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谷在暗处留意着牧碧虚的一举一动,在牧碧虚与崇开峻交手期间,他的手一直握在刀把上,紧张得攥出了满手汗水。
小公子的武艺在整个牧相府的年轻一辈中也算得上是佼佼者了,但是一到真刀真枪、沙场冲锋磨砺出的南平郡王面前,显然是左支右绌,十分吃力。
南平郡王敲在牧碧虚身上的枪棒虽然只是作势,但那棍棍沉闷之声,让人一听就知道,牧碧虚今日颇受了一顿皮肉之苦。
甚至在跨上马车的时候,栾谷都明显能感觉到自家小公子深深地提了一口气,方才抬出了那一步。
牧碧虚从小就在凤京城名师的指导下循规蹈矩地练武,这冰肌玉骨的躯体何时受过如此大的搓磨?
栾谷叹道:“公子你这又是何苦,非要上门让人家毒打一顿……”
见牧碧虚的眸光转了过来,他旋即改变了自己的措辞,“……受了一点小伤。”
崇开峻这身本事不单单只是武艺,还出自于与人对战多年,血腥拼杀训练出来的直觉与本能。
除非他家的小公子也像崇开峻一般,刀里来火里去地去拼杀上十几年,否则至少从武艺上来说,绝无可能与南平郡王并驾齐驱。
原本这以为挨一顿毒打,还能得到佳人垂怜。这下好了,由于南平郡王出其不意地从中间杀出来,拦在了叶棘的面前,这下接近佳人一亲芳泽的梦想也破灭了。
栾谷在心中惋惜着今日遭受了双重损失的公子何其可怜,但见公子似乎疲惫已极,一上马车便双腿盘坐,双手垂于膝上,双目微阖,仿佛是睡过去了。
崇开峻终于送走了牧碧虚,回到自己的房中,褪下练功服时,倏尔察觉到右下腹有隐隐作痛之感。
从松将他换洗的常服端进来,瞥见崇开峻衣服上的一点痕迹,顿时欲言又止,随即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从松言行的细微变化没有逃过崇开峻的眼睛,他走到更衣的铜镜前,发现在右下腹靠近腰侧的地方,有一个极不起眼的白点。
见崇开峻面色凝重,从松试图轻轻揭过,“想必是王爷在练武场中沾石灰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吧。”
崇开峻缄默半晌,摇了摇头,“不会是无意沾上的。”
白点只有两指来宽圆圆的一个点,不比牧碧虚身上纵横交错的长长棒痕那般显眼,又在靠近手自然下垂时的腰侧,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发现。
但是对于崇开峻这样武艺娴熟的人一看便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自己不小心沾染的白灰,而是对面而来的枪头正向触碰到他小腹时留下的痕迹。
“牧公子武艺远不及王爷,想必也只是抓瞎碰到了。”
回想着练武场中的一番较量,崇开峻的嘴角浮起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抓瞎碰到?恐怕是努力为之。
一个身娇肉贵的公子哥儿,拼着挨了他那么多记棍棒,只是为了一枪捅到他的要害。
牧碧虚给他留下的这点痕迹,就是为了告诉他,自己曾经触碰过他的要害,也知道他的要害在什么地方。
崇开峻解开衣衫,在肌肉块块分明的小腹上,有着一道几乎与皮肉融为一体的伤痕。
崇开峻的手指拂过那片已经微微泛出红色的肌肤,本来瘢痕只比正常皮肤稍浅。此时的一条淡淡的白色浮出,与周围的绯红形成了鲜明对比。
击打这一块地方的人用上了绵绵寸劲,愈合已久的伤口又开始感受到疼痛,被回忆所唤醒,“看来……我真是小看他了。”
崇开峻原本以为,牧碧虚今日前来拜访,只是为了验证心中的疑惑,探听叶棘的虚实。
原来牧碧虚对他的了解,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多一些,就连他数年之前在战场上受过重伤都知道,否则今日也不会特意专拣他的痛处来戳。
如果没有与牧碧虚的这次交手,等闲看不见这条被人仔细缝合过的瘢痕。
这个伤口曾经让他命悬一线,险些丢了自己的性命,便没有后来的福泽,再享受未来的荣华富贵。也正是因为这个伤口,他与叶棘结下了缘分。
只有靠得极近,经仔细的观察,才能看见皮肤之下,有着若有若无的一条黑丝。
崇开峻知道,伤口缝合的线会永远在他的皮肉里,与他的血肉相融。
