黯然道,“直到他知道我们在暗中查访此事。谢叔叔说,总算能为老朋友做一些事了。”
“看来当年,那人就是拿了岳父大人的成稿,给马千寻原版翻做的。”阮明羽在一旁道。
黎静玦也道,“如今原版图稿已经找到,能否让马千寻佐证,为父亲平冤呢?”
“还不行。”阮明羽摇头,“马千寻的伪作上没有任何可辨认标记,无法证明呈进宫廷里的,就是他做的仿品;况且,岳父所做的图稿,是随金佛一起送进宫里的,如今除了证明图纸外泄外,没有别的功用了。”
“那怎么办?”黎静玦泄气道,“好不容易找到线索,就这样又断了吗?”
“阿羽,把马千寻画的图稿拿来,”黎静珊锁着眉头,目光在那图纸上一分一毫地勾勒过去,不肯停歇。
阮明羽在保险柜里拿出那图纸,并排展开在桌案上。黎静珊两相对照之下,果然看出了几处马千寻的图稿与原图不同的地方。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她指着图纸抬起头来,急切道,“快传马千寻来问询,这几处地方是怎么回事?”
马千寻很快被传唤过来。
“对对,就是这个图纸。我就是按着图纸造的金佛。”马千寻一口咬定,“姑奶奶,这么多年了,我记错细节很正常啊。至于做出的成品,绝对是按照图稿来的。否则那收货的人可怎么会放过我?”
黎静玦不死心地问:“你再好好想想,真的没有什么遗漏吗?”
“这位爷,给我几个胆我也不敢做什么手脚啊。”
马千寻见几个人都目光不善地盯着他,讪笑一声,“就算我有胆子这么做,定然也瞒不过那收货的人,那人明摆着就是个行家,我,我怎么会跟钱过不去呢。”
三人见再也问不出什么,让阮墨把人带下去,再次对着那图纸参研起来。
“当初卷宗上记载着,”黎静玦沉吟道,“是因为小太监不小心磕碰到金佛,磕出了印子,因此暴露了金佛作假的事。如今看来,”
“……到底是那小太监无心之举,引出了此事事发,”阮明羽接口道,“还是有人故意要让此事暴露,而故意弄出那个意外,还不好说。”
黎静珊睁大眼睛,心里还在挣扎,“你们都怀疑,这件事……是岳师傅一手主导?”
黎静玦蠕动了下嘴唇,没敢接话,求助似的看向阮明羽。
阮明羽沉吟良久,才缓缓道,“阿珊,推理一件事是不是某个人做的,且看他是否能从中得到好处,以及多大的好处。”
黎静珊眼神一下子变得暗沉,下颚的线条也紧绷起来。
岳藏锋原本是司珍局里一个普通管事,正是在黎致远案子后不久,他就快速升迁至了司珍局掌事的位置。这也未免太巧合了。
“别想了。一切只是猜测。”阮明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肩膀被那温暖的大手搂住,“总会水落石出的,这世间的公道,不会一直被埋没。”
“……等等!”
黎静珊突然叫道,“这图还有一个地方不对!”
阮明羽和黎静玦都吓了一跳,定定看向她。
“是数据!”黎静珊指着草图上金佛旁边标明的高度重量等数据,“金佛的尺寸和重量数据不对!”
她边在纸上快速算着,边解释道,“纯金的密度与合金不同,纯金比合金重。若是合金制造的伪金佛,他的重量应该与真金佛不一致。那伪金佛的重量,肯定比真金佛要轻!这个是验收的时候必须过称,每一个数据进行核对的。也就是说,父亲交货的时候,用的是这份图稿作为说明文书的话,验收时的重量是对得上的!”
“你们看这里,”黎静珊指着草图中,标示重量的数值,“我方才算过了,只有纯金造像,才能达到这一重量。这说明父亲当年是交出了真正的纯金佛像,这份图稿文书就是证明!”
两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半晌,黎静玦为难道,“但是……仅凭这份图稿,仍是无法为父亲翻案,只有找出真金佛,才能真正佐证这份图稿的真实性。”
“还有个问题,”阮明羽也道,“到底金佛是在哪个环节被调包的?”
黎静玦点头,“……对啊,只有知道是在哪一步出了差错,才有可能找到线索追查那真金佛的下落。”
黎静珊抿唇不语。她又想起了马千寻的话:那收货的人,就是个行家。
如此事息息相关的行家,眼前就有一个——她最不愿意相信的那个人。
阮明羽叹了一声,过去把那图纸卷了起来,“这事情,就让我和阿玦去查吧。你只管先全力完成国礼设计。”
黎静珊沉默良久,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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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十月,黎静珊销假再次回到司珍局应卯。一回来,她就全身心扑在炼金坊里,尝试着按配方炼制各色彩金,调整比例已求更好的色彩和柔韧度。
如此过了几日,黎静珊把配方上的彩色金属都炼制了一遍,发现夷族那满多提供的配方,比例上大体有效,但因为寨子里的冶炼水平有限,炼制出来的彩金杂质过多,而导致颜色暗沉。黎静珊把工艺稍加改良,就得到了颜色鲜亮的彩金。只是,颜色上,只有红、粉、紫三种,就算加上金银两色,只有五色,绝对无法满足她设计国礼的设想。
她看着桌面上并排摆着的五块不同颜色的彩金,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定定盯着它们,难道能看出花来吗?”
黎静珊站起来,规矩行礼,“见过岳掌事。”
岳藏锋听到这称呼一愣,不在意的挥挥手,“这些合金炼制,除了要看配比,还要看温度,看炼制时长,你别以为拿了张纸回来,就万事大吉了。”
他拿起一块合金掂量了一番,“比如这块金铜合金,从重量看,铜的比例不少,这样会导致合金的硬度过大,柔韧度变小,你用来做造型会易断易折。”
黎静珊突然眼眸一缩,定定看向岳藏锋,“岳师傅,您仅仅凭手感掂量,就能感知到金属的差异了吗?”
岳藏锋笑了笑,微露得色,“这算是我的奇异之处。我手上对重量的感觉很敏锐,尤其是多年**浸的工艺,过手的物件几乎都能估摸得分毫不差。”
“那么说来,当年您负责检验我父亲完成的金佛贡品。其实您早就知道那金佛的重量不对,是假的?”
岳藏锋蓦然变色,厉声道,“我告诉过你,不要碰那旧案。你还在查?”
“所以岳师傅您是怕我查出,您就是当年复制审验那件金佛的管事,才一直阻止我调查此案吗?”
“我,我有什么好怕的。”岳藏锋的眼神不由得躲闪,“当年的案宗上记载得明明白白,我怕什么。”
……可是卷宗上面,却没写明,真正的金佛去向哪里。
黎静珊把上面那句话抿在嘴边,淡淡应了一句,“岳掌事若是无愧于心,就算是卑职冒犯了吧。”
她把桌上的几块合金收起,对岳藏锋漠然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去。
“你去哪里?”岳藏锋在身后喊道。
“去找能指点我重铸彩金的人。”黎静珊头也不回地应道。
岳藏锋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出声挽留。明明能指点她的人就在眼前,黎静珊还是宁可舍近求远,早已是摆明态度了。
他低低叹了口气,“阿珊,你不信任我,我能理解。但你父亲当年的案子,真的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你……你就放过司珍坊吧。”
黎静珊的脚步一顿,依然没有回头,“我并不针对谁。只是,当年为何没人肯放过我父亲?”
岳藏锋脸色惨白,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呆了片刻猛然站起,往外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