而叶棘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闯进了他的世界,闯进了他的心里,开始生根发芽,此生都再难以拔除。
那是在牧浩**被刺杀之后的第三年。
朝廷动**,局势不明,在大哥崇开霖的支持下,崇氏决定支持皇帝,奉朝廷之命围剿其他反叛的节度使。
崇开霖虽然勇猛作战,然后但终究树敌众多,难以兼顾四方,甚至还被敌人**,以家眷作为威胁,伤了腿脚在军营中卧病不起。
而二哥崇开霁追敌前去之后也杳无音讯,听探子来报战事不明,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整个崇氏军队上下士气惨淡,哀鸿遍野,即便无人明言,但军中人心浮动,小道消息四处传播,已经隐隐然有风波翻浪的趋势。
众人慑于崇氏几位将领的威势不敢异议,心思却参差不齐,并不都认为支持朝廷平藩是明智之举。
南平郡王这一支军队若不是听从了朝廷的召唤,与地方豪强为敌,而是自己韬光养晦作壁上观,看中央朝廷与地方节度争个你死我活,哪方能赢便支持哪方,等趋势明了再投靠也不迟。
又或者,也学着那些藩镇自立为王,在关键机遇成熟的时候,再摇旗呐喊领兵而起,自己一朝夺了天下。
无论是划拉山头,还是做两头摇摆的墙头草,岂不是好过现在为朝廷浴血奋战,闹得将士伤的伤、死的死,残的残?
甚至有不少军中的将士已经开始偷偷联系敌方的将领,暗自表了自己的忠心,如果等到军败之日,希望对方的将领能饶自己的一条性命,自己愿意携一家老小并麾下将领前去投靠敌军。
这些动向崇开峻都看在眼中,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地方节度使和军中势力常年休休停停,每当到了这个时候,各个军营中都会互有往来,人心动摇也是随着战场时势而变化。
经过对局势的推测判断,他仍认为与朝廷站在一方才是长久之计,地方豪强虽不时冒头,终究不过是占据一方地盘的氏族罢了,比不得已经经营了天下二百多年的王族师氏。
朝廷镇压住叛乱只是迟早的事,不过拖得越久,对于人心聚拢就越不利。
为了振奋军心,崇开峻决定在这种敌人都以为他们应该休养生息的时候,出其不意攻破关口。
当天夜里,他亲自率了三千精兵,抄近道破入城中,将对方杀了个措手不及。
他麾下的将士都是跟他南征北战浴血奋战多年的精兵,当时势如破竹,眼见胜利在望,谁知道却被对方敌营一位将领换上己方服饰,趁着军队混乱厮杀,偷溜到崇开峻的身边,给了他一记重击。
那将领当即被崇开峻斩于马下,他自己却也受了重伤。
平日里营队中都有伤医和疡医相随,伤医负责跌打劳损,疡医负责处理金疮。但那一夜因奇袭计划事先定得突然,本以为快去快回,大部队还在后面开拔的路上,就算是骑马传讯,疡医最快到达也是三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崇开峻恐怕撑不了那么久,早已失血过多而亡。
崇开峻所携带的精兵里也有几个兼职伤医的军士,但他们平时里都做些正骨敷药之类的活儿,对于这种金疮利刃所致的伤口确实是无计可施。
哪怕已经对崇开峻进行了包扎,鲜血仍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很快就浸透了纱布。
几位伤医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神色焦灼心中却进退两难。
崇开峻难以止血,应是伤了内里。这个时候如果自己贸然出手的话,很有可能不但救不回主帅,领不到赏不说,反而可能会折了自己的性命。
逃走的敌军此时已在报讯的路上,主帅重伤,士气浮动,好不容易取得的一番胜利,此时却处于岌岌可危的局面。
这个时候,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从人群当中抢步而出,跪拜在崇开峻的面前,“小人叶棘,愿为将军治伤。”
崇开峻身边的将士觉得这位小少年看着仿佛有几分眼熟,是个平日在军营中打杂跑腿的药童,大家偶尔瞥见他,只是无人留心他的名字。
那几位伤医喝道:“你区区一个药童,平日里为大家端茶送水,分拣药材,如何就能够做得了这金刃清创之事?”
副将上下打量叶棘:“崇将军是军营的统帅,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如何就敢夸下海口,敢治崇将军的伤?